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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明末雜劇《破夢鵑》的不同解讀
——與《古雜劇〈破夢鵑〉初探》作者商榷

2017-02-13 02:28吳書蔭
文化遺產 2017年1期
關鍵詞:楊慎雜劇戲曲

吳書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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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明末雜劇《破夢鵑》的不同解讀
——與《古雜劇〈破夢鵑〉初探》作者商榷

吳書蔭

明末李雯《破夢鵑》雜劇未刊稿的發現,引起治戲曲史學者的重視。徐立《古雜劇〈破夢鵑〉初探》一文,對該劇撰者李雯、序作者徐芳等未加以考訂,對近人題跋中的某些失誤,也未予以辨析訂正,就輕易將所謂楊慎的《太和記》,當成最早的川劇作品,“這以后就出現了一個斷檔”,“《破夢鵑》雜劇的發現,為我們彌補了這個斷檔的缺陷”。本文則認為《太和記》非楊慎所撰,而是明代許潮的雜劇作品;李雯根本就不是四川文士,而是明末清初江西南城縣的戲曲作家。明代川籍作家的劇作,與川劇是兩個概念,不可混為一談。

徐芳 李雯 太和記 破夢鵑 四聲猿

多年前我查閱《康熙建昌府志》時,偶然在卷二十五發現徐芳《夢夢記序》一文,為了搞清楚從不見于著錄的曲家傅萬子及其《夢夢記》傳奇,我在國家圖書館和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查到徐芳有康熙楞華閣刊本《懸榻編》六卷傳世,該書卷二不僅收有《夢夢記序》,還有為李雯《破夢鶻》雜劇所寫的序?!镀茐酊X》雜劇,趙景深、張增元編《方志著錄元明清曲家傳略》所收李雯小傳,則題作《破夢鵑》。究竟是《破夢鶻》還是《破夢鵑》?雖一字之差,因無劇本驗證,難以判斷孰是孰非。

近讀黃仕忠教授編校的《明清孤本稀見戲曲匯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其下編“傳奇類”收錄有《破夢鵑》校點本,不僅慶幸此劇尚存人世間,而且也證實此劇劇名應為《破夢鵑》?!谤N”與“鶻”字形似,因而被手民誤植為《破夢鶻》。據《匯刊》關于此劇的“解題”,《破夢鵑》為李雯的清稿待刻本,民國年間由四川大學易忠錄教授購之于成都書坊,雖經戰亂和“文革”浩劫,仍保存完好。易氏臨終時,將該劇稿本贈予西南師范大學的徐無聞教授,今歸其哲嗣徐立收藏。徐立先生慨贈《破夢鵑》復印本,《明清孤本稀見戲曲匯刊》才得以排印收錄,年代久遠的孤本終于重見天日,化身千百,供廣大讀者閱讀和研究。易忠錄、徐無聞等教授為保護珍本戲曲文化遺產,其功不可沒,令人肅然起敬!

此前,《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3月第37卷第2期,刊有徐立《古雜劇〈破夢鵑〉初探》一文,希望通過對此劇的解讀以擴大其影響。我拜讀后,覺得此文未能遵循“知人論世”的古訓,對該劇撰者李雯、序作者徐芳等未加以考訂,對近人題跋中的某些不確切的說法,也未予以辨析訂正,就輕易下結論或作出盲從的推斷,今特提出不同的解讀,與作者商榷并就教于廣大讀者。

一、徐芳其人可考

該劇卷首有徐芳、李雯和李青三篇序,先從第一篇徐芳序說起,徐立說:“徐芳字拙庵,當為明末清初人,事跡無考?!?/p>

按:徐芳,字仲光,號拙庵,江西南城人。他是由明入清的文士,其事跡不是無考,而是記載較多。如曹溶《明人小傳》卷四、朱彝尊《明詩綜》卷六十九、陳田《明詩紀事》辛集卷二十一、曾燠《江西詩征》卷六十三等,均有他的小傳?!锻文铣强h志》卷八之一“名儒”,將他排列在“國朝”第一人,所載小傳記載其生平比較詳明:

徐芳,字仲光,號拙庵。生有異骨,警敏絕倫,淹通典籍。文章舒徐條達,有吐納百川之勢。為人慷直廉介,不墮流俗。崇禎乙卯(筆者按:“乙卯”為“己卯”之誤),鄉試第二,明年(即“崇禎十三年庚辰”)成進士。尋授澤州知州,以治行第一聞。丁內艱歸。唐王僭立,起驗封司,擢文選郎?!钟烟m按江西,遁還閩,懼劾,上章極詆曾櫻及楊廷麟、萬元吉等。芳言友蘭奸邪黨比,誣陷正人,降友蘭光祿錄事。由是奸人切齒,謂芳與湯來賀等為江西黨,改芳翰林編修。留延津,以病乞歸。國朝順治七年,分巡道莫可期以遺逸薦,起翰林院右春坊,不就。生平于書無不讀,于諸先儒同異,具能晰其源流,而獨宗良知學。晚年有以講席請者,則曰:“學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洞桑梓利病,如馬政、清軍、均丁等,剴切指陳于當事。邑令苗蕃知其賢,特敬禮之。所著有《藏山稿》《行腳篇》《傍蓮閣草》《砌蛩吟》《憩龍山房制藝》,苗蕃曾選刻《藏山稿文》十之一曰《懸榻編》以行世。

據《懸榻編》卷五《卯闈紀事》,明崇禎十二年己卯(1639)鄉試,試官問他年幾何。徐芳對曰:“二十有一?!睆某绲澥晖贤?,他應生于萬歷四十七年己未(1619)。又據《懸榻編》卷二《壽錢牧齋宗伯序》:“予之生后先生三十七年?!蹦笼S為錢謙益的字,他生于萬歷十年壬午(1618),從這一年往下推三十七年,與前者推算的生年皆相同。因此,徐芳生于萬歷四十七年(1639)。其卒年不詳,在康熙二十五年左右。

崇禎十三年庚辰(1640),徐芳中進士,尋授山西澤州知州?!队赫凉芍莞尽肪砣肮氽E”有小傳,云:“甫一載,以艱歸?!闭f明他任澤州知州僅一年時間,十四年十月左右,奔母喪南歸。他為李雯《破夢鵑》所作的序,署“崇禎壬午秋桂月上浣谷旦”,“壬午”為崇禎十五年(1642),“桂月上浣谷旦”,即八月上旬吉日,因此,序應撰于這一年八月上旬,正是他在江西南城家居這段時間里?!稇议骄帯匪沾诵?,無作者題署。我因無緣看到《破夢鵑》清稿本,無法比勘刊本徐序與它的異同,今用《明清孤本稀見戲曲匯刊》和徐立先生文中所引該序原文同徐序相校,今舉數端于后,可以看出二者文字略有出入。

(1)中都之市,有觀劇者,中坐沸場而起,荷挺狂叫,提擊臺上人幾斃。

按:“中坐”“狂叫”,徐文和《匯刊》則作“中事”“狂躅”。

(2)彼固樵而過也,而又戲也,非有怨焉,庸可譴乎?

按:“怨”字,徐文和《匯刊》則作“望”。

(3)雖以數百年既往之武穆,猶能以其優孟之衣冠,受樵人之憐而激其憤,而賊儈之奸狠敗類,即不幸而面千載之下,猶不免焉。

按:“樵人”“奸狠”,徐文和《匯刊》則作“市人”“貪狼”。

(4)余謂:“是語人心之不正?!?/p>

按:徐文和《匯刊》在“是語”后多出“謂”字。

(5)獨嘉湯義仍《黃粱》(按:指《邯鄲夢記》)、屠赤水《曇花》二編,有資懲勸。

按:徐文和《匯刊》則作“獨嘗喜湯子《黃粱》、屠子《曇花》二編,有資于懲勸”。

可見《懸榻編》所收徐芳的序言,其文字明顯要優于徐立和《明清孤本稀見戲曲匯刊》所整理的序文,前三例可以訂正后者的錯誤,后二例可看出其文字表達更確切條暢。以上這些如果不是此序收錄于本集時做過修訂,便是鈔本移錄時出現的錯誤。

二、“湯子佐平”非湯顯祖

徐芳《破夢鵑序》云:“往湯子佐平與予語,謂人心之不正,淫辭邪說壞之,欲得天下傳奇雜劇之書,盡搜火之,而厲其禁,俾無蠹焉?!毙炝⑾壬恢@位“湯子佐平”是何許人,既不作深入查證,也不翻一翻有關工具書,就大膽推測說:“這個‘湯子’有沒有可能是劇作家湯顯祖呢?湯顯祖卒于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徐芳寫序在明崇禎十五年(1642年),其間相距二十多年,應該是同時代人?!?/p>

湯顯祖是晚明著名的戲曲作家,臨川(今江西撫州)人。凡治古代文學或戲曲者,莫不知道“湯顯祖字義仍,號海若、若士,別署清遠道人”。從來未見任何史料,說他還有另一個字叫做“佐平”。顯然,這個“湯子佐平”不是戲曲家湯顯祖。湯顯祖生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卒于萬歷四十四年(1616)。他逝世兩年后,徐芳才出生,他們怎么能稱為同時代的人呢?

那么,這個“湯子佐平”究竟是誰呢?即上文所稱引《同治南城縣志》徐芳小傳中所說的“湯來賀”。湯來賀(1607-1688),字佐平,改字念平,號惕庵,別號主一山人,世稱南斗先生,江西南豐人。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授揚州推官,遷刑科主事,旋任禮部主事。南明隆武時,官至兵部侍郎兼廣東巡撫。永歷時詔為都御史,不就,隱居于山中??滴醵哪?1685),主講白鹿洞書院。二十七年(1688),在家鄉病逝。著有《內省齋文集》三十二卷。傳見曹溶《明人小傳》卷六十九、徐鼒《小碘紀年》卷十二等。他與徐芳為同年進士,據《明清進士題名錄所引》載,徐芳名列第二甲五十名,湯來賀則為第三甲十八名。南明唐王朱聿鍵時,他倆同朝為官,政見相同,被奸人目為“江西黨”??梢娦旆己蜏珌碣R關系非同一般。徐芳在序中稱引湯來賀對戲曲的論述,藉以表達自己的看法,不僅不顯得突兀,且非常合于情理。

焦循曾在《劇說》卷四談到湯來賀《內省齋文集》的論劇,其中就有反對淫辭邪說。湯氏強調寫戲要有益于風化:“取古人善行譜為傳奇,播諸聲容,使兒童婦女見而樂之,皆有所向慕而思為善事,則是飲食歌舞,俱有益于風化,古人之用心于此,何其厚也!”《劇說》所引這段論述,出自《內省齋文集》卷七《梨園說》*《四庫存目叢書》第119冊,第199-301頁。,此文題下注明“丙申”,即順治十三年(1656)。它雖然晚于徐芳序十四年,但與序中所引湯來賀之說應該是相通的。徐芳通過與湯子佐平的反復議論,著重闡述傳奇和雜劇懲惡勸善的社會教化作用,并以自己所嘉許湯顯祖的《邯鄲夢記》和屠隆的《曇花記》“有資懲勸”,來贊揚李雯的《破夢鵑》雜?。骸白x其詞是非得失之跡,洞乎可觀焉?!彼J為這個雜劇可以傳之于后世。

三、關于劇作者李雯

李雯究竟是什么地方的人?徐立認為《破夢鵑》劇“帶有鮮明的地方特色”,甚至“劇中使用的語言也是四川方言,如‘曉得’、‘婆娘’等”,“由此可見,作者李雯,應是四川文士”(見《古雜劇〈破夢鵑〉初探》第三節“《破夢鵑》的意義和價值”)。

先看《破夢鵑》劇《二更尋柳夢》第一折《談經》中一段生丑對白:

(丑)你不看如今的《詩經》,《周南》在前,《召南》在后。(生)《春秋》呢?(丑)那《春秋》是諸侯簿賬。(生)我聞說是諸侯,不是豬頭。(丑)頭者候也,是我撫州的土音。(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李雯通過劇中人柳生(由柳樹精幻化的書生,丑扮)之口,聲稱之所以將“諸侯”說成“豬頭”,這“是我撫州的土音”。劇中所出現的“曉得”“婆娘”等詞語,不僅是四川方言,而且也是江西話,至今仍然保留在贛語里。這說明劇作者很有可能是江西人,不是什么“四川文士”!據云《明清孤本希見戲曲匯刊》所收本,為徐立標點句讀,不知何故,他在行文時竟將有利于查尋和考訂作者籍貫的重要細節都給忽略了。

再看徐芳為《破夢鵑》所撰寫的序言,可以進一步證實李雯的籍里。序中自署稱“年家眷弟”,所謂“年家”指科舉時代同年登科者兩家之間的互稱;“眷弟”舊時對姻親間的平輩自稱“眷弟”(對長輩自稱“眷晚生”,對晚輩自稱“眷生”)。明末以后也可用來泛稱鄉誼。徐芳自稱“年家眷弟”固然有客套之意,但也反映出徐、李兩家有姻親或者鄉誼的關系,且兩人的年輩相當。李雯的籍里當然與徐芳相同,應為江西南城人。南城縣明清為建昌府治所(今屬撫州市),位于江西東部,居盱江下游,是臨川文化的發源地之一?!镀茐豉N》劇創作于崇禎十五年(1642)八月之前,甫脫稿不久,李雯就請守制在家的徐芳作序。古代官員遇父母喪事,需守孝三年(實為二十七個月),在居喪期間,按禮應摒棄各種應酬。如李雯與徐芳沒有親密的戚誼關系,他就不好意思登門,徐芳也不可能親自搦管為劇本作序。

李青序說,其兄“生于先朝崇禎”,徐立根據該序時間線索,認為“就算生于崇禎元年,到作品寫成,作者才十五歲,似乎又太年輕了……筆者以為李雯應為明天啟年間人更妥。生年靠前,年齡稍大,對確定作品的寫作時間才具有說服力”。他的推論比較合理。今已知徐芳生于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李雯約晚于徐氏,大概為天啟初年生人,這樣更接近于歷史事實。

關于李雯的生平,從其族弟李青所撰《破夢鵑序》,知其字章伯,幼稱神童,長博典史。生于先朝崇禎,舉于國朝順治八年辛卯(1651)。舉業之暇,喜攻詞調,作有《破夢鵑》劇。

今查《光緒江西通志》卷三十三“選舉表·國朝舉人”,果然在“順治辛卯鄉試”欄內,列有:

李雯 南城人(排列于鄭朔后,劉日宣前)

再檢《同治南城縣志》卷八之七“方技”,有李雯略傳:

李雯,字章伯,順治辛卯舉人,文苑詩壇,與徐仲光齊名。所著《破夢鵑》雜劇,悲歌感慨,仿佛徐文長《四聲猿》遺意。仲文序之,謂其“有資于懲勸”。(《幻仙詩話》)

這就是目前所能查閱到的有關劇作家李雯的資料,雖然極其簡略,但很有價值。

1.趙景深、張增元所編《方志著錄元明清曲家傳略》,同時收錄了明末清初兩位李雯的小傳,一是華亭的李雯字舒章,系“云間六子”之一;另一位是江西南城李雯字章伯,究竟誰是劇作家,卻未加可否。*見趙景深、張增元:《方志著錄元明清曲家傳略》,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85頁?,F在可以明確斷定,劇作家李雯既不是清初華亭人,也絕非四川文士,其籍貫應為江西南城縣,他才是由明入清的江西戲曲家。

2.李雯入清后,參加過清順治八年辛卯鄉試,考中舉人。這與其族弟李青在《破夢鵑序》中所說的情況相一致。

四、仿佛《四聲猿》遺意

在明代眾多的雜劇作家中,以徐渭的《四聲猿》最為人稱道,從晚明至后世的戲曲家,莫不推崇他的為人和劇作,清人桂馥甚至追步其后塵,將自己的雜劇直接命名為《后四聲猿》。前文所引《幻仙詩話》,其作者不詳,但也許是李雯同時人,或有過交往,才能讀到《破夢鵑》雜劇的未刊稿,一語道破此劇“悲歌慷慨,仿佛徐文長《四聲猿》遺意”。我們將《破夢鵑》和《四聲猿》做一番比較,就不難發現,這兩個劇作在創作主旨、劇作體制和藝術表現手法等方面非常相近,說明李雯的劇作直接得益于徐渭的思想影響和藝術沾溉。

《四聲猿》由四個雜劇組成,《狂鼓史》北曲一出,寫禰衡罵曹;《翠鄉夢》北曲二出,寫玉通和尚破色戒,轉世為妓,經月明和尚點化,再皈依佛門;《雌木蘭》南北二出,寫木蘭代父從軍的故事;《女狀元》南北合套五出,寫黃崇女扮男裝,考中狀元,授成都司戶參軍。后被識破,與新科狀元周鳳翔結為夫婦?!端涀ⅰ吩疲骸鞍蜄|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泵恳粍—q如一聲猿鳴,“猿鳴三聲”就讓人凄涼悲痛欲絕,更何況四聲乎!可見徐渭以“四聲猿”名劇,是有其深刻含義的。他贊揚女性的才華,揭露現實的丑陋和虛偽,表達憤世嫉俗、追求個性自由的痛苦心情。在雜劇體制上,他也一反北雜劇的束縛,沖破四折一楔子的規范,以十折演四個故事,或純用北曲,或南北曲兼用,視劇情需要,可長可短,揮灑自如。

易忠錄在《跋》中就《破夢鵑》劇本的結構說:“此劇結構蓋仿明楊升庵《太和記》法,故于各折之外,前有提綱之‘春婆說夢’,后有‘西山樵夢’,是一時一地流風相銜?!寥珓谋碧?,唯《破赤鵑》中《仙渡》《兵拒》兩折為南北合套外,自是元人家法,非傳奇體制?!卑矗骸短陀洝芳础短┖陀洝?,非楊慎所作,作者為明代嘉靖時許潮,(說見本文下一節)。呂天成《曲品》卷下,將其列入“傳奇”,置于張屏山所作傳奇《紅拂記》后,錢海屋《忠節記》之前。*見《曲品校注》,收入《中國文學研究典籍叢刊》,中華書局,2006,第307-309頁。但此記“每事必具始終,每人必有本末”,故周貽白認為“以一折譜一事,就雜劇體制而言,無疑地是一種新的形式,以許多折衍許多故事而合為一本,則更為前所未見?!?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358頁。不排斥李雯曾經受到過《泰和記》的啟發,對《破夢鵑》的劇作體制作了大膽的突破,然而它仍是雜劇,“非傳奇體制”?!镀茐豉N》通過夢境構思故事,可能源自湯顯祖《邯鄲夢》和屠隆《曇花記》。但我覺得,誠如《幻仙詩話》所說,這個劇主要還是模仿徐渭的《四聲猿》雜劇而作。

《四聲猿》中有不少戲謔的成分,如《翠鄉夢》中對佛祖的嘲笑,對法僧的諷刺,《女狀元》中對科舉制度的調侃譏笑等。到了晚明的文學,這一傾向更為突出。*說見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下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65-266頁?!镀茐豉N》中四個故事無不戲謔可笑,其中“‘丸金’一劇最為荒唐可喜,取譬愈近諷喻愈切,可以入劇曲選本,方之名篇,誠無多愧”(任二北《跋》)。這說明《破夢鵑》在藝術表現手法上也是深受《四聲猿》的影響。

五、《太和記》非楊慎所作

《泰和記》,又作《太和記》《太和元氣記》。明沈德符(1578-1642)在其《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詞曲》中說:“向年曾見刻本《太和記》,按二十四節氣,每季填詞六折,用六古人故事,每事必具始終,每人必有本末。出既蔓衍,詞復冗長,若當場演之,一折可了一更漏。雖似出博洽人手,然非當行本色。又南曲十之八九,不可入弦索。后聞之一先輩云,是楊升庵太史筆。未知然否?”*《萬歷野獲編》中冊,收入《元明史料筆記叢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43頁。從其行文來看,對所謂《太和記》為楊慎(號升庵)撰,沈德符是持懷疑態度的,故才說“未知然否”?!肚贰肪硐?、《傳奇匯考標目》、《曲??偰刻嵋肪砥?,都肯定其為許潮所撰。只有較晚出的焦循《劇說》卷四才徑題楊慎作?!吨赜喦D俊贰督駱房加啞贰肚洝凡㈩}楊慎、許潮撰。

與沈德符同時人呂天成(1580-1618),在他的名著《曲品》卷下,也著錄許潮所作傳奇《泰和記》一種,他的描述比較細致并加以品評:“每出一事,似劇體。按歲月,選佳事。裁制新異,詞調充雅,可謂滿志?!薄短┖陀洝钒凑找荒甓墓澚?,每一節令一折,譜一古代名人事,共二十四折,它名曰“傳奇”,實際是一部雜劇總集。呂氏對此劇顯然目驗過原刻本,才能肯定《泰和記》為許潮所撰,并做出比較客觀的評介。

呂天成字勤之,號棘津,別署郁藍生,出身官宦世家,曾祖呂本嘉靖二十八年(1549)入閣,官至少保兼太子少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祖父呂兌為禮部精膳司主事。祖母孫镮為南京禮部尚書孫升的女兒,她能詩,具有豐富的歷史知識,而且“好儲書,于古今戲劇,靡不購存,故勤之泛覽極博”(王驥德《曲律》卷四)。父胤昌,字玉繩,號姜山,與湯顯祖同為萬歷十一年進士。他喜好小說,對戲曲也有研究,同當時的重要曲家張風翼、屠隆、梅鼎祚、龍膺都有交往。呂天成自幼在家庭的熏陶下就喜愛戲曲,故他說:“予舞象時即嗜曲,每入市,見新傳奇,必挾之歸,笥漸滿?!?《曲品自序》)他與王驥德為莫逆之交,并師事著名曲家沈璟,從事雜劇和傳奇的創作。因為他藏曲豐富,故在王驥德鼓勵下編撰《曲品》,當時就已經行之金陵。*參見《曲品校注》所附《呂天成和他的作品考》。因為《曲品》幾乎囊括了明代重要傳奇作家以及作品目錄,保存了豐富的資料和評品,一直成為研究明代戲曲的必讀參考書。故清初佚名的戲曲書錄《傳奇匯考標目》卷上,以及后來支豐宜的《曲目新編》,黃文旸原編、無名氏重訂的《重訂曲??偰俊?僅在《蘭亭會》下,注曰:“或誤作楊慎作?!?,梁廷枏的《曲話》卷一,《曲??偰刻嵋肪砥?,都采用《曲品》之說,凡著錄《泰和記》或其零種劇目,都肯定為許潮所撰。只有姚燮的《今樂考證》著錄三,不分青紅皂白,將《宴清都洞天玄記》《蘭亭會》統統列于楊慎名下,顯然是未能目驗兩劇原書而致誤。

《泰和記》明刻本已佚,其佚出散見于胡文煥編《群音類選》卷二十三、黃正位尊生館刻《陽春奏》(今存殘本)卷八以及沈泰編《盛明雜劇》二集。汰去重復,今尚存十七種:《公孫丑東郭息忿爭》、《王羲之蘭亭顯才藝》(《盛明雜劇》二集題作《蘭亭會》)、《劉蘇州席上寫風情》(《盛明雜劇》二集作《寫風情》)、《東方朔割肉遺細君》、《張季鷹因鳳憶故鄉》、《蘇子瞻泛月游赤壁》(《盛明雜劇》作《赤壁游》)、《晉庾亮月夜登南樓》(《盛明雜劇》作《南樓月》)、《陶處士栗里致交游》、《桓元帥龍山會僚友》(《盛明雜劇》作《龍山會》)、《謝東山雪朝試兒女》、《漢相如晝錦歸西蜀》、《衛將軍元宵會僚友》、《元微之重訪蒲東寺》(殘)、《武陵春》、《午日吟》、《同甲會》;秦淮墨客選輯《樂府紅珊》卷一,還收有《裴晉公緑野堂祝壽》。

許潮小傳見《乾隆新安縣志》卷四“儒林”、鄧顯鶴《沅湘耆舊傳》卷十八?!豆饩w靖州直隸州志》卷十“文苑”也有略傳:

許潮,字時泉,嘉靖甲午舉人。出忠烈宋以方門下,風流瀟灑,博洽多聞,言根經史。當任河南縣令時,猶不釋卷。著有《易解》《史學續貂》《山石》等集。又作《太和元氣記》諸詞曲,至今猶艷稱之。

民國十四年(1925),吳梅所撰寫的《中國戲曲概論》,在其卷中“明人雜劇”一節里,就列有許潮《武陵春》《蘭亭會》等劇目,限于當時的條件,他只能看到《盛明雜劇》二集所收八種?!吨袊鴳蚯耪摗冯m然名曰“概論”,但它實際上是我國近代最早一部戲曲通史。經陳乃干校閱,次年十月由上海大東書局印行。此書影響較大,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周貽白《中國戲曲史長編》以及傅惜華《明代雜劇全目》都確認《泰和記》為許潮所撰,凡治戲曲史論的學者都從之,現在已成為學術界共識。許潮的劇作并非案頭之作,曾流傳于舞臺上,據湖南靖州史志網“人物傳”載:“據老藝人回憶,清末湘劇曾演唱過《寫風情》,今仍為湘劇保留劇目的僅有《赤壁游》(又名《東坡游湖》)一折,描寫宋代蘇東坡偕黃山谷、佛印和尚泛舟赤壁,與艄翁夫婦唱和的故事?!?/p>

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正德六年(1511)進士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嘉靖初年,因“大禮議起”,楊慎痛哭力諫,反對世宗追尊生父興獻王為皇帝,受廷杖,謫戍云南永昌衛,遂終老于蠻荒之地。他著作宏富,后人輯為《升庵集》。傳見《明史》。所撰劇作僅有《洞天玄記》雜劇一種,全名《宴清都洞天玄記》,吳曉鈴認為此劇是據明初蘭茂的南曲劇本《性天風月通玄記》改編的(見《古本戲曲叢刊五集序》)。劇本四折,通過過形山道人收昆侖六賊,降服蒼龍怪虎,功德圓滿,而白日升天的故事,藉以宣揚六根清凈、修身養性的道家思想。這正好反映了楊慎晚年的思想狀況。這本雜劇既無楔子,也不尋宮數調,“識者猶以咬文嚼字譏之”。今存脈望館校藏《古名家雜劇》本、明刊《四太史雜劇》本等。

總之,所謂楊慎撰《太和記》,實際上是一種誤傳。據明清有關許潮的生平史料、明清戲曲書籍的著錄以及明代戲曲選集所收《太和記》的零種散出,都充分說明《太和記》著作權,應當屬于明嘉靖時湖南靖州曲家許潮。

這里附帶說一說《泰和記》和《破夢鵑》與川劇無涉。

徐文在“摘要”中說,現在所能見到的川劇劇本,“最早是明代楊慎的《太和記》,但以后就出現了一個斷檔”,創作于明末《破夢鵑》雜劇的發現,“為我們彌補了這個斷檔的遺憾”。筆者在上文的考訂中認為,《太和記》非楊慎的劇作,而是明代湖南靖州許潮的作品,至于《破夢鵑》的作者李雯也并非四川籍文士,這兩種南曲雜劇與川劇劇本絲毫關系也沒有。

即使是古代川籍劇作家,他們創作的作品也不能等同于川劇。這是兩個概念,不可以混為一談,更何況當時還沒有川劇這樣的稱呼。川劇作為流行于四川省及云南、貴州部分地區的大劇種,有其悠久的歷史。早在明末四川就已經有民間戲班流行,至雍正、乾隆年間,隨著“花部”的勃興,外省流入的昆腔、高腔、梆子腔、皮簧腔等在流傳過程中,相繼和四川語音及群眾的欣賞習慣相結合,逐漸演變成具有地方特色的“川昆”、“高腔”、“胡琴”(即皮簧)、“彈戲”(即梆子腔)。再加上民間流行的“燈戲”,這就構成后來川劇的昆、高、胡、彈、燈五種聲腔。這五種聲腔藝術原來以五個不同的劇種單獨在各地演出,由于它們經常同臺搭班,遂形成了共同的演出風格,至清末才開始統稱為“川戲”,后來改稱作“川劇”。如果籠統將川籍劇作家的戲曲作品稱為川劇,既不符合戲曲歷史的事實,也會貽笑大方。

[責任編輯]羅曼莉

吳書蔭(1938-),男,安徽無為縣人,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北京,1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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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1-07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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