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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該留下些什么

2017-02-17 17:04何尤之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1期
關鍵詞:兒子

在當今世界,老年人問題,已經越來越被人們視為不可忽視的社會現象了。而且隨著時代的發展,矛盾似乎越發尖銳和突出起來。中華民族有著幾千年敬老愛幼的好傳統,也可以說這種傳統的繼承恰是我們這個民族得以興旺發達的牢固根基。如此重大的話題,不可能不反映到我們的文學作品中來,這篇小說恰是抓住這個敏感的社會話題,展示了當今老人的生存狀況和令人糾結的思想及心態。人都有衰老的一天,這個自然規律不可抗拒。然而,我們怎樣面對和體諒自己的親人,甚至包括自己有朝一日的衰老呢?這的確是每個人無法回避的現實話題。

五點半,先生還沒起床。

征錕一般在這個時候起來。定了鬧鐘的。

現在,天色還蒙蒙的,征錕躡手躡腳地起床,進了衛生間,撒了泡尿,再簡單洗漱一會兒。孫玲還在沉睡,征錕怕吵醒她,她每天挺累的。征錕輕輕到后陽臺上,推開窗戶,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

不知不覺地,在這個山野鄉郊住了一個月。住的是一棟二層小樓,很普通,坐落在花果山腳下,掩映在綠茵茵的竹林中。小樓只有兩層,樓上樓下,各三室一廳。樓梯在室內,上下方便。征錕和孫玲住樓上,樓下住著先生。先生才是小樓的主人,征錕和孫玲只是寄居者。

先生姓杜,這個村里好多人都姓杜。

六點,先生近乎準時醒來,沙啞的咳嗽聲石子般從黑暗中飛來,撞進征錕的耳朵。先生很有規律,像一部機器人,總會在這個時候醒來,然后含糊不清地發出咳嗽聲。先生九十了,去年得了腦梗后,左手徹底報廢,左腿拄拐勉強能走兩三步。

天色還沒透亮,小樓熟睡了似的,掩沒在影影綽綽的竹林中。征錕摸著黑下樓,到先生床前,輕輕問聲“先生早!”征錕沒開燈,先生不讓,要節約用電。

黑暗中,征錕看見先生睜著一雙混濁的眼,干癟的嘴唇嚅動了幾下。

征錕把先生扶起來,用棉被墊在他身后,讓他倚坐在床上。征錕拿過棉衣,一件件套在他身上。幫先生穿衣,是個實實在在的體力活,每次都累得征錕氣喘吁吁。得了腦梗后,先生左半身子動彈不得,左手完全沒了知覺。整個身子半傾床上,就像一灘泥。征錕彎著腰,一件件套上衣服,時不時扶他一把,不然先生會歪倒。先生身高一米七五,略有些胖。

穿好衣服,扶先生去一趟衛生間。征錕架著先生的左膀,一步步前挪。征錕身高一米八二,不得不彎下身子。坐上坐便器前,征錕要撩起先生上衣,褪下他的褲子,將他扶正坐穩。先生的咖啡色皮膚像干枯的梧桐,皺巴巴的。

征錕走出衛生間,身后傳來嘩嘩的尿聲。

——估摸時間差不多了,或聽到長長的嘆息聲,——先生解手后,會如釋負重地吁出一口氣。征錕憋著氣回去,忍著難聞的臊味,重復著尷尬的程序,幫先生穿好衣褲,弄服帖了,扶先生出來,坐回輪椅上。

接下來,推先生去竹林透透風。先生坐在輪椅上,征錕推著他,邊走邊聊。先生雖然口齒不利索,卻仍健談,喜歡講自己的故事。先生的故事有些年代了,聽上去有傳說的味道。

先生說:“這兩層小樓,是我自己蓋的,信么?我五十五歲才起步,憑這雙手蓋了樓,在村里是第一家?!毕壬鷵P了揚右手。征錕看了看那只揚起的手,凸現的筋骨像蟲子臥伏著,皮膚比煮熟了的蠶豆還皺巴。

七點半,征錕把先生推回屋,交給了孫玲。自己要去上班了——征錕在派出所上班,他是民警。

先生和孫玲單處時,不如和征錕有興趣說話。先生偶爾也會說上幾句,“這小樓是我和老嫚蓋的?!边@個話題先生重復好多遍了,時不時還會說起:“我做大隊書記二十來年,后來分田到戶了,我就辭職不干了。那年我五十五了,身體還很硬朗,總得干點啥吧。那年頭哪家都沒積蓄,家家等米下鍋。我就去賣水果,先是自己去水果市場批發,賺了錢買輛小貨車,從山東那邊進水果,和老嫚一起去市區賣。逢上節假日,就在院子前面的馬路上擺攤,那些來花果山旅游的人上山下山都會買些,生意很好?!睂O玲說:“您老真不簡單,六十多了還蓋能小樓?!毕壬灰詾槿?,說:“有什么呢?我蓋了小樓,老嫚還說不行,光有房子不能當飯吃,還得掙錢吃飯啊。老嫚比我小三歲。我們又干了四年,掙了十來萬,給兒子做生意了?!毕壬謫桙c孫玲:“你是城里人,都混到退休怎么還沒個房住呢?”

孫玲無言以對。她在這座城市長大,混到退休了,卻片瓦全無。每次孫玲都含糊回答,說房子拆遷了。然后岔開話題,問先生:“老嫚走多少年了?”先生這個記得清楚,如一味中藥,品著特別苦:“我七十歲那年,她得乳腺癌走了。老嫚辛苦了一輩子,跟著我忙忙碌碌,直到生病。我這輩子都對不起她,唉?!毕壬鷦恿烁星?,一顆濁淚掉到輪椅上:“我們那時一心就想為兒子多賺點,想讓他過上好日子。老兩口起早貪黑,豁出去了。老嫚子身體早就不舒服了,一直忍著,等賺夠了錢再去治療,已經晚了,晚期。她就這么走了?!?/p>

院場上,灰塵在打著轉兒。風突然調了個方向,吹了先生和孫玲一身沙土。

孫玲撣了撣衣服,看時間差不多了,該做飯了。

生活是一副中藥,苦方子多,甜方子少。孫玲和征錕結婚這些年,日子就這么平淡,苦中帶點甜??帱c無所謂,但苦到寄人籬下,就堪比天天喝中藥了。

征錕是當兵出身,轉業進了派出所,做了一名民警。他珍惜這份工作,只想把工作做好,別無他求。他做社區民警二十多年,一直干到現在。同事提的提,轉的轉,都混出點名堂來了,他仍執著一個小民警。也挺好。就算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總不能個個都當將軍吧?對他來說,能當上警察,一輩子有份安定的工作,就沒什么可說的了。好好干吧。

孫玲是女人。女人總希望男人長點本事,混個一官半職,要么就很有錢。這樣的肩膀女人靠著踏實。征錕的肩膀夠硬,但不夠踏實。他的肩膀能扛住一個社區的平安,卻扛不起一個家庭的風雨。他常??噶松鐓^,忘了家庭。社區一有風吹草動,或是上面下了告示,征錕馬上就蟲子似的沉入社區,悄無聲息地潛伏著,一雙眼比探頭還一絲不茍。他心里只有社區,沒有家,沒有老婆兒子。

說到兒子希音,孫玲更生氣。希音從上幼兒園開始,一直到大專畢業,征錕幾乎沒操過心。他像一頭牛在社區耕耘,根本不顧及希音的學業。希音高考那幾天,他只去了半天,后來趕上社區人口普查,他一猛子扎進去,好幾天才出來。等他出來了,高考也結束了。希音沒考好,后來花錢上了個大專。

不管孫玲怎么嘮叨,征錕的心仍在社區。他所在的社區,大部分居民他都認識,大部分居民也都認識他。他幾乎進過社區的每一戶人家,和一大半居民聊過天。每個家庭的基本信息雖不能熟稔于心,大概情況還是知道的。哪天搬走了舊戶,搬來了新戶,或房子退租出租了,他必定要去問問,否則他不放心。

王必第一次出現在征錕面前時,征錕微微怔了怔。王必其實很普通,瘦瘦高高的,臉上掛著笑,并無特別之處。但征錕覺得王必特別,很有必要關注,就關注上了。

王必是外來人口,在幸福城租了兩室一廳。這是個游手好閑的年輕人,成天和一群朋友在出租房玩。這并不奇怪?,F在游手好閑的人多了,沒什么。奇怪的是,王必一伙人很神秘,大熱天也拉下窗簾。征錕去敲門,王必先開門探出半個身子,笑得有些過,然后異常熱情地給征錕讓座。屋里坐著五六個人,在打撲克??吹矫窬?,皆不言不語。王必客氣地遞煙倒水,征錕謝了。征錕提醒說:“現在治安不好,小偷比較多,要多加防范?!?/p>

王必最終還是被征錕逮住了,他在吸毒。貓和耗子捉迷藏,逮著是遲早的事。窩在王必屋里的,都是吸毒的,但征錕沒抓了現場,有些缺憾。王必被帶進了派出所,經尿樣毒品檢測,確認王必尿檢呈陽性。派出所把王必拘留了半月,罰了款,還是放了。王必一無所有,沒房,沒車,沒職業。關在派出所于他來說,如果不上毒癮的話,管吃管住,未必不是件幸福的事。

王必出來后,征錕還在想王必的事。閑著總不是個事,做點什么王必才能遠離那伙人。征錕幫他物色去做保安,王必干了三天就不做了,說:“做不來,不自由?!闭麇K又幫他找了個送快遞的,王必干第一天就丟了件。征錕再幫他找了份家政,結果王必偷人家的手機,差點被打了一頓。征錕對王心徹底沒信心了。

擔心王必再吸毒,征錕隔三差五就去找他,問他:“還吸毒不?”王必搔著頭,不好意思地說:“不了,戒了。本來就吸著玩的?!闭麇K說:“你也二十多了,要學會自立。如果你父母知道你吸毒,多難過啊。我也是個做父親的人,我也有兒子,我能想象出你父母的心情,他們多么希望你能有份正經工作,做點正事?!蓖醣剡€是那副不太好意思的表情,看著征錕,笑問:“您兒子有二十了吧?”征錕說:“二十四了,自己開了個小廠,做建材,手下五六個員工,就在高渠道那邊。這年頭,總得養活自己,不能老向父母伸手啊?!蓖醣卣f:“是啊是啊?!眳s不見行動。

王必閑是閑了,但很少呆出租屋了,有時夜不歸宿。沒見有人來找他。征錕有些納悶,擔心王必惡習難改,時不時還去敲敲王必的門。有時碰上了,聊一會兒,都是征錕講道理,王必點頭。征錕文化也不高,顛來倒去就是那幾句:“好好做人,走正道,找點事做做,別讓父母擔心?!蓖醣匾膊粺?,征錕說多少,他都照單全收。

在王必這件事上,征錕下了不少功夫。他們幾乎成了朋友。征錕利用自己的人脈關系,不停地幫王必找工作。王必嘴上應著,但干兩天就辭了。王必就像個皮球,不拍不跳,就等著征錕拍。王必混閑久了,就有經濟拮據的時候,征錕解囊相助,一二百而已。

結果,征錕在王必這事上栽了個跟頭。所長本來覺得征錕和一個吸毒者交朋友,能提高吸毒者的覺悟,拯救吸毒者的青春,這事做得漂亮,有意提拔征錕。誰知還沒來得及向上級申報,王必就被抓進了另一個派出所。還是吸毒。征錕惱火了,恨不得扇王必幾個耳光。不為自己的仕途,只為自己付出了太多心血。

征錕不會料到,后來王必給他帶來的,不只是仕途的失利,更大的創痛還在后頭。

晚上的時間,如果不值班,先生大多交給征錕。

孫玲收拾好了,上樓看電視。陪了先生一天,又做了許多家務,辛苦可想而知。征錕讓她休息,自己留下陪先生。

征錕習慣了這種陪伴,且喜歡上了聆聽。聽先生提些舊事,和看電視差不多。電視是新聞,先生是舊聞。先生說的舊事不會妙趣橫生,但咀嚼那些遙遠的事,也能嚼出幾份舊時的況味來。

先生對現在的事大多記不清楚,過去的事卻是歷歷在目。先生做了二十幾年的大隊書記,學過大寨,趕過華西,帶領數百農戶戰天斗地,譜寫了一個村的輝煌,也寫下了自己的輝煌。那些事仿佛就在昨天。先生說話很慢。他已無法激越地表述這些往事,盡管那是他的激情歲月,令他眷戀依依。先生不時抹下眼角,用渾濁的淚水向曾經的流金歲月致敬。

“我做書記那會,條件很不好,年年糧食不夠吃的,一半以上的社員家里拿不出十塊錢來。那時有政策,只能在隊里干活,只能向土地要豐收,不能搞其他副業,不能做生意,否則就是走資派。我這個大隊書記壓力大啊。守著這個聞名世界的花果山,卻讓一個村的人挨餓。好在我們這兒依山傍水,自然條件好。我就帶著社員養魚養羊養牛,集體搞農副業不違反政策。我們這兒離市區近,一到過年就將雞鴨鵝魚弄去買,然后將賺的錢分到各家各戶,社員們的年飯桌上才多了些葷味?!毕壬f的這些,征錕沒有體會過。他從小生活在城里,沒體驗過鄉村生活。

“那時的人吃不飽肚子,卻有干不完的力氣?!毕壬v起過去的事,似春蠶吐絲沒個完?!疤觳怕榛?,隊長哨子一吹,家家戶戶都起床,不吃早飯先下地干活。干到八點,回家吃早飯。吃了飯,接著下地干活。晚上也不閑著。那時沒電視看,就開會,掃盲,學毛選。小組開,生產隊開,大隊也開,過得多充實。大隊開會時,我坐臺上,下面的群眾黑壓壓一片。我下達任務,群眾馬上行動起來。不是說我有什么本事,是那時的人覺悟高,不討價還價,不唯利是圖。哪像現在,張嘴閉嘴都是錢,人情味都沒了?!?/p>

征錕聽出感覺了,生出了欽佩,說:“先生,您的一生很輝煌,很成功,官做得好,錢也賺不少?!?

先生有些不悅:“談不上成功了。做書記做到自己辭職,做生意做到無人養老,這能算成功么?”

征錕問:“先生當年為何要辭職呢?”

先生說:“大隊改村了,分田到戶了,社員們從地里解放出來了,人心向異,各忙各的,誰還聽你書記使喚?當時我不能接受這種翻天覆地的轉變,感覺整個世界都顛倒了。我那時五十五了,辛苦了一輩子,發覺自己走錯路線了,一時陷入了迷頓。我便選擇了辭職。我不后悔這樣的選擇。我當書記那些年,全心全意為百姓服務,達到了一個共產黨員的標準,這就夠了?!?/p>

“于是您老棄政從商?”

征錕去廚房倒了杯水來,端到先生面前。先生輕輕啜了一口,放下了杯子。

“那是不得而已的選擇。社員們都忙著賺錢了,我不能閑賦在家吧?我才五十五歲,和你現在差不多吧。身體啥毛病也沒有。再說,我當時一貧如洗啊,家里最貴重的,就是一輛鳳凰自行車。那時哪有貪官這一說啊。干了一輩子書記,除比社員們多喝兩杯茶,少干些農活,其他都是平等的。那會兒雨曄在蘭州當兵,二十六七歲的人了,回來得找媳婦吧?要房子吧?那時我們家就三間瓦房,這條件當時在村里算好的了??蓻]過幾年,情況就大不同了,村里冒出好幾棟樓房,瓦房就是貧民窟了?!?/p>

先生坐在輪椅上,慢條斯理地說著,右手偶爾做些比劃。征錕知道,這只右手曾宣過誓,舉過拳,呼過口號,表過決心,指揮過全村人戰天斗地。然而,終究斗不過歲月,斗不過自然規律。此刻先生縱然壯志凌云,也只能對空長嘆了。

征錕敬佩先生,干一樣成一樣,臨老了還干出番成績來。自己也到了先生當年的年紀,卻沒了先生掙錢的斗志。

“先生五十五歲,棄政從商,華麗轉身,從一無所有做起,不但蓋起了小樓,還為雨曄兄提供了第一桶金。雨曄兄今天的輝煌也有您的功勞。先生不但成功了,您還是個偉大的父親!”

“我再說一遍,我沒有成功,而且很不成功?!毕壬又亓苏Z氣,很是不悅?!吧w兩間小樓就算成功么?我們村很多人都在城里買商品房買別墅了呢。我最不成功的,是祖輩的傳統到我這兒丟了,仁愛孝悌丟了,見利思義丟了。不然,我能落到老而無養的報應?”先生說到這,忽然捂住胸口,張著大口喘氣。征錕急忙拿來藥,給先生服下。再讓孫玲跑去診所叫來醫生,給先生掛了瓶水,先生才穩定下來。醫生悄聲對征錕說:“要有準備,這個歲數,說沒就沒了?!?/p>

先生此番感慨,征錕亦有感觸。作為兒子,杜雨曄對父親關心得太少了。幾乎每次都是征錕給他電話,告知先生近況。征錕每周都會給杜雨曄電話,杜雨曄總說工作太忙,請征錕多予關照。老板都很忙。相比之下,杜雨曄做到這樣,算是不錯的老板了。征錕之前認識一個裝潢公司老板,老母親到老都住在一簡陋房里,水泥墻,水泥地,沒有空調,只有一臺風扇。老母親病重時,老板讓手下員工輪流照顧,連工錢都省了。

過了些日子,征錕對先生說:“雨曄來電話了,他很不放心您的身體。您老有所不知,雨曄兄雖然回來不多,那是因為他忙,常出差。不過他三天兩頭來電話,詢問您老近況,叮囑我無論如何要照顧好您?!?/p>

先生擺了擺手,說:“我的兒子向外人了解我的情況,可真是個孝子啊。我慚愧啊,一輩子打拼,最后落到這步田地,還有什么臉活著呢?”先生又生氣了,征錕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怕惹先生生病。征錕打來水,給先生洗了個腳,然后看看表,說:“喲,九點了。您老該休息了?!?/p>

微信這玩藝,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恨。多少人在微信里發現了商機,多少人在微信里浪費了時間。愛與不愛,離開微信活得都沒勁。

微信的一個妙用是建群,同學群,同事群,戰友群,驢友群,一個個群鳥籠一般冒出來,一只只小鳥被收進了籠子。多年不曾謀面的同學老友在群里重逢,雖說不聞聲不見色,但能發兩行文字,在群里相互呼應,何其幸哉。

征錕被收進了戰友群的鳥籠。群主是杜雨曄。杜雨曄把他拉了進去。拉人進群比警察抓人還自由,不需要本人同意,還不犯法。

一進了鳥籠,想再飛出去,就沒那么容易了——你不好意思那么做。

那就呆著吧。反正征錕在群里也不怎么發聲。一般在群里發聲的,不是達官就是顯貴,不是才子就是佳人。征錕是個民警,不起眼的小角色,相形見絀,便默不作聲了,最多點個贊而已。有幾次杜雨曄在群里叫他,他潛水,佯裝聽不見,任杜雨曄敲著鑼錘著鼓呼他。

見征錕總不吱聲,杜雨曄把電話打了過來,說要搞個戰友聚會。有了群,不能光聊不見面,神龍見首不見尾吧。聚會也是有規則的,一般實行AA制,每人都出份子。杜雨曄是老板,又是群主,戰友聚餐一擲千兒八百,對他來說微不足道。重要的是,他是戰友中的成功人士,是這個鳥籠里的鳳凰。戰友大多在政府部門做事,月薪幾千而已。杜雨曄貴為老板,開了一家建筑公司,年利潤千萬以上,任誰都無法比及。

征錕和杜雨曄除了戰友情,私交也不錯。杜雨曄剛來市區闖蕩時,像一只菜鳥,說話都帶著土腥味。征錕對市區輕車熟路,為他出了不少力。征錕在政府部門有不少熟人,杜雨曄需辦這證那照的,征錕幫他跑一趟,或打個電話,杜雨曄就能少走很多彎路。

后來有一次,是在杜雨曄起步不久的時候,他的工地發生了糾紛。杜雨曄被一百多號人圍在中間,逼他支付工程款。一百多號人像潰散的士兵,在工地上亂竄,所有工程被迫停工。工程停工,損失就大了。杜雨曄給110打電話,人家聽說是工程款糾紛,未發生流血事件,不予理睬。情急之下,杜雨曄給征錕打電話,讓他過來。那地段不是征錕的轄區。征錕有些為難,最終還是來了。警察分地段,但為人民服務不應該有地域之分。征錕開著警車單槍匹馬地來了。杜雨曄如同見到了救星,激動得語無倫次。杜雨曄要求一百多號人回到崗位上,有問題依法解決,不要把事態擴大。一百多號人不太拿征錕當回事,仍把杜雨曄圍在其中,在亂哄哄的工地上走來逛去。征錕走到一塊高地上,舉槍對著天空,大聲說:“如果再不回到工地上,我將以尋釁滋事名義,將你們統統帶到派出所!”不知是槍的威力,還是征錕身上的軍人氣勢,總之一百多號人陸續回到了崗位上,一場嚴峻的事態平息了。

那個晚上,杜雨曄要帶征錕去大酒店消費,征錕沒答應。杜雨曄又要塞紅包,也被征錕謝絕。這是警察的份內之事,征錕這么認為。不過這件事后,兩人的關系更密切了,時不時被杜雨曄邀去喝一盅。

戰友聚餐時,有識趣的,有不識趣的。識趣的聊些天下大事,云里霧里,都是空的。不識趣的聊自己的偉大成就,職位、收入、孩子、房子、車子。杜雨曄是不識趣的,一張口就是這些,市區有五六套房子,路虎車一百六七十萬,兒子閨女送到了澳大利亞留學,等等。餐桌上和群里差不多,話語權都在達官顯貴手里,其他的人聽得多,說得少,權且充當達官顯貴的粉絲。

征錕也是公務員,但相比其他戰友,不免寒酸了些。他沒房子,那時在市區租房住。一個人在自己的城市里,混到五十多歲,大半輩了,還租房子住,說出來太難為情了。如果不是杜雨曄硬拽著,他不想參加這個聚會。于杜雨曄來說,是個表現自己的機會,于征錕來說,是個難為情的時刻。

如果不是杜雨曄看出了問題,征錕不會主動告訴他。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能藏就藏著點兒??薷F更沒必要,這年頭先富起來的人寧愿把錢送給日本人美國人澳洲人,瘋狂購物,任性旅游,也不愿去帶動同胞致富。杜雨曄知道征錕的窘境后,說:“小事一樁。我在市區有好多房子,你隨便住。我知道你的個性,你是要臉的人,讓你白住你肯定不好意思?!倍庞陼细蠛鲇扑频?,還真的讓征錕無言以對。雖說私交不錯,也幫他不少,但真要白住,征錕無論如何是不安心的。杜雨曄說:“我有個折衷的辦法,或許你能坦然接受。不接受也沒關系,你的住房包在我身上?!?/p>

杜雨曄的折衷辦法就是現在的狀況。他把父親的二層小樓提供給征錕住,一分房租不收。作為回報,征錕幫著杜雨曄照顧他父親?!澳阒赖?,我那么大的公司,多少事等著我呢,實在抽不開身啊。送老頭去養老院,他又不去。接老頭進城里,他住不慣。非要賴在那破樓里,我哪有空去伺候他???我兒子閨女都畢業了,我也不能讓他們天天守著老頭子吧?這代孩子都是享福的命,才不管老爺子死活呢?!闭麇K覺得這個方案折衷,非常折衷。孫玲一年前就退休了,準備在家帶孫女的。結果希音離婚,兒媳抱著孫女回娘家了。孫玲閑著了。服侍老人是個耐心活,孫玲有這方面的從業經歷,父母和公婆都是她送走的。

征錕回去和孫玲說了,孫玲冷著臉說:“我就這命,認了?!睕]再說什么,跟著征錕住到了花果山下,先生的二層小樓里。

這個內情先生并不知道,杜雨曄只說給他雇了人。他早已習慣了兒子的態度,指望兒子來陪他,肯定是不可能的,他貴為大老板,風光一時,怎么會屈駕照顧他一個老朽呢?“這是我最失敗的地方?!毕壬鷮φ麇K說:“如果當初我不給他投資,他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沒有這個成就,他就會老老實實地呆在山下,陪我過著安分守己的日子,就不會忙得連回來看望我的時間都沒有。過去的人也忙,但不忘孝敬父母?!改冈?,不遠游?,F在的人為賺錢,圖享受,自己在城里花天酒地,不聞空巢老人的嘆息,不見留守兒童的哭泣。何談仁愛孝悌,何談見利思義,在這代人身上斷了線了?!闭麇K替杜雨曄解圍:“先生有所不知,現代人壓力大,雨曄兄也是身不由己?!毕壬粯芬饬耍骸皦毫υ俅?,能有我們那時大嗎?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吃上頓沒下頓,沒有像樣的房子,更別說車子,自行車一家也才一輛。他們現在過得是什么日子?房子好幾套,車子好幾輛,孩子就一雙,神仙一般的日子,還說壓力大,鬼信???”

征錕不敢往下說了,怕再觸動先生,惹他憤慨。先生辛辛苦苦一輩子,做了十幾年村書記,六十多了還蓋小樓,如一頭不辭羸病臥殘陽的老牛,到頭來落了個孤家寡人,難免心中有氣。雖說杜雨曄委托自己來照顧,但畢竟不是先生的親骨肉,感覺是不同的。征錕扯了幾句閑話后,安排老人睡了。

先生坐在輪椅上發呆,這個姿式如村頭那座幾十年的大圣雕塑,深深定格在了征錕的腦子里。孫玲收拾完,關了除客廳之外所有的燈,上樓去了。征錕留下陪先生。先生習慣關燈,除了客廳的燈亮著,多余的燈都關了,說是浪費能源。

征錕不抽煙,泡一杯云霧茶,陪先生邊喝邊聊。杯水熱氣繚繞,茶香四溢,先生忍不住用鼻子嗅了嗅,說:“不錯,味道很好?!毕壬^去也是茶客,現在不喝了。茶有刺激性,對先生的身體不利。先生盯著茶杯看了一會兒,緩緩地說:“我這輩子就愛喝個云霧茶,十來歲就喝茶,喝了噸把重的茶。云霧茶味兒特別好,清香,可口,味道絲毫不讓碧螺春,就是名氣沒人家大罷了?!痹旗F茶是花果山特產,就長在小樓后面的山洼里。

“人生如茶,茶如人生。這是老話?!毕壬终f:“人哪,和茶是一樣的。新茶鮮嫩,泡了后清香襲人,怎么聞都舒坦。泡了幾遍后,別說香了,一點味都沒了,就要被倒了。人,也是這樣啊?!?/p>

征錕啜了口茶,說:“先生所言,是亦不是。人都有老了的時候,豈能棄之如草芥,不是嗎?哪個父母不為了子女嘔心瀝血,老了正是子女盡孝的時候?!?/p>

先生搖頭:“你說的是道義,我說的是現實?!毕肓讼?,又說:“你還年輕,還沒體會到我的感受。哦,你孩子多大了?”

“兒子二十六了?!?/p>

先生點點頭:“說說你兒子。你似乎不愿提你兒子,你愛人也是。是在刻意回避么,莫非有難言之隱?”

征錕在老人面前的確沒提過兒子,實在沒什么好提的。常提兒女的人,一定是兒女有可圈可點之處,如父母的一篇佳作。希音這個作品,征錕實在拿不出手。自然先生追問,藏著并不合適,先生是九十歲的人了,其實說也無妨。征錕便道了實情:“我兒子的所作所為,對于我的職業來說,是莫大的諷刺啊。唉!”征錕端起杯,悠悠抿了一口。

征錕想到了王必。那個他曾傾心相助的人,最后害得他一無所有,不得不在城鄉飄蕩。

兒子希音走出校門后,一紙大專文憑根本就是一張廢紙,在這個城市的墻壁上撞來撞去,就是沒個落腳之處。無奈,征錕和孫玲拿出自己大半輩子的積蓄,讓希音自己創業。希音碰了很多壁,知道碰壁的滋味,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所以創業很認真。經過一番調研后,買了設備,雇了幾個人,小建材廠項目正式啟動了。

小廠經營得不錯,產品供不應求,質量也沒問題,第二年就把本錢賺了回來。希音性軟,不貪不狂,求穩求實,小廠在風平浪靜中行駛。征錕放心地讓他經營,自己仍一心撲在事業上。

不久希音春風得意,娶妻生女。征錕和孫玲升級了,做了爺爺奶奶。

以為生活就這么風平浪靜呢,事實卻沒那么一帆風順。就在去年春,希音對征錕說:“爸,小廠虧損嚴重,資金周轉不過來了?!闭麇K沒多想,將家里又積攢的四萬元給了希音。誰知到了去年秋,希音沮喪地說:“小廠關門了?!闭麇K大驚,問為什么。希音只說經營不善。征錕仍未往深處想??墒遣痪?,兒媳就提出了離婚,這個脆弱的小家庭在幾記重創中支離破碎了。

征錕和孫玲當然不會想到兒子吸毒。兩人總也問不出名堂來,比做一道難解的數學題還難,很想求解答案,知道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要不是親家母說了真相,怕很難找到答案了。孫玲去找了親家母,想勸解小夫妻,不料竟得知希音在吸毒。她怎么也不相信,征錕也不信。親家母說:“我女兒告訴我的,離婚就因為這個?!庇H家母頗有些憤然,說:“我真想不通啊,親家公是堂堂人民警察,兒子咋還吸毒呢?”

征錕比親家母還想不通。自己是警察,與毒品勢不兩立,比貓見老鼠還分外眼紅,曾抓獲多起吸毒團伙。兒子卻在吸毒,赫然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征錕倍感痛心,毫不猶豫地將希音送進了戒毒所。

在去戒毒所的前夜,父子倆談到深夜。征錕盡量放緩語氣,好讓父子溝通得徹底些?!霸谀阄镜臅r候,你可曾想過,你是警察的兒子?你這么做,比扇我兩個耳光還狠啊。我天天抓吸毒,家里卻藏了個吸毒的,這是多么諷刺的事?你不只給老爸抹黑,更是給人民警察抹黑,你想過嗎?”

征錕是語重心長的,想讓希音覺悟些。但是,希音變了,曾經的小蝌蚪變成了小青蛙,變得征錕不認識了。希音低著頭說:“爸,你以為警察很了不起?如果你不是警察,我會走上這條路嗎?”希音的話里藏著內情,但他的語氣讓征錕有些怒,很想狠狠抽他一個耳光。想想還是忍了,明天他去戒毒所,可能有些日子不能見了。

征錕讓希音說下去,他想知道內情。

希音說王必被拘留后,那幫烏合之眾的毒窩被征錕端了。表面上王必溫馴如羊羔,骨子里卻藏了鋒芒,隨時想刺向征錕。聽征錕說兒子在高渠道那兒開了個小廠,他們很快就摸了過來,抓住希音不放手了。

這幫團伙不像霧霾那樣,來得突然,一眼能見,戴上口罩就能防范。他們來得悄然無聲,如同天色將晚的黑暗,緩緩而至,待希音明白過來時,他已被黑暗包圍了。希音稀里糊涂地吸了毒,對小廠失去了激情,廠子因此一落千丈。希音不斷挪用小廠資金作毒資,和那幫家伙泡在小廠里吸。

后來廠里沒錢了,那幾個家伙又慫恿希音向銀行貸款。貸款花完了,希音不用同伙催了,主動向生意場上的朋友借。最后實在借不來錢,小廠垮了。

希音抹著淚說:“爸,如果你不是警察,我會吸毒嗎?小廠至于落花流水嗎?”

征錕不知如何回答。征錕對這個過程全然無知。直到小廠垮了,征錕才知道,希音拉下七八十萬的債務。征錕把房子賣了,將就著幫希音還了債務。

先生一聲喟嘆:“你我一樣,殊途同歸,都是戴罪之人啊。我培養了不孝之子,你也是。我兒子賺了錢扔下我不管了,你兒子吸了毒害你傾家蕩產。我們有什么區別呢?要說有區別,就在于手段不同,我用金錢,你用職業,把兒子送上了不孝之路?!硬恍?,父之過。你也好,我也好,別怨天尤人了,兒子是自己培養的,我們都栽在了自己的手里?!毕壬鷵u著頭:“幾千年的孝道,原來不只葬送在我一人手里啊?!毕壬萑?,幾次用右手抹著眼角。

晚上看了會兒電視,然后躺在床上,孫玲開始想自己的心事。這時候征錕在樓下陪先生說話。孫玲知道,征錕也有心事。這個日子,啥時是個盡頭?先生體如朽木,說不定哪天走了,他們將何去何從?孫玲不敢往下想,就蒙著被子哭。一把年紀,熬到退休了,竟被從這個城市連根拔起,居無定所,心無歸屬。還有什么比這更凄涼的呢?越想越覺得沒意思,越覺凄涼,孫玲抱著被子再次慟哭。

征錕一般陪先生到九點才上樓。見孫玲捂著被子,已猜中了幾分。他沒有安慰孫玲。那些不切實際的安慰說多了,連風都不如,吹不起孫玲內心一絲漣漪。征錕默默上床,半躺著沉思。先生身體越來越差,要有所準備了。到了那一天,作為和杜雨曄等價交換的條件不復存在時,即使杜雨曄看在戰友情份上不攆他走,他也要主動提出離開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杜雨曄的午餐也不是免費的。

“租房也不錯?!闭麇K想。老兩口工資加起來,有六七千了。孫玲說:“總不能租到死吧。你死了,一了百了。兒子呢?你讓兒子這么年輕就沒個根???”征錕懂孫玲的意思,想攢錢付個首付,幫兒子再買套房子。征錕何嘗不想,可市區房子都在八九十萬,老兩口不吃不喝要掙十來年吧?

征錕在想心事呢,孫玲掀開了被子,說:“你快想辦法啊,這日子我過夠了?!?/p>

征錕說:“走一步是一步啊?!?/p>

孫玲眼淚洶涌而至,說:“你就這樣看著兒子媳婦各奔東西嗎?孫女缺爹少媽多可憐啊?,F在的年輕人說變就變,不抓緊讓他們團圓,說不定哪天兒媳就是人家的了?!?/p>

征錕說:“要不,我想辦法借點錢,幫兒子交個首付,讓他和媳婦把婚復了,把孫女領回來?!?/p>

孫玲說:“然后呢?誰還房貸???你以為希音有能力嗎?沒了小廠,他拿什么還貸?”

征錕說:“這樣吧,前幾年呢,我們先幫他還著。不過幾年后我退休了,我們那點退休金怕就不夠用了,還得希音自己掙錢還。也許過了幾年,希音上了正道,就能緩過勁了?!?/p>

孫玲說:“不行,我得出去找點事做。光靠你一人工資,買不起房?!?/p>

征錕說:“你還是先照顧好老先生吧,等這事結束了再說。我答應杜雨曄的事,不能半途而廢,要不就是言而無信了。這年頭,做人要講誠信?!?/p>

孫玲說:“這事啥時結束?總不能巴著老先生有什么事吧,不是太不道德了?唉,就你天天把誠信掛在嘴邊,結果混成這個樣子。杜雨曄那么多錢,有幾毛是誠信錢?”

征錕說:“話不能這么說。他是生意人,太誠信做不了老板。我是公務員,當然要講誠信?!睂O玲不說了,扭過身后背朝著征錕。

第二天,征錕給杜雨曄打了電話,想請他幫忙。他做工程,對樓盤情況比較熟。杜雨曄那邊很吵,扯著嗓門說:“我在逍遙茶社和朋友打牌,你來了說吧?!彪娫捑土塘?。征錕騎上電瓶車,去了逍遙茶社。

逍遙茶社里人還不少,看上去都有點身份,至少都是逍遙一族。征錕敲了包間的門,杜雨曄正在出牌,招呼他進去。征錕看了一把牌,想和杜雨曄單獨聊。杜雨曄說:“別急,晚上一起去云臺賓館喝一杯?!闭麇K說:“我在上班呢,得趕緊回去。你出來一下?!?/p>

杜雨曄只好撂下牌,跟著征錕到外面坐下。征錕說:“有沒有二手房或便宜點的新房,幫我留意點,孫玲想弄一套?!倍庞陼虾苊舾?,說:“怎么?我那兒住不慣?還是嫌老爺子太麻煩?”征錕趕緊擺手,說:“不是不是,不是那意思。孫玲是想買個房子,好讓兒子媳婦復婚,不然這個家就真散了?!倍庞陼舷肓讼胝f:“你想買什么價位的?多大面積?”征錕想了想,說:“沒想好?!倍庞陼险f:“你有多少錢吧,夠首付的就行?!闭麇K說:“我現在是無產者,所以首付越少越好?!倍庞陼险f:“好吧,我幫你留意著?!闭f完,就要進包間。

征錕一把拉住他:“慢,你也不問問老人家的情況?”

杜雨曄擺了下手,說:“九十歲的人,死也值了,有什么好問的?”

征錕說:“老人家身體越來越差,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你莫怪我和孫玲就是?!?/p>

杜雨曄笑道:“哪里的話?感謝你們還來不及呢。九十歲的人了,早死早投胎?!?/p>

征錕又說:“你啥時回去看看老人家?你總不回去,老人家有意見?!?/p>

杜雨曄說:“我哪有空???我那么大的公司,天天忙得驢推磨似的,連自己的家都隔三差五才回一次。這不,難得今天有閑,跑來摸把牌輕松一下。哎呀,別管他了,歲數大了,就想兒女圍他身邊,可能嗎?兒女們都忙事業,哪有工夫陪他???好了好了,我抽空回去吧?!?/p>

征錕知道,杜雨曄的空子是抽不出來的。

“我知道你沒房子住,如果給你套房子,你打算如何處理?”一個早上,征錕推著先生在竹林散步,先生問。

征錕說:“還用問嗎?當然給兒子?!?/p>

先生問:“為什么要給兒子?”

“他沒房子,鬧得妻離子散的。有了房子,破鏡才能重圓。做父母的,不都希望兒女過得好嗎?”

先生搖頭:“你都落到這步田地,還沒明白過來。難道作為父輩,傳給兒子的就只是房子車子和票子,就沒別的了?”

征錕一怔,問:“還有什么?現在又不讓頂替接班,別的我還有什么呢?”

先生沒吭聲,用手捂在了心口。征錕趕緊把他推進屋里,給他喂了急救藥。孫玲急忙去了診所,請來醫生給先生掛了瓶水。

過了半小時,征錕看先生沒什么大礙,才放下心來。剛準備上樓把孫玲叫下來,先生招了招手說:“我有個東西,你替我保管好。你是人民警察。你答應我,等我死了后再拿出來,無論如何替我保密?!闭麇K鄭重地點頭:“先生放心吧,我以一名警察的名義作擔保,一定會保守您的秘密?!?/p>

先生哆哆嗦嗦地抬起右手,指著棉被說:“撕開我的棉被?!闭麇K掀開棉被,找到縫口,慢慢打開來,一層層地找,終于找到了一個信封,上面用鋼筆寫著“遺囑”兩字。封口封得很嚴實。征錕拿出來給先生,先生點了點頭,要征錕保管好。征錕思忖,覺得這個遺囑可能沒什么價值。先生的財產就這一套房,一二十萬而已。對于億萬身價的杜雨曄來說,實在算不上什么。但對于先生來說,肯定很重要,不重要就不會委托自己了。他可能在給自己的身后事做安排。征錕不敢怠慢,鎖進了辦公室柜子里。

買房的事,孫玲催得緊。這不能怪孫玲,先生的身體像一口快要枯竭的井,隨時都會水干。一旦水干了,征錕一家人馬上面臨何去何從的抉擇。杜雨曄不會攆他們,但他們自己得主動離開。

買房子不是買菜,哪能說買就買?本來買房不難,難的是他們兜里沒錢。想買便宜房,不找關系真的不行。征錕是個小民警,和房產這行不熟。征錕又不能總問杜雨曄,怕他誤解,以為不想住他家了。征錕自己在網上看,要不去中介問,偶爾在周末跟買房團一起,去幾個樓盤轉轉。房價都在七八十萬,他就不吱聲了。他連七八萬都拿不出來。孫玲說:“你想辦法借吧,找兄弟姐妹借,要不找杜雨曄借,他的錢花不完?!?/p>

希音從戒毒所回來好些日子了,他向征錕發誓,再不沾毒了。孫玲說想買套房子,希音很高興,比征錕還上心。征錕告誡他:“這是有前提的,就是你絕不能再碰毒品?!毕R艨隙ǖ卮饝?。

先生是在一個寂靜的夜里走的。冬天還沒走到頭,先生先走了。走得很平靜,像好不容易走到了盡頭,終于清靜了。

征錕是在早上六點發現的。他五點半起來,在陽臺站了會兒,等六點下樓,準備推先生去竹林,結果發現先生走了。征錕很平靜,沒有驚呼,先給先生鞠了一躬,說:“先生一路走好,您交辦的事我一定辦好,您就放心地走吧?!比缓蠼o杜雨曄去了電話。

杜雨曄回來了,跟來了幾十輛豪車,為先生送行。老爺子九十高壽,朋友們都說是喜喪。喜喪就沒必要哭哭啼啼的了。杜雨曄的表情還是嚴肅的,但不至于落淚。他是有身價的老板,掉眼淚不是老板的性格。

杜雨曄不掉淚,整個院場幾乎沒有哭喪聲。倒是孫玲,和先生相處快一年,對先生有了感情。孫玲可能還想到了別的,先生走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們又要找地方住了。她忍不住嚎了幾嗓子,好容易被人勸住。

杜雨曄本想請人代哭的。秦東門那邊有幾個婦人,專門代人哭喪,哭得聲淚俱下,撕心裂肺。也是被逼的,哭不出個模樣來,主家不會給錢。朋友勸杜雨曄,喜喪哭什么呢?省點錢吧。

先生的后事辦完了,征錕就開始找房子租。去了幾家中介,但沒看好。

那天征錕約了杜雨曄,兩人在大圣湖邊散步。征錕說:“老戰友,再容我幾天,找到房子了我就搬回市區住?!倍庞陼险f:“哪里的話。你住吧,鄉下房子我又不去住。等買了房子再搬走?!?

征錕停下腳步,看著杜雨曄說:“雨曄,我不買房了,決定租房住了?!倍庞陼蠁枮槭裁?。征錕說:“讓希音自己去奮斗吧,我不想再操這個心了?!倍庞陼媳硎静荒芾斫?。征錕說:“起初我也不能理解,我是受了老人家的啟發?!?/p>

征錕說了遺囑的事:“我也是前天才看遺囑的。老人家早就寫了遺囑,一個多月前交給我的,囑我保密。老人家一再叮囑,待他走后再打開。所以我向所有人都隱瞞了這事,包括你,包括孫玲?!?/p>

“遺囑?”杜雨曄笑了,說:“他就我一個孩子,我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他立遺囑做什么?”杜雨曄頓了頓,想到了什么,說:“哦,我猜到了。莫不是這段時間你們對他服侍得無微不至,你們又沒房子,他想把這套房子贈送給你們?”

征錕搖搖頭:“你多慮了。老戰友是那種貪圖利益的人么?何況,我們照顧老人家算是有償服務,怎能無端接受別人的饋贈呢?”

杜雨曄有了些緊張,說:“那遺囑上到底說了什么?”

征錕說:“老人家在遺囑上說,這些年四處開發,大量耕地被占用了,這是對子孫后代極不負責任的行為。他希望百年之后,請求政府把他的二層小樓拆了,把屋基地還給國家做耕地?!?/p>

杜雨曄動了怒,狠狠呸了一口,說:“老爺子真是瘋了,我怎么可能聽他的?拆了那二層小樓我沒意見,我心疼的就是那塊屋基地。那屋基地加上院場和竹林,有一兩千平方呢,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在那兒弄個大別墅,賣出去能賺好幾百萬甚至上千萬呢!”

征錕遺憾地搖搖頭:“莫非,老人家早知道你的心思?”

杜雨曄說:“是的,之前我和他說過。我本想把他接到城里,在那塊屋基地上蓋棟別墅,他不同意。我就想等他百年之后再動工,沒想到他給我來了這一招?!?/p>

征錕說:“沒想到老人家的思想境界如此崇高?!?/p>

杜雨曄說:“高個屁!哦,那份遺囑呢?我要毀了它?!?/p>

征錕說:“我已經按照老人家的意思,昨天去了趟鄉政府,交給鄉里了。我這里留了份復印件?!闭麇K從袋里掏出復印件,遞給杜雨曄。

杜雨曄拍著腦門,怪征錕沒和他商量。接過復印件,看了一遍,便撕得粉碎,扔進了大圣湖里。

作者簡介:何正坤,筆名何尤之,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會員。2007年作者開始純文學小說創作,先后在《山東文學》《陽光》《西北軍事文學》《雨花》《綠洲》《創作與評論》《讀者》《安徽文學》《芳草小說月刊》《滇池》《特區文學》《中國鐵路文藝》《廈門文學》《牡丹》等雜志上發表小說、小小說、散文、詩歌等二百余萬字,出版短篇小說集《真水無香》、中短篇小說集《金店十二釵》等,并有小說及小小說在國內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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