這種鄰居關系今后不會再有了

韓小妮

在農家樂的最后一頓晚飯，雙海舉著杯子來找“大宗”宗俊華?！拔姨氐貋碚夷隳?，大宗啊?！彼f，“除了德國（余德國），我對你印象特別深。我小辰光就歡喜跟你一起玩?！眱扇俗谝黄?，一起吃了會兒老酒。

“憑良心講，大宗對我關心蠻多的。小辰光有這個印象，永遠抹殺不了?！彪p海在飯桌上說，“還有德國，組織阿拉打乒乓。我得了名次，發給我一張獎狀。盡管是伊在屋里廂畫的獎狀，我拿到老開心的?！?/p>

說起永慶里，幾乎每個老鄰居都會提到：“老早家家人家（即每戶人家）門不關的?！薄鞍滋煊心吧诉M來，年紀大的看到馬上問：‘你找哪個??？把人家嚇得逃掉?！饼堼堈f：“現在講起來，有種安全感?！痹谂眠@樣一個狹小而又半封閉的環境里，住在里面的人就像一個大家庭，相互依存。

那時每家每戶的孩子都多，父母忙于工作，各家的小孩便玩在一起，大的帶小的，在弄堂里竄來竄去。龍龍說：“伊個辰光屋里沒啥規矩的，吃好飯就擠在一起。屋里地方小，床上床下都是人。爺娘不管的，看到就講：‘你們來啦?！?/p>

事實上，大宗和弟弟“小宗”宗俊和很早就從永慶里搬出來，住到武寧新村去了?！鞍⒗?966年就搬掉了，我初中一年級。這多少早啦？永慶里二十年以后再拆掉呃?！贝笞谡f?？尚值軅z還是喜歡回到弄堂里玩?！安灰粯舆?！儂想想看，阿拉在永慶里門好（此處意為可以）不關的，端了個飯碗，一邊吃飯，一邊東家跑西家玩。武寧新村就兩樣了，一間一間門關起來的?！?/p>

“所以講，都是光屁股朋友。有多少年紀，就有多少緣分?！苯鸶f。

“江北言話講：不容易唉?！彪p海說。

余德國比其他人要年長幾歲，當時在弄堂里是“孩子王”?！拔?6歲就上班了，像童工一樣?！钡聡f，“我本來是曹楊二中的。阿拉阿姐讀大學了，阿拉娘就叫我不要讀下去了，早點工作?！?/p>

德國上班后掙來的工資，大部分都成了帶弄堂里孩子出去玩的“活動經費”。

他說：“上班以后馬上買了只135照相機，上海牌582型?？倸w要拍些景點啰，帶伊拉到國際飯店、外灘、長風公園……天天白相到老晚，回來再到閣樓上沖啊洗啊。阿拉白相的故事太多了?！?/p>

“一個月工資13塊，帶一幫小孩到西郊公園白相，門票5角一張，我來買單。12個人，半個號頭（即半個月）工資用掉了?！?/p>

“那個辰光放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我買了35張票子到弄堂里廂發，還是沒擺平?！?/p>

“阿拉屋里買了只紅燈牌收音機，哎喲，開心死了。弄堂里廂老稀奇的?！?/p>

大家都還記得到德國廠里借光吃冷飲的事情?！袄显缋滹嫴皇窍氤跃湍艹缘?，要吃就到他那里去?！奔t根說。

“我老早的工廠就在西康路菜場斜對面，鋼鐵工人到天熱有鹽汽水吃?！钡聡f，“我開始上班的辰光，伊拉都在讀書。到‘文化大革命，伊拉沒事體做，都來白相了?！?/p>

“晚上三四個人一起去，弄點鹽汽水，還要搶了吃?！奔t根說。

“我晚上上班一個人，伊拉來陪陪我，也蠻好的?！钡聡f，“那個辰光沒東西吃。吃點汽水，老好了。伊拉吃的話不是一瓶兩瓶，吃了蠻多的。我腦子里老早想好了，‘你們敞開吃！吃好等伊拉走了，我往汽水瓶里灌點自來水。灌滿以后呢，我就擺在架子底下。一個禮拜兩個禮拜，啥人曉得??？等人家發現是自來水，我就講肯定是運輸工人調包了?！?/p>

講起年輕時的趣事，大家都笑了起來?！拔幕蟾锩弊畛跄莾赡?，弄堂里的少年天天玩在一起。金根說：“打拳、鍛煉身體的也有，唱歌的也有，下象棋的也有，兩年就是這樣過來的，不讀書了嘛?！?/p>

但是很快，大家開始各奔東西?！爸R青年上山下鄉”，雙海、伏林、榮生去了黑龍江，大宗、小宗、紅根去了云南，龍龍、馮扣去了安徽?！拔矣浀檬?966年6月開始停課的，1968年10月開始分配工作了?！苯鸶f，“66屆、67屆，屋里廂條件比較‘硬的，或者是長子，或者屋里有人分在外地的，大部分都留在上海。像我是66屆的，就分配到工廠當工人。68屆和69屆‘一片紅，基本上都到外地去了?！?/p>

十幾歲的少年，對于今后的命運還懵懵懂懂的?！靶∽谌ピ颇?，學校里開家長會，是叫我去開的?！钡聡f，“伊拉到外地，幾乎每個人我都送的?！?/p>

遠在他鄉，前路迷惘，不知何時能夠回來，但弄堂是他們的大后方?！拔腋晾恢蓖ㄐ诺??！钡聡f，“伊拉到外地去了，要遷戶口，我來遷；屋里有朋友來了，我來招待；上海有啥事，我來照顧。反正我辦點事，伊拉也蠻放心的?！?/p>

暌違十年，知識青年返城，現實問題又接踵而來。大宗從云南回來，老婆小孩有了，家里沒地方住?！?980年回來的，女兒半歲多點，還抱在手里?！贝笞诨貞浾f，“阿拉武寧新村的房子，25個平方米，住了八九個人。晚上弄兩塊木板擱在床邊，睡一覺，早上再拆掉，只好這樣?！?/p>

這時，德國提出：“我幫儂造一間?！钡胤绞沁x好了，就搭在天井里，缺的是建筑材料。他從廠里借了部黃魚車（即三輪車）出來，叫了弄堂里兩個還沒上班的小兄弟，天天晚上去“掃街”（即去街上撿東西）。

“夜里廂，天黑的辰光，踏了黃魚車，就在老房子這只角逛——附近廠多嘛。眼睛掃描，看到廠家扔在門口的磚頭就拾，拾了就跑。阿拉倒是一次都沒被抓到過?！贝笞谡f，“啥煤屑磚、95磚、85磚……不管啥磚頭，反正是好起墻頭的，統統拾回來。我記得尋磚頭是春天辰光，尋了一個多月?！?/p>

“最后一天拾的東西比較多?！钡聡不貞浾f，“最后還差一扇門，到處逛，我想今朝夜里肯定要解決掉?！?/p>

“黃沙沒有，弄堂里金海是翻砂廠里的，弄了點黑沙來?！贝笞谘a充說，“做家具的木頭是我從云南帶回來的。上海當時家什買不到，木頭也很難尋到，云南知青絕大部分都帶木頭回來。

春天起意，6月終于動工?！皩嶋H上我又沒做過泥水匠，阿拉五六個人，只有一個人稍微懂點，算半個泥水匠?！钡聡f，“但是不管，造！否則哪能辦啦？忙了兩天，房子搭好了，住房問題也算解決了?！?

搭在天井里的這間“違章建筑”有六個平方米，“里廂擺只床，一只五斗櫥，結束（此處意為搞定）。天熱嘛熱死，天冷毛巾掛著結冰。但是不錯了，阿拉總算有個自己的小天地了。就這樣待了一年多?！贝笞谡f。

他一直很感念老鄰居們的幫忙：“那個辰光真的是靠朋友??！我跟阿拉老婆講，德國幫阿拉大忙了?！?/p>

時間的年輪繼續滾向20世紀80年代中期，永慶里拆遷了?，F在坐在一起回想起來，那時大家都還來不及懷念老鄰居間幾十年的情誼，就紛紛搬離了弄堂。雖然對很多家庭來說，這里可能是他們當初從蘇北等地移民過來時在上海落腳的第一個地方?！澳莻€辰光蠻想拆的，都想煤衛獨用。老早天天要倒馬桶、生煤球爐?！?/p>

于是在那個連固定電話都還沒有普及的年代，大家的聯系斷了。不過似乎也無暇顧及這些——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市場經濟的大潮正要襲來，每個人都在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至少，不要被時代的大潮所吞沒。

“老早當工人苦啊，全部靠勞動力來拼，不像現在有機械設備。我做了幾年覺得不對，自己要求去讀書，后來換了工作?！苯鸶f。

“老早在廠里我一空下來就看報紙、看書?！钡聡f，“我本來在廠里搞宣傳，后來看看這個廠要不行了，我1992年就從單位里出來了，做過的工作也蠻多的?！?/p>

“阿拉永慶里的家長基本都是普通工人，老實蠻老實，勤勤懇懇，就是只曉得工作。我父親那一代讀書最多讀到初中。但是阿拉這一代大大超過伊拉了?！彼f。

他們這一代人有繼續做工人的，也有考上大學或去國外留學的；有在機關工作的，也有下海經商的。等到大家的生活比較安逸了，老鄰居間逐漸恢復了聯系?！白钤缡?6屆一幫人聚會，過年過節一起吃飯、白相。后來比阿拉小的這一批也加入進來，都是兄弟道里（即就像親兄弟）呀?，F在哪能會發展到四五十個人，要問德國了?！苯鸶χf。

德國解釋說：“本來拆遷以后就失去聯系了，只曉得甘泉北塊有幾個人，‘原拆原還有幾個人……后來我做的生活多（即干過很多種活兒），碰著的人就多了。我在外頭工作呢，有一部電瓶車，經常兜來兜去。在外頭碰到啥老鄰居，我就問伊要電話。一個傳兩個，兩個傳幾個。等我做房產中介到大華去，認得的人就更多了。弄堂里的人都被介紹過來，逐步逐步就積累了一些人（的聯系方式）。我60歲的時候，叫了24個老鄰居來吃飯?！?/p>

去年8月，德國第一次組織大規模聚會，五十多個人去了安吉?！鞍⒗洺＞鄄吐?，上次巧銀請客吃飯，有兩個人講：‘好換換花頭？天天吃，有啥吃的啦？到外頭近郊跑跑。大家都有這個想法?！彼貞浾f。

“吃飯辰光就講了，日子先定好，8月份。伊拉問：‘叫多少人??？我講：‘總歸一部車子坐滿。伊拉覺得一部大巴叫53個人蠻吃力的。我呢，實際上算好了，我叫得到的?！彼f，“我哪能曉得有53個人呢？巧銀跟伊拉70屆同學吃飯，就有15個人了；我生日那天叫了24個人；雙海伊拉小兄弟呢，又有12個人；再加些人就53個了。老早工作忙，沒辦法，都跑不開，阿拉都做到60歲，退休以后有點空了?！?/p>

酒喝完了，農家樂麻利的老板娘早就把桌上的殘羹冷炙收拾干凈了。有人起身，參加四國大戰去了。隔壁一桌圍坐的人卻越來越多，一杯茶放在空桌上，大家三三兩兩地聊著天。

“上海像阿拉這樣老鄰居碰頭，基本上不大有了?！庇腥蓑湴恋卣f。

“感情深??！”有人感嘆。

“這種鄰居關系今后不會再有了?！饼埲A說。

一個阿姨問：“1985、1986年就搬了噢？我記得阿拉1986年4月20號結婚的，結好婚就搬出去了。前頭已經搬掉非常多了?！?/p>

“阿拉娘那個辰光也搬掉了。你們結婚等于是人家搬掉，房子拆空了，正好拿來辦酒席、擺臺子?！睆堅露鹫f。她和母親一樣高挑苗條，穿了件大紅色針織衫。

“對，對?！蹦俏话⒁厅c點頭。

龍龍說：“那個辰光都是弄堂里擺酒水。鄰居好到啥程度？儂弄堂里要擺幾桌，張三李四講好，人家早上起來床拆掉，讓儂擺酒水。房子都小來兮的，所以床要拆掉?！?/p>

“我談朋友，天熱辰光阿拉朋友不敢上門的。為啥？夜到乘風涼都坐在弄堂里。跑進去從第一家到最后一家，都盯牢依看，像夾道歡迎一樣的，要命了?！饼堼堄中χf，“當時住房條件是相當困難，但是現在想想蠻好，像大家庭一樣。啥人屋里廂有點事，自有人會來幫儂忙的?！?/p>

“紅白喜事都有人幫忙?！睆堅露鸾涌诘?，“我記得當時儂已經搬掉了，阿拉奶奶沒了，天熱噢，遺體要在屋里擺三天。老早又沒空調啥的，大龍、大公雞，還有幾個老鄰居，黃魚車踏出去幫阿拉買冰。屋里大腳盆都拿出來，也不嫌棄這是喪事。阿拉講也不用講?！?/p>

龍龍點頭稱是：“伊拉自會安排，那個辰光人是老實惠的?！?/p>

“人情味道老重的?！睆堅露鹄^續說，“小三子幫阿拉燒豆腐飯。阿拉小弄堂里13戶人家，每家人家擺一桌。家家都老自覺的，把臺子擺好。反正全弄堂這天也不燒飯了，豆腐飯都一起吃?！?/p>

“還有余小平伊拉阿哥插隊落戶，爺娘到江西去看。小平講，我一個人沒飯吃了，就吃在阿拉屋里廂?！彼f。

“阿拉叫永慶里，西康路1371弄104支弄。再挨下去每家人家，總共是159只門牌號頭?！睆堅露疠p輕念叨，這些數字從來不曾忘記。接著她又問龍龍，“我考儂只問題，阿拉老早公用電話號頭多少？我提示儂，6位數?！?/p>

“5360741”，龍龍馬上反應出來。

“哎喲，余小平，伊腦子好呃！我問伊老早電話號頭多少，伊馬上報出來了?！睆堅露饘ψ缹γ娲髂棠痰膬鹤佑嘈∑秸f。

“5360741”，桌上其他幾個人聽到，也紛紛報出數字。

“我老單位電話想不起來了，這只號碼不會忘記掉?！饼堼堈f，“老早談朋友沒辦法呃，要打公用電話呃呀?！?/p>

小平也說：“今朝老二（此處指小兔）來，我問伊，老早老房子里傳呼電話號頭多少，報給我。伊馬上就講了?！?/p>

“去年第一趟聚會我不曉得。這趟接著通知，我講我要來的。阿拉姆媽聽了，伊講伊也要來。老激動的，要碰頭?！睆堅露鹫f，“阿拉妹妹也想來，但是伊還在上班。假使雙號來，伊只要請一天假?，F在要請兩天假，沒人幫伊做?！?/p>

“這趟德國打電話來講：‘儂是小娥？我是德國啊。我一記頭反應過來了。因為上趟聽伊拉講聚會是德國組織的。假使不曉得，這么多年沒聯系了，我還要反應一下?！彼f，“儂問我為啥想來??？念舊呀。我們老早一起讀書、一起長大。剛剛坐儂旁邊的阿姨，伊還幫我梳過小辮子?！?/p>

龍龍說：“阿拉分開來至少三十年打底（即至少，此處為加強語氣）了?！?/p>

“哎喲，我結婚以后就跟你們沒碰過頭?！睆堅露鹫f，“阿拉兒子都31歲了。我結好婚兩年以后再（此處意為才）生阿拉兒子的，儂想想看，最起碼三十四五年沒碰過頭了?！?/p>

“但是一看就認出儂了?！饼堼堈f。

“說明我沒啥變化?！睆堅露鹦χf，“我也認出儂了，儂也沒變。說明阿拉青春的尾巴還抓住了。哎喲，阿拉兩個開始相互吹捧了?！?/p>

陸續有人加入進來，十人座的桌邊圈子越來越大，圍坐了十五六個人，大家聊天的聲音也越來越響?！鞍⒗美飵_大會了??！”龍龍說。

夜色深了，幾個阿姨先回房去睡了。農家樂的房子都是三四個人一間，“昨日聊到夜里12點鐘”。

最后一天，紅根背來的尼康D700和三腳架終于派上了用場。老的、小的坐前面，五六十歲的站后面，大伙兒一起拍了張集體照。住在同一家農家樂里的人跑出來看熱鬧，打聽了一下，相互交流說：“哎喲，伊拉正宗老鄰居！”

“喜相逢，有機會再聚！”臨行前的餐桌上，祖籍山東的龍龍舉起酒杯，用蘇北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