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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代的愛情諾言

2017-02-10 19:47南帆
中外書摘 2017年2期
關鍵詞:紀念冊服務團相片

南帆

我在父親那里見到了一本“南下服務團”紀念冊。父親告訴我,紀念冊收集的多幅相片是他當年拍攝的作品。行軍,涉水,坐在地上休息,門樓,游行的隊伍,如此等等。父親記得很清楚,1949年的7月19日“南下服務團”乘火車從上海出發。兩千多人裝在一列悶罐車里,每一節車廂數十人。沒有車窗,只有車廂頂上一方小天窗。各自坐在行李包上,腿都伸不直?;疖噭倓偟捷非f就遇到國民黨飛機的轟炸,一下子死了四人,傷了十幾個。紀念冊之中保存的一張相片攝下了眾人紛紛跳下火車躲避炸彈的場面。從此,“南下服務團”棄車步行,過仙霞嶺,轉江西的上饒、鷹潭,徒步越過武夷山進入福建。整整兩個月的時間,他們晝伏夜行,不少人學會了一面行走一面睡覺。前面嘩地一聲響,那一定是有人睡著的時候摔到水洼里去了。那一天的拂曉時分,父親行軍抵達分水嶺。天色朦朧之中可以見到,福建與江西的交界之處,樹木和茅草分別傾倒向各自的省份。

大夏大學解散之后,父親不愿一事無成地返回家鄉。上海的報紙不斷地報道國民黨潰敗的消息,歷史正在急劇地更換布景。父親與L君伙同數百名無處可去的外地學生暫時寄居于另一所學校里,等待時局的變化。他們成立了食宿委員會,自己照顧自己。父親身上藏了些祖父給的金條,不時取出一些換取銀元。父親回憶說,當年上海的街頭,隨時可以遇見一些人掌心嘩啦啦地托一疊銀元兌換金條。幾天之后,L君帶來一個秘密的消息:聽說就要組織“南下服務團”,挺進福建、臺灣、廣東接收政權。這是知識分子加入革命的重要機遇。干!——父親絲毫沒有猶豫。當天夜里,父親與L君悄悄提上自己的行李轉移到上海的另一所中學,在課桌拼起來的床上睡了一宿,次日趕上了“南下服務團”的成立大會。父親與L君均為第一批“南下服務團”成員,同屬第一大隊。當時的上海剛剛解放,多數人對于共產黨的前途心神不定。父親勇敢地把自己扔了出去。那時他還沒有養成后來那種思慮再三的習慣。日后的事實證明,這個選擇肯定是父親個人歷史上的第一座分水嶺。

我有時會好奇地猜想,父親以及L君的動機是什么?龐大的家產,父母之命,少爺的舒適生活,這一切都棄置不顧。他們愿意為了一個崇高而遙遠的口號焚燒自己。父親曾經教過我,如何對付腳掌上磨出來的水泡:一根縫衣針穿上絲線,挑破水泡之后,水泡里的液汁就會沿著絲線淌出。這樣,水泡易于自然愈合。這大約是他在“南下服務團”的行軍之中得到的經驗。浙江、江西、福建,父親多少次就著嗆人的篝火挑掉腳上的一個個水泡?這時,父親心里肯定格外自豪,他正從一個無所事事的少爺轉變成革命隊伍的一員。一步一步地行走在陡峭崎嶇的山路上,大腿上的肌肉越來越結實;資產階級頹廢的、充滿沒落氣息的生活越甩越遠,腳板上不時傳來的些許痛楚成為一個年輕人徹底蛻變的見證。

父親這一代人的腰桿時常被一個巨大的理想撐得直直的。相對于這種理想,軀體的享受、實利主義的生活觀念、物質待遇甚至個人權益都是渺小的,猥瑣的,上不了臺面。一套又一套激動人心的話語擲地有聲。嶄新的生活浮動在一個高度之上,那時只有高尚、奮斗和無私奉獻。住房面積、工資級別、首飾的成色或者到哪一家理發廳做發型——對于這些可憐的問題,人們只能躲在一個昏暗的角落里悄悄地交流幾句,庸俗是令人羞恥的。上世紀50年代的相片里,父親和他的伙伴穿著破舊的中山裝,褲管肥大松弛,頭發如同一張瓦片蓋在頭上;然而,他們額頭發亮,目光炯炯,笑容純真。那個時候,父親和他的伙伴步履輕快,聲音開朗,不時抽一支劣質煙提提神,沒日沒夜地加班加點。理想真的可以頂替一切嗎?理想與禁欲主義的關系,這是父親這一代人遺留的一個謎。

一個無法復制的謎。

20世紀70年代中期,我也到了這個年齡。中學畢業之后,我立即卷入上山下鄉的大潮,來到鄉村插隊落戶,成為一個知識青年。然而,我的生活之中已經沒有父親那種理想。如果說,胸前的紅花、“扎根”廣闊天地的口號和站在大卡車上穿過鬧市的榮耀曾經激動過我的兄長,那么,我所生活的70年代中期只剩下三個字:不相信。一輛板車把我的行李拉到了鄉村,剩下的事情就是掙工分吃飯。第一天開始,冰涼的頹廢感就如同蛇一樣盤踞心頭。沒有理想的生活一下子就顯出了雞零狗碎的本質:出工,收工,中午幾兩飯,燒飯的柴草在哪里,什么地方洗衣服和晾衣服,哪一間房子朝向好,哪一個生產隊工分高,哪一把鋤頭輕一些,如此等等。松松垮垮的日子猶如一張提不起來的爛網,心里只剩下一種感覺:累。拂曉5點鐘下到田里割稻子,一個上午直不起腰來;夜里摸黑回家,還得挑上百來斤的擔子在窄窄的田埂上走十多里,這都算不了什么,一兩個小時就緩過氣來了。如果累在心里,那就什么事情也提不起勁來,即使油瓶倒了也懶得伸手扶一把……鄉村的廣播喇叭還在不斷地播放高亢的革命詞句和昂揚的歌曲,我們已經充耳不聞。耳聽為虛,入口為實,這成了我們的生活原則。一大堆空話不如一杯水可以解渴,不如一個饅頭可以充饑——這個年頭誰還會再上這種當?

父親和L君生活在另一種氣氛之中。當然,他們英氣勃勃,精神抖擻,可能還存在一些其他原因。這時,我的腦子里開始浮現一張姑娘的面容,她不是我母親。那時,母親還沒有出場。這個姑娘與父親同屬于“南下服務團”成員。我在“南下服務團”的紀念冊里見到這個姑娘的相片。父親指著紀念冊之中他被收入的幾幅攝影解釋說,這個姑娘是這些相片的主人公。換一句話說,這個姑娘燃起了父親的創作欲望。這些相片多半拍攝于行軍途中,一大堆人群之中僅能見到這個姑娘的一個背影或者一個小小的頭像。只有一張相片是面部特寫。大眼睛,雙眼皮,戴一頂軍帽,笑著,我所能形容的僅僅是這些特征。我甚至說不清這張臉漂亮與否。為什么呢,母親的面容干擾了我的評價嗎?

我沒問父親,這個姑娘名叫什么。我愿意稱她為S。父親回憶說,S能歌善舞,是一個十分活潑的角色。一大批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之中,S肯定十分引人注目。如同許多電影情節一樣,由于S的出現,父親與L君的關系開始微妙起來。S身材不高,行軍之中總是排在末尾。L君是班長,負責殿后,他們倆自然而然地接近起來。父親時常端著一臺照相機前后奔忙,攝影者的特權讓他有機會向S獻一些無傷大雅的殷勤。我不想費神猜測L君如何向S展現他的魅力,兩個小伙子與一個姑娘之間的三角糾葛大同小異。

值得安慰的是,父親與L君的友情并未遭受嚴重的損傷。也許,L君不久之后就察覺到,S似乎更傾向于父親。一個月光朗朗的夜里,L君一支煙接著一支煙。在一個小樹林里徘徊到了半夜,他決定快刀斬亂麻。不知他是想到了“天涯何處無芳草”的老話,還是想到了新一代革命者的讀物,例如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第二天早晨,盡管他仍然開朗地同父親和S打招呼,但是,矜持的笑容暗示了某種必要的距離,眼里的惆悵掩不住心里的傷痛。他以大哥的風度明智地轉身撤出,把S身邊的位置空出來給了父親。

這當然僅僅是我的想象。作為一個后輩,我沒有勇氣詳細地盤問父親與L君之間如何競爭。我想到的是另一個被掩藏的可能:如果S與L君走到一起,父親、S、L君之間的命運圖譜會不會有所改變?——沒有人猜得到上帝的算盤。

我也沒有勇氣詳細地盤問父親與S之間的親密程度。我從父親的手記之中發現了一個姑娘的海誓山盟——我想只能是S。S對著父親說:“我愛你,我愿意為你而犧牲,我關心你到最后一口氣?!蔽也恢喇敃r的革命者要不要用擁抱和接吻為這句話伴奏,如同電視里面反復教導我們的那樣。我只知道,如今這種話語正漸漸成為絕響。21世紀到來的時候,這種愛情的表白甚至會制造出某種可笑的荒謬感?,F在,人們在性愛的問題上務實了許多,開明了許多。男女之間不就是那么一回事?睡覺時上了同一張床,起來之后仍然涇渭分明。所有的笑容、接吻、性交都經過會計師事務所的精確計算。財產公證,遺產糾紛,巧妙地提高色相、權力與錢財之間的兌換率,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才是現在時髦的故事?!拔以敢鉃槟恪薄词箍ɡ璒K里那些虛假無比的流行歌曲也不想再用這種老古董的愛情句式。

然而,父親對于這個諾言銘心刻骨。多數人可能一輩子也聽不到這句話。對于父親這種人說來,如果哪一個女人向他作出這種表白,他就會一輩子把這個女人牢牢地釘在心里。所以,盡管這個諾言并沒有兌現,盡管父親已經七十多歲,S仍然有資格盤踞在父親紛雜的記憶倉庫之中。七十幾歲的父親完全諒解了S的失信。七十多歲的父親早該明白,愛情的話語永遠比實際的婚姻輝煌。人生的最大難題也就是在漫長的婚姻生涯之中實踐愛情諾言。S并沒有和父親攜手走到婚姻的門檻上。S做到了第一句話,但是在第二句話面前猶豫了,終于退卻。父親無話可說。那是一個轟鳴的時代,歷史的列車正在全速疾馳。誰若是想用個人的愛情與時代抗衡,那的確是螳臂當車。

然而,至少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父親對于政治和愛情都存有幻想。這也是父親如此珍視S諾言的原因。如今看來,S肯定比父親更早明白,愛情根本不是政治的對手。她的撤離無可厚非。不久之后,父親果然從一個車廂的窗口被甩了出來,歷史呼嘯著絕塵而去。父親的后半生跌跌撞撞地摸索在荊棘叢中,陪伴在他身邊的是另一個人——母親。

母親離開這個世界之后,父親在他的手記之中承認,遇到母親是他此生的最大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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