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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筆及其《楚辭達》研究

2017-03-11 10:14陳欣
蘭臺世界 2017年5期
關鍵詞:字法幻境楚辭

陳欣

(貴州師范學院文學院 貴陽 550018)

魯筆及其《楚辭達》研究

陳欣

(貴州師范學院文學院 貴陽 550018)

魯筆《楚辭達》是清代較有特色的楚辭注本。對于魯筆的里籍,學界一直誤認為是廣東雷州,實際上他是安徽望江人。魯筆論騷由剖析結構、文理血脈進而闡釋大義,并深入至字法、句法等細部批評,表現出對楚辭藝術審美特征認識的精微細化趨勢。魯筆把涉及屈騷藝術特征的寓言、虛實與幻境結合起來進行論述,說明其對文學藝術中的虛構與幻想的美學意義有了相當程度的認識,由此展示屈騷文本所獨具的文學審美特性,推動了楚辭藝術批評理論的發展。

魯筆 望江 《楚辭達》 《離騷》

一、魯筆里籍生平考略

魯筆(約1675—1762),字雁門,號蘸青,一號榆谷。關于其里籍,《楚辭書目五種》《中國楚辭學史》《楚辭要籍解題》《楚辭著作提要》等誤作“雷州(今廣東??悼h)人”。實際上,魯筆是安徽望江人。袁枚《隨園詩話》卷九云:“相傳江寧南城外瑞相院后叢竹中,為馬湘蘭墓。望江魯雁門題詩云……”[1]160袁枚明確指出“望江魯雁門”,而部分楚辭研究者之所以誤認為魯筆是雷州人,應與其所見《楚辭達》之版本有一定的關系。

據相關書目類文獻著錄,《楚辭達》現存主要有三種版本:第一種是乾隆三十一年(1766)見南齋刻本。一冊,每半頁九行,行二十二字,白口,左右雙邊,單魚尾。寫刻本,無行格。首乾隆三十一年梁同書《序》和《見南齋讀離騷指略》,末為方城《跋》。其扉頁鐫“望江魯雁門論釋楚辭達見南齋藏版”,卷端題“楚辭達雷川魯筆雁門氏論釋”,卷末鐫“杭城后市街湯調元刊印”。此本流傳甚稀,現僅見清華大學圖書館有藏(本文所據即此版本)。第二種是嘉慶九年(1804)師范輯《二余堂叢書》小停云館刊本。一冊,每半頁九行,行二十二字,白口,四周雙邊,單魚尾。首嘉慶九年師范《序》,卷端題“楚辭達雷川魯筆雁門氏論釋趙州師范荔扉氏???,卷末附梁同書序和《讀騷指略》。此本安徽省圖書館和國家圖書館古籍館有藏。第三種是光緒九年(1883)章世臣重印見南齋活字本。前有師范序、梁同書序,后無方城序,有章世臣《重印楚辭達序》。

最早誤認為魯筆是雷州人的,應是1961年出版的姜亮夫《楚辭書目五種》,書中僅提及上述第二種版本即《二余堂叢書》本,此本沒有“望江”字樣,而只有“雷川”,故產生了誤會。至1993年出版的崔富章《楚辭書目五種續編》始解開誤會,改魯筆為望江人。然而,此后出版的《中國楚辭學史》《楚辭要籍解題》《楚辭著作提要》等著作仍作雷州人。至于“雷川”之稱,武夷山水簾洞巖壁有明嘉靖年間崇安縣令胡文翰的楷書題刻,“水簾洞今古晴檐終日雨,春秋花月一聯珠。嘉靖乙巳夏六月六日知崇安雷川胡文翰書”,而胡文翰正是望江人(《乾隆望江縣志》卷七有傳)。另,《乾隆望江縣志》卷八載有龍燮《雷川四先生贊》,分別贊唐代孝子徐仲源、宋元之際文人學者龍仁夫和王幼學、明代成化年間諫官王瑞,四位均為望江先賢。因望江是古雷池所在地,各朝代行政區劃名稱不盡同一,產生了一些別稱,如大雷戍、大雷郡、雷邑、雷陽、大雷、雷港等,故雷川亦應是望江的別稱之一。

《乾隆望江縣志》卷七“人物上·儒林”卷首列有魯筆之名,在陳心昆與檀易二人之間,但不知緣何至卷中卻沒有魯筆之傳,在陳、檀二人之間是約四行格的挖白。在卷八“藝文”載有魯筆的五言律詩,本應是同題兩首而只能看到“其二”,第一首的位置又是四行格左右的挖白。由于文獻資料的缺失,魯筆的生平很難考索,可據者僅有方城的《〈楚辭達〉跋》:

(魯筆)于學無所不窺,弱冠既名籍江邦,好游歷佳山水間,近遠爭延禮之。強仕年乃與余同附學,屢躓舉場,故倦游,日坐破屋后山齋,閉戶著述等身。先有《見南齋詩文集》行世,其于星緯皇極數及軒歧郭廖等書,靡不切究。尤邃六書韻律,諸內典并詮釋精辟,識解超妙,又工真草名家書法。先生為人美豐儀,善談諧,介直和易。至與人剖辯古今人是非事時,或抗議厲色不可奪。長余廿余齡,為忘年交,余特師事之。常晨夕過從,得聆緒論,要無能窺其涯矣。丁卯,余倖售,而先生老;余謁選,而先生死矣。有子典,能讀父書。

方城,字引薇,望江縣人,曾師事魯筆?!肚⊥h志》卷七有傳,據其中“戊子春返里,一月卒,年七十二”,戊子為乾隆三十三年(1768),可推知其生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又據《〈楚辭達〉跋》中“長余廿余齡”和“丁卯”數語,可推知魯筆生年大約在康熙十四年(1675)前后。又據《〈楚辭達〉跋》中“丁卯,余倖售,而先生老;余謁選,而先生死矣”可知,方城于乾隆十二年(1747)中舉,以康熙十四年(1675)來推算的話,這一年魯筆73歲,可以稱之為“老”。查道光《昌化縣志》,方城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選授昌化縣令,這一年魯筆已經去世,那么,魯筆的卒年應在乾隆十三年(1748)至乾隆二十七年(1762)之間。即使按照卒年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來推算,魯筆88歲去世,亦屬合理。然而,不知1995年出版的《望江縣志》據何而載魯筆的生卒年為“1621—1704”,并說“當時名宿戴巨川、王已山對他極為贊賞”[2]649?!懊蕖倍嘀杆赜忻娜?,戴、王均是雍正元年(1723)進士及第入翰林院,若魯筆的卒年為公元1704年,此時戴瀚還不足二十歲,如何能稱得上“名宿”呢?又,《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魯筆為“雍正秀才”,雍正帝在位時間是公元1723—1735年,若魯筆卒于公元1704年,又如何能稱為“雍正秀才”呢?可見《望江縣志》所載前后抵牾,故筆者不采?!独m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筆蓋負才不遇,終其生未獲一餼于黌宮,惟專心著述,終老牗下。是編(筆者按:指《楚辭達》)蓋雍、乾間魯氏所作?!盵3]723-724與筆者推測其生卒年之大致時段正相吻合。

二、文脈與神韻:《楚辭達》析評

《楚辭達》的初刊是在魯筆去世之后的乾隆三十一年(1766),其具體成書時間尚不確定?!冻o達》名曰“楚辭達”,實僅注《離騷》一篇?!兑娔淆S讀騷指略》末附識云:“《離騷》一篇,包舉《楚辭》全部,全義全神,最是難看??赐复艘黄?,以后各篇自可迎刃而解。則一達,無不畢達者矣。故直以《楚辭達》標之。全部論釋嗣刻?!?/p>

清代楚辭學者已經把楚辭作品的結構和脈絡,作為其藝術成就予以關注。從湯偉《離騷經貫》、張詩《屈子貫》和董國英《楚辭貫》等著作的命名,即可看出清代楚辭學者對文脈蟬聯而貫通的目的和要求。王邦采《離騷匯訂序》曰:“所貴乎能讀者,非徒誦習其詞章聲調已也,必審其結構焉,尋其脈絡焉,必考其性情焉。結構定而后段落清,脈絡通而后詞義貫,性情得而后心氣平?!盵4]98-99一些楚辭學者頗為注重剖析《楚辭》的文理脈絡,并在分析文脈進而闡釋大義方面走出了新路。魯筆的《楚辭達》十分重視《離騷》文脈的梳理,剖析其間起承轉合的內在聯系,以此透視屈騷精嚴的結構。

八股文作為科舉應試之文,士子文人自幼習之,其起承轉合的嚴密組織形式和結構方式,久而久之自然會滲透到他們的思維之中去,而對其思維方式產生影響。在楚辭研究中這種思維方式會發生潛在的作用,使得他們對于屈騷語意的起承轉合的所謂氣脈十分敏感。魯筆在《楚辭達》之《見南齋讀騷指略》之“氣脈”部分云:“歷代注騷者總是章章氣脈,不能打通貫注,縱有接卸不是平鈍直衍,則是勉強牽合。須要章章一氣相通,又要章章轉變不測,在人人意中,又在人人意外,方見奇妙?!比纭芭畫林畫孺沦狻币韵掳司?,魯筆注云:“二章合一為波瀾,上勢已完,忽生出女嬃一番訓斥,為上半篇收足,為下半篇轉關。所謂舟行已窮,忽又無際,絕妙過文。原不過借女嬃之言為引起下文之端,乃文章開一步起一峰之法。西仲不必橫加貶責,悔廣不必極力推尊,即就其詞玩之,亦只識全身遠害之情,尚未知清白死直之道,遽以為知幾之神,金石不刊之至論,何其謬也?!濒敼P體會到女嬃詈原一段在結構上的作用,從文脈走向角度切入,反駁林云銘和朱冀,指出二人對此段的理解皆求之過深,不符合《離騷》的文脈特點和創作情境。

從《楚辭達》和其中的《見南齋讀騷指略》來看,魯筆論騷明顯受到“神韻”說的影響。魯筆于《離騷》亂詞眉端評曰:“亂詞收結完密,意義無窮,神韻不盡?!币衙鞔_點出“神韻”二字。魯筆生當康熙之世,作為康熙詩壇最負盛名的王士禛的“神韻”說,已成為當時主流詩學理論之一,上承鐘嶸的“滋味”說、司空圖的“韻外之致”以及嚴羽的詩歌理論發展而來,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最高境界,要求詩歌具有含蓄深蘊、言盡意不盡的風格特點,對清幽淡遠、不可湊泊的風神韻致特別推崇。

“神韻”說所涵攝的幾個重要的范疇,如“妙”、“神”、“風致”、“玲瓏”、“鏡花水月”等,在《楚辭達》中均有出現?!冻o達》中“妙”字俯仰皆是,不管是眉批、句右小字評,還是在注文中,“精妙”、“奇妙”、“妙絕”等字眼不絕如縷。魯筆《自序》云:“間嘗獨往深山空谷中,四顧無人,劃然一嘯,忽心關震動,如樂出虛。然則此書之成,要亦當其劃然一嘯時歟?”魯筆此語描述的是靈感頓悟之機,由此亦可見其受到嚴羽“妙悟”說及以禪喻詩的影響,強調在欣賞體味的過程中虛靜沉思,講求瞬間的心領神會,把握神髓。嚴羽指出“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作為其詩歌審美理想境界的概括,“神”主要側重詩歌的風韻內涵,包括詩境中的人,同時蘊含著滲透詩人情性、風度和氣質的境外之味。魯筆《指略·總論》云:“看《離騷》,先須得其篇法、段法、章法、句法、字法,識其輕重主要之所在,然后玩其詞調,審其音節,按其氣骨,討其神味,挹其風韻,能事畢矣。若徒究義理,斯為鈍根?!濒斒纤f的“神味”、“風韻”正是“神韻”說的主要內涵和主張。魯筆于“眾女嫉余之蛾眉兮”句右評:“絕妙風致?!薄昂鲴Y騁以追逐兮”句右評:“突出有神?!贝恕吧瘛闭菄烙鹚^“入神”之意。

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云:“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盵5]26魯筆《指略·總論》曰:“人止知《離騷》以敷陳涂澤為工,不知《離騷》句句玲瓏、字字玲瓏,如一座琉璃屏,無不實在,無不空靈,所以與漢賦不同?!濒敼P此處所描述的《離騷》“玲瓏”、“空靈”的藝術境界,亦淵源于“神韻”說。

與“神韻”說強調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相應,魯筆在《楚辭達》中亦多次指出并分析《離騷》部分詩句所蘊含的言外之意。如魯筆在“怨靈修之浩蕩兮”四句眉批云:“‘浩蕩’二字,妙于立言,似止謂其君心之侈大,粗而不細,浮而不實;浮而不實,自然昏昧,意俱在言外?!睆娬{只可神到意會,不可言傳實指。又如“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四句注云:“見故國人心愈趨愈下,是非之本念日亡,不可與同處,意自在言外?!蔽谋居卸喾N層面,有言內之事,亦有言外之意?!吨嘎浴た傉摗吩疲骸啊峨x騷》乃風雅之文,非傳記之文。傳記可以直指,風雅必用曲傳,言在此旨在彼,無端中起端,無緒中抽緒,或旁見,或側出,或泛演,愈借愈奇,愈流蕩滛佚,以為愈遠。若質言之,則索然矣?!?/p>

魯筆在《指略》“總論”中云:“看《離騷》須如鏡花水月,看之不可象而不可著,若著象以求,無有是處??础峨x騷》須如天上風云,看之頃刻變化萬狀,初無定形,若執定法以求,無有是處?!薄扮R花水月”是明清楚辭評點的常用詞語。李陳玉《楚辭箋注》云:“且夫騷本詩類,詩人之意,鏡花水月,豈可作實事實解會?”[6]2陳本禮《屈辭精義》卷一于《離騷》“哀高丘之無女”句眉批云:“求女之端,一篇水月鏡花文字,讀者勿認為實有其事,則癡人說夢矣?!盵7]474林云銘《楚辭燈》卷三評《橘頌》云:“但見原與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鏡花水月之妙?!盵8]212朱冀《離騷辯》注《離騷》后段之“忽吾行此流沙兮”四句云:“原任人取攜而不禁,謂是游戲神通也可,謂是鏡花水月也亦可,凡篇中一切寓言,皆當作如是觀?!盵9]208以上各家均以“鏡花水月”來形容楚辭空靈虛幻、難以捉摸的藝術境界,由此可看出“神韻”說對明清楚辭學的影響。

三、《見南齋讀騷指略》:《離騷》的細部批評

魯筆一方面贊嘆屈騷之神妙不測、強調體驗感悟之重要,一方面又熱衷于文本的細部批評?!兑娔淆S讀騷指略》即是其對《離騷》文本細部批評的集中體現?!兑娔淆S讀騷指略》(以下簡稱《指略》)“為研究《離騷》藝術特色之重要文獻,為前代及清代所獨有之文”[10]217,分總論、篇章、段落、氣脈、神吻、章法、筆法、句法、字法、骨法、辭法、補法、過文法、倒掉法、隔類相照法、移步換形法、兮字法、虛字法、從古韻十九項論說。

“總論”涉及《離騷》的總體特征、風格結構、文體特質、情感特征和意境特點等諸多方面。其中,補法、過文法、倒掉法、隔類相照法、移步換形法屬于藝術技巧方面。試舉兩例,如“隔類相照法”,《指略》云:“左史中有類敘法,凡同類之事物,皆附帶一處以類相從,獨《離騷》不然,明明一類者偏從中割開以他類間之,斷成文,隔類相生,隔類相顧,不類者攙而和之,本類者越而別之,最為參稽莫測,古文中另一徑?!比玺敼P對“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一章作眉批云:“就一章言為隔類相顧法,上二句本屬下章一類,下二句本屬上章一類,偏相間錯出,樓外山山外樓重重間映奇妙?!?/p>

又如“移步換形法”,《指略》云:“讀騷者苦其重復繁雜,林西仲第舉馬遷‘一篇中三致其意’語混過,遂為得而不疑,不知《離騷》全在移步換形之妙。同一鳥獸草木,略分部位,意義迥殊。在前有在前之故,在后有在后之故,知其解者一線穿去,彼此分明,不僅在淺深虛實而已,何處容其復雜之疑?”朱冀《離騷辯》中有兩段話正與魯筆此言互為注腳:“其所引用蘭芷芳草類,或再三見,或數數見,要之立言各有取義,寄托各有深情。一縱一操,忽離忽合,處處移步換影,引人入勝,并未嘗此章重出也?!盵9]61“自蘭芷不芳至此,雖一意反復,而章法何等次第,意思何等曲折,結構何等謹嚴,運筆何等縱橫出沒,處處移步換形,令人應接不暇?!盵9]192-193魯筆與朱冀所說的“移步換形”或“移步換影”,均是針對王世貞“總雜重復”之論,指出《離騷》中不同位置所出現的同一事物有著不同的含義,而并非簡單的“重復”。

魯筆《指略》顯然已經涉及到文本的語言學分析層面,其中章法、筆法、句法、字法、辭法、骨法幾項,在今天看來即是從語言學角度切入的。試舉幾例,如其“字法”,《指略》云:“《離騷》字法第一以倒貫者為奇,有生眼字,有伏脈字;有典雋字,有生造字;有翻活字,有抵死字;有呼字,有應字;有轉關字,有貫珠字;有雀起字,有墜落字;有擊鼓鳴鐘字,有轉聲下氣字。不錯字法,方不錯句法?!濒敼P對字法的說明多于原文右側以小字“字法”二字標出,有時于眉批略作分析。魯筆所云“倒貫者”即倒字法,如在“紛吾既有此內美兮”章之眉端,魯筆云:“紛字本屬句尾,卻倒冠在首,《離騷》每善用倒字法,妙?!庇秩缭凇肮⑽峒鹊么酥姓本洹肮⑽帷币辉~的右側標出“倒字法”。上引《指略》中列舉的大多數字法的名稱,很少能與《楚辭達》的注文、句右評及眉批對應上。如評“謠諑”云“二字刻畫”,評“鞿羈”云“二字曲盡”。又如魯筆在“彼堯舜之耿介兮”之“耿介”右評曰“二字簡當”,在“何桀紂之昌被兮”之“昌被”右評云“二字雋妙”,均很難與《指略》所列出的十五種句法對應上。

又如“筆法”,《指略》云:“《離騷》用筆之妙,一筆常作數筆用,止寫反面而正面自到,止寫賓位而主位自到,止寫對面而本面自到,皆一筆作兩筆用,已為妙筆。有時寫一面而三面俱到,如寫側面而正面反面皆到,寫中一面而前面后面皆到,此則一筆作三筆用,更為奇妙筆法?!濒敼P所云之“正面”、“反面”、“本面”、“對面”及“側面”,是其從文章學角度總結出的用筆之法。朱冀《離騷辯》中有段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魯筆所說的各種“筆法”,朱冀云:“無限深情微意在文章反面,無字句處更有對面一層也。注騷家眼光但覷正面,而不顧反面,又孰信反面之更有對面耶!”[9]282-283魯筆對于筆法多在眉批作評,如“忽馳騖以追逐兮”四句眉批云:“起二句以進為退,筆法奇妙?!庇?,“怨靈修之浩蕩兮”四句眉批云:“不悔而怨,以轉筆為起筆,有忽然舉頭天外之意,奇絕?!?/p>

再如“骨法”?!吨嘎浴吩疲骸啊峨x騷》神逸而遠,氣峻而遒,總由于秀骨天成,秀骨藏于堅骨中,而化其鍛煉之跡。是以淺學讀之,不甚契慕,非關昧于意理,先不識其骨法之尊貴,琢之不開,研之不入,味之不出,自倦而思去耳。此皆讀古不深,洗練不精之故,得其骨法,斯無難事?!薄肮欠ā北臼菚ㄐg語,是指書寫點畫中蘊蓄的筆力。劉熙載《藝概·書概》云:“字有果敢之力,骨也?!薄吨嘎浴分械摹靶愎恰?、“堅骨”似乎有些玄妙,但實際上,魯筆所云“骨法”即是指文學批評范疇中的氣骨、風骨或骨力。

魯筆《指略》所論十九項雖未能深入并貫徹全篇,但作為立足于作品的文本研究,能細化到這種程度,在我國古代楚辭學史上是十分罕見的。然而,不得不指出的是,魯筆盡管在理論上力圖揭示字法、句法、章法、筆法、辭法之間的差別,但在實際品評中的界限又常常是模糊不清的。魯筆對于《離騷》之組織結構和層次條理的論析確有其詳審之處,但以過于細化的文法對應到《離騷》之中則是不可取的做法?;蛞螋敼P受“神韻”說影響較大,《指略》中有些論說確實過于玄妙而讓人難以理解。

四、虛實、寓言與幻境:對《離騷》藝術手法的探尋

《楚辭》文學藝術研究在明清兩代達到了相當的高度,作為藝術思維和創作手法的“虛實”、“寓言”,已成為探討楚辭藝術性的重要范疇。魯筆在《指略·總論》中指出:“《離騷》多寓言,以比興為工,人皆知之。但寓言固屬假裝,人情物理必須真切,若因其假而假之,并正意亦流于誣妄無味?!濒敼P突出強調“寓言”的首要前提是“人情物理必須真切”。魯筆在《總論》中又云:“《離騷》以情為妙,識其情真則味永,一一如從人心所欲出?!贝擞^點與汪瑗“寓言”寄情之說相類似,二人都指明了情之真切的重要性,強調了文學藝術自身的特點而不同于經學和理學的特殊意義。

魯筆對《離騷》的結構劃分,將其分為上下兩篇,即是著眼于寫法之虛實。上下兩篇共十二段,上半篇五段,下半篇七段,他在《指略》“篇章”部分說:

上半篇前三段自敘報道不得于君,而不能自已,后二段論斷前文以自解,是實敘法。下半篇純是無中生有,一派幻境突出。女嬃見責因而就重華,因就重華不聞而叩帝閽,因叩閽不答而求女,因求女不遇而問卜求神,因問卜不合而去國,因去國懷鄉不堪而盡命,一路趕出,都作空中樓閣,是虛寫法。一實一虛,相為經緯,如風云頃刻萬變而不窮,而兩界河山自分明有立而不亂??创送粞蟠蟾窬?,總不離虛實二字。

這一段論述包含以下三方面的內容:首先,魯筆謂《離騷》下半篇“純是無中生有”,此“無中生有”似陸機《文賦》所云“課虛無以責有”之意,“無”是指作家取材并不是現實生活中的真人真事,而是進行的藝術虛構和想象?!吧小眲t是指作品所創造的藝術形象反映出了現實生活的本質。屈原是借助于超現實描寫來抒寫其現實的政治理想,以及對現實生活中美丑的愛憎態度。魯筆的“無中生有”一語,不僅道出了超現實的想象在情感表現上所起的作用,亦指出了屈騷作品富于創造性的特點。

其次,與“虛實”、“寓言”相聯系,魯筆提出了“幻境突出”說。魯筆用“幻境突出”來概括《離騷》下半篇的藝術表現特點,他認為“女嬃見責”、“就重華”、“叩帝閽”、“求女”、“去國懷鄉”等一系列情節,“都作空中樓閣”,是幻境的呈現。文藝學范疇內的“幻境”主要有兩層含義:一是虛幻神異之境況,二是幻想或夢境中出現的理想境界,具體到創作中,則是指作家所描寫的想象中的藝術境界。魯筆認為屈原欲通過呈示幻境的方式反映現實生活的本質,表現其理想與現實沖突之劇烈。與此同時,屈原借助充滿象征意味的虛幻之境,正是為了在更大的程度上,用更加動人的詩境表現情感。

第三,實敘與虛寫相結合。魯筆在“既替余以蕙纕兮”章后云“篇首至此三大段為上半篇,實敘立案,以下層層翻新弄虛”?!吨嘎浴た傉摗吩疲骸啊峨x騷》以境為奇,識其境異則耳目一新,處處如從海外飛來,人間得未曾有?!庇秩缙湓凇摆礻吇手諔蛸?,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一章的眉端云:“本因遠逝不聞,反成近憂在目,如此收回,正意出人思議之外,回視前文,絕是一片虛景,反襯來生當真遠逝乎哉!后來相如《子虛》《上林》,想亦窺此秘妙?!弊悦魅岁惖陂_始,虛構被看作是為了藝術而采用的藝術形式,不再被當做“譎詭”、“怪妄”而遭受非議;魯筆進而從《離騷》藝術手法的辯證性入手,探討實敘與虛寫相結合產生的藝術效果。這是文學的虛實論在楚辭學領域的發展和深化。魯筆所云之“無中生有”、“一派幻境突出”,正揭示了《離騷》抒情的主要特征,及結構上因情生幻、隨情變化的方式。

魯筆(約1675—1747)和蔣驥(1678—1745)是“幻境說”主要代表,但孰先孰后很難論定。據筆者考察,二人幾乎是同時之人,生卒年均極為相近。雖然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之初刊早魯筆《楚辭達》近四十年,但因《楚辭達》的初刊是在魯筆去世之后近二十年,其具體成書時間并不知曉,故從現有材料來看,很難論定孰先孰后。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楚辭余論》卷上云:

《楚辭》章法絕奇處,如《離騷》本意只注“從彭咸之所居”句,卻用“將往觀乎四荒”開下半篇之局,臨末以“蜷局顧而不行”跌轉;與《思美人》本意只注“思彭咸之故”句,卻用“聊假日以須時”開下半篇,臨末以“愿及日之未暮”跌轉;《悲回風》本意未欲遽死,卻用“托彭咸之所居”開下半篇,臨末以“任重石之何益”跌轉;《招魂》本意只注“魂兮歸來哀江南”句,卻全篇用巫咸口中,侈陳入修門之樂,臨末以亂詞發春南征跌轉。機法并同,純用客意飛舞騰那,寫來如火如錦,使人目迷心眩,杳不知町畦所在,此千古未有之格,亦說騷者千年未揭之祕也。故于騷經以求君他國為疑,于《招魂》以譎怪荒淫為誚,而不知皆幻境也。觀云霞之變態,而以為天體在是,可謂知天者乎[11]184?

蔣驥在此提出了“本意”和“客意”之說。揣摩蔣氏之語,可知其所謂“本意”是指作者的主旨和意圖,“客意”是指為表現作者的主旨和意圖所生發出的藝術想象。而對應到上引末句的比喻來看,本意即如天之本體,而客意則為天上的云霞。如《離騷》之本意在“從彭咸之所居”,卻用“往觀乎四荒”為客意而馳騁想象,作為詩人內心自我矛盾與掙扎的藝術表現,臨末又用“蜷局顧而不行”跌轉至本意上來。其他諸篇“機法并同”,即“純用客意飛舞騰那,寫來如火如錦,使人目迷心眩,杳不知町畦所在”,而這就是“幻境”。前人因不知其所寫為幻境、客意,“故于《騷經》以求君他國為疑,于《招魂》以譎怪荒淫為誚”。從蔣驥所云“說騷者千年未揭之祕”之語可知,蔣氏應是未看到魯筆之說。但魯筆是不是承蔣驥之說則未敢遽斷,亦或二人不謀而合。

《楚辭》虛實的問題自漢代已經開始了討論,在楚辭學史上產生影響的主要有班固的“虛無說”,劉勰和朱熹的“怪妄說”,晁補之、汪瑗和林云銘的“寓言說”,以及魯筆、蔣驥的“幻境說”。需要指出的是,班固、朱熹的著眼點主要在屈辭內容的虛構性,而后世楚辭研究者如汪瑗、蔣驥、魯筆等,側重屈辭的思維手法和意境的藝術性方面。魯筆的“幻境”說雖未有蔣驥所論深入細致,然亦自具特色。魯筆《指略·總論》指出《離騷》“以情為妙”、“以境為奇”,其“幻境”說正是從“情”、“境”兩個面向展開,幻境是由情感化生而來,又隨著情感的變化而不斷幻變??少F的是,魯筆把涉及屈騷藝術特征的寓言、虛實與幻境結合起來進行論述,說明其對文學藝術中的虛構和幻想的美學意義,有了相當程度的認識,由此展示了屈騷文本所獨具的文學之審美特性,推動了楚辭的藝術批評理論的發展。

[1]袁枚.隨園詩話[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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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潘嘯龍、毛慶.楚辭著作提要[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

[11]蔣驥.山帶閣注楚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作者陳欣為貴州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

I207.22

A

2016-11-15

10.16565/j.cnki.1006-7744.2017.05.31

2014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清代楚辭學文獻考論及闡釋研究”(14CZW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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