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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紅綠燈

2017-02-24 15:07馮文超
飛天 2017年2期

馮文超,遼寧黑山縣人,大專文化,長期在青藏鐵路工作,當過記者、文聯秘書長。著有小說集《天路故事》、散文集《天路小景》等,散文作品曾獲鐵路文學獎、《散文》雜志新人獎等。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人生當中充滿許多未知的變數。突然讓舒強去當記者,事先毫無征兆,這讓他一下子有些懵,半晌轉不過彎來。當然,對這行他倒不是完全沒信心。從文字上說吧,他也是進修了幾年中文系,業余文學創作有好多年了,也小有成果,在省內外報刊上發表過十幾萬字的小說、散文,雖說沒出什么大名,但在彭州鐵路局的幾十個作者里還是扳著指頭能數得上的。要不是這點小資本,他也不會混到古城分局機關里來坐辦公室。本來干秘書工作好好的,感覺不錯,穿梭于領導之間,跑現場,寫材料,雜七雜八的活都干,雖辛苦,但很風光,混好了能弄個一官半職。盡管舒強對做官不感興趣,但還是愿意干下去的??勺屗ジ赡莻€背著照相機、拿著本子和筆到處跑的活?為什么不選別人選自己呢?是自己哪件事沒做好,得罪了哪個當官的嗎?

現在,舒強和主管宣傳的古城鐵路分局黨委副書記徐如春坐個面對面,答案馬上要揭曉了。在那間寬敞明亮的大辦公室里,徐書記親自給他泡上茶,那是上好的毛尖,杯子里綠汪汪的,這叫他很心熱。這種待遇對一個跑腿的小秘書來說,真的是受寵若驚,他有些不明白甚至于惶恐不安起來,更覺得變數重重,難道有什么事要發生嗎?是福是禍?徐書記明亮的老板桌后墻上掛著一幅書法,寫著:制怒。這兩個大字遒勁有力,落款好像是個有名的書法家,也不知是贈送他的還是他自己搞來的。舒強一怔,沒明白啥意思,不少人房間里掛的書法都是諸如博覽群書、淡泊如水、難得糊涂之類的詞,而這句話叫人費解。后來才聽說是徐書記覺得自己脾氣不好、愛發火,就請一位書法家寫了這句話自誡。這位已屆知天命之年的領導是個工作狂,外號瘋子,他畢業于彭州鐵道學院,由于有海外關系,文革中吃了不少苦頭。但這后來又成了他升遷的資本。舒強的老爸是個老火車司機,和他共過事,提起他就很感慨:沒有人想到他以后會當官。那時他很年輕,很不起眼,在下屬的一個段里當鍋爐工,邋邋遢遢,穿著破棉衣,扣子掉了,就用一根繩子攔腰一系,和民工一樣。每天的工作就是把煤一锨锨送進爐膛,餓了,就在火邊烤個饅頭吃,總是低頭不語,有人同情有人瞧不起。改革開放后,重文憑、落實政策,他先是當了技術員,后來被提拔為車務段副段長,再后來就調到古城分局當副書記,為人很和藹。與舒強談話時,也不是高高在上坐在老板椅上,而是走到舒強面前挨著他坐下,笑瞇瞇地望著這個年輕人:小舒啊,你文筆不錯,你發表在《古城日報》上的散文《啊,高原鐵路》我看了,很有力度,很有靈氣。你是大有前途的!你現在當秘書,到現場的機會少,眼下有一個讓你深入生活的機會。徐書記停頓了一下,看看舒強的反應,見這小伙子精神振作起來,全神貫注、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就放下心來,說:彭州鐵路局《鐵道報》駐古城分局記者賈林調走了,缺一個人。這個活不錯,一個人一間辦公室,無冕之王??!不少人都找我想干這個活呢!我推薦了你。這是有前途的活,好好寫新聞,宣傳好這條高原鐵路,叫領導滿意。你看賈林,才干了不到四年就提拔了,這不,調到車務段當工會主席去了。

哦,是這樣?看樣子自己多心了。但這種熱情和禮遇讓舒強不明白。本來他一個小秘書,這個級別,組織部門找他談一下,給他一張打印好的命令就足夠了,哪里用這么高級別的領導來找他談?

舒強覺得徐書記是在彰顯自己的親民意識。但他還是隱約覺得可能是自己沒有干好這份工作才叫他走人的,從秘書室出來的都是官,約定俗成,就像一棵樹,直直地生長,可也有長出斜杈的時候,就像自己這種情況,不由得心里有點沮喪。

事實上,他覺得徐書記沒說真話,不是不少人爭著干記者這個活,是機關里不少年輕人不想干這個活。這行另類不說,動腦子寫稿點燈熬油,是苦行僧的活。賈林走后,位置空缺了一陣子,機關不少年輕人議論誰會接替,都說這行苦,想混出點名堂的人千萬別去,說賈林才干了兩年,頭發就掉光了?,F在,徐書記說讓自己來干,是看自己筆桿子還可以嗎?人盡其才,真是莫大的信任??!他立即表示同意,本身他也沒想到爬上官位,對做官他也沒這方面的嗜好,只覺得能有時間讓自己發揮寫作愛好就行,搞新聞和文學應該不矛盾,海明威和馬爾克斯都是諾級的大作家,他們也都當過記者呀!舒強同意接手時,機關里不少人善意地勸他別干,并舉賈林變和尚頭的例子。舒強不屑這種說法,說賈林就是那品種,不干記者也會禿頂。也有人說通過記者這個橋梁和領導多接觸,多給領導抬轎子,通過這個途徑走仕途,腦瓜要活。舒強卻不以為然,覺得當記者和做人一樣,要正直點、真實點,不走歪門邪道。

仿佛是官運亨通,徐如春和舒強談話后沒幾天,原分局長調走,由他接任,坐了古城分局第一把交椅。

可上任沒幾天,也該他倒霉,古城分局發生一起油罐車在隧道里脫線起火的事故。舒強第一次參加這樣大的搶險場面寫報道,心里沒底,他認真采訪,勵志苦情,忙活了好幾天,把稿子寫好發給報社獲得通過,才定下心回到家里。妻子凌藝上下打量他,問,空手???

他愣住了,還要拿啥?

人家隔壁也去搶險,人家還是工人,拿回來兩盒奶油餅干!

舒強恍然大悟,工地上是給大家準備了不少吃的喝的,專門有個大帳篷裝食品。他是光顧著采訪,只吃了一盒盒飯、喝了一瓶礦泉水,沒想著拿點什么,就對她解釋,搶險是大事,我剛當記者,得把稿子寫好,哪能想著撈實惠的事?再說鐵路局的大局長劉焰來了,還有分局徐如春局長都在現場指揮。

凌藝哼了一聲,徐如春!他老婆也經商,鐵路上不少事她都插一手,你還不知道吧?下邊不少人都這樣說呢!

哦!舒強想起來,機關里是有這樣的傳言,自己沒親眼看到,所以沒上心。他想起在搶險現場徐如春對劉焰畢恭畢敬的神態。因為這次出事故,劉焰狠狠批評了他。有人說,背著大家,徐如春痛哭流涕作檢討,他真害怕頭頂這個烏紗帽被摘。想想也是,沒了分局長的位置,他老婆在鐵路這個地盤上還能掙上錢嗎?

對于私利,舒強真的不怎么上心,就說現在住的這個安遠小區,真是離上班的機關太遠。以前騎自行車上班,冬天下雪路上有冰經?;顾じ^;輪胎也經常被扎壞。妻子凌藝經常發牢騷,說機關里不少人都調到離機關近的好房子去了,這邊現在住的都是沒門道沒本事的工人,成了純工人住宅區,沒有一個當官的,就剩你一個工人不工人、干部不干部的還在這兒,還住著最頂層。每天爬樓梯累得半路總得歇兩次,現在還年輕,將來呢?

她說他們電報所一個住六樓的同事聽說她住七樓,吃驚地喊:真高??!眼球都凸出來了,很恐怖的樣子,好像是住在月亮上似的。隔壁這家人聊天也和別人說,他和記者住鄰居,別人也吃驚,說他那種身份的人也爬樓頂嗎?

我本來就不是官嘛!但也理解妻子的心情,嘆口氣,想著上班確實太遠,不方便。這里最早是郊區,是菜農的聚集地。分房時他幾次想開口,但都心怯怯的不好意思,想著自己剛當上記者沒幾天,活還沒干好,怎好跟領導說私事要照顧?

舒強望著凌藝,這個女人讓他總會想起認識她的那個美妙的白天和傍晚。那時,他在辦公室上班,被抽到一個臨時的辦公室出簡報。一天中午累了躺著,忘了關窗子,結果感冒了,渾身發熱、發軟,躺在那張供臨時休息的床上爬不起來。這時她來送電報。以前他到電報所發電報見過她,清湯掛面似的長發,穿件牛仔短衣,里邊套著潔白的羊毛衫,又素凈又雅氣。當時他發的是局長簽發的電報,是千篇一律地要求分局管內單位做好什么工作的內容。

姑娘接過看看說,你沒寫發到多少單位???

他大大咧咧說,你們還不知道多少單位嗎?

我們不知道!你寫清楚??!

就這樣拌起嘴來,覺得這個小丫頭還挺厲害,他只得服輸,重新在電報上寫清發送單位。

這回他病倒了,她望著他,烏黑深邃的大眼散發出憐憫的光芒,兩條秀眉皺起來,關心地催他,快去醫院哪!

不要緊,我已經吃過藥了。

下班后,他想找個飯館吃點飯,結果她看見了。說你不要買了,我們宿舍幾個姐妹做面片吃,多給你下一碗就行了。她讓他在辦公室等著,她真把熱騰騰的面片端來了,里邊有粉絲、木耳、雞蛋,還滴了醋和香油,真可口!

他吃著,遺憾地說,再有點辣子就好了。

她說,你感冒上火,不能吃辣椒??!

這個小丫頭,不光厲害還挺體貼人的。

再次碰到她時,是在火熱的高原初夏,古城鐵路分局的院里花木稠密,大朵大朵的牡丹開了,富麗堂皇,而玫瑰花苞微吐一點誘人的紅蕊,一股濃郁的香氣熏得人沉醉,遠遠地看見她穿著碎花連衣裙,裊裊婷婷地走過來,見了他,頭一歪,大秘書,問你個事?

說吧!他笑著望著她,感覺這小妞是個亮點,望著挺養眼的。

《古城日報》上的那篇散文《啊,高原鐵路》是你寫的吧?

是我,多提意見!

還不錯,看不出你還挺有才的。

舒強以前伏案讀書做文,一心想成名成家。對于愛情,他也有自己的一套標準,很向往《聊齋》里的男女情愛故事,書生燭下讀書,突然香風飄蕩,一個美麗女子姍姍而來,給他倒茶,表示愛慕。但一定是人,不是鬼狐。說起來也怪,都啥時代了,他還這樣想。有人說他書讀多了,呆了!沉緬于古典馨香里拔不出來了!

他解釋,不是講穿越嗎?不是穿越到古代,就是穿越到外星人去。我覺得做人就要真誠點,有點本事,讓女人瞧得起。

現在,這個女子來了,走進他的視野,他越看越覺得賢慧像紅玉、可愛像嬰寧、頑皮厲害像小翠。再后來,兩人頻繁交往,慢慢有了感情。

這些天,舒強在辦公室里一直思索,覺得記者的活兒并不好干,這個活兒并不完全是寫稿的問題,還有好多彎彎繞在里邊,自己學不了賈林的圓滑。他又猛然想起賈林的前任,那個叫邱剛的記者,外號石頭,那是個敢碰硬的家伙。但他在這屋里只當了一年的記者,椅子沒坐熱就敗下陣走人了,原因是當時分局實現了安全1000天,要慶賀一下,除發獎金外,還搞了一個慶功宴,把有功人員請來,一共開了幾十桌,熱熱鬧鬧地吃喝慶祝。此舉被下邊的工人稱之為座山雕的“百雞宴”。當時舒強做秘書,也參加了這次吃喝。分局長挨桌敬酒,到他這桌就說,辦公室的同志辛苦!當時他就看到邱剛端著酒杯、戴著墨鏡,神情嚴肅地四處轉著。后來聽說分局長和書記挨了上級批評,給了處分,是因為邱剛給上邊寫了篇內參,說古城分局用公款大吃大喝。而這也給他埋下了禍根。邱剛自己也不拘小節,好多小辮子被抓住,比如他是單身,灑脫不羈,住在辦公室里,常常睡到日上中天才起床,別人都要去吃中午飯了,他才端著臉盆,肩上搭條毛巾一顛一扭地去廁所接水洗漱。還很前衛地蓄起怪模怪樣的頭發,有幾片頭皮屑在發尖搖搖欲墜。有一次他和分局的幾個干部乘火車去沿線,那幾個多是沒結婚的年輕人,睡的都是上下臥鋪,晚上不睡,聊起天來,聊著聊著就說到女人身上了,邱剛大言不慚地炫耀自己和好幾個女孩有過性行為,一副玩得瀟灑的得意姿態。另一個反駁他,說這事不在搞得多,而在于少而精;又說自己的老婆在醫院工作,能拿到一種超薄的避孕套,感覺很好,可以給大家試試。這些話被人記下反映給領導。再是有些不該他管的事也去管,局長打電話批評一個干部時,他恰好在場,就推波助瀾地大喊,撤了他!而后局長和書記等一些主要領導見了他也冷著臉不搭理,他沒法再呆下去。報社里有人贊賞他,尤其是經營部的魏圖,很想當記者,但文筆不行,看著舒強文縐縐的,他就常開導他,你應該跟邱剛學。舒強知道,魏圖欣賞的不是邱剛的直率,而是邱剛的過激部分,覺得他真權威,把記者的權力用到極限,讓別人害怕。

舒強這才覺得自己所處的位置是個什么位置,一個墻旮旯角而已,被擠在這里。和地方報社的記者不同,他們可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惹了麻煩也可以跑,捅了誰就捅了。而自己的報紙是一張企業小報,也不發行到社會上去,只是內部人看看,自己本身就歸彭州鐵路局管,處在鐵路局和分局的夾縫里,伸展不開拳腳,寫稿也總是報喜不報憂,而每次開會,主編老霍又強調,好像語重心長似的,說要和分局搞好關系,不要發生不該發生的事。言下之意,別像邱剛那個下場。而老霍的前任主編是袒護邱剛的,古城分局把他擠走后,還是力排眾議,大膽起用,又把他調到另一個分局當記者。但邱剛還是那個脾氣,又是為什么事仗義執言,引起一場波瀾,那邊領導也不高興,覺得他是個麻煩制造者,弄得別人不斷擔憂和惱怒,就攆他走。這邊古城分局領導聽說后很解恨,說這個人就是不成嘛!到哪都是一泡騷。而邱剛也憋氣,干脆甩手不干,下海經商去了。

就這樣神思悠悠地想著,電話響了,是羚羊谷工務段副段長高光獻打來的,說看過報紙了,舒強寫的搶險過程的整版通訊文采不錯嘛!

接著他帶著無可奈何的口氣拉著長腔說,我也出了點事!

舒強吃一驚,你怎么了?

那個煙的事!有人反映說我趁著混亂,以大家的名義,搞了幾條煙。

這真叫人哭笑不得。高光獻帶著人在隧洞口用水槍滅火,一個工人見火勢迅猛,灼烤得臉皮像裂開般疼,就腿一軟,要栽倒,高光獻一把抱住他,喝道,這是哪個單位的人?送下去!后來火滅小歇時,不少民工、職工摸口袋,有的煙被火烤壞,有的被擠碎成末,送到鼻子邊貪婪地聞著,恨不得把煙絲放到嘴里嚼。他深知這些煙民的癮大,不抽難受,沒精神,就跳起來,說,弟兄們,我給你們找煙去!他直奔那個裝食品的帳篷,進去就喊,找點煙,給洞口搶險的弟兄們抽!

人家見他是個干部,給他一條加長過濾嘴紅塔山。這在當時是好煙。他卻推開,說民工們沒煙抽,這點不夠,多找點。人家一聽,有些猶豫。他火了,鐵路民工不是人嗎?他們在洞口拿命在干活,就一盒盒飯打發了嗎?后來他要到三條紅梅。這件事舒強印象很深,覺得他是布衣草根段長,好樣的!就和他聊了很長時間,有點一見如故的感覺。

所以說現在正直人難干!聊了幾句,舒強放下電話,又陷入思索中,哦,百丈紅塵中,每個人都在生活中尋找自己的位置,只有渾渾噩噩的人在隨波漂流,我的位置在哪里呢?在偌大的古城鐵路分局,管轄著那么長的一段鐵路,幾萬人的單位,特別是這座辦公樓里,競爭也很激烈,好多人為了混一官半職而竭盡全力,不惜代價,削尖了腦袋往上爬,因為當官是第一首選,上去了就有好處,有權有錢;如果好多年爬不上去,那就被人瞧不起,認為沒本事。這年頭物質第一,勢利眼的人太多。當秘書時,舒強就把該干的活干完,業余時間看看文學雜志,寫點短稿,登出來就感到精神格外充實,從沒像別的人那樣有目地地靠近領導、吃吃喝喝、送禮拉關系。這樣,他在秘書室里就顯得有點異類了,加之他太直率,處事不拐彎,因而辦公室那些同事,雜七雜八的那些司機、文檔、燒開水的、送信的都在背后議論他,說他在辦公室干不長,更當不成官。這些人眼里,上去了就是有本事,上不去就是沒本事,沒有什么第三條路。辦公室章主任曾經正兒八百地問過舒強,你寫稿一年能掙多少稿費?舒強說,我是業余愛好者,又不是名作家,一年發幾篇短東西也就幾百元。章主任聽了呵呵笑,再不說啥。潛臺詞可以猜得到:幾百元也就一頓飯錢,頭發還掉了不少。舒強接著說,不在乎錢,我愛好這個??!

現在自己是有這個梯子了,干好了,多寫些拍馬、給領導臉上抹粉的稿子,不想干時讓領導給自己安排個好地方,像賈林一樣弄個副科,也算中級干部了,有個歸宿,勢利眼們也不會這樣瞧自己,但自己的脾氣行嗎?他覺得自己和高光獻很投緣,但這樣的人明顯吃不開。想著自己從秘書室出來,肯定還是哪點沒干好,領導覺得他不適合這個崗位。

越想腦子越亂,想清靜一下,就出門到院里轉了一圈,看見花圃中那些花木都濃郁碧綠,玫瑰綻苞怒放,一片生機,很可愛。哦,又一個高原初夏的腳步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走來了。他緊繃的神經松弛了一些?;氐睫k公室,電話響了,是記者部主任尤蘭,他告訴舒強,報社要開記者會,讓他明天早晨趕到。舒強說,主任,透露點會議內容。尤蘭哈哈大笑,說,是表揚小舒,這次火災事故報道很辛苦。舒強說,別開玩笑了,現場的工人更辛苦,有的臉被火烤傷了,有的抬枕木把手弄破了,流了血。我寫得太少,愧對他們!

尤蘭說,別謙虛了!

從古城坐火車往東走四個多小時就到彭州了,那里地勢明顯比古城低了一些,喘氣也舒服些了。舒強覺得有下了一層樓梯似的感覺,不禁感嘆在高原上工作真是辛苦,海拔高喘氣難,特別是那些圍著兩根鋼軌轉的鐵路工人。

大氣、渾黃、寬闊的彭河從這個城市邊緩緩流過。街道兩旁的槐樹枝繁葉茂。舒強很高興,一下子被這初夏的動人景色迷住了。擠在人流車流中,他往鐵路局走,不用坐電車,一路看風景,幾站路就到了。他想先去吃碗排骨面,彭州的排骨面很有名。

舒強正吸溜溜吃得滿頭大汗,抬眼見進來一個人,覺得眼熟,仔細一看,正是邱剛,真是巧遇!他蓄著時興微卷的長發,板板正正的西服,很上檔次的料子,這行頭,真是做生意發了。哈哈,沒想到碰上這個前任,他很高興,連忙招呼道,邱老板!

邱剛也沒想到在這里碰見自己的繼任者,大喜過望,連忙應答著,他一只手提著一桶油漆。舒強笑問,要裝璜房子???

哪里!朋友給的,你要就拿去!他還是那種豪爽仗義勁。他看看四周,說換地方,這里不能喝酒。把舒強拉到一個小川菜館,要了一個泡椒雞爪、一個豆豉涼瓜,兩大玻璃杯扎啤黃澄澄的冒著白沫。舒強推辭說,下午開會,喝得臉紅紅的不好看。

你還是高原人嗎?邱剛不滿地白了他一眼,接著數落道,我也知道你老弟是很正直的人,但正直惹禍。悲劇都從執著開始。這是哪位名人說過的話?

聊到他懷念的記者生活,邱剛嘆道,戰勝不了自己,戰勝不了強大的傳統勢力,就邊緣化了。這好像也觸到舒強的痛處,他也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啤酒。

徐如春這個人很厲害!邱剛說,別看我在時他只是副段長,后來當副書記,他有經濟頭腦也有政治頭腦,他爬到分局長位置是早晚的事。你知道我寫內參捅百雞宴的事吧?當時他很高興,因為后來局長被調走,班子調整,就等于是給他騰位子,他當上了副書記,這是他仕途的關鍵一步,所以他并不怎么恨我。還有一個原因,后來我才知道。就是當時吃的那么多的海參魷魚,都是他老婆給機關食堂進的貨,價很高,小賺了一筆。當時她剛起步,從小做起。他老婆是市里衛生系統的干部,管多種經營。他當時是車務段副段長,還沒躋身于分局領導班子里,動靜不大,所以大家也沒在意,想著人家是正常經商嘛!

邱剛瞇起眼睛瞟繼任者一眼,好像藐視他不知內情一樣,別看我不在了,好多事我還是知道的,你從秘書室出來當記者,為啥呀?他故意賣關子不說。

徐副書記看我文筆可以,就……

文筆不是事,這行誰鍛煉鍛煉都能寫。

是你得罪他了!

我怎么?沒??!

有次開會表彰,是工會還是哪個部門?我記不清了,要發獎品,讓你把參加會的領導名單提供一下,給獎品。你漏了徐如春。

是??!但他說有事,沒參加會??!舒強想起來了。

是的,他去了,在會場打個招呼就出來了??墒仟勂纺銢]給,要是會來事的人,領導只要沾一點邊就給。你太認真了!

那個獎品就是個小鋼精鍋,就為了區區一個十幾元錢的東西就這樣?

書生??!他倒不完全為那個鍋,但你在他眼里是不會來事的人。

舒強一下子懵住了,他半天緩不過氣來。真沒想到啊,這是真的嗎?如看了尤奈斯庫的荒誕劇一樣,常規的思維被顛覆了!眼前又浮起徐如春和藹可親地和自己談話的那一幕,如是這樣,那和藹可親也變成笑面虎了,叫人膽戰心驚!

這是秘書室的人推測的,他們把領導摸透了。

是小阮嗎?舒強問。

別猜了。

官場的事,舒強覺得自己的確不如小阮,他雖話不多,文化不高,但機敏,頭腦夠用。

自己常自傲地用文化這把尺子來衡量小阮,這的確是對方的軟肋,但文化這東西,不是你讀了多少書就行。想起一次分局在文化宮開大會,排隊等著進場時小阮在徐如春身邊,舒強在后。徐如春叼著根抽了一半的煙,突然不想抽了,順手遞給小阮,說了句,中華煙。

小阮立即接過來塞進嘴里抽起來。這叫舒強很惡心,如果是自己,決不會這樣做,而是接過來就捻滅扔掉。而另一件事就是小阮曾得意地對他表白過,你知道徐局長是怎樣考驗我的嗎?

我哪里知道?

他把一疊錢交給我,說這是500元,你替我放到保險柜里。

我一數,是600元,就對他說,局長,這是600元??!從此,他很信任我。

舒強覺得快崩潰了,怎么這樣???

舒強把邱剛當師長看待,畢竟人家是前任。他帶著請教的口氣說起這次火災事故的采訪報道,說起劉焰和徐如春。邱剛說,這次事故沒撤徐如春,一是他剛上任,以前留下的安全隱患不能全怪他,二是他和劉焰的關系好,劉也在保他。他也深知權力的重要,要保住位子?,F在已經有不少人巴結他老婆了,他老婆經商的手會伸得更長的。

邱剛喝得臉紅紅的,精神煥發,很有激情動人之處,話也滔滔不絕:我現在也俗了!也在和這些官僚們在拉好關系,有他們關照,生意好做,錢就自動長了翅膀自動往你口袋里飛。我現在和白麗萍也很熟,就是徐如春夫人,她給我一張名片,讓我有事打電話。說我們老徐當他的局長,我經我的商,不同職業。買賣公平,愿買愿賣,跟他沒關系,我沒用他的權,沒讓他打過招呼。

真是這樣嗎?

你想想,白麗萍是個黃臉婆,又不是年輕貌美,要她公關也沒資本??!不說了。

沒想到這么復雜,邱兄,你變了。

是啊,我隨俗了,為了錢。我把這社會也看透了。有多少往事就在昨天……他唱起來。

舒強見他喝多了,連忙站起來去買單,被邱剛攔住,掏出了厚厚的皮夾子……

告別邱剛,舒強看看表,天!快兩點了,要開會了!便急急往報社跑。

記者部人不多,加上主任尤蘭才共六個人,坐在那么大的會議室里顯得空蕩蕩的,干脆就挪到老霍的主編辦公室開吧,這樣隨意些、緊湊些。舒強喝得臉紅紅的進來,大家都盯著他,這叫他很羞赧。窗子東面是人行道,是通往鐵路小區住宅的一條小巷,相對安靜些?;睒浜豌y杏樹像大把綠傘撐著,幾乎遮住半條巷子,大車進不來,只有少許行人,很幽靜,而窗子正對面是彭州鐵路局的辦公主樓,劉焰大局長就在那里辦公。舒強總覺得那明亮的大玻璃窗就像他的威嚴目光在閃閃爍爍。

老霍并不是搞新聞的出身,以前一直做行政工作,后來才到報社。他頗有城府,泡泡眼的目光時而溫和時而深不可測。

他首先講話,說要兩個輪子轉,一個輪子是讓各位記者圍繞著鐵路安全這個中心寫稿,及時報道各分局的安全情況。再一個輪子要轉的就是抓好廣告、專版,這些是給報社進錢的事兒?,F在我們這個四開小報!幾乎沒人做廣告,只能登個鐵路職工丟失工作證的啟事,收個十塊八塊的,那點錢連塞牙縫都不夠。你們來開會,報社只能管一頓飯,沒辦法,窮嘛!

老霍說現在是要更進一步改革開放,搞活經濟,各單位都組織了多種經營機構掙錢。要解放思想,反左,上邊有個領導也說了,進一步解放思想,放開膽子干!只要不開妓院、不搞軍火、不販毒,其它什么方法都可以,把錢掙回來就行。我們報社也有個經營部,但沒實體,掙不上錢。記者面寬,活動能量大,有廣告贊助的機會別放過。

舒強忍不住問了一句,記者要多寫稿??!老霍盯了舒強一眼,有些不悅,上次舒強寫的搶險通訊只拍了幾張現場工人照片,沒拍劉焰的,他質問舒強。舒強解釋說想拍劉焰,但大局長一擺手,說多拍現場工人。他聽了就訓舒強,你腦子不會轉個彎?他說你也拍。舒強當時的確有抵觸情緒,想著出事故是壞事,你領導也有責任,還好意思登你的照片?老霍回答舒強說,記者發現掙錢的線索,然后由經營部去聯系,都是報社的事,要多配合。

老霍又啟發道,我們是張小報,又是企業報,內部發行,影響力不行,一般是不會有人主動找我們做廣告的。就利用鐵路優勢去搞,動動腦筋。他停住不說了,那意思是讓大家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會餐在金羊大酒樓,點了不少好菜,老霍和尤蘭給大家敬酒,說記者在一線,辛苦。

經營部的魏圖也去了,這頓飯由他買單。他是老霍調來的人,是老霍一個戰友的弟弟。此人生性活泛,蹦蹦跳跳,目光四射,到哪里也不安分。他坐不住,東張西望,吃著吃著就不見人了。尤蘭說起和魏圖去一個單位辦事,魏圖要走捷徑,帶著尤蘭這邊鉆墻那邊跳墻,猴子似的,叫尤蘭哭笑不得。正說著,魏圖跑回來了,像發現什么大事一樣眼睛炯炯閃光,他告訴大家說前邊大餐廳有歌舞。歌舞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但看魏圖的表情就明白了幾分。他進一步解釋說,那些女孩穿得少、露得多。

大家一聽,面面相覷,誰都不好意思去看。老霍更是憤然,說真沒意思,用這辦法攬客!后來,魏圖笑著撇撇嘴說,要不是尤蘭在,他早跑去看了。

舒強想著,古城和彭州相隔也就幾百里,可這里要開放得多,看那滿大街花花綠綠的大廣告如火如荼,就知道有多熱鬧!

吃著喝著,魏圖貼著舒強耳朵說,你那里我準備跑一躺,有了提成我倆對半開。主編和你們尤主任都同意了。這叫寫稿創收兩不誤。

舒強回到古城分局,坐在那里寫稿,腦子里想著報社布置的搞創收的事。他想起許多報紙都在搞創收,一家省部級報紙,舒強和他們打過幾次交道,投過幾次稿,一般稿子置之不理,但如果是寫領導的稿子,馬上有編輯打電話來,很熱情,說文筆真好之類的話,然后就說出關鍵詞,說能掏點專版費不?告訴一個賬號,而那賬號一查又是私人賬號;或是說,我這里有張發票你們能報不?不多,也就幾千元。是我們幾個編輯出去玩時花銷的。舒強挺生氣,覺得有股和人做交易的恥辱感,就干脆地說解決不了,把電話掛了,最后稿子自然也見不了報?,F在的世界,好像都是為了錢,人都為錢瘋了!

他考慮來考慮去,覺得沒必要理魏圖,自己還是好好寫稿。突然又想起高光獻這個人,覺得他很有魅力,應該接近他,聊聊。就獨自一人跑到羚羊谷工務段來采訪。

高光獻在開會,讓舒強等一會。舒強就一個人在工務段段部轉悠。

這個地方原本很荒涼的,只有羚羊和牧民,是高原鐵路通過這兒而修建的一個鐵路生活區,蓋了不少樓,醫院、學校、商店什么的都有。這個季節綠樹成陰,鮮花盛開。那樹大多是高原樹種,新疆大葉楊最多,葉片很像楓葉,帶齒邊的三角形,很精致,如人工裁剪過一樣,風一吹,翻起的背面像抹了銀粉一樣潔白,又如一片細碎的雪花在飄舞?;▋耗?,大多是八瓣梅,細細的長長的稈莖,如少女腰肢般柔軟,花分八瓣,或粉或紫,蕊兒黃粉粉,美麗中帶點妖嬈,在風中搖曳著,很嫵媚。在這種荒漠地方,就是一小塊綠地也像珍貴的昆侖綠玉,真的能起到緩沖作用,穩定血管里的血液,養眼養心呢!一個俄羅斯詩人說過,樹是我們艱難歲月里的女友。

高光獻出來了,拍響巴掌招呼他,大記者來了!舒強說沒想到這里被你們建設得這么美!高光獻感嘆,說剛來時,這里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戈壁灘,起風時黃沙如煙彌漫,看不見人,無風時太陽紫外光熱得能曬死人。地上荒涼得都是芨芨草和披堿草,再就是卵石砂僵,空蕩蕩的叫人心寒,他冒著風沙去車站接新分配來的工人,可那些人一到這里,行李都不想放下了,女工們更是互相抱著哭,覺得沒心在這里扎根干活了。

當時他就想,這樣的地方能呆住嗎?攏得住人心嗎?得改變環境??!

他去附近找放牧的老鄉調查,他們講這里種不成樹。分析土質,發現是鹽堿土,就換土,用汽車從遠處拉來土,又找了不少羊糞等肥料。終于,星星點點珍貴的綠色終于升出地平線。當這些苗苗長大時,有些工人盯著看,竟歡喜得流出了眼淚。

他帶著舒強來到一個裝修得很氣派的兩層小樓,這是段招待所。他的家在古城,自己單身住在這里。他喊了一聲小苑。一個姑娘快步跑過來,細身細腰、歡眉大眼的,手里的鑰匙叮當響著,喜滋滋地望著他倆。

安頓好后,高光獻對姑娘窈窕的背影一努嘴,高興著呢,戶口解決了,接班上班了。

他說到這條艱苦鐵路新線的這些工人,大多進來是有條件的,是為了解決家屬農轉非的戶口才來的。上頭也有許諾,一步步落上戶口。為了這事,他陪管戶籍的人喝酒都喝得胃出血了。有些人還說我大吃大喝。

他領舒強到他住的房子里。屋里倒是收拾得清清爽爽,感覺這個粗敦敦的漢子生活上很粗心的,就有些驚訝。對方說是苑霞幫他收拾的??匆娢堇飼簧?,還有一個DVD放像機,上邊堆著不少光碟,槍戰、武俠的都有,還有歷史故事片。舒強翻看著,突然見里邊有張三級片,上邊有個露點女人的圖像,很刺激。就舉著問,你還有這愛好?

猝不及防地,副段長黝黑的臉馬上泛紅了,出現不相稱的羞澀,像被點了穴一樣。他低頭解釋,長年累月在這高海拔地區呆著,壽命肯定縮水。我看了,退休回內地的那些老工人很少能高壽的。肌能也減退了,缺氧,肺活量大,心、肝、肺都變大,三大一小,底下那東西變小了。老婆不在,有時想試試那功能行不行,就看看這碟刺激一下看有沒有反應。

一股難以言說的灼熱涌上來,舒強也覺得自己臉紅了。他說話有些結巴了,這玩意,還……是不看為好。他覺得,這個人在自己心中突然有一點點降格。但他欣賞高光獻的直率,他是把自己當知心哥們的,不像別人會矢口否認,裝正經。

是啊,我還是領導干部呢!就是有一百個理由也都不正當。高光獻捏起那張薄薄的電子光碟,像賭氣似的用力一掰,啪的一聲尖利的脆響,碎成幾小塊,被扔進垃圾桶里。這一瞬間,兩人都很尷尬。

吃完晚飯,舒強和老婆通了個電話。問家里有事沒?凌藝回答說你還好意思問,你什么時候管過家,你說說?又說學校請家長,他不在家,她去了。老師說女兒的學習成績又下來了,老師說她貪玩,偷偷看小說。舒強直想笑,怎么這和自己小時候一樣??!就說老婆啊,看小說不是壞事,就是要引導她首先把功課學好。等我回去給她父訓一番。

手機剛關,又響了,是魏圖。舒哥們,你在哪兒?我已經到戈壁新城了。你來找我,我住陽光酒店,你來吧,給你留張床,霍主編和你們尤主任讓你配合我拉廣告。稿子要寫,但廣告也要拉,要不弟兄們缺銀子??!看這兒地方雖小,倒是挺繁華,這么多桑拿水療,燈紅酒綠??!就是口袋里空空的。你來,我請你,用我的私房錢。

舒強給記者部主任尤蘭打電話詢問此事,她回答說是真的,主編讓他配合魏圖,她嘆口氣,說沒辦法。言下之意,她還得聽主編的。她用無可奈何的口氣勸這個小老弟,那你就跟他跑幾天吧!

沒辦法,舒強只好再硬著頭皮打電話給凌藝,說自己跟魏圖拉廣告當馬仔去了。想著老婆會不高興,但沒想到凌藝很歡喜,說這才是應該干的事。大概她想著會有一筆不薄的提成。

舒強有氣無力地說,你怎么也變成這樣了?他覺得她不再是看他的那篇《啊,高原鐵路》時的那個女孩了。

看這世道,誰不為錢??!你看家里這個樣,房子也小,人家的屋里大屏液晶電視、全自動洗衣機,啥都有,看看你有啥?還有孩子,將來考上大學也要花錢,你不攢幾個能行嗎?現在光靠工資不行,馬無夜草不肥。

舒強嘆著氣,覺得原來是想多呆幾天,和高光獻一塊聊聊挺愜意的,沒想到來個了這活兒。他只好乘火車去戈壁新城,和魏圖會面。

魏圖又給他打電話,帶著興奮的口吻說,你快來吧!有個人要見你。

舒強問,哪一個?

徐局長夫人,白麗萍。

他見我干什么?舒強吃了一驚,有些迷惘。

是我跟她說的,說你要來,她說聽說過你,小伙子文縐縐的,很老實,不錯。

她到那兒干嘛去了?

當然是做生意。你來吧,她要請我們吃飯。

要說戈壁新城這個地方,也是挺邪的,它的四周有豐富的資源,石油、礦石、石綿、鹽湖。磁石吸鐵般吸聚了大批生意人,有的人做得風生水起、日進斗金。小小的城市,竟然應運而生出200多家歌舞廳,酒樓、賓館不計其數,晚上霓虹四射,夜夜笙歌,被稱為戈壁的小香港,蒼蠅見血般吸引了不少人來享受。據傳以前有個川妹子想到這里淘金,先坐車來考察,一看這里資源多,而本地人不開化,錢好掙,大喜過望,就給家鄉親戚發來個言簡意賅的電報:錢多、人傻、速來。這個笑話在網上廣泛流傳。

舒強到陽光酒店和魏圖會合后,就去拜見局長夫人。

地點在一家酒樓包間。局長夫人很有風度,皮膚白皙,穿著一身套裙裝,大方、得體。但畢竟上了點年紀,皺紋不少了。她握著舒強的手,客氣地說,大記者!

舒強回答,怎么敢呢!

同席的駱總在這里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戈壁新城負責鐵路多種經營的老總,器宇軒昂、身寬肩闊、目光炯炯,他熱情地和舒強握手。在沒來之前,舒強就聽人說過駱總,說他做生意風生水起,好生了得,很有經濟頭腦。說一次為爭一個古城來的老總,做成一筆大單生意,許多商家都備了酒席等待,也打聽了這個老總的愛好,準備投其所好搶單,各路諸候兵戎相見,看鹿死誰手。但駱總沒備酒席金錢美女什么的,就在一干人劍拔弩張時,他卻偃旗息鼓,反而開著大奔離開了戈壁新城。有人想著他可能考慮競爭不過,一走了之,掙個面子,誰知他就在戈壁灘的路上截住了那位老總的車,兩人交談了一陣,雙方擊掌,就在車上把合同簽了,叫那些想搶肥肉的同行大跌眼鏡。魏圖悄悄向舒強耳語,說駱總和白麗萍很密切,這當然是徐如春的面子,生意上也幾乎是駱總吃一勺喂白麗萍一勺。說有一次兩人為一單生意發生分歧,白麗萍要拿大頭,給駱總拿小頭。駱總的意思是說我給公家干,怎么也得讓我過得去??!要不不好交待。白麗萍不松口,兩人不歡而散后,白麗萍回古城向徐如春告狀。徐如春給駱總打電話,厲聲說,老駱,你來一趟!駱總坐大奔兒來到徐如春辦公室,徐如春一見他就瞪起眼睛,吼一聲說自己開會,一甩袖子走了,把他晾在那里了。白麗萍又現身了,軟硬兼施,駱總只得臣服。白麗萍滿面春風地給徐如春打電話,老徐啊,老駱來了,中午請他吃個飯吧?徐如春又立即出現了,握著駱總的手,滿面笑容說,老駱??!對不起,剛才開會!為避嫌,他們沒去酒店,飯是在徐如春家吃的,很樸素的幾碟南方小菜,局長夫人特為駱總燒了一條虹鱒魚。駱總是個有良知的人,現在寄人籬下,不得不在大局長面前低頭,為此,也郁郁寡歡了幾天。

自從上次和邱剛談話后,徐如春在舒強心里大大降格,這個外號叫瘋子的工作狂局長真不應該縱容老婆經商,而且還是在自己管轄的地盤。機關里,有干部說徐如春很會演戲,如當演員,一定是個明星大腕級的。

局長夫人不喝酒,慢慢啜飲著綠豆沙飲料,很文雅。舒強也要求喝飲料,白麗萍瞥了他一眼,你們當記者的,可是走南創北的,不會喝酒嗎?

舒強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喝酒的確不行,上次去彭州開會,和邱剛喝啤酒,臉紅脖子紅的,一進會場,老霍瞪他一眼就扭過頭去,尤蘭也盯著他。他覺得很掉價,從此碰到喝酒場合,他就想辦法推辭。

這個場合,魏圖倒像打了雞血,情緒高昂,他和駱總拼白酒,那酒是純青稞釀制,度數不低,一次一大杯。劃拳時,魏圖也頗費心機,他站起來,很謙恭地雙手握住駱總的手,笑容可鞠,駱哥你好啊,是怎么——這么的——好??!

酒令的第一句是先戴帽,原話是:兩個好??!再出拳,他給巧妙地改了,有意讓對方高興。他和白麗萍劃時,又說成是,白姐你好啊,是怎么——這么的好——??!果然,白麗萍開心地哈哈笑了。

舒強是書呆子一類的,對這種應酬性的飯局只能默默坐在一邊看著,覺得難受,只盼快點散了。

喝得差不多了,魏圖把主題思想——拉廣告的事說了,乞丐般叫窮道,我們報社是清水衙門,過年過節都沒錢發東西,只有化點緣嘍!

白麗萍挺痛快地對駱總說,你幫幫,不虛此行嘛!

駱總想想說,我們公司代理鐵路發貨,經常找我們發貨的有好幾家企業,有家銅礦離這里不太遠,老總和我關系好,我給他們打個招呼,你們去試一下。

魏圖鼓起掌來,舉起一杯酒,站起來,駱總,我先干了!接著又給白麗萍敬了一杯。

吃完飯,魏圖說這頓飯我們請了。駱總說你們別管了。

第二天上午,駱總派車把魏圖和舒強送到銅礦。

火車站邊有一條專用鐵路線通向礦里。魏圖腦子一轉,拉著舒強去了火車站,跟站長說明來意,讓他陪著去礦里走一趟。他想著礦里發貨肯定通過這個車站,站長也肯定和他們熟,因為有實權是被礦里巴結的人物。站長是個七零后,穿一身鐵路服,標準化作業的樣子,看見局報社的人來了,很是熱情。桌上就放著《鐵道報》。舒強出來久了,沒見到新報紙,連忙抓起翻著,看見自己的一篇報道登出來了。魏圖指著舒強介紹,這就是駐你們分局的舒大記者!站長頓時變得很尊敬,說經??茨奈恼?,寫得好。舒強問銅礦的效益怎么樣,經常發車嗎?

站長搖頭,銅礦石銷路不行,前幾年還可以。

舒強看了魏圖一眼,那我們不去了吧?

魏圖驚訝地掃他一眼,很不滿,說這是任務!就把來意說了,讓站長陪著走一趟。站長滿口答應,戴上大檐帽,跟著他們來到礦里。這個礦緊靠山,這樣也是采礦方便。那山像丹霞地貌的那種赤紅色,望著的確不凡。

來到廠辦公室,說明來意。秘書把他們領到總經理辦公室??偨浝?0歲左右,也和老駱一樣器宇軒昂,他滿面笑容說,駱總給我來過電話,鐵路上和我們關系這么好,再說,我們也得給站長個面子??!說著,對站長呵呵笑著。送上煙茶后,他接著問,廣告怎么登呢?

魏圖說,把礦里的生產情況用照片登一下,配上文字,再登您的照片,您寫上一些和鐵路有關的話??葱胁??

這樣很好,路地一家嘛!

拐彎抹角說了幾句,總經理問,廣告費多少?

你們看著給,我們不強求。魏圖說。

總有個價碼吧?我看別的報紙公開費用的,整版多少,半版多少。

給兩萬吧,一個整版,連登兩天。

好吧,我們商量一下。

魏圖趁熱打鐵,老總,讓我們舒記者給你照個標準像吧!

不用不用,我有現成的,到時候一塊給你們??偨浝泶螂娫?,讓辦公室主任過來,說,帶報社兩位客人到飯館吃個飯。說他有事,就不作陪了。

舒強說,我們不吃了,到車站還有事。

辦公室主任說,那怎么行?大老遠來的,又是彭州鐵路局的領導,平時請都請不到呢!我們發礦石什么的都是靠鐵路,沒有鐵路,我們飯都吃不上。

礦上的家屬區邊是一條小街,飯館挨挨擠擠,招牌各異。主任把他們領到一家川妹飯館,說這是礦上最好的飯館。老板娘30歲左右,大概因為高原和天府之國的水土相差甚遠,她臉上的水汽消失殆盡,但在疲憊憔悴中仍可以看出當年的秀美豐采來。她一見主任進來,兩眼頓時就亮了,連忙招呼讓座,說主任哥哥,你把賬給我結了吧,飯館都沒錢買菜了。好長時間沒結賬了,一本子都是你的簽字,啥時候變成錢呢?

主任很尷尬,解釋說,只要礦上一有錢,首先給她,只管放心。又說這是鐵路上的兩個領導,還有站長,大老遠來的客人,好歹得吃個便飯??!一邊說,一邊用眼瞪著她。

舒強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去,他拉住魏圖說,咱們還有事,不吃飯了,心意領了。

魏圖瞪他一眼,好像又說他書呆子。舒強覺得他掙起錢來真是爹娘不認的鐵石心腸。

等老板娘和主任到另一個包間說什么時,魏圖對舒強說,瘦死的駱駝總比馬大,礦石這東西是寶貴資源。放心,沒幾個月他們就能緩過來。

吃飯時老板娘過來敬酒,對站長說,我回家時找你要張臥鋪??!我好久沒回四川了,真想家。出來時我還是個小姑娘呢!現在沒掙多少錢,混得不行,都沒臉面回家去。

舒強開玩笑地說,那個錢多、人傻、速來的電報是你這個川妹子打的吧?

老板娘哈哈大笑,像一朵燦爛媚氣的山花一樣,說,這里的人不傻,倒是我們傻呢!錢都被當官的掙走了。

站長一攤手,面露難色地說,我只有三張鋪的權力,礦上領導出差也需要的。

舒強對站長命令似地說,她要就給她一張!

站長看看舒強沒說話。魏圖說沒事,就一張鋪,多大個事?到時找我們舒記者,從分局給你批一張。

舒強說好,我把電話給你。

吃完飯,上車回來,看那條小街賣菜賣水果的人很多。站長說,這都是礦上的職工,效益不好,下崗了一些,這些人都自己倒騰著干呢!我們站上有個職工,找的媳婦就是這礦上的,要不是他在鐵路上有工資,這陣也緊張呢!又說這個老板娘剛來時水靈靈,臉上紅是紅、白是白,桃花似的,惹得不少人總往飯館跑,說是吃飯,但一半是看她。那時生意很火爆。舒強一下子想到剛才的飯館服務臺蹲著個招財貓,那只爪子一直搖啊搖,挺滑稽的,大概是裝了電池的。

回到賓館后,舒強說,圖大俠,這個廣告不做了吧,那樣拿錢真難受!

魏圖念念有詞地說,書呆子總就是書呆子。你在這邊當記者,這里是你的一畝三分地,沒聽說記者站金不換嗎?你就盯著這事,沒事就給站長打電話,讓他催礦上快點辦。礦上發車得通過站長,他也是個占一畝三分地的小土皇上呢,礦上不敢惹他。

舒強回到辦公室,在走廊里碰上小阮,他低聲說強書記找你好幾次了,說有個事讓抓緊報道。

什么事?

我還不清楚,你去強書記辦公室吧!

他看看表,沒顧上回家休息一下,放下東西就直奔強書記辦公室。一進門,看見強書記正在靜靜地看書,他身后的一排書柜里也滿滿擺著書,頓生敬佩之意。這個黨委書記是學者型的,不是做樣子,而是一有空就認真研讀,還作些筆記,有時還和舒強交流。驚訝的是,他文學書也看了不少,對《金瓶梅》評價很高,說它一點都不亞于《紅樓夢》,說西門慶就是現在的暴發戶,做投機生意,欺男霸女,有了錢便買個官做,勾結官府,為非作歹。對明朝初期出現的資本主義萌芽和當時的市井風俗、家長里短都描繪得很好。

這叫舒強驚訝又佩服,覺得他不像有些官僚,道貌岸然,暗地里烏七八糟的什么事都有,文化上更是狗屁不通?!督鹌棵贰愤@部書就是不錯,應該去其糟粕,汲取精華。這本書毛澤東還推薦給省委書記看呢。相反,徐如春和強書記不一樣。他大學學的是理科,對文學書瀏覽得少。舒強有一次和他在戈壁新城開會,住到公寓里。開完會,徐如春在走廊里碰見舒強,問帶書了沒?看樣子他這陣有點閑。

舒強回答,帶了本《紅樓夢》。

我不看!他臉上立即現出厭煩的表情。

后來有知情人議論說,文革時他挨整,找不著對象,正好碰見白麗萍,也是個有海外關系出身不好也挨整的人,于是兩人惺惺相惜,結婚了。但大家私下說,白麗萍的長相不行,一張長寡臉,顴骨很高。他一直不滿意又無可奈何?,F在當了官,自然也就一本正經,在女人方面更要正經一點,而且在權力和金錢中也得到了充實。所以,一提《紅樓夢》就好像戳著心中的隱痛。據說,他和強書記有分歧,強書記在分局黨委常委會上提到過白麗萍經商的事,說是下邊有反映,領導干部的親屬不應該下海賺錢。徐如春卻振振有詞,說自己妻子在單位分管多經,做生意是正當的,自己從來沒給下邊打過招呼、寫過條子,紀委可以查,如有這方面的證據,愿意受處分。由此兩人結了梁子。但徐如春和大局長劉焰過從甚密,根子硬,強書記也無可奈何。

強書記抬頭看見他,說,回來了?辛苦!

舒強說,小阮說您找我?

強書記說,在當前的經濟大潮下,各行各業的不少人都想撈錢,而且不擇手段,錢這東西,該拿的正常收入可以,歪門邪道的不行,早晚要翻船。要教育職工愛崗敬業。特別是黨員干部,要學習孔繁森精神,我們要樹正氣。你多寫點底層職工為這條鐵路無私奉獻的報道。

舒強心里很熱,覺得強書記真好。想著自己和魏圖去搞創收,不由臉紅了一下。

強書記正主持表彰一批黨員先進個人。他讓舒強從材料中找一些可以報道的部分,寫成人物通迅,在《鐵道報》上登一下,起到典型引路的作用。舒強痛快地答應下來,一口氣寫了幾篇,發給編輯部的王鏡,陸陸續續地登出來。

過了幾天,舒強聽說高光獻升任段長了,忍不住給他打電話祝賀。真的,在一個單位,奮斗成一把手不容易??!鐵路上的正職可是一支筆,財權人權一把抓??!高光獻回答卻有點無奈,說我當了干活的官,擔子更重。我這段長的命令還沒下,白麗萍就給我來電話了,說,小高,恭喜你??!和你一個腔調!

舒強忍不住撲哧笑了,轉眼一想又有些吃驚,她找你干嘛?

她沒說啥,但我預感不好。

她的出現,總是和賺錢連在一起的。唉,錢多少是夠??!

剛關機,魏圖的電話又打來了,讓舒強記著銅礦廣告那個事,抽空往那兒再跑幾趟,把錢要來。

舒強對這個人真是沒辦法,腦海里浮出那個川妹飯館女老板白凈臉上無可奈何的愁容,想著那個招財貓有氣無力地揮著手臂,就啪啪拍起桌子來,人家都發不出工資來,好意思再去嗎?我看算了,就是殺豬也得找肥豬??!

魏圖倒是沒說話,但舒強知道他不會就此罷休的,可能是在想什么暗招呢!

誰知沒幾天,《鐵道報》把銅礦的廣告整版赫然套紅登出。照片上的礦總經理笑容可鞠。還有他的手跡:路礦一心,乘改革東風,共同發展,為西部開發作出貢獻!舒強立即感到腦子木麻木麻的,給魏圖撥電話,問怎么回事。魏圖低調地說,考慮到你沒時間,我又跑了一趟,把事辦了,霍主編很高興,最近拉成了好幾家路外廣告,進了不少賬。又說,你放心,本人說話算數,這活不是我一個人干的,有你!提成對半,到時我給你捎過去。

果然沒幾天,舒強接了個電話,對方說是彭州到古城這趟車的列車長,有人捎了個大信封給他。

他到車站取了信封來,見用騎縫章封得死死的,發件人寫的是彭州《鐵道報》經營部,就知道是魏圖辦的。用手摸了摸,厚厚的硬硬的,不得不承認,這魏圖辦事也真夠利索的。

到辦公室打開一看,一疊子百元票,共3000元,但不少都是舊票子,有幾張還缺了角。想著魏圖把新錢都挑走了。

交給老婆時,凌藝高興極了,也不顧孩子在,猛地在他臉上啵一下,喜滋滋地說,怪不得說馬無夜草不肥,這一下就相當你幾個月的工資??!

舒強往床上一躺,唉,我舒某人算完了!

沒完,這才是走上正道的第一步!

哈哈哈哈哈!舒強大笑起來,笑得很瘋狂,在床上翻滾著。凌藝看他一眼,發癲??!這點錢你就高興成這樣,買彩票要中500萬,你得去跳樓???

舒強覺得自己不是高興,是神經質的苦笑,眼前又浮現出川妹飯館那個招財貓,還有女老板的帶憂慮的秀美模樣,想著她打拼得不容易,一碗飯一碗菜地干活,下層人的艱辛??!她如果真來找他買票,就算是自己掏錢也要給她買一張下鋪,讓她睡得舒服。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減輕一點心里的內疚。

紅蛇似的幾掛鞭炮在地上蜿蜒著,隨噼噼啪啪的燃響騰起一大片青煙,幾乎彌漫了整個辦公大樓,火藥味嗆得人喘不過氣來,街上的行人也紛紛駐腳,滿臉驚奇地往院里探望,不知道古城鐵路分局發生什么事了。徐如春和強永鋼站在臺階上滿臉笑容地望著——自上次油罐車脫線起火事故后,古城分局實現了第一個安全百日。徐如春果斷下令給每個職工發了100元獎金。

尤蘭告訴舒強說,古城分局實現安全100天,魏圖腦子里又有創意了,說讓那些跟鐵路有關的企業祝賀一下,掏點廣告費。借雞下蛋。老霍同意了。

舒強說100天怎么祝賀,太少了吧?如果是1000天還差不多。再說不少廠礦不景氣,分局運輸口喊著沒人發貨完不成運輸任務呢!發不了貨他們就掙不到錢,哪有錢給你廣告費?

尤蘭說,你不愿意,那就讓他自己跑去吧!

魏圖又給舒強打電話,說咱哥倆配合得挺好,就再跑一圈吧!

舒強說,我不跑了。就把對尤蘭說的話對他又說了一遍。魏圖說,你真是婦人之仁,你沒聽有個大人物說過?資本來到世間,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想掙錢,臉皮薄不行。

舒強厭惡魏圖這個人,他不愛讀書,卻不知從哪兒現學來的學問,現糶現賣。覺得可笑,就說你去滴去吧,本人沒有鼻竇炎。

當記者,當個有良心的記者就行了,要像法拉奇那樣是不可能的。那個女人太了不起,愛人當她的面被活活割去生殖器,她都不低頭。相比,自己只是個小玩意。小也當個小秤砣吧,別被人小看就行!

又一個爆炸性消息傳進舒強耳朵——高光獻出事了!而且原因叫他大吃一驚:高光獻把段上招待所的女服務員給糟蹋了!這姑娘肚子大了,死活要和他結婚,而他老婆又不同意離?,F在他在單位里沒法工作下去了,已經被免職,到下邊一個車間當主任。連降兩級,說還是強書記為他講了話,說他技術上有一套,有讓他戴罪立功的意思。按徐如春的說法,作為一個段長,這影響太惡劣,應該一擼到底,去當工人!

這個老高,真是糊涂!已婚的大男人搞姑娘,那不是自己給自己下套嗎?舒強很為他惋惜。

高光獻已經搬出了段辦公大樓,卷鋪蓋下到車間上班,地點在原來靠近鐵路的一個四合院平房的領工區里。從副處級干部一下降到副科,這個碼子掉大了。

一見到記者來了,高光獻就慚愧地低下了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叫舒強心里陣陣發酸,很是為這個很爺們的人遺憾。他開門見山地問起他和苑霞的事,說哥們你真糊涂??!當官的,吃喝一點,撈點錢,在有些人眼里好像都正常,但一碰女人就觸了紅線,走進雷區了?,F在的人不知怎么了,對男女關系的事,比看足球比賽還感興趣,傳播得比病菌還快,殺傷力強??!

提起這件事,高光獻一直垂著頭,半天嘆口氣,憋出話來,說自己在這里是單身,苑霞幫著他洗洗涮涮的,慢慢的就喜歡上了她。一次喝了點酒,心情也不好,她扶他進房,伺候他。那是周末,整個招待所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就她值夜班,他就糊涂了,把她拉住沒讓她走……

發現她懷孕后,他很懊悔,給她錢叫她偷偷去古城做手術,而她卻告訴了母親。她母親很生氣,給她出主意,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以此要挾高光獻必須娶她。

舒強跺腳,怎么這么糊涂?

高光獻說,這里不少家屬都是農村來的,帶著狹窄的眼界。比如愛拉老鄉關系、搞小圈子,不稱呼你職位,而稱叔、哥以示親熱。

那現在怎么辦?

我老婆不同意離婚,搬到這兒來盯著我,我到哪兒她都跟著。但是夫妻生活上和我背靠背,報復我!苑霞聽她媽的話,也說再不嫁人,叫我給個說法,等著嫁我。一見我,大眼睛就忽閃閃艾艾怨怨的,叫我不好受。

你也真是倒霉!舒強想起沒當記者那會,就耳聞過有些基層段長玩女人但都“仙人跳”,有脫身之計,用提拔干部或給點小恩小惠的辦法就把對方打發了,沒事人一樣,繼續道貌岸然。而現在的女人為權為錢獻身主動解褲帶的都有,有了既得利益覺得合算就不再說啥了。沒有像高光獻遇到的這樣剪不斷理還亂的。

高光獻本人也很矛盾。妻子一直很擔心自已的男人出軌,了解她的人說她是圍著醋缸轉的女人,生怕老公有別的女人,現在終于掉進去了。但她不想離婚而成天和丈夫吵鬧,后院起火,而上高中的兒子卻站到爸爸一邊,生氣地對母親說,你把我爸鬧倒就好了,離吧,離了你我爸會找個更好的!這個八零后男孩覺得這不是什么大事,再者爸爸是家里的頂梁柱,當著個小官,把他鬧倒了也沒什么好處。高光獻看著一臉憔悴眼睛紅腫的妻子,覺得對不起她;而對苑霞,更覺得對不起,一個大姑娘,懷了自己的孩子,被人指指點點,自己也應該承擔責任??!可現在自己要被撕成兩半了!有人公開戲稱他是一妻一妾;有人戲說他是兩片面包夾一片肉。一紙撤職和黨內警告處分還不算,強永鋼書記還和他談話,嚴肅地讓他處理好家庭的事,如處理不好,后果很嚴重。

而徐如春局長當時是力主開除他黨籍,一擼到底的。徐如春是出于公心呢,還是公報私仇?舒強問起白麗萍向他推銷東西的事。

高光獻點頭承認說有這事,她推銷的是鐵軌下的墊板,數量大得能用20年。前任錢段長做過一些巴結上級的事讓大家非議痛恨,徐如春不得不把他調走以平息怨怒。高光獻當時給了白麗萍閉門羹,這簡直是破天荒的事。而當時徐如春打來電話,暗示地問,你嫂子到了沒?他回答說到了。正想給他解釋一下不買墊板的理由,而對方只問了這一句就啪地掛斷了電話。舒強心里恨恨地說,好你個徐如春,好你個不寫條子、不打招呼。

走,我們到段上倉庫看看去,你就會明白,我為什么不買她的東西。

段上有個堆放雜品的倉庫,由一個保管員看著,他一見高光獻來,就打招呼說高段長!高光獻嚴厲地說,我不是段長了,你還不改口?

那個保管員笑著說,你是好段長。這樣一說,氣得高光獻說不出話來,只是嘆口氣。

來到黑黢黢的墻角,保管員把電燈打開,見那兒堆放著不少電子屏幕、耳機、鍵盤之類的東西,好像都破破爛爛的。保管員很知趣,輕手輕腳走開了。

這都是錢段長買的白麗萍推銷的東西,都是劣質產品,用幾天就壞了。當時段上為了強化職工教育,打報告給分局,要四萬塊錢買這些東西,報告打上去了沒動靜,錢段長就托人去問,答復是已經在徐如春局長的辦公桌上了,等他批呢!這時,白麗萍給他打電話,說東西我給你進,報告你放心,會批!

沒幾天,報告批下來了:同意,撥款八萬。在公開場合的一次教育會議上徐如春慷慨激昂地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說要四萬他給八萬,翻一倍!底下聽的人熱烈鼓掌,說他真是好局長。

舒強想起有人評價說徐如春演戲可以當大明星這個話,覺得此言不虛。

高光獻說后來大家見進來的這些東西是水貨,大呼上當,但錢段長把事壓了下來。

舒強知道,錢段長也不干凈,被大家稱為茅臺段長。倒不是他愛喝茅臺,而是他老婆在段上不遠的家屬區開了個小賣部,貨架上常年擺放著兩瓶茅臺。這兩瓶高檔酒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走又飛回,原因是有人買走給錢段長送禮,錢段長不喝又擺在那兒往外賣,如此反復,變魔術似的,那兩瓶茅臺始終立在貨架上。錢段長也有女人方面的事,但風過無痕,不像高光獻鬧出這么大的動靜。

當時,強書記剛到分局上任,帶著舒強和另外一個秘書到沿線調研,到羚羊谷時聽到一些有關錢段長的反映,就跟徐如春提醒過,但徐如春袒護他,說這人我知道,雖有點小毛病,但還是很務實的,比如這沿線艱苦地區工作的小伙子找不著對像,我每次下去,他們就圍著我要對象。我就拍板,誰能給這沿線的小伙子介紹成五對,我就給他漲一級工資。結果老錢就真弄成五對。了不起,一個段長,這樣關心職工生活,了不起!當時他還對舒強說,你是個筆桿子,發揮點專長,把老錢這事整成個材料。

舒強了解了一下,這事很水,其中兩對根本沒成。就給徐如春如實匯報,徐如春臉色很難看。

后來聽說他要提拔錢段長為工務分處長,因為強書記的極力反對才作罷,再后來因為錢段長在本單位鬧得動靜太大,惹起眾怒,才被迫調到其他分局去了。

當時,舒強曾對小阮說,徐局長說要給錢段長漲工資,怎么沒兌現呢?

小阮說,他只是說說,真要有那規定,都去介紹對象去了。比如,上次在會議室開會,有人遲到,徐局長大發雷霆,拍著桌子站起來,對著我說,小阮,你告訴章主任,叫他做個遲到席的牌子,以后誰遲到就坐在那兒!

章主任聽了后很世故地對小阮說,咱們得理解局長,他是說說,強調下紀律,但不可能真做。真做個牌子擺在那兒像個啥?也太極端了!

舒強覺得這些人在官場上的經驗確實可以,自己畢竟還是太嫩了。想想自己城府淺、說話也直抒胸臆,好激動、總感情用事,這都是當年文青時落下的毛病。

高光獻無可奈何地告訴舒強,他被撤了后,新來的段長很快就和白麗萍達成協議,購買了段里能用20年的鋼軌墊板,這個段管轄著上百公里的鐵路,這是多么大的一筆買賣??!按現在的科技發展,說不定過五年就能更新墊板,買那么多用不完到時候都成廢品了!這不是坑人嗎?挖國家墻角的錢往自己腰包里裝。前幾天我下去檢查工作,看見鋼軌墊板,莫名其妙地就來氣了,對著一塊墊板狠狠地一■頭。大家見我咬牙切齒那樣子,把好好的一塊墊板砸碎了,都吃驚地瞧著我,他們哪知道我的心……看著那條我們用心血培育的鐵路,覺得那鋼軌、石灰枕木,還有道砟,那就是我們的胳膊和肩膀??!就說道砟吧,必須是花崗巖石和青麻巖石,堅硬、有棱有角才行,可現在不少道砟,是風化石做的,供應商是圖省事省錢,可這種石頭會慢慢風化變圓,造成道床板結,危及行車安全。我當段長時,有個石砟廠和我聯系,只要用他們的石砟,每年會給我幾萬元好處費,被我拒絕了。

舒強想起兒時在鐵道線上玩,由于道砟硬,孩子們管道砟叫鐵石頭。在傍晚經常拾起一塊道砟擊打另一塊道砟,孩子們為那青藍的暮色、金色的月牙、道砟撞出的火星而開心歡呼?,F在的道砟相撞,還會有火星濺出嗎?

唉,關健是我沒把上級巴結好。高光獻很痛苦地抱著頭,我是草根出身的段長,我深知下邊的艱辛。對腐敗我抵制,但也付出了代價。因為這些,有些上級干部對我有意見,同級干部對我有意見?,F在風氣壞了,上上下下都撈好處、撈錢。上面,彭州鐵路局、古城分局,跟我們有關的處長們,你要送錢疏通,才會給你批經費,要不就找理由卡你。過年過節,一些站段領導都找局長、副局長匯報去了,口袋里都裝著硬貨。本來徐如春就要撤我了,倒不完全是他老婆做生意的事。這兩年我們段的好班子命名都沒有,段上的人都說怨我,原因是分局黨群口一個常委帶著幾個人來蹲點考察,說是檢查“三講”(講政治、講團結、講紀律),這樣正經八百的事,怎么能搞腐???我讓他們住在段招待所,沒給他們好處,讓他們和我們一樣在食堂打份飯,晚上沒派人領他們到舞廳玩,沒給他們塞紅包,他們回去給強書記和徐如春說了我一大堆不是。段里班子成員都對我有意見,上次段多經辦拿出一筆錢,說是分給班子成員,快過節了,大家需要錢。我不同意,說下邊工人知道了影響不好。這下把他們惹惱了,說我在班子里獨斷專行,搞不團結?,F在我體會了,和領導搞好關系是第一位的,干活是第二位的,你搞好了關系,就算活沒干好,導致火車掉道翻車,上邊領導也會想辦法給你開脫。舒強,你是文化人,一定讀過蒲松齡的《聊齋》吧?書里有篇《夢狼》,就是講官場腐敗的。白翁的兒子白甲在南方做官,他深諳官場之道,他對弟弟說,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竅爾。黜陟之權,在上臺不在百姓。上臺喜,就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臺喜也?就是說,當官一定要把上級巴結好,這才是升遷之道,對下邊好有什么用呢?我是犯忌了。段里中下級干部我也得罪了不少,原因是我處理過一些壞事,因為有的車間主任虛報民工人數,明明雇了20個,卻報30人,多出的錢揣進自己腰包;就連小工長,碰到工區邊來了施工單位,租工區的空房子用,租金也往自己兜里揣,惹得工人告狀。上下風氣都壞了,罵別人貪,自己遇到機會也貪。

舒強也很有感觸,想起作家納博科夫,他的作品《微暗的火》《普寧》自己都讀過,寫得很藝術,但他口頭上還是反對為藝術而藝術,在他的訪談錄里,記者問道,人類最卑劣的行為是什么?他回答道,腐化、欺騙、折磨。問他最美好的行為是什么?他回答,仁慈、自豪、無畏、不懼。

老高,你這樣做沒錯!國家早晚會收拾那些腐敗壞風氣的。

高光獻嘿嘿笑了,有些無可奈何地說,我這幾天唱那句京戲,看你橫行霸道——能有幾天??!

舒強也被逗笑了,老高,你是犯了錯誤的好人!

高光獻說,我認同這句話。有些人在苑霞這個事上對我有意見。我老婆不離婚,也不和我過夫妻生活,就這樣來折磨、報復我。她住在工區,我接電話她也要豎起耳朵旁聽。就這樣看著我。我真想死了,我下決心了,我壞到底,她兩個我一個也不要!

舒強握住他的手說,老高,那不是你的性格,振作起來,把家庭的事解決好,你還是一條好漢。我在火災現場就看出你是好樣的。犯了錯誤就看是改正還是沉淪,你千萬別沉下去!

高光獻看著舒強,眼眶慢慢濕潤起來,像融化的冰塊。

轉眼就到暑氣蒸騰的季節了。人走在街上,就像泡在熱水里。彭州的槐花開了,那串串花兒白中透綠,散發著醉人的清香,真是秀氣可餐;桉樹、銀杏、梧桐長得枝葉繁盛,滿目蔥蘢,綠陰遮道,蟬噪聲震耳,大有盛夏味道?!惰F道報》記者部里,空調嗡嗡響著,仍然有人在不斷地擦汗,從窗子望下去,看見這下火的天氣,街道上柏油曬得黑膩漬漬的,行人撐著陽傘,步子邁得很快。

報社又開了次記者會,部署實現安全200天的報道。

晚上照例管一頓飯。魏圖也去了,他悄悄告訴舒強,白麗萍到彭州來了!

舒強有些驚訝,她來干嘛?

好像來看劉焰局長的愛人,他愛人住院了。

哦,是這樣?

她可以呀!別的人想買營養品去看,門都進不了。劉局長不讓任何人去。

魏圖接著說,上次拉廣告,人家給我們幫忙了。我倆請請她吧?

她能來嗎?

這個你別管,一切我來操作,我唱主角。

第二天中午,魏圖打來電話,說是訂好了勝芳菀的雅座,讓舒強晚六點到。

舒強已經對這個女人沒好感,就推辭道,我得回古城,還有稿子要寫呢!

你真是拉不展的人!人家白麗萍聽說你在才答應來的,說你文質彬彬的,對你印象很好。

唉,我去死吧!

你又拉不展,要學學邱剛??!

又來了!你就忽悠吧!舒強想去看看白麗萍也好,看這個女人又在做什么買賣。

晚上六點,舒強和魏圖在勝芳菀等來了白麗萍,她開著子彈頭的車進入停車場,然后熄火下車,風度翩翩走過來,穿一件藍色印花長裙,莊重大方。魏圖點的菜有特點又樸素,因為通電話時白麗萍說吃頓排骨面就行了,這是彭州特色,千萬不要鋪張!而且她來買單,理由是,我下海了,比你們有錢。

魏圖說嫂子放心,給我個表現機會,怎么的一頓飯還吃得起。

魏圖點的菜也確實不貴,都是有特點的彭州菜,什么芝麻醬拌涼皮、肉絲炒百合、烤羊肉串、蕨菜末蒸蛋等。主食是小碗排骨面。白麗萍很滿意,她還是不喝酒,要了幾罐果汁飲料。魏圖要了一瓶皇臺白酒,反復勸她,她堅持不喝,說自己皮膚過敏。拉起袖子,胳膊上果然泛紅。她撓了撓,從小包里拿出一管激素藥膏抹了抹。魏圖望望舒強,嫂子不喝,你個男爺們得喝一杯吧?舒強只得喝了一杯。酒一進肚,就覺上臉。好在白麗萍也沒再勸他喝。三個人平靜地吃了頓飯。

吃過飯到外面,華燈初上,夜色旖旎。大家就站在過街天橋上望燈景。那直矗云天的樓群燈火變得水晶般璀璨,街上各色閃動的、靜止的、流走的燈火,耀眼炫目,像夜的幕布上展示的絕世珍寶,織成了這個大西北城市的迷人夜景;迎面而來的汽車,車燈耀眼如朵朵燦燦閃亮的銀花;而背駛的一輛輛汽車,尾燈如朵朵鮮紅的小花,真是好看極了。而從彭河那邊流動過來的風清涼如水,鉆進短袖衫里腋窩那個地方,更是叫人消暑愜意。

啊,真美!白麗萍歡樂如少女,激動地對舒強說,記者,作首詩吧?

相反,在舒強看來這些燈火很俗。他心里冷笑,說了一句:人造的燈火,物質的閃光。

大家笑,說太絕對了。舒強謙虛地說是大實話,不是詩。

魏圖提議,去唱歌吧!我唱首李娜的《嫂子頌》獻給你!

白麗萍笑道,你們去玩吧!現在好多娛樂場所都是給男人開的,真不公平!

魏圖有點喝多了,就乘興大膽地說,徐局長不會去這地方吧,也不會找小妹吧?

白麗萍說,要是那樣,還不如把掙的這點錢交出去,平平安安過小日子,也不當什么分局長了。她停停又說,如春不會那樣,他和我受了那么多苦,知道權力來得不易。那時候,我們有海外關系,被定成黑五類,我們很窮,一次我端著半盆面粉,拿了一角錢去換面條——那時換一斤面條八分錢,經過水渠時,一陣風吹來,不小心把一角錢掉進水里,眼看著漂遠了,水渠那么深,可不敢去撈,搜搜身上,還有幾分錢,不夠,我只有回家。如春聽了后安慰我,說不吃面條了,咱們吃糊糊,用勺子攪攪就行,一樣飽肚子。又拿出口琴來,吹奏了一首“田野小河旁,紅莓花兒開”的歌讓我高興起來。從那時我就發誓,將來要有錢!她突然覺得失嘴,打住了。

舒強望望她,看見這女人鬢邊有幾縷灰白的頭發被晚風吹得揚起來,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經過特殊年代的磨難到今天揚眉吐氣后,有些知識分子變了,當上官后,好多人都有補償心理,有的拼命撈錢,有的拼命找女人??梢灿行┙艹龅娜瞬湃倘柝撝氐貫槊褡鍙团d而工作。徐如春在女人方面沒聽見什么風言風語,他常針對下級因為男女作風的傳言瞪著眼睛警示道,別為了雞巴一時舒服而毀了一輩子!而在掙錢方面,他的表現怎么形容呢?上個世紀的俄羅斯一個大人物有句名言是這么說的:資本家撈了一把,該輪到我了嗎?

魏圖還在暈白麗萍,嫂子是女強人!

聽到這話,白麗萍笑了,說其實女人應該是小鳥依人的,但現在為什么出現女強人?就是你們男人不行了。說完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魏圖唯唯諾諾說,是是是!

白麗萍又有點感傷,掙點錢也真是累,老公和我那丫頭我都照顧不上??粗思义X不多,但一家人很溫馨,我很羨慕??晌抑挥羞@樣了!

魏圖說,嫂子,我們大老爺們都比不上你呢!

白麗萍不吭聲,又掏出藥膏抹胳膊。

魏圖關切地問,嫂子,你沒去醫院看看,皮膚過敏得這么厲害?

醫院也看不出什么,我呆在家里就更厲害,有時癢得把胳膊都撓紅了,滲出血珠來。出來幾天就好些,難道和心情有關嗎?所以我愛往外邊跑。

魏圖趁著她高興,就又燒了一把:我們報社廣告老是完不成任務,嫂子還得給我們幫幫忙。

白麗萍說,我能幫就幫,但我再不和鐵路打交道了。

魏圖吃驚地問,為什么?

有人告如春的狀,說我借他的權力掙錢,其實沒有的事。

舒強自覺冷笑浮上自己的面頰,但沒人看得到。

魏圖不死心,那我們再去戈壁新城找駱總。

白麗萍緩和了口氣,對舒強說,我可以再幫你們一次。老駱在昆侖山開了個露天玉石礦,但他收拾不住,偷搶玉石的人太多。舒記者你跑一趟去看看,現場寫篇報道,登在報紙上,呼吁大家關注一下。我再叫老駱想辦法給你們報社弄點錢。我也知道你們是清水衙門,知識分子清高,又死要面子。

昆侖玉石!舒強一聽,頓時想起戈壁新城南邊那一溜覆雪的山峰,覺得新鮮又震撼,大腦皮層感覺強烈,又有好新聞吸引眼球了,好題材!有機會跑一趟看看去。又轉念想,白麗萍真會放棄鐵路這塊肥肉嗎?不會,她沒什么真本事,還得靠老公的權掙錢。昆侖玉石比起鐵軌膠墊和電化教學設備更像羊肋巴條一樣肥香。

送走白麗萍,魏圖用手機上的計算機把賬算好,這次宴請廣告部沒辦法入賬,他和舒強一人攤一半。舒強邊掏錢邊看著這位老兄,覺得他辦事可以,但總離不開算計。

回到古城,舒強才知道,有人寫了封實名舉報信,反映徐如春縱容家屬經商撈金的問題。舉報信是這樣寫的:

彭州鐵路局紀委、古城鐵路分局紀委:

向你們反映古城分局分局長徐如春的違法亂紀問題。徐如春一直縱容他老婆白麗萍在他的權力圈里做生意,據說他老婆已掙了1000多萬。為巴結徐如春,不少拍馬溜須者給這個女人幫忙,以求升遷。不幫忙的堅持原則者,則受到徐如春的打壓報復,如羚羊谷工務段段長高光獻,被降職降薪。徐如春因在文革中挨整,心懷仇恨,平反后當了局長便開始利用手中的權力瘋狂斂財。組織上用這樣的人真是瞎了眼。

機關黨委為了加強黨性教育,給大家發《焦裕祿》電影票,徐如春早早來到影院門口,逢人就講,要受教育??伤乃鏊鶠橛泄伯a黨員的氣味嗎?

舉報人: 丁旭明

這封信擺在分局黨委書記強永鋼的案頭。他把目光移開這封信,閉上眼睛思考了一會,然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前,哦,自己身處的辦公樓形狀如放倒的王字,是一座仿蘇式建筑,風風雨雨好多年了。就說院里這座花園吧,現在青枝綠葉、郁郁蔥蔥的,各種花樹一年四季都養眼悅目,工間操時大家來散散步,養養精神??蛇^去是什么?是一片光溜溜的水泥地,能容下上千人集會,專為開會所用。文革時,院里開過無數次批斗會,而這個丁旭明那時才30多歲,正是年輕力壯火氣旺的時候。他是一個造反組織的頭頭,戴著紅袖章,喊口號、散傳單,上竄下跳,風云一時。他在機關里也算是個老資格的人了?,F在,年過花甲的他以一名老黨員的身份舉報徐如春??措娪暗氖?,強書記有印像,當時他和徐如春的座位是挨著的,當看到焦裕祿頂風冒雪去到火車站看望災民外出討飯的場景時,強書記流下淚來,轉臉看徐如春,發現他正在打瞌睡……想可能是他昨晚出去檢查工作睡得晚了,所以也沒在意。

對被舉報這件事,徐如春的回應是,當前工作首先是反左,真是一點沒錯,有些人文革遺風都滲透到血液里了,總想變著法兒捏造事實整人,這些人不死,文革陰影就存在。但強書記覺得舉報信反映的問題,是有部分事實根據的。在彭州鐵路局紀委過問此事時,強書記對這一問題如實講,徐如春老婆利用丈夫的權力經商,群眾是有反映。徐如春本來就和剛正不阿的強書記有矛盾,這回更是結了梁子。但強書記清清白白,沒有什么把柄抓在他手上,他只是恨在心里。對于舉報信的內容,徐如春答復說,自己老婆屬正常經商,不存在違法。如果是因為我當局長的原因,那從今天起,她不再在鐵路范圍內做買賣。如再有這方面的反映,自己愿受黨紀處罰。再是高光獻的問題,他身為一段之長,亂搞男女關系,現在是他在前邊走,后邊就跟著兩個老婆,各抱著個小孩,這叫什么???腐敗到家了!影響極壞!職工們都背后稱他是妻妾段長,這樣的人不處理不足以平民憤。再說對他的處理,也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意見,是分局黨委常委會形成的決議。再是丁旭明這個人官癮大,在機關里總瞄著高位、想撈點油水,達不到目地就亂咬人。他是從部隊轉業到鐵路分局的,文革中造反,有整人的劣跡,后來清查時,被開除黨籍,因此一直耿耿于懷?,F在我還是要說,當前主要是反左的這句話太英明了。丁旭明這樣的人只要活著,就有文革幽靈在陰暗角落里游蕩。他們以正確面目出現,實則比誰都自私,只不過是嫉妒別人,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而已。舉個例子吧!上次拆遷蓋房,丁旭明和一些老腦筋的退休工人覺得分配的新房還要再添錢,這是吃虧了,就當釘子戶,釘在那里不走。他帶頭煽動鬧事,竟然給這些老頭們一人發一個他做的紅袖章,這和文革中的造反派有什么區別?可怕不?

由于舉報信沒有提出確鑿證據,加之大局長劉焰發了話,說他親自和徐如春談,勸其家屬遠離鐵路圈子,如再有反映,查實后要嚴肅處理,決不容情。據說徐如春在和大局長談話時,很動感情,哭得嗚嗚的,覺得在家屬經商問題上,他是有責任的,但沒違法現象。他拿黨籍保證,以后不再發生此類事。

舒強聽到這事的處理結果,長嘆一口氣。他覺得這封信沒有提供足夠的證據,丁旭明名聲又太臭,徐如春又善于演戲偽裝,加之有劉焰保護,沒能把他扳倒,讓他逃過一劫,這是很遺憾的事。他想,自己應該把有關白麗萍的所作所為揭露出來。

躺在辦公室的鐵床上,盯著雪白噴塑的天花板,舒強碾轉反側。以往寫稿累了,總是這樣躺著休息會兒,這次他怎么也睡不著。難道人生的成熟就是變成卵石一樣圓溜溜的,而有棱角就有隱患、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險?想起前任、剛正的記者邱剛也變了,他是宋江,最初造反,而后被招安了,變成個鉆進錢眼的小老板;而賈林這樣的路子應該是企業報記者順理成章的路子,吹吹喇叭,別得罪領導,弄頂小烏紗帽戴戴,也算沒白干。

如果頂著干,后果就很難說了,自己位置保不住不說,還會身敗名裂,落個賣紅薯的下場。

正當舒強七上八下為當英雄和懦夫、隨俗還是抗爭費思量時,又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強書記調走了,到彭州鐵路局當政法委副書記。在這個機關大樓里,這不啻是爆炸性的消息。這個剛正無私、兩袖清風、很受大家愛戴的分局黨委書記,怎么說不干就不干了呢?上邊說是正常調動,但私下有傳言講,大局長劉焰不太喜歡強永鋼,覺得他不太聽話。而徐如春是個聰明人,會看風向,他也跟強永鋼不好好合作,兩人貌合心不合,強永鋼是兩頭受夾板氣。

強書記走的那天,不少人都去送別,站臺上黑壓壓一片,很震撼。才幾天工夫,強書記滿頭黑發就白了鬢角,他含著熱淚跟大家一一握手,抱歉地說,你們別為送我耽誤工作。在這里這么多年,我永遠記著同志們給我的幫助。他特地握了下舒強的手,記者,有時間我們還可以交流讀書心得。往常他的大手綿軟有力,現在,舒強感覺那手有些顫抖,他心里動情地喊著,強書記,大家心里明白你的!

徐如春也去了,火車開走后,他顯得依依不舍、滿臉愁容地對旁邊的人說,強書記是我的拐杖??!他一走,我怎么辦???

真是大腕級演員,誰都知道你倆是水火不容的關系。說真的,他對兩袖清風的強書記是又恨又怕?,F在強書記調走,他是心里竊喜而幸災樂禍的,覺得老天真是給他幫了個大忙。

強書記走了沒幾天,彭州鐵路局黨委提議,在古城分局新黨委書記沒配置前,由徐如春兼黨委書記。這樣,徐如春就把分局的黨政大權一把抓了。

十一

老婆你好!在看電視嗎?

那邊凌藝可不想和他甜言蜜語的來點小情調秀恩愛,她不耐煩地問,你啥時回來?

舒強說,現在領導們都回去了,但我回不去,我要去遙遠的昆侖山。

你到那兒干啥去?

去看玉石礦,領導給的任務。

弄點玉石回來!

可不敢!

嫁你這樣的人,酸到家了!

還得一周才回去,家里辛苦你了。

你說得輕巧,家里啥事不是我撐著?有點時間還得盯著孩子做作業。

舒強想幽默一下,對著話筒低聲唱了句,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梢宦犃杷囋谀沁叧槠穆曇?,便長長嘆口氣。唉,自己一直往外跑,顧不了家。一次,他聽說下著大雨,妻子用自行車送孩子上學,路泥濘難走,不小心滑進泥水坑里,還是路人幫著把他們娘倆拉起來……現在他在電話里只有哄著她。想想凌藝對他的愛,雖不細膩但火辣,高興的時候,她總是抱著他的腦袋看他的頭發,細細撥弄著,好像尋找什么,發現一根白發就很利索地狠狠拔掉,然后愛惜地拍拍他的臉頰,嗯,不錯,還年輕呢!

唉,不惑之年,還年輕!

一家人其樂融融時就挨坐在一起看電視,遇到男歡女愛的鏡頭,十歲的女兒就會駝鳥顧頭不顧尾一樣羞得把臉埋在沙發墊子里,過一陣問,完了沒?這叫舒強莞爾,多可愛??!

舒強甚至懷疑起來,白麗萍這么積極地慫恿自己去玉石礦看看,讓寫篇報道,有什么目的?總像是熱情中掩藏著什么似的,又在演什么戲呢?玉石礦應該是塊肥肉,難道因為大家的輿論和反映,真的不在老公管轄的這口鍋里撈肉吃了?

舒強接到高光獻打來的電話,讓他去看他。舒強覺得他正為兩個女人苦惱,一去他可能又要訴一番苦。說實話,看著那憔悴樣,也挺同情他的。就說這次不去看他了,要到戈壁新城去看玉石礦去,說這是徐局長夫人的意思,想看看她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高光獻說,她不會罷手的,你去看看,有沒有貓膩?找老駱,能刨出根來。

從羚羊谷坐半天火車,舒強到了戈壁新城。他住進了上次和魏圖住過的陽光酒店,要了一個陽面的房間。這里的海拔比羚羊谷高出不少,日光中的紫外線更強,曬到臉上滾燙燙的,房間里也變得暖洋洋的。樓房頂上安裝有不少太陽能熱水器。

這個小城是昆侖山下的一塊綠洲,抬眼就能望見遠山頂端四季覆雪的奇觀。老駱所在的辦公樓離火車站不遠,能看見掛在樓前的戈壁新城鐵路綜合公司的牌子。老駱的辦公室倒不豪華,只比一般辦公室多了個空氣加濕器,冒出的縷縷水汽如彌漫的白煙。老駱正坐在老板桌前,牙疼一樣捂著腮,好像在思考什么。

舒強和他也混熟了,就笑問,怎么了駱總,失戀了嗎?大老板還愁什么?

權和錢都不會有溫馨。這話不錯!只有平平淡淡過小日子,每天妻兒笑語、日落炊煙,這樣才好。記者,是不是?

舒強大笑,駱總,你能當詩人了!

駱總說,我是個粗人,但年輕時也寫過詩,現在被綁在這條船上,身不由己了!

能知道你愁什么嗎?

老駱擺擺手,說弄不成。追問半天,他才道出原因,白麗萍說要脫離鐵路這個使她發家的是非之地,而老駱這個公司是自己吃一勺喂她一勺的關系,而且還有借貸的關系,她欠這個公司100多萬,還錢她不用現鈔,用她在古城的一套房子來頂。那套房子,當時房價便宜,買時也就花了十萬,在這塊地皮上,再漲也值不了100萬。有人獻策,讓老駱惡性循環、黑吃黑,壓給一個有求于公司的貨主,逼他買下。老駱覺得這是餿主意,他還從沒干過這樣的事。他很苦惱,暗暗咒罵道,這個娘們!我老駱和人家打交道,從來都是堂堂正正做人,和這個娘們打一次交道,我的人格就丟一分,再打幾次,我老駱在朋友眼里就不是老駱,是個王八蛋了!

看樣子駱總不是為虎作倀的人,但對徐如春和白麗萍,這兩個捏著權柄能決定他命運的人,他是苦笑嘆氣無可奈何沒了棱角。駱總真是英雄末路,別的貨主也說過,老駱從來不搞欺騙奸滑之事,和他打交道盡管把心放進肚里。憑這些,他的信譽很好,這回他血壓又上來了。他告訴部下,房子先擱在那兒,別硬壓人家,但這筆賬的缺口怎么填呢?真是發愁!

舒強也同情老駱,用筆記下了這件事??粗像槙翰幌脒@個事了,舒強才問起玉石礦的事。老駱從窗臺上拿起一塊東西遞給他。舒強左右擺弄著看了一會,覺得堅硬而有棱有角,不解地說,這就是塊石頭??!

看,這你就不懂了!老駱接過去,愛憐地反復摩挲著說,這才是塊好昆侖玉。舒強又拿過來仔細看了一下,見石頭黝黑,石縫里隱約透出點白色來。

舒強說,我對這些玩意不太懂。

駱總說,我也不懂。我拿著這塊石頭,開車回老家河南,走了幾千里路,去了趟南陽玉石廠,那里擺弄玉石幾十年的老師傅反復看了我這塊石頭,說油性大,是羊脂好玉。

望著眼前這位中年人,舒強覺得他真是讓人敬佩??礃幼幼錾庖彩窍喈斝量嗟?,不可能都是上酒樓摟美女。想著又問,駱總,是不是玉礦被偷搶,局勢有點控制不住了?

駱總點點頭,我剛從山上下來,你看,衣服都沒換。我們在山上有個點,蓋了個小房子,有人守在那兒。這樣吧,我下午陪你去一趟。

下午,一輛日產越野車開到了陽光酒店,接舒強上車。車上還帶了一箱礦泉水和幾盒抗缺氧的紅景天膠囊。這條高原公路寬闊平坦,青黑的柏油上跳蕩著滾燙耀眼的日光。遠處,昆侖山的余脈莽莽蒼蒼,峰頂覆著四季不化的積雪,刺目醒眼。那連綿的山脈像舒強身上的佳能相機的變焦鏡頭一樣,慢慢拉近了,這山都是石頭,沒有植被,或青灰色,或赭紅色,山體崢嶸挺拔,沒有柔和的線條,錐立刺天,氣勢磅礴。進了山口,就像進入了山的家鄉,群山環繞,一座又一座,迎來送往都是山。舒強覺得自己缺氧了,頓時覺得心跳加快、頭暈乎乎的??礃幼?,這是高海拔在發揮作用了。老駱讓他用礦泉水服下幾粒紅景天,少頃才好些。再往前走就脫離公路了,越野車鉆進一道山溝,溝里布滿橫七豎八、大大小小的石頭,可能被山水沖刷過吧,都很潔凈光亮。汽車顛顛簸簸,人在車里也像塊石頭左右上下晃蕩、碰撞。舒強覺得中午吃的東西直往上涌,他連忙把車座邊的塑料袋扯開,一陣翻江倒海的嘔吐。老駱輕輕給他敲著背。就這樣顛晃了好長時間,最激烈時,身子彈跳起來頭撞到車頂,又重重落在座位上,髖骨發疼。又晃蕩了一會,車子總算停下了。下車在一個山坳里,四面被山圍著,這些山也是巖石壘就,光禿禿不生一棵草。老駱指著眼前正對著的一座山說,玉礦就在這山頂上。

舒強仰望著,見山尖幾乎戳到白云,就長長嘆口氣,問老駱,當時是怎么發現的?

雨后的山洪經常把小玉石塊沖出來,有時從山上蜿蜿蜒蜒淌下的雨水像小河一樣,但卻是深綠顏色,這就奇了。后來知道雨水里含著玉石的氧化層。從牧人那里聽到這個消息后,我立即派人來找礦。后來就趕緊給有關部門打報告,申請采礦權。

山腳平地上有一座簡陋的小土房,老駱說那是他們臨時搭建的點。旁邊堆了一大片石頭。走近看,和普通石頭沒什么兩樣。老駱說那是采下來的玉。

房子里跳出個人來,駱總好!

老駱瞪起眼睛,沒上山嗎?

那人解釋,山上有人干活,自己在山下看玉。

老駱說我帶記者來了。進屋所見是簡陋的床鋪、礦泉水、方便面,還有些蔬菜和面粉鍋灶。那人跟老駱叫苦,說山上冷。老駱瞪眼,說該配備的給你們都配備了,就是懶。再堅持幾天,礦就要交了。

望著山頂,老駱說,看吧!等一到晚上,山頂滿天星星一樣的手電光,都是偷盜玉石的。

舒強問,不能叫人看著嗎?

山上海拔太高,晚上露營真受不了!

老駱嘆口氣,憑我們公司的力量是難管的。但這是塊肥肉,給別人吃了,又心不甘。這昆侖玉現在不太值錢,有一天會值大錢的(若干年后的2008年奧運會,昆侖玉做成運動員的金銀鑲玉獎牌后,價格一路暴漲,這是后話)。老駱說,山上海拔太高,你我都爬不上去。算了,別光榮了!我告訴你情況吧,這山頂發現玉的地方打了個玉井,采玉是用一種炸藥,威力小的那種。玉石采下后順著山坡用繩子一塊塊出溜著拖下山來。

舒強看見山坡上果然有一道鮮明的拖痕,形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灰白小道。哦,玉是美的,美總和丑糾纏在一起,采玉和竊玉的都有,而得到美的過程也這么艱辛。舒強望望白云繚繞的山頭,感嘆著,為自己的身體不爭氣而懊惱。

舒強睡不著了,做起夢來,亂糟糟的:一會是一張烏黑的大嘴在吞噬過來,一會兒好像走進一個隧洞,愈走愈深,愈走愈黑,接著隧洞又變成了玉井,那么多玉石突然失了火,怪,這玉石竟然和煤一樣燃燒起來,冒著黑煙,變成稀泥一樣漫漫流淌著……接著又出現徐如春和白麗萍詭秘的笑容。

天亮返回時,老駱問舒強,稿子能寫了吧?

舒強覺得腦子還是渾渾噩噩的,直到坐車出了山口,看見來時經過的那兩根熟悉的鋼軌和那個遠遠矗立的小車站,才長長吐了口氣,好像插進了定心骨,慢慢緩過勁來。

回到陽光酒店,舒強接到魏圖的電話,說聽說銅礦效益上去了,發了好多車礦石到內地,礦里給古城分局寫了感謝信,感謝鐵路運輸的鼎力協助。魏圖有些躊躇滿志,舒大記者,咱們再跑趟銅礦吧!讓你會會那個川妹飯館的小娘子,我看你們眉來眼去的。

舒強哼了聲,你拉廣告還是拉皮條?

提到那個女老板,舒強心里會跳幾跳,當時和魏圖去拉廣告時,火車站站長夸那個川妹子漂亮能干,但因高原干燥、陽光紫外線強,在這深山高海拔的地方每天一身蔥花味,臉上的膠原蛋白流失快,顯得很憔悴。他想到上次拉廣告的蠢事,總像是虧心對不起人家一樣??上肷秮砩?,剛放下電話,就接到銅礦火車站站長的電話,這小伙子用脆生生的嗓音說,礦里效益好了,車站的運量也上去了,想讓舒記者去一趟,給報道一下。掛了電話,舒強思忖,跑一趟,明天早晨趕回來也行。他怕魏圖聞到味再跑去宰人家一刀。來到銅礦火車站,站長高興地陪他到運轉室,指給他看墻上貼著的一張紅紙,上邊寫著:

尊敬的古城鐵路分局領導和職工:

由于市場經濟的瞬息萬變,近一年來,我礦生產的礦石滯銷,拖欠了職工工資,造成了職工隊伍的不穩定。今年二季度以來,銷量回升。你局在車皮緊張的情況下,優先安排為我礦運輸,使礦石順利銷出,解了燃眉之急,扭虧為盈,穩定了職工隊伍。我們萬分感激!

銅礦全體職工

站在這張紙前,舒強閉上了眼睛,心里是說不出的滋味,覺得那是一塊鏡子,自己不敢照。像有一只無形的蟲兒,在一點點嚙咬著他的心,真是愧悔??!人家端著的飯碗只有一點米,本身就吃不飽,你還硬從里邊摳一塊!他想著如果是魏圖,定會開心大笑,帶著自得的口氣挺起肚子很拽地說,怎么樣?還是鐵路幫了你們大忙,你出點血也是應該的。然后乘勝追擊,找到礦里,叫他們掏腰包再做一個版面的廣告。

這封感謝信,礦里也會派人送到分局。徐局長會讓人在辦公樓大廳新安裝的電子屏幕上輸入播出。他猛然想起,魏圖若聞到味兒,肯定會追來。他就用嚴厲的口吻告訴站長,如果報社那個魏編輯來,別告訴他這件事,就說礦上還是發不出工資來。不能老揩人家的油!站長有些奇怪地望望他,但很快反應過來,點點頭。

快到中午了,站長說,舒哥,去吃飯吧,還到那家四川飯館!

舒強眼前閃現出那個川妹老板的一臉愁容,就問,礦上把她的賬結了吧?

應該沒問題!我們去吃飯時,她臉上笑成一朵花似的。舒強真想去看看她,不知為什么,覺得那個女人挺有吸引力的,但還是克制了自己,收住腳步,說自己還有事,得馬上走。

火車快到羚羊谷車站時,舒強收到了羚羊谷工務段工人郝鐵路的電話。這個人以前巡道時防止過一場大事故,舒強報道過他,現在他帶著哭腔說,舒記者,你在古城嗎?你辦公室電話打不通才打你的手機。出事了!

舒強吃了一驚,忙問,什么事?

高主任、高光獻死了!

什么?怎么回事?快說!

洪水下來了,淹了鐵路,他帶著我們搶險,滑坡塌方,他被泥石流埋了!郝鐵路說著大哭起來。

舒強腦袋一陣陣發疼,一陣眩暈,瞪著眼,張大嘴,有些呆瓜了。他決定立即在羚羊谷下車。

十二

等舒強趕到時,暴雨像個肇事者早已逃逸,一場悲劇已經接近尾聲了。

出事的地點還是在距巴臺隧道不遠的那條線路上,遠望那個隧道,真他媽的總像是個揮之不去的黑鏡頭。

那天降了一場秋雨,雨點子很大,噼里啪啦的,打到耳朵上又疼又麻。不久,山上的洪水就沖下來了,那是一股股混合著紅赭色土壤的泥水,血色小瀑布一般轟隆隆地往下沖,鐵道邊山上的護坡砌石和防洪溝的砌石不少都被洪水沖落,堵住了泄水口。水位呼呼地上漲著,沖上了線路,眼看那兩條鋼軌也被吞沒了。東西兩邊來往的列車被逼停了。工務段發出紅色預警信號,高光獻火速帶著線路工們上線路搶修。他手拿鐵锨,帶頭趟著深到膝蓋的水,上到路基上。郝鐵路和其他線路工也拿著鐵锨緊跟著。郝鐵路對高光獻是帶著不滿的,經常從背后皺著眉看他。他覺得他雖是個好領導,但美中不足,太好色。高光獻也好像破罐子破摔了,他不理老婆也不理苑霞,聽說雙休日遠遠地跑到彭州歌舞廳去喝啤酒,一次能喝十瓶。有人勸他,他瞪眼,怎么?我自己掏錢,不能玩嗎?喝多了就揪自己的頭發自責,為自己的弱點而痛苦不堪?,F在他看著雨簾傾落,天地一片渾濁,水位繼續往上抬漲,洶涌著漫上來,一片汪洋,就大吼一聲,快,清除防洪溝里的落石!說著他帶頭跳進洪水齊腰的溝里,往外掏石頭,又對著工長喊,找幾十個蛇皮袋子,裝上土,在路基邊堆起來,引開水口!

雨水還在喧嘩傾瀉著。高原上很少下這樣的大雨,今天是怎么了?老天也和我們過不去!雨水的嘩嘩聲、鐵锨撞擊石砟聲、大家的喊聲交織在一起,工作服很快被淋透沾滿了泥漿,貼在身上濕漉漉的。

增援的隊伍火速趕來了,整整一汽車民工和職工,還有一汽車草袋蛇皮袋鐵锨等工具。水勢很快被控制住了,兩條寶貝一樣的鋼軌露出來了,被洗得水淋淋黑爍爍的發亮,被水沖走的道砟在一塊塊歸攏、填補。大家松了口氣。高光獻站在道軌中間仔細察看著,突然轟隆隆一聲巨響,鐵道邊的護坡崩塌了,石塊泥漿滾滾而下,一下子沖壓到道軌上。危險壓來時,高光獻一愣神,飛速反應過來,把身邊的工人郝鐵路向旁邊一推,小伙子一下跌出好遠,逃過了一劫,而泥石流毫不留情地將高光獻吞噬了!大家驚呆了,接著全都瘋狂地大叫大喊,高主任!郝鐵路嚎啕大哭??彀?!眾人一起擁過去,用工具掏,用手扒,指甲扒掉了,血和泥漿、道砟混到一起,但那幾噸數量的泥石流像座小山,一下子掩蓋了幾根鋼軌,就是挖掘機也不是幾下子就能解決問題的。接到報警電話趕來的段領導迅速聯系附近火車站,對這個地區進行封閉,攔停來往列車。增援隊伍開來了,沖到線路上清理巖石泥漿,大家盡量不用鍬鎬,多是用手搬走巖石、清走泥漿,想著快點把高光獻救出來。但扒出來的高光獻已經看不出模樣,早已停止了呼吸,人們哇哇大哭起來。

舒強下了火車趕到段部,看見滿院子的花圈白花花的一大片,像剛飄下一場大雪,挽聯在風中飄舞著,一股悲涼靜穆的氣息,很是瘆人,就站在那里發愣。郝鐵路眼睛紅腫,慢慢走過來,手上包著紗布。他嘆口氣垂下眼睛,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一臉負疚哀愁的神色。

高光獻的追悼會開得不倫不類,開得提心吊膽,不開不好,開又不好開。這主要是因為他的兩個女人。事先,段上不主張開追悼會,因為得避開他的私生活這個敏感問題,只表彰他搶險獻身的英雄事跡。段上先是試探著給分局打了一份報告,但遲遲沒有批復。后來據小道消息說,是徐局長沒表態。新段長心神領會,想著不聲張,悄悄辦了后事就算了。誰知過了幾天,分局辦公室章主任來電話,語調沉重地宣布要給高光獻開追悼會,而且徐如春局長要親自參加。

新段長很有些意外,但又沒辦法,只得趕緊布置。他怕出了意外給分局領導惹麻煩,就去做高光獻愛人和苑霞的工作。前者好說,沒什么意見。主要是苑霞,她沒名分,怕她鬧,弄得影響不好。領導勸苑霞不要出席追悼會,她就大哭大嚷起來,說孩子是高光獻的,總得讓他送送爸爸吧?好話勸了一大堆,她就是咬著牙不松口。后來新段長板下臉來,威脅道,這次局長也來,你去可以,但要是在那里鬧,惹了麻煩我可不客氣!苑霞說你放心,我不是潑婦,叫孩子看看老高就行。但就是這樣,新段長身上還是汗津津的,頭發絲直豎。唉,這個老高,死后也不讓人安寧!

追悼會上,一方面是會場懸掛的高光獻的大照片和搶險救人的英雄事跡,一方面是他的兩個女人都帶著孩子站在那里,成了不協調的一道風景。大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當初苑霞和老高妻子倒是和解了。當汽車把老高的遺體送進羚羊谷醫院時,醫生聽聽心臟,說沒搶救的必要了。兩個女人聞訊都跑來了,哭成一團。

她倆以前熱戰冷戰,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吞了你?,F在,在老高的遺體前,兩個女人對望著,突然都是兩眼淚花,一個喊大姐,一個喊小妹,擁抱在一起。大家苦著臉低下頭來,覺得生活真是太豐富多彩了!她們倒是一起慢慢抬著老高出了病房。

現在,老高原配聽說苑霞也要參加追悼會,腦子一激靈,這個小騷貨是不是想爭奪遺產?到時我可不怕,不行就試試,大鬧靈堂也行。

徐如春帶著工務、勞資部門的領導走進會場,他久久地望著高光獻的遺像,不時低頭擦眼淚。隨后他握著高光獻妻子的手安慰說,分局研究過了,老高定為因工死亡,給予撫恤金。老高的孩子17歲,正上高中。老高老婆趁機要求道,孩子不上學了,希望進鐵路接爸爸的班。徐如春面露難色,說孩子還是要上學,將來考大學,現在上邊有規定,沒有接班的政策了。老高老婆堅決要求讓兒子接班。徐如春沉吟一下說,老高這事特殊,盡量辦吧!聽到這話,老高的老婆就差跪下磕頭了。她覺得自己這孩子功課一般,考大學很難,再說現在大學生成堆,很難找到工作的。如能進鐵路上班再好不過,鐵路是壟斷企業,沒有競爭者,板上釘釘的鐵飯碗。她眼睛瞟著一邊的苑霞,生怕她也提出什么要求,攪了自己的事。徐如春又說了些安慰的話,對站在旁邊的苑霞表現出很厭惡的樣子。

苑霞這女子也真可以,她抱著孩子站在老高的遺像下流淚,好像別人不存在似的,更沒理會這個跺一腳地就晃的灸手可熱的局長。她默默地站著。

整個靈堂死一般的靜穆,新段長冷汗直流。

突然人們晃動起來,整個靈堂也在搖晃,有人尖叫,有人僵立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應過來是地震,擁擠著往外跑。徐如春喊著別慌,可也被小阮和章主任拖著護著架出門去了。舒強沒跑,他看見苑霞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就跑上去拉她。她卻掙脫說,別拉我,讓我死了算了!

仿佛只一瞬間,搖晃就停止了——可能是鄰近的地方地震了,輕微地波及到這里??烧麄€吊唁大廳空蕩蕩的,人們都逃命去了。

這之后,安靜一段時間后,見孩子接班的事沒動靜,老高老婆就打聽段人事部門,答復是分局沒發話。老高老婆就帶著兩瓶茅臺酒和一條中華煙來到徐如春辦公室。徐如春放下手中正看的文件,打電話叫人事處長來,把這困難講了,讓他去辦。處長面露難色,說彭州鐵路局沒給招工指標,也沒有文件。徐如春火了,拍著桌子對他發威,還把老高老婆帶來的煙酒舉起來,當著他的面放進身后的書柜里,對處長吼著說,這煙我抽了,這酒我喝了,你看著辦吧!

處長嚇得站起身來,連說千方百計想辦法辦。他也知道只要局長同意,總會有招進來的辦法。這事辦好后,徐如春又吩咐處長,你們當人事干部的,別成天板著臉對條文,放松一下,你帶著老高老婆和孩子逛逛街,到熱鬧攤點吃點小吃,看看這座城市這幾年的發展變化。

這事一傳出去,大家都嘖嘖稱贊,覺得徐如春真是了不起,是個好局長。

但沒有幾天,又一個消息鉆進舒強的耳朵。說出事的那道防洪溝和護坡砌石是豆腐渣工程,本應該用青麻巖片石,但包工頭為了省錢用的是風化石片,水泥灰漿沙子都不達標,時間一長就出問題了。搞工程的都喊著百年大計質量第一,但事實上往往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糊弄幾年,出了問題還找他修,他又賺一筆。

誰干的工程?

咱局長夫人手下的包工隊唄!

白麗萍?

嗯!

舒強覺得眼前又一黑,唉,又是這個女人!

人們都對徐如春處理高光獻女人的事翹大拇指,覺得這個當官的很人性化,沖淡了他夫人下海撈金的不光彩事,覺得這也正常,不撈倒不正常了。人家當官嘛!自古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上頭不管,我們小老百姓更管不了。撈也沒撈我的,只要多給咱小工人漲工資多發點獎金就行?,F在風氣就這樣,你舒記者當了官也一樣,你只是沒機會撈。

相反,他們對男女關系更為熱衷,像生活中的調料味精一樣不可少,花邊八卦傳得津津有味,本來只是一根樹枝,被他們描出不少葉子來,豐富多了。這一段時間,從段機關到工區到處都傳著高光獻的風流韻事,說他和苑霞頻頻上床,年紀大了招架不住,竟然買了性藥裝進口袋,洗衣服時被人發現??傊?,這人死了,留下很多話題。

舒強沒跟徐如春他們回分局,章主任目光閃爍地問他,你不走嗎?舒強說,我病了,在這醫院里看看。他的確感冒發燒,住進了羚羊谷衛生所。也可能是這一陣太過于疲勞,過分郁悶了。不少人來看他。出乎意料的是,苑霞也來了,她雙眼紅腫,穿著深色T恤衫,拿來一包黑枸杞,說是羚羊谷的特產,戈壁灘上野生的,泡水喝很養人。她拿起舒強的杯子洗干凈,放進一把黑枸杞,沖上開水,眼看那水變得藍瑩瑩的,透著墨水一樣的顏色,挺好看的??纯床》坷餂]人,她小聲對舒強說,她想告白麗萍,是她承包的豆腐渣工程害死了老高。她不會像老高老婆那樣,只要領導照顧,爭點小恩小惠。她說不連累舒強,只是要舒強把她寫的檢舉信修改后幫著投給上級機關。

舒強看了苑霞寫的揭發檢舉信:

尊敬的上級領導和紀委機關:

我是羚羊谷工務段的一名職工,現檢舉揭發局長徐如春夫人白麗萍為撈錢而偷工減料、搞豆腐渣工程,致使鐵路護坡砌石崩塌,造成車間主任高光獻死亡。

護坡和排洪溝工程是前年9月完成的,這個工程隊是私人性質的,因包工頭認識白麗萍,她給前任錢段長推薦,承包了這個工程。沒有經過招標,由錢段長指定,這個工程隊就與段技術室簽定了工程承包合同。他們為省錢,以次充好,用風化石代替青麻巖石,水泥沙子也不達標,經過一段時間的雨水沖刷,造成滑坡,導致人員傷亡。

舉報人:羚羊谷工務段苑霞

有事實,字句也通順,看樣子這個高中生還行。但還應寫得再具體些。舒強說,你先不要寄出去,我再了解一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重新整理一下,以記者內參形式發出去,我就不信扳不倒他!

苑霞說,舒哥,這件事他知道后肯定要報復,我不想把你攪進去。你是正直人我知道,但你也歸他們管,還是保住你的前途吧!我無所謂,破罐子破摔了!我準備辭職,到深圳打工去。

舒強瞪起眼睛,為什么?

我沒臉再在這里呆下去了,孩子我也帶走,總不能讓人看見他嚼舌頭吧!昨天郝鐵路給我來電話,說他要一輩子照顧我,我們一起生活。我當即把他罵了,說你要乘人之危嗎?他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氣憤地把手機關了。

舒強說,我知道郝鐵路這個人,他是真誠的。

苑霞說,人家正難受呢!把我當成隨便的人了!當初我和老高發生關系,也是我主動的。老高對工人好,不買白麗萍的賬,不媚上,不送錢送禮,得罪了不少人。他探聽到消息,知道自己段長的位置難保,那天他喝了酒,躺在宿舍里翻來覆去地難受,想吐吐不出。我看他這個樣子,就伺候他,恰好這時停電了,漆黑一片,這時他摸到我的手,喊他老婆的名字。我說我是苑霞,他說你怎么是苑霞?抓住我不放。我渾身發燙,他抱住我,我就癱軟了,實在沒有勇氣拒絕他,就……我只有用女人的身體安慰他了。但這鑄成一個大錯,把我也毀了!

人活在世上,唉!舒強說不出什么話安慰她。

舒強又在羚羊谷住了幾天,側面打聽這個豆腐渣工程的來龍去脈,可是知情的人有的諱莫如深,有的躲躲閃閃。他對這件事的關注,很快就引起人們的注意。他接到了老霍的電話,劈頭就罵他不聽報社指揮,說你還是報社的人嗎?有事要請示!接著說,胡一兵要去海南開一個新聞研討會,來回得半個月,你暫時來替他一下!這是調虎離山嗎?舒強想著,抓緊整理苑霞這封舉報信,走時將它發給了彭州鐵路局紀委。過了一陣,沒有動靜,倒有流言蜚語,說高光獻的小三告狀想討要說法,這個女人真不要臉皮,還嫌不出名嗎?想上焦點訪談嗎?領導對她不理會。舒強很生氣,就把苑霞的告狀信修改了一下,交給了強永鋼書記,讓他轉給局領導。過了一陣,局紀委找到苑霞,說經過調查,白麗萍與此事無關,她沒打招呼也沒介紹工程,她早就不和鐵路打交道了,新段長和包工頭都能證明。護坡以次充好的事正在派人調查取證,如有此事,將嚴肅處理,夠紀律處罰的就按紀律處罰,夠法律治裁的由法律治裁,決不姑息!舒強明白了,這個回合徐如春和白麗萍竭力又想滑過去。但紀委給苑霞的回復是正在調查,會有答復。而苑霞也受不了這強大的輿論壓力,帶著孩子去深圳了。舒強打電話給強書記探聽情況,強永鋼也嘆口氣,說他們上下勾結,官官相護?,F在這些事都是冰山一角,可能還有更大的黑幕呢!舒強說,我不是唐吉訶德,獨自揮舞著長矛斗風車,會有人支持的。強書記說,有人察覺了你給苑霞改舉報信,又增添了部分事實的事。舒強吃驚地說,這事沒人知道??!強書記說,你住在羚羊谷工務段招待所,苑霞頻繁找你,早有眼線看見了,他們上勾下連的。

舒強猛然覺得自己向來辦事都是大大咧咧的,沒有顧及這些。想起上次尤蘭對他說起的一件事,說有人寫匿名信給報社,反映舒強和銅礦那個四川餐廳女老板有不正當的關系,說她從舒強住的房間里呆到凌晨才離開,說舒強幫她承包了陽光酒店的餐廳,肯定吃了回扣,再就是和她睡過。老霍看了信很生氣,對尤蘭說,當記者要注意,不要發生不該發生的事!以前是有教訓的,不是有個叫邱剛的嗎?惹出的事至今還讓報社背黑鍋。尤蘭仔細看了看匿名信說,沒有事實,盡是猜測,這樣的信可以不理會的。老霍說,你還是和他談一談,敲打一下。

舒強當時很氣憤,他對尤蘭說,確有此事,但沒有不正當的。戈壁新城的陽光酒店是古城分局多種經營部門投資修建的,當時餐廳要對外承包。那個銅礦的川妹飯館女老板找到舒強,讓他幫忙中標。舒強就找了辦公室章主任和副主任小阮,推薦她。經過招標考察,川妹子如愿了,她封了三個紅包,給舒強、主任和小阮。舒強不收,勸她也別給他們。川妹子說,舒哥你真是書呆子,他們是一定要給的,將來結賬都是他們簽字。你們是大企業,財大氣粗,不會像銅礦那樣打白條的。舒強只能嘆口氣,搖搖頭。而章主任和小阮認為舒強也拿了一份?,F在的人,誰是傻子?

第二件事也有,但不是匿名信寫的那樣。那個川妹子是很感激舒強,對他有好感,覺得這個白面書生人好,也帥氣。舒強到戈壁新城采訪,下榻陽光酒店的晚上,他正看電視,傳來敲門聲,是川妹子來看他。白天,舒強看見過她騎著電動車嘟嘟嘟一溜風去買菜,上穿發白的牛仔衣,下穿黑色緊身保暖褲,把大腿小腿肚包得線條分明,屁股圓圓的,戴著防曬太陽鏡,很有誘惑力。她在房間里和他聊著,慢慢地天就黑了。她沒有要走的意思,從她那閃爍的火辣辣的大眼里他像是察覺到什么,心不禁怦怦跳起來。出差在外很寂寞,再說正是年富力強,有一陣沒有床上的事就想,下巴頦上憋出些小豆豆疙瘩,男同事看一眼就調侃,看樣子你又老實了幾天唄?而且眼前的這個來自天府之國的女人水嫩嫩的,像個剝開的茭白,但舒強還是克制住了。眼前的這女人是想報恩呢,還是想要拴撈他、讓他像只潛力股不斷地給她增值?就拉著她的手說,妹子,天晚了,我要休息了,明天再聊!她突然把小牛仔衣解開,露出的緊身衣勾勒出優美的胸腰,特別是兩個小乳房,挺挺突突。她要干嘛?舒強血液上涌,心狂跳起來。她很平靜,舒哥,你是好人,你不要錢,是不是要?……舒強明白過來,連連擺手,我什么都不要,別亂想!她低頭說,我覺得沒有免費的午餐,一個男人對女人好,不要這就要那的。舒強說,你一百個放心,我什么都不要!又說了句笑話,別感謝哥,哥是雷鋒。她笑了,那你給我照張相吧!我今天都30歲了,照相紀念一下吧!舒強想想同意了,他知道相機里沒裝膠卷,就這樣假裝著照幾下,她要照片時就說照壞了。假拍了幾張后,舒強把佳能相機鏡頭蓋蓋上。她靠過來看,一股溫暖的馨香傳導過來,舒強真有點意亂,就說你去休息吧!她低頭說,舒哥,你是好人!你們當記者跑社會的認識的人多,認識有名的中醫不?看他驚訝地望著她,她說自己得了點婦女病,看了幾次也沒看好。20歲到這里來打拼,整整十年了。高原氣候惡劣,銅礦那里水質也不好,聽說山上的礦也有放射線。舒強問,老公沒帶你到外地看嗎?她說,哪顧得上??!光是忙掙錢了。她仰起頭,坦率地看著他,要不,我給你講一夜我的事,好嗎?有很多故事呢!舒強連忙推辭說要寫稿,對她說,快去休息吧!她站起身走了,出門后在走廊里故意大聲說,我走了,明天早點下來吃飯!這分明是喊給別人聽,也是幫他洗刷嫌疑。這一夜,舒強翻來覆去沒睡好。想著如摟著這迷人的川妹子睡一夜會怎樣?也許沒事兒,是自己想多了。再是她要照個而立之年的紀念照,為自己沒放膠卷而愧疚。唉!知識分子就這樣,太敏感,送到嘴邊的肉都不敢吃。就這樣患得患失想了一夜。二天早晨他昏沉沉地去吃早飯,見她眼睛紅腫,給他拿飯時強笑了一下,說話也不像以前那樣沒有拘束陽光四濺的可愛樣子了。舒強想著一定給她打聽老中醫治病的事兒。

傳言發生后,他找到她,想讓她寫個證明,她驚異又帶嘲諷地望他一眼,哥你有病???這是沒事找事??!

這個書呆子較真的形象肯定刻在她心里了,以后見面她只是客氣地打個招呼而已。后來在分局走廊里也碰見過她,是來找章主任結賬的,她再也沒到記者站找過舒強。當然舒強也沒給她找過醫生。

商人就是商人,唯利是圖!舒強很生氣又無奈,覺得自己好心又辦了件蠢事。但他想著川妹子的病,又心軟了,還想著幫她打聽名醫的事。他把這些講給強書記聽。強書記很痛心地說,關鍵是風氣壞了,上行下效!但世界上哪個國家都不允許腐敗的,要給他們亮紅燈,這個蓋子早晚會揭開,這需要上下一齊努力!

想起鐵道線上的紅綠信號燈,徹夜不眠地照射著遠方,遠遠望去,給人以動力和警示。舒強敬佩地望著這位老領導,他在彭州鐵路局是個黑包公式的人物,一身凜然正氣,不貪不占,不計較官位得失,對壞人壞事毫不客氣亮紅燈。有些人對他又恨又怕,又無可奈何,就以工作需要之名給他弄了個可有可無的閑職。

十三

舒強來到報社,先是聽到一個消息。說是魏圖如愿拿到副科級主任的任命,不知他是用什么辦法把老霍擺平的。戴上烏紗帽,他很高興,重新印了不少名片,裝在口袋里,像揣著一團火,燒得他直想蹦蹦跳跳。平心而論,魏圖這人很能干,這種人在社會上也混得開,但和自己不是一路人,書生怎么能和江湖上的人比呢?只有搖頭嘆氣。

老霍見了舒強,明顯冷淡了許多,耷拉著眼皮,顯得眼泡更大。他不滿意地說,你不要管人家分局的事,你沒資格管,將來你還得在人家手下干,有碗飯吃就不錯了。

看樣子有人知道他干預徐如春和白麗萍的事。

泡泡眼閃閃爍爍,帶著關心的口氣說,小舒,你干了一陣記者了,當記者要跑江湖,八面玲瓏,我覺得你很內向,不太適合,還是愛好你的文學去吧!我跟徐局長說說,給你安排個好地方。

他終于下“逐客令”了,既是主編大人這樣開口,舒強心里冷笑幾聲,很痛快地答應下來。

回到古城分局自己的辦公室,舒強看著房間里的書籍等物,想著自己就要跟這里畫個句號了,一陣放松的疲倦涌上來,就躺在床上歇息。不知為啥,有一種心猶不甘、壯志未酬的悲涼感。

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懶懶地去接——是尤蘭打來的,小聲告訴他,說老霍催著人事處讓把你的檔案趕快轉到古城分局。

哦,我知道了!微臣盼著的就是這一天??!

果然沒幾天,老霍就親自給舒強打電話,說是從現在起,你已經調回到古城分局了。以后歡迎來報社玩。我給徐如春局長通電話了,讓他想辦法給你提成副科級。徐局長連連答應說,小舒是人才??!筆桿子可以??!我們要用!

舒強腦海里條件反射般浮出這兩人的油滑嘴臉來,心里冷笑一聲。

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沒過幾天,就傳來老霍退居二線的消息,原因是局里要減員,官員們都不想下來,就只好按歲數往下裁,男55歲、女50歲。老霍正好在55歲的格上,他極不情愿松開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權柄,但組織人事部門說這事沒商量,就是一刀切地下命令,必須讓出崗位。

舒強覺得很開心,真是出了口惡氣。

聽新聞部主任王鏡說派來了新主編,尤蘭和王鏡接著被任命為副主編。這倆人是不錯的!舒強覺得選對人了。

舒強被掛起來了,等著分配。因為還沒人來接他,他就還在記者站這個小房等待著,每天沒事,看報喝茶,倒也悠閑,比起以前來,真是閑得自己都不相信似的。他覺得,古城分局不會給他好工作,他幫著苑霞仗義執言的事,徐如春可能知道,弄不好會發配他到遠遠的一個戈壁小車站去當一個可有可無的差事。

在家里凌藝也開始數落他,說他沒必要搞世上皆濁我獨清,你一個小人物,胳膊總是擰不過大腿!像賈林那樣多好,不惹心煩過順心日子。起早貪黑寫了那么多稿子,幾乎每期報紙上都有,現在才干了一年,什么事都較真,得罪了當官的,那么多心血稿子都白寫了。什么事都要順行,不要逆行,這個道理還不懂嗎?

夜里,舒強摟著妻子,發現她已經冒出了幾莖白發,還不到四十歲??!心里一熱,眼淚差點涌出來,想起她每每高興時,總是瞪著烏黑深邃的大眼睛,輕柔愛撫地找他的白頭發,找到就狠狠拔下來,然后用小手拍拍他的臉頰,行!小伙子,還年輕呢!自己這一年在外邊跑,不管家,她帶著孩子獨自操持著,很不容易,一股憐惜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把自己這一年來經歷的每件事、寫的每篇稿都在腦子里回放一遍,覺得自己沒有錯。學不了法拉奇,采訪過風云人物,吸引無數人的眼球,那是世界級的記者,但在自己的這塊小天地里,他也堅持了記者的良心。他問凌藝,本性難移,我還要這樣走下去,你會離開我嗎?她回他一句,嫁你就知道你是書生,小傻子!舒強摟緊了妻子,這是我最后的陣地,要不天真塌了!

待分配的日子在一天天熬著,舒強從不到人事部門去打聽,任其自然吧!他埋頭看書,整理了幾本采訪筆記。

十四

一個秋意漸深、黃葉飄飛的下午,有一輛子彈頭車悄無聲息地開到了戈壁新城駱總的辦公室前停下,車上下來一個氣質不凡的女人,穿一身銀灰色套裙,她就是白麗萍。這是源于有人送給她兩副一白一綠的昆侖玉鐲子。這種玉向來就只是兩種顏色:碧綠和潔白。白麗萍拿到后愛不釋手,喜歡得擺在枕邊。她忘記徐如春讓她近期不要在鐵路范圍內活動的告誡,來找老駱。而且這次車里還坐著一個人,就是《鐵道報》社的魏圖。

這魏圖也早嗅到了昆侖玉的氣味,大為興奮,想著到處跑廣告提成也沒幾個錢。自接觸白麗萍后,視野變寬了,他的野心也慢慢膨脹起來,又通過她認識老駱這個重量級的老板后,便經常熱線聯系。如果老駱來彭州鐵路局辦事,他會主動擺宴,再送些百合、雪梨等特產。在他看來,老駱是個商海大鱷,想掙錢少不了要求他,而白麗萍更是手眼通天的局長夫人,更要死死靠住,他竭盡拍馬之能事。聽說她要去玉石礦,便要求帶他去轉轉,說是去拍幾張照片。實際想著如能摻合進去,順便搞一批玉石,做成一筆,那可真是天上掉下個大元寶。哼!讓報社的人瞧瞧,我魏圖可是個上通下達、是能干大事的人。

白麗萍來見老駱,自然也帶點握著老駱命脈的意思。一來老駱是徐如春的下級,任免他只是一張紙的事;二來老駱有個兒子,沒有正經工作,在社會上混,總惹是非,弄得他血壓不斷升高。白麗萍已給老駱透露過,說徐如春會想辦法把他兒子安排進鐵路,解除他的后顧之憂。老駱自然高興。白麗萍下車伊始,就要求看看玉石。老駱就領著她和魏圖進山。老駱介紹說,這一陣前來瘋搶玉石的人越來越猖獗,偷玉的人,有的徒手抱著一塊就竄,有的開著汽車農用車來,裝上一些就跑。這里崇山峻嶺,戈壁灘大得無邊無際,你很難抓到他們。再是售玉沒有統一價格,有的收了人家回扣,給上千兒八百塊錢,就能拉走半卡車玉石。據說市里正在研究保護措施,考慮派武警封山。老駱這個礦雖是鐵路多經部門開采管理,但也要受地方政府管轄,即所謂雙重領導。白麗萍不動聲色地聽著,沒說話。她的皮膚病可能又犯了,不停地晃著身子,用藥膏抹胳膊。

山上臨時蓋了幾間堅固的木板活動房。有幾間宿舍,還有兩間充當倉庫,裝滿了玉石,有專人守衛。白麗萍一個一個看,看完后,老駱要帶她下山,她不動聲色地問,你不是還有個倉庫嗎?連這個秘密她都知道,可見什么根底也瞞不過她。老駱有些臉紅,他嘆口氣,叫人取鑰匙??戳诉@個庫里的幾塊玉石,她停住腳步不動了,這庫里的玉石,外層石皮薄,摸著油膩光潔,敲一敲,聽一聽,就知道是上等貨。來之前她有準備,看了一些介紹玉石的書籍,又請教了一些懂玉石的人,所以現在她眼睛亮了,反復看了后,說,老駱,這個庫里的玉石我買下了!

老駱的臉上出現與往日的沉穩不同的緊張,為難地說這些石頭已被一家殘疾人開辦的玉器廠女廠長買下了。

她不是還沒提貨嗎?

是,她正要到咱們分局運輸處去報計劃,申請集裝箱,但現在集裝箱緊張,計劃單一直沒下來。

你可以給她搞點別的玉石。貨,我提走!以后她要車皮有困難可以找我。

按理說,這也是仁至義盡了。但老駱長嘆,我答應人家了,她也看了貨了!換了她會知道??!做人要講信用??!

那你看吧,別說我以權壓人。

老駱苦著臉不說話,想起那個殘疾的小姑娘廠長,小時候,她為救一個觸電孩子,一只胳膊搭進去了。以后自立自強,拿到大專文憑,又成立這家殘疾人玉器廠,帶著一幫殘疾孩子闖市場。駱總很欽佩她,答應給她最好的玉石??戳素浐?,小姑娘高興得又蹦又跳,說一定雕出最好的掛件,還要雕一顆玲瓏剔透的玉心送給老駱。

老駱苦著臉不吭聲。白麗萍說,我可是掏錢,別說我占了鐵路的便宜。

結果是數了幾十塊上好的玉石,那個庫也變得空蕩蕩的了,按很便宜的價格交了錢。白麗萍讓老駱開了收據,突然她按住老駱的筆,說發票寫上魏編輯吧!看著魏圖一怔,她說我現在不好拋頭露面和鐵路上打交道了,反正我們是合作,有你們報社的好處。

魏圖連說那當然,就寫報社經營部,經辦人是我??砂l票白麗萍卻裝進自己精致的鱷魚皮小包里。整個交易過程,老駱都木然地坐在那里。

本來決定第二天走,可當天晚上出了點事,老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地上丟了一地煙蒂。后半夜,他突然從老板椅上栽下來,被送進醫院,經檢查是腦充血。搶救到天亮,總算保住了命。

白麗萍咬牙罵老駱撐不起臺子,但覺得大事已辦好,決定先溜走,她讓魏圖押著玉石車后走。這正中魏圖下懷,望著這些財富,他已經開始在琢磨什么了。公路邊來往昆侖山的貨車很多,很快就說定了一輛農用車??纯刺焐珴u晚,太陽已經向昆侖雪峰頂上的巉巖投下鮮紅的晚照,又一點點墜滑下來。

白麗萍開車出了山口后,見前邊公路上警車排列,紅紅的警燈伴著警笛閃爍著,一片呼嘯聲,如臨大敵的樣子。她心里一跳,哦,真是封山了!

這邊魏圖也慌了手腳,他給白麗萍打電話,對方沒接,望著滿車上好的玉石,實在舍不得,就和那個農民模樣的司機商量,看能不能找路把車開出封山區。司機說較難,但也不是沒縫隙可鉆,繞開公路,從戈壁灘上轉轉試試,但工錢要多加。魏圖答應,只要把這車玉石運出去,花這點小錢算啥!

舒強也在這時來到戈壁新城,這陣賦閑,覺得自己如陶公歸去來兮一樣,也想順便找老駱聊聊,他不知老駱已出事,電話打不通。想摸摸白麗萍的近期行蹤。他就在陽光酒店門口溜達著,想著這一陣的煩心事。

這時,酒店的旋轉門轉出一個人來,正是白麗萍,拖著拉桿箱。她也看見了舒強,就目光鋒利地盯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匆匆上了開到酒店門前的子彈頭,疾駛而去。幾片秋天枯黃的落葉跟著沖起的氣流在空中悠悠打轉……

舒強一怔,他想起尤蘭告訴他的,魏圖到這邊來了,就給他撥,手機信號不太好,半天盲音后,聽到的是:你好……暫時無法接通。

這個魏圖又在搞什么名堂?

連打幾次,終于通了,傳來沙啞的嗓音,好像他在大病中。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聽說舒強也在戈壁新城,對方高興起來,好像是強吐出最后一口氣似地呻吟著說,舒老弟,好人??!快來救我,那個黑車司機想獨吞玉石,把我砸暈,他開車跑了……

舒強大吃一驚,真的假的???

不騙你,我要死了,躺在戈壁灘上,就是不疼死,晚上也會凍死!快來!求你了!

你在哪里?

不知道,山口不遠的荒灘上。

快給老駱打電話吧!他還在礦井那里吧?

丟人啊,不給他打了。

那快給白總、白麗萍打!

這個臭娘們,打了幾次都不接。

你找個車來接我,千萬別報警,丟人的。

舒強剛開始聽到魏圖的呻吟聲還有些報復的快意,現在覺得情況嚴重了,他也著急起來,說了句,你堅持住,我想辦法!想來想去,只有報警才能救魏圖,得抓住那個搶了玉石逃跑的黑車司機。

警車載著舒強一路奔馳,警燈閃爍、警笛呼嘯,順著國道直奔昆侖山口,終于在離山口幾公里的荒灘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魏圖,所幸他只是被砸暈,并沒流多少血,加上高原反應,已經昏迷。送到醫院搶救一陣就沒生命危險了。接著,根據魏圖的描述,警察又全力追捕那個黑車司機。

老駱的公司被警察傳喚了。責問為什么違背市政府文件,獨自出售玉石?公司的人沒辦法,只好供出白麗萍。

而白麗萍反復推卸責任,說是魏圖要的玉石,與她無關。老駱提供的那張發票存根,確實寫的是魏圖的名字。

躺在病床上的魏圖咬牙切齒,這個臭娘們真狡猾!我要整理材料告這個臭娘們。他對舒強說,她不光借老公的權力撈錢,還和老公一起買官賣官,我有證據!

舒強諷刺地問他,你不怕她報復?

他老公是分局長,又不是彭州的大局長,管不到我的。這個臭娘們裝逼裝得像,全靠老公的權力在兩條鋼軌上撈錢。她根本沒有經商的本事,炒股虧得一塌胡涂!

別人說起老駱遇到倒霉事,都是當初沒聽人勸,開采玉石沒有祭山。

祭山?舒強覺得奇怪。

就是帶著煮熟的豬頭、香燭,到山根擺上,跪下磕頭,說些我們采玉驚動您老人家了、要多關照一類的話,還要放一掛鞭炮。

這不是迷信嗎,信這些?

怎么是迷信?前一陣,一些學者來研究昆侖神話,西王母、虎齒豹尾的昆侖獸,也是披紅掛彩,搞得很熱鬧嘛。

那是一種文化,不是……

什么雞巴文化,都一樣嘛!

十五

過了一段時間,舒強和苑霞提供給上級領導的有關徐如春和白麗萍的違紀材料終于有了說法,上級紀檢部門經過調查,掌握了一定事實后,決定對白麗萍進行雙規。而徐如春也被停職檢查,說明問題。當紀委辦案人員對白麗萍寓所依法搜查時,在她的臥室緊靠床前的柜子里發現了近千萬元摞得整整齊齊的現金,散發著一股刺鼻的霉味,而她的皮膚過敏原因也就此有了答案。她是不敢把巨款存到銀行的。再一個叫辦案人員驚訝的事是,當要帶走她時,她的亭亭玉立的女兒面無表情、非常冷漠,看著母親被帶走而無動于衷。這個女孩兒是家里的老大,徐如春給白麗萍下過跪,而白麗萍給自己的這個女兒跪過。徐如春表面是鐵路王,威風八面,但他內心也很糾結、恐懼,總害怕自己出事。時間一長,覺得自己是個兩面人,一陣是人、一陣是鬼。他懇求白麗萍住手,或向別的領域發展,別在自己的地盤里找粥喝了!甚至下跪。而白麗萍信奉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這個世道里,錢越多越好!而這個女孩則有別于父母,她正在上大學一年級,班上的許多貧困生連學費都掏不起。一個來自山區的孩子被投資賺錢的網站騙了學費,自殺了!這件事對她震動很大,她不明白,為什么這社會有人富得流油,而有人窮成這樣?白麗萍解釋說就是這樣,競爭無情,有窮人才會有富人。小女孩對父母這種利用權力撈錢的做法不齒。白麗萍哭著懇求她,我的寶貝,我們是為了你!將來我們去外國!小女孩昂著頭說,我哪也不去,我打工賺錢養活自己,不需要你們!白麗萍撲通跪下,你可憐你媽吧!我們原來多苦,好容易翻過身來,誰知道將來咋樣??!這都是為后輩子著想。小女孩還是拽拽的昂著頭,不領她的情。

說來也是奇事,白麗萍在指定的地點交代問題的這一大段時間里,她不用再往身上抹激素藥膏,皮膚病竟不治而愈了。

又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舒強的電話響了。是尤蘭打來的,爽朗的聲音充滿喜悅,小舒,我們研究過了,還想讓你回報社,你是個好記者!你愿意不?

舒強覺得一陣疲憊的溫暖襲來,半天沒有答話。不知不覺地掏出沒還交出的記者證,看看自己神采飛揚的照片,摸摸報社的鋼印,摸著國家新聞出版署的鮮紅印章,不覺眼淚流了下來,想著做一個正直、說真話的記者不容易,但自己別無選擇,他只有繼續走下去。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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