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言短詩

喻言

1 鳥

天空中飛翔的鳥兒

我在陸地上行走

同你一樣自由

2 烏鴉

我看見一只烏鴉

然后是一群

布滿冬日結冰的湖畔干枯的樹枝上

遠遠望去，像落葉的幽魂

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副空蕩蕩的骨架

3 蒼茫

遼闊的草原

鋪到天邊的綠色

被一陣風吹得枯黃

寂靜的天空下

遠處的羊群

像一塊白色的地毯

緩緩移動

再有一陣風

整個世界將會被羊群覆蓋

5 滇池觀海鷗

落日的逆光中

海鷗灰色的身影發黑

像一群烏鴉拖著夜色

將岸上的人群一網打盡

6 絕句

古代的詩人

寫一行詩就要咳一口血

他們固執認為

一個人連咳四口血

就會死去

于是，他們寫下了

絕句

7 口哨

少年時吹口哨緩解緊張

青年時吹口哨表達悶騷

如今中年，口哨已演變成

呼嚕聲

睡眠時可以穿透幾重門

8 夢境

同一個夢境

一年里多次重復

過去的朋友和敵人

展露曾經熟悉的面孔

所有的事情都如此清晰

只是我沒有看到自己

10 情敵

我的情敵瘦小、猥瑣

兩眼如豆

思想混亂

趣味低下

說話結結巴巴

這猶如一面鏡子

我慚愧了整整一生

11 鏡子

我的一生都關在一面鏡子中

目光所及，無處可藏

我知道只要輕輕一拳

就可打碎它

從此逃出超生

但我的親人也在鏡中

我的朋友、工作、可愛的寵物也在鏡中

還有我的書籍和房間

以及累積起來的一點點虛名

我的一生都被這片薄薄的玻璃綁架

知道它不堪一擊

四十多年過去

仍下不了手

12 牙齒

有誰贊美牙齒？

飽飲鮮血的牙齒潔白、澄亮

是我唯一的利器

代替纖弱的手

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

突然出擊

緊緊咬住不再松口

直到一片片將你撕碎

許多時候我都飽含熱淚

咬緊牙齒，那些忠誠的戰士

守衛在口中

使我滿腔的憤怒從不輕易流露

13 四季歌

秋風灑下毒藥，萬物離死不遠

曾經背叛絲麻的身體

淪為棉花的仆人

更深的季節，動物的毛皮

已豎起招降納叛的大旗

掙脫羽毛的小鳥

在七月的海灘

曾引發太平洋一次海嘯

而春天，讓汗毛自然彎曲的春天

徘徊在夢境深處

等待死去的

復活

14 草帽

戴上草帽

陽光不再強烈

我甚至可以看到遠方一株樹的枝葉

整個夏天

一切都如此耀眼

身邊的事物

我也一無所見

這頂小小的草帽

使我躲在一片陰影中

冷靜而富于遠見

15 晚宴

沒有風暴的日子酒杯相互撞擊

不懷好意的液體淹沒嘴唇

只有鼻子呼吸

我們坐下來相安無事

眼睛里沒有危險

表情如此明朗每一條皺紋都蘊滿善意

我們已經習慣美麗的謊言

在欺騙中度年如日

一瞬間燈光明亮

所有的面孔都露出猙獰

受驚的魚一只只從盤子里站立起來

16 詩人

在人間耗費了太多的才氣

再也寫不出成串的詩行

去搭建回天堂的階梯

詩人，那些護照過期的天使

流落塵世，又與塵世格格不入

我帶著前世的仇怨穿越而來

懷揣風暴與驚雷

與天使同行卻沒有他們水晶的靈魂

17 秋后問斬

幽幽怨怨的昆曲

如泣如訴

若斷若續

婉婉轉轉

從春寒料峭

到繁花怒放紅肥綠瘦

一直唱到西風漸起萬木凋零

偌大一顆頭顱

在萬眾矚目的圍觀中

在劊子手開聲吐氣的吆喝中

在一閃而過的刀影中

從高高的刑臺上

骨碌碌滾落

然后緩緩停下

停在干枯的草地上

這一生中最后的碩果

仿佛必須等到秋天才會墜落

18 同一個夢

連續幾晚

我與一個兄弟

重復做同一個噩夢

我告訴他夢的上半截

他就流暢地復述出下半截

我倆面面相覷

從對方眼中看到驚恐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

我們都不敢睡覺

隔桌對坐

圓睜二目

互相監督

19 假裝等待一場床戲

肥皂劇里沒有肥皂

只有無窮無盡的肥皂泡

把自己在橫放在沙發上

這樣的姿勢最適合欣賞泡沫的誕生與破滅

有人假裝清純，有人假裝個性

有人假裝淫蕩，有人假裝深刻

他們一起假戲真作地調情

他們為什么不能像蒼老師那樣

深入一點點，一點點

疲憊地閉上雙眼

今夜，我注定等不來一場床戲

22 苦

深刻在骨頭里的記憶

一遍又一遍滲透出來

從舌尖流經食道，流進胃

從靜脈流進動脈

流經四肢百骸

流進肝脾

然后，從心房流出來

從毛孔流出去

那些從身體流出的水

淹沒了腳步

淹沒腳下的道路

把大地染成非洲

把歷史染成黑河

把時間染成黑洞

把路邊的植物熬成中藥

23 痛

屬于神經系統的秘密

就這樣被聲音出賣

一聲嘶喊像鈍了的刀鋒

砍在時間堅硬的外殼

或者隱隱約約的呻吟

一場消耗愛情的持久戰

肉體在聲音中，一刀一刀削薄

靈魂被扯成一根線

長得找不到線頭

24 妖

臉長在鏡中

骨骼和肉也在鏡中

對著鏡子穿衣

一根領帶從鏡中飄出來

像舌頭一樣舔了舔你的臉

然后，開門走出去

走在大街上

與無數的衣服擦肩而過

其中一件帶著香風的衣服

讓你頻頻回首

直到那道香風被汽車尾氣沖散

25 鐵核桃

大腦的溝回越豐富

外殼越堅硬

一只靜態的乒乓球

滄桑的面孔暴露從不妥協的猙獰

摧毀肋骨的鐵掌

劃傷花崗石肌膚的鞋跟

夾斷指頭的門隙

惡毒的咒罵

都不曾讓一只核桃屈服

舉起大號鐵錘

狠狠砸下

沒有意料中的粉身碎骨

它只是向下

完整地嵌進大地

與大地融為一體

26 骷髏頭

某次酒會

所有的美女都拎著

一款骷髏頭造型的包包

我悚然一驚，以為

誤入邪教的道場

朋友輕笑說：

這是一個非常新潮的

國際品牌

我心中立刻感到安慰：

即使我們死后

肉體腐爛

只剩下骨架

我們的頭腦

依然可以引領

國際潮流

27人類的起源

人類起源于——

早起的猴子撿完了地上的果子

晚起的猴子必須站起來

摘樹上的果子

28 真相

時間的浪花卷走了天真的孩子

還回來的卻是成人的尸

29 農民

這些土地的仇人

一遍又一遍

把一枚枚莊稼釘在大地身上

并吸走營養

有時候，他們也灌溉、施肥

讓那些垂死的土地恢復生機

然后，再把莊稼一枚枚釘上去

30 失眠

黑夜如一列巨大的火車

從我睡眠深處開出

肋骨鋪成一根根枕木

從身體一直向無盡的黑暗延伸

密集的車輪從上面碾過

聽見骨頭發出吱吱的響聲

這只巨大的昆蟲

爬過腹部遼闊的原野

它將穿越茂密的森林

繞過凸起的山峰

在膝蓋堅硬的站臺稍作停留

最終，它將開出我的身體

開過臥室和書房

從客廳的落地窗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