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

坐在自家陽臺上，攤開稿紙計劃寫點什么，并不曾注意到這似有若無的雨。這雨實在太小了，我只能將其形容為細。當然這不是我的創造，唐劉長卿《別嚴士元》詩：“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彼侮懹巍缎@》詩：“點點水紋迎細雨，疎疎籬影界斜陽?！彼麄z比我早認識它，幾近千年。

放眼遠處，霧蒙蒙一片，是細雨密密織成的網。人潮涌動的街衢，細雨絲毫不被人驚覺。不像烈日的狂暴，沒有暴雨傾盆的肆虐，細雨不曾打擾任何人。就連鄰人曬在外邊的衣服，也不見收拾。我看見鄰家婦人探頭出來看天，而后接著慵懶地縮回去靠在客廳沙發打盹。

但細雨的確是驚擾我了。我習慣于像一只老鼠一般晝伏夜出。妻女都上班或者上學去了，獨留我一個人在陋室之中補充睡眠。我醒來的時候，天陰沉沉，似乎又是一個黃昏已至。我恐懼于未能抓住時間的尾巴，而把“今天”匆匆放過，想著該干點什么，示意我的存在。我振衣而起，走上陽臺，鋪開稿紙。就在這個時候，細雨飄忽而至，像一只蜻蜓停歇在我的鼻尖和筆頭上。

在視線中幾乎不見一絲痕跡，但雨就真切地跌落在空白的紙面上。一粒粒微小的雨珠碎鹽一般，煞是圓潤可愛。筆尖走動之處，擦破水珠，墨水化開，洇濕了，但淺淺的，并不明顯。

這介于霧和小雨之間的細雨，讓人察覺不易，不易察覺。但它一直細細密密地下著，并不因為人們是否在意而存在。細雨啊細雨，這千變萬化的水之精靈。微小卻不渺茫，濕潤卻不喧嘩，真正是“潤物細無聲”啊。在細雨中寫作，與細雨進行親切交談；在細雨中呼吸，與細雨做親密接觸。細雨打不濕我的衣服，細雨卻能停駐在我的發梢、眉際、臉頰和唇角。細雨珠圓玉潤，細雨飄飛賽雪，細雨恍若精靈。細雨直接沁入血脈里，直接化在心蕊中。細雨是游動的水的魂靈。細雨來自天空，細雨去向八方。

在細雨中感受人間冷暖，在細雨中體悟筆下人生。在細雨中除去浮躁、除去焦渴，忘掉紛爭、忘掉憂愁。把一切交給細雨，把四肢打開，把耳朵打開，把眼睛打開，把鼻翼打開，把嘴唇打開，把毛孔打開，吸雨，聽雨，嗅雨，讓雨徹底進入身體發膚。這心臟太干燥了，這肺部太多污染，這脾臟、腎臟、胃、腸、肝都要好好洗一洗了?？善綍r這作為清潔的水進不去，作為食物的飲用水只會在內臟的通道里游弋，而不能清洗它們油膩的外表。只有細雨，只有細雨能進入皮膚，給身體快快樂樂洗個澡。

在細雨中寫作，讓細雨浸入筆尖，游向紙面。浸透字里行間，成就一番文中美景。在細雨中冥想，在細雨中感悟四時變遷，在細雨中張揚青春，在細雨中敘寫人生。這難得的細雨，讓我的皮膚，我的臟腑，我的靈魂好好地洗了個澡，真是清潔了，干凈了，涼爽了……

正感動著，歡欣著，卻發覺一場細雨已經結束了。

這來去無蹤的細雨，真的是走了。來時不敲門窗，去時不揮衣袖。

（徐仁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