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光中
我去四川大學訪問。演講與座談之余,易丹教授陪伴我們夫婦重游樂山城,去尋找我岳父的墓地。
半個世紀以來,妻子存著兩張手繪地圖。地圖是用當年航空信紙畫的,線條和文字精細而清楚,應該是岳母所制。一張是樂山城區,呈三角形,圍以城墻,城東是岷江南下,城南是大渡河西來,匯合于安瀾門外。另一張則是墓地專圖,顯示岳父墓在城西瞻峨門外胡家山上,坐北朝南,背負小丘,面對坡下大渡河水。
車子在師范學校校園左轉右拐,找不到墓地,看不到任何碑石標志。不過整個校區高高低低,都在山坡上面,坡勢頗陡斜,應該就是從前的胡家山。老校工說:“以前是有幾座墳墓,后來蓋了房子?!彼钢钙律蠋组g教室,說好像就在那下面。
我們的車在教室對面坡道旁停定,我幫妻子把帶在車上的一束香點燃,插在教室墻外一排冬青前面。我和易丹站開到一邊,讓妻子一人持香面壁,吊祭無墳可拜、無碑可認亡魂。那天好像是星期天,坡上一片寂靜,天色一直陰冷灰淡,大渡河水在遠處山腳下隱隱流著。
妻子背對我們。雖然看不到表情,但我強烈感覺到,此刻風中持香默立的不是一個堅強婦人,不是我多年的妻子,而是一個孤苦小女孩,牽著媽媽手,來上爸爸新墳——那時正當抗戰,一家人遠離江南,初到這陌生川西僻鄉,偏偏爸爸在倉促間舍她們而去,只留下母女二人去面對一場漫長戰爭。想想看,如果珊珊姐妹在她這稚齡,而我竟突然死了,小女孩們該有多么無助,多么傷心。
易丹在旁,我強忍淚水。妻子背微微顫動,肩頭起伏,似乎抽搐。
易丹認為我應該過去“安慰一下師母”。我說:“不用。此刻她正在父親身邊,應該讓他們多聚一下,不要打斷他們。其實,能痛哭一場最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