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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鼎山,初到美國的那些事

2017-03-15 18:05董鼎山
中外書摘 2017年3期
關鍵詞:梅勒

董鼎山

去美國的航船

1947年時,飛美的噴氣客機尚未開通航空,我們是乘郵船來美的。從上海到舊金山船行十七天,途中在火奴魯魯靠岸一天。我同學中也有乘坐通??蜋C的,需時至少四天,沿途要在關島等處停留加油。不過十七天的船行并不令我寂寞無聊。上了船后,就好似進了美國國境,船員當然都講英語,只有一個華裔能用廣東話夾雜了普通話與英語,在擴音機上向乘客報告船上的每天節目:晚上舉辦舞會;猶太人新年(每年9月)到來,依照猶太人慣例慶祝,等等。千余船客大部分是中國留學生與遣往美國的猶太難民(約六年后,某天我在紐約街頭行路,一位白發老太太把我攔住,用上海話夾雜了生硬英語,問我是不是來自上海。一聽我說是,她高興得把我擁抱住,說她也是來自上海虹口的猶太區)。

“二戰”時,著名的“總統”號奢華郵船都被政府征用改造為運兵的運輸艦。大戰結束后,郵船公司才逐漸把“總統”號郵船再度改造,恢復為民用交通工具。但我們所乘的“戈登總統”號尚未恢復當年的豪華,我所乘坐的所謂二等艙,每個房間共有二十個上下鋪床位,據說運兵時是連長以上的中級軍官宿舍,浴室廁所都是公用的。

所謂頭等艙是四人一艙,由高級軍官占用。至于三等艙呢,那是船底面積廣大的統艙。有數百個床位,原是兵士們的睡鋪,現改為客船乘客的床位,男女不分,床間只用布幕遮隔。如此情況在今日絕不可能,但是當時戰爭結束不久,來不及改造,何況船客多是難民與學生。

少數“頭等艙”客人,都是曾在日軍拘留營中吃過苦頭返回美國的僑民,如傳教士、教師、商人等。吃飯時,三等艙客人像兵士一樣,持了盆子排隊取食。頭等、二等艙客人則都圍坐在長桌上由黑人侍者服務。父親替我購了張二等艙票,并非因為疼愛即將出國的兒子、避免起居不舒服的統艙,而是因為三等艙票已經售完。

留學生有公費、自費兩種,都須經過嚴格考試(特別是英語能力)由教育部批準,再由外交部發護照。批準后的好處是,自費生可憑護照購買外匯;當時美元官價遠比黑市價低,因此父親用外匯購置二等艙不算太貴。另外他用官價外匯替我換了九百美元,以為足可作為我在美國居留兩年的費用(六十余年前的九百美元今日估計可值兩萬多美元吧)。密蘇里大學因是公家所立(州立),學費不高,而且我尚獲有獎學金。當然,父親與我都未曾想到兩年后的國情劇變。

未曾預料的滯留異國

父親給我的最后一封信中(新中國成立后中美之間不久便郵路不通了),勸我暫時不要回國。而沒有家里接濟,我像其他美國窮苦學生一樣,必須找零工為生。當時,在大學圖書館做工每小時工資三角五分,但在餐館工作,工資是每小時六角五分。我當然寧愿去餐館工作,洗碗托盤都干,有時還能取得一兩角小費,而且廚頭興致高時,還會給我們一盤火雞翅或腿食用。

且讓我在這里把當時的工資與那時日常費用作個比較:那時租房每月十五元,漢堡包每個兩角五分,一盒正常午餐六角五分;首輪電影票五角,二輪電影票兩角五分,一杯咖啡五分(聽說當時在紐約坐地鐵,單程是五分,今日紐約地鐵價是兩元七角五分,漲了五十倍還多)。

我出身中產階級,帶有深深的所謂“小資產階級”觀念,而這類觀念竟要到了最富有的資本主義美國才能消除,今日想來令我自愧兼喟嘆。

開初,我在餐館中穿了白制服去收盤抹桌感到極為靦腆不安,但是看到美國學生也在公然毫不在乎地做如此低卑工作,便慢慢放下心來,不久便去除了這類小資產階級成見。餐館女主人夸獎我的工作努力后使我更覺自豪,托了盤子在餐室中大步速行,毫不覺得不自在。這樣的經驗奠定了我進入美國社會后的自信力。同時,我也有機會與所謂藍領階級的美國人,如廚工、女侍者等交了朋友。他們對我毫無偏見,也有兩位女侍者對我鐘情,但他們與黑人工人卻無社交來往。黑人所做的是最底層的打掃清潔工作,其他如洗碗清盤、抹清餐桌、招待客人的工作都給學生們搶走了。如此經驗,一兩年后便使我完全忘記了自己在國內中上產階級的身份。試想,一個自命具有進步思想的中國富家青年,竟要到了美國資本主義社會才能去除這類勢利成見,這怎么會沒有諷刺意義?

初抵密蘇里校園

在1947年至1949年之間,多數中國留學生都同情中共革命。我加入了一個基督教留學生團契組織,開會時經常討論中國時勢。某個暑期我去芝加哥近郊參加一個全美性的中國留學生團契年會,發現其領導人物都是中共革命的支持者。后來,有多位搭乘預定的印度客機免費回國,其中有幾個朋友在后來的“反右”運動期間吃苦,有的甚至在“文革”時期遭殃。我聽悉后非常痛心。

在密蘇里大學校園中,我交了兩個知友,都是向往革命成功的熱心者。一位是李紹基,他出身上海富有家庭,無論在政治思想方面還是為人方面都非常成熟。我把他作為長兄看,在他領導之下,我們十幾個留學生經常舉行讀書會討論時勢。我欽佩他的理論與講話才能。他已有了妻子,也是他同學,他們在校園附近一位教授家租用一個房間養育新生嬰兒,房東太太對他們很愛護。因此當消息傳來(大概是在1951年),他們一家三口竟被移民局逮捕勒令出境,我們聽了十分驚惶。聽說聯邦調查局(FBI)一直在注意他的行止,相信他是中共所派的地下活動分子。

他們回國后,我沒了他們的消息,直到1955年某日,在《生活畫報》(life,乃是當年最流行的美國圖片刊物,后因不能與電視競爭而??┥峡吹截?。那是第三世界各國在印尼萬隆舉行會議,李紹基乃是周恩來總理隨員之一,在一架先行飛往印尼做準備工作的專機上失事喪生?!渡町媹蟆匪堑男侣剤D片有一張是“哀悼李紹基烈士”的。我認出了他的笑容,傷心不已,一面又擔憂他的遺孀與孤兒的生活。

另一個要好的朋友是回國后任過周恩來的譯員、協助籌備創刊中共首份英文報紙《中國日報》的馮錫良。我第一天到哥倫比亞的密蘇里大學校園,首先見到的就是這個善良、友好的中國面孔。他一聽到我是上海圣約翰大學校友,更是親切,指導我如何找尋住所(學校宿舍已完全客滿),等等。第一日我所住宿的是當地最昂貴的“老虎旅館”(Tiger Hotel)。密大的橄欖球隊取名“老虎隊”,因老虎乃是密大的吉祥物。于橄欖球(美國人稱為足球)季時,老虎隊與他校球隊比賽,老校友大群回來觀看,多要住在老虎旅館。我當時不知詳情。旅途疲倦,在城中心找到的第一個旅館就住了進去。招待者很客氣,因球賽季尚未開始,生意平平,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當時最昂貴的旅館。

“戈登總統”號船行十七天后到達舊金山靠岸(其實我所踏足的第一處美國國土是夏威夷島的火奴魯魯,其時那里還是美國屬地,尚未成為夏威夷州)。我去當地著名的唐人街游玩,吃到了多天未嘗到的中國菜,到旅行社去訂了前往密蘇里州哥倫比亞城的火車票(當時飛行尚不普遍)。車行四天,但沿途看了不少西部景色,以后再無機會觀此,直到四十二年后退休之后。

四天的車行,到了哥倫比亞后,我看到第一個迎上前來的中國人當然很高興。馮錫良那時已來校數年,對當地情況很熟,而且交友廣闊,兩度被選為校中國際學生所組織的環球同學會會長。他的英文學識令人肅然起敬,許多外國留學生也很愛戴他。他在校中娶了一位也是來自上海的女同學瑪格麗,畢業后他們一起回國服務。20世紀80年代我經?;貒?,某次曾到他家做客。那時他好像已是《中國日報》或英文《北京周報》主編?,敻覃惒痪没既榘┦攀?。錫良后來娶了一位美麗賢惠的李女士去夏威夷養老。

錫良于2006年回國時在北京逝世,生前他得過聯合國與各種國際榮譽。1985年他獲全國首屆總編輯“慧眼獎”獎杯。但我覺得他所感到最大的榮譽當是1984年母校密蘇里大學頒給他的“密蘇里新聞事業卓越功勛章”。遺憾的是,我當時因妻病未能以校友身份去參加密大頒獎典禮。我想也正是那一年,他得以順道來紐約我家回訪我。

開始留學生活

我進了密大新聞學院后,首先感到的便是人生地疏,講英語不流利,不能與同學相競爭——特別是在被教授派出做外勤實習之時。我開始很覺難堪,后來也習慣了,而且被采訪的人們往往非??蜌?;同時,由于他們對當時中國情況的好奇,反而把我當作采訪對象來向我問詢。

除了選讀新聞學主課以外,我也在英文系選了幾門課。我對讀書的興趣使我將圖書館當作了書房。新聞學院本身的圖書館不大,但是它所搜集訂閱的各地大報范圍極廣。在這里,我開始迷上《紐約時報》,養成每日必讀的習慣,此后就六十余年未停息(到了紐約后,我自訂《紐約時報》,每天早晨送到我的公寓房間門口。我一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開門拾報。出外旅行時,我則叮囑門房替我收集?;貋砗蠡藭r間將這些天的積報迅速瀏覽一遍)。新聞學院所訂世界各地的報刊,以及美國各大城市日報與雜志極多,增長了我的知識,這些后來對我為國內刊物寫作取材很有幫助。

我更喜歡我們大學里的總圖書館。由于我是研究生身份,進出藏書庫非常容易,可以自己找書。每個研究生都有自己專用的書桌作為研讀與寫論文之用。我還記得在此書桌上我完成的一篇莎士比亞論文,很受莎士比亞專家教授的欣賞。這位老教授經常邀我前往他家過節(感恩節、圣誕節等)。某次他告訴我,在他當學生期間,曾與一名也是姓董的同學交好,問我與之有沒有親戚關系,可不可以替他代為聯系。此事我會詳談。

當時(1948年),美國頗出了幾位后來得享盛名的大作家。在這幾位“二戰”結束后的青年作家中,有兩位我特別注意。某日我進入總圖書館大廳,見到櫥窗內有兩本新書,兩位作家的照片皆具有不平常的吸引力。一是滿頭鬈發、神態粗獷,好似要找人打架;一是金發藍睛、面目姣好,橫躺在長椅上,兩眼盯住你,好像與你調情。

今日美國文學讀者馬上會認出我所描述的兩位作家是誰。前者是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他的以作戰經驗為主題的《裸者與死者》(The Nakedand the Dead)當時剛問世;后者是被公認為同性戀者的杜魯門·卡波蒂(Truman Capote),新書名為《別的聲音,別的房間》(Other Voices, Other Rooms)。這兩本是他們的處女作,立即受到讀書界佳評,被列入暢銷書單。

還有一位我在圖書館書庫中“邂逅”的著名作家是當時在百老匯已出了風頭的劇作家田納西·威廉姆斯(Tenessee Williams)。我的戲劇課雷蒙教授推薦我閱讀正在百老匯演出的《欲望號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的劇本。雷蒙教授還順便指出威廉姆斯也是密蘇里大學的畢業生,我好奇心大發,前往藏書庫中找到本校畢業生所寫留存的博士論文與碩士論文。果然,在碩士論文書架上,我找到了田納西·威廉姆斯一篇以劇本作為論文的原本,是用打字機打出的,并有作者簽名與其他筆跡。據我記憶,這部劇本之名是Candles fo the Sun,好像是寫于1936年??吹揭晃灰严泶竺膭∽骷姨幣鲃”镜脑即蜃指?,是一件很興奮的事。

這三位我初到美國時即發現的大作家如今都已去世。威廉姆斯(1911—1983)享年72歲,也是位美國文化界著名的同性戀者。某次他與另一著名同性戀作家戈爾·維達爾(Gore Vidal)應肯尼迪總統之邀去白宮做客。兩人在花園中指手畫腳地談話,看見肯尼迪俯在欄桿上所凸出的屁股,大表欣賞地取笑(他們的談話給站在一旁的另一作家聽到)??úǖ倌陦酆芏?,不到60歲(1924—1984)。他的同性戀癖更是明顯,舉止行動正如上海人所說——“有點阿姐式”。他常是紐約高等社交界宴會中的貴客,有時借用那些名士貴婦作為寫作材料,諷刺過分,終被社交界唾棄。

梅勒則是一位喜愛女性的男子漢,酗酒,愛交朋友,結婚離婚多次,女友眾多,最后所娶的是一位南方鄉村出身的少女,她因身材美麗苗條而成為時裝模特兒。二人站在一起,男矮女高,男老女少,很不相稱。他的壽命較長(1923—2007)。他去世后,他的愛妻曾寫出一本回憶錄做紀念。據她說,她的寫作完全是因丈夫教導鼓勵而成。1960年時,我曾與梅勒初次相會。那時,我常于周末去格林威治村朋友處,與興趣相似的青年人廝混。某次,一位青年作家建議大家去參加梅勒家的派對。當時的慣例是,你只要帶了一瓶酒,即使未受主人邀請,亦可前往,主人一般是來者不拒(英文名稱是“crash the party”)。那位建議者與梅勒也只有一面之交。我們三人便合資購了一瓶威士忌前往。我還記得,當時梅勒手持酒杯站在門口笑瞇瞇地歡迎客人。那晚派對詳情我記不起了,印象最深的是次日《每日新聞》封面附了照片的新聞:梅勒酗酒,刺傷發妻。此事想是在我們離開后所發生。妻子沒有起訴,梅勒也沒有坐牢。不過此項事故后來成為女權主義者攻擊梅勒的把柄(1960年時他已出了三部暢銷作品),也成為文學史上一個有趣的注腳。

我在密大新聞學院所選的幾門主課,都是最起碼的基本常識:采訪(如何詢問,以求獲悉通常易被忽略的重要事實),寫稿(態度必須客觀,不渲染,不夸張),編輯(盡量去除文章中的虛字,文字必須簡潔明快),做標題(如何找出字母盡可能少的詞,在小小面積中抓住新聞要點)……我在上海雖已有記者采訪經驗,但是用另一種文字來執行編輯與做標題的任務就有意想不到的困難。我也選了一門“特寫”(feature writing),即是如何寫專題報道。

在美國報紙發表

陳獨秀文章

這方面我有過經驗,用英文寫“特寫”與用中文寫,在特點與體例上并無不同。這一門課教授所定的規矩是:學生在課上所寫的專題,可向正式報刊投稿。如被選中發表,你在學期結束后的成績可升一等(例如,你如得到B,在報上發表后,B升至A)。那年(1948年)正是國共內戰爆發劇烈之時,美國新聞界對中國的情況非常關心。我心血來潮,在班上寫了一篇約三千字的有關陳獨秀生平的報道,教授看了,鼓勵我向報紙投稿。我選了美國中西部著名大報《堪薩斯城星報》(Kansas City Star)投稿,不久就收到編輯來信接受,并附了一張十五美元支票。我向教授報告后,他與我同樣欣喜,把我的分數從B+(乙上)升為A+(甲上)。我向朋友們炫耀,花了這十五美元請大家吃了飯。

這是我第一次用英文在美國報刊發表稿件的經驗。

莎士比亞專家韋斯特福爾教授與他的家人在《堪薩斯城星報》上看到我所發表的文章,也興奮不已,鼓勵我繼續努力。他問我在上海時的新聞界經驗,我告訴了他,并說自己眼下還是非正式(沒有工資)的《東南日報》記者。他忽然笑逐顏開,問我當時國民政府的駐美高官Hollington Tong是不是我的本家。我說Hollington Tong(董顯光)與我同姓,雖然他姓氏的英文拼法是Tong,我的拼法是Tung,他不是我的本家;但我知道他是密大新聞研究院老校友。當年他于密大畢業回國后,曾在國民政府外交部當過新聞官。韋教授笑嘻嘻地說,他與董先生在校中是同窗好友,叮囑我有機會向董先生問好。

兩天后我就用此題材寫了一篇專題報道,寄《東南日報》發表。不料,身處華盛頓的董顯光果然看到此文,寫了一封信向我致謝,并問韋教授近況。我把此封英文信轉交韋教授。這兩位多年不見的老友終因我的幫助重新取得聯系,令我非常高興。

在我出國前一星期,上海出版界友人把我用令狐彗筆名所寫的幾篇小說結集,取名《幻想的地土》。那晚,在李君維(筆名東方蝃蝀)家所開的告別派對中,我把自己的第一本作品分送友人,只留下一本帶到美國去。當我把這本小冊子拿給韋教授看時,他大為好奇,細細察看,問我各種有關中國文字的問題。我終將書贈給了他。

四十余年后我回國時,我四弟名山的一位朋友在社會科學院圖書館中找到了一本《幻想的地土》,替我拷貝了一份,我驚喜交集,結果由老友沈寂取去交上海百家出版社,于2001年出版,書名改為《最后的羅曼史》,因我加了一篇后來在紐約所寫的小說。聽說這本書沒有銷路,追不上當年的令狐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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