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漂”情侶：“心肺聯盟”的詞典里沒有仇怨

伊生

山東女孩王越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而更讓她難堪的是，她還是個私生女，父親突然去世后，她和繼母鬧翻，只身到北京謀生。艱難的生活，以及隨時可能讓她倒下的那顆心臟，讓王越生無可戀。她想死，但要和繼母還有她的女兒一起同歸于盡。

她準備好毒鼠強，踏上了復仇之路，就在即將動手之際，網友加好友徐猛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他能勸回這個滿腔怒火又無限絕望的女孩嗎？

王越你給我站??！人生縱苦還有我舍命相護

2012年5月1日，山東省臨沂市莒南縣女孩王越給她認識的網友兼好友徐猛的QQ發了一段留言：“能認識你，是我今生之幸，感謝你的陪伴和帶給我的快樂，下輩子如果有緣，希望我們能走得久一點?！睂懲赀@段話后，她從容地走出家門，先在集市上買了兩包毒鼠強，之后，又一個一個去拜訪心里還惦記的親戚和同學，當她從最后一個同學家里出來時，暮色已漸濃?？粗爝吥瞧恋幕馃?，王越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多么美麗的云彩，多么丑陋的人生，還好，我就要離開了?！?/p>

時年18歲的王越曾經有一個貌似幸福的家。爸爸王競遠經營皮革生意，擁有四家獨立門店，是當地遠近聞名的千萬富翁。彼時，她和繼母以及同父異母的妹妹住在莒南縣城一幢近300平米的別墅里。王越的親媽是爸爸大學時的初戀，因為王競遠父母反對未能嫁入王家，在生下她后傷心遠走。一年后，王競遠娶了一個鎮上的姑娘孫齊，孫齊進門一年后，生下女兒王曉曉。

王越從小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一劇烈運動或勞累后就會出現呼吸困難、心悸、氣喘、咳嗽、乏力等現象，王競遠帶女兒去過北京上海許多大醫院，醫生都說要等過了18歲，身體發育基本停滯后再進行手術矯正。好在，王越在爸爸的庇佑下過得衣食無憂。然而，2010年9月28日，王競遠心臟病突發去世，正讀高中的王越悲痛中當場暈厥過去……

王競遠去世后，孫齊接手了生意。起初，她還按月給王越生活費，但是半年過后，她便以生意不好為由，開始將王越每周300元的生活費減到200元，王越也曾想過去找自己的親媽，但從奶奶嘴里得知，當年爸爸活著的時候也曾找過多年，但都沒有找到王越的親生母親，包括他們的大學同學，都不知道她的下落，王越聽后很辛酸，也很無奈。

高中課程越來越難，王越身體不好，營養跟不上，連一直不能斷的藥也在繼母的克扣下換成最便宜的。叔叔王競東看不下去了，出面和嫂子交涉。孫齊卻道：“王競遠的風流賬憑什么算到我頭上，我沒有義務再照顧他的女兒，你看不慣你領回去?！蓖醺倴|是4S店的汽車貼膜工，妻子劉云沒有工作。他對侄女心疼卻有心無力，只得勸王越多忍耐。

2011年12月初，孫齊對王越說：“你爸走后留下一堆債務，你要上大學，只能自己賺錢，我可沒錢供你?！蓖踉矫闪?，她找來叔叔商量，但叔叔對財物一竅不通，爺爺奶奶更是年邁，家族中好多人都在鄉村生活了一輩子，根本不懂生意。

2012年春節，王越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網名叫“氧多多”的徐州網友，兩個人越聊越投緣。王越了解到“氧多多”的真名叫徐猛，比她大5歲，畢業于上海大學機械制造專業，工作不久在徐州醫學院附屬醫院查出纖維化肺，纖維化程度為30%。徐猛家境優越，父親是做藥材生意的，查出病癥后，父母便不讓他再工作，一心一意在家休養。

徐猛是個開朗活潑的男孩，他發現王越有些消沉，便給她寄去一些勵志的書，鼓勵她像戰士一樣去戰斗。2012年春節過后，徐猛約王越在莒南縣見面，兩個年輕人相見恨晚，仿佛多年好友。王越告訴徐猛，這個家已經呆不下去了，她要去北京闖蕩。徐猛勸她三思，但王越決心已定。就這樣，在同齡人奮戰高考的那個3月，王越帶著叔叔偷偷塞給她的10000元錢，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2012年4月，王越在勁松附近的一家肯德基找到一份工作，并在單位旁邊花2000元錢租了一個26平方米的小房。

為了生計，她早晚不停歇地倒班，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分，就是在網上和徐猛聊聊天，聽他講一些小笑話解悶。2012年4月25日，王越心臟病發。同事七手八腳將她送到醫院，醫生告訴王越，她的心臟病要盡快手術，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王越知道，繼母是不可能給她出手術費用的，想到自己淪落到今天，全是拜她所賜，就恨得牙癢癢。她在網上恨恨地對徐猛說：“我想殺了那對母女，反正我也活不長了，殺了她們當墊背的，你能不能幫我？”徐猛大吃一驚：“你別做傻事，想想關心你的人，該有多心痛！”“沒有人關心我?！薄霸趺礇]有？至少還有我！”王越淚如雨下，卻沒被徐猛說服。第二天，她買了回鄉的火車票，決定實行自己的大計劃。于是，就出現了開頭的那一幕。

讓王越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她懷里揣著毒鼠強往昔日的家走去的時候，徐猛已經死死守在她家的門口幾個小時了。原來，徐猛看到王越的QQ留言后，怎么也聯系不上她，情急之下，他馬上趕到汽車站，買了最早一班去臨沂的汽車票，又從臨沂轉車到莒南，一直守在她家的門口。

當看到王越的身影出現在街角，徐猛一直提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吹叫烀?，王越也非常意外，徐猛將她拉到一家小飯店，勸她退一步海闊天空，王越崩潰地大喊：“我要死了，忍不了！”說完，她拔腳要走，徐猛見王越越走越快，忍不住大喝：“王越，你給我站??！活著能有多苦？再苦也有我陪你，只要你別干傻事?！毕﹃栂?，王越回過頭，看到徐猛焦急又真誠的目光，忍不住哭倒在他的懷里。

“心肺聯盟”殺開一條血路，北京我們來了

徐猛知道，要想徹底將王越復仇的念頭斷掉，只有讓她看到希望。他勸王越先回北京，并承諾可以跟著她一起去，一邊打工一邊治病。王越含淚點頭，有個人陪在自己身邊，遇到什么事可以商量，總比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強。有了這個念想，王越本來就不堅定的與繼母同歸于盡的心也淡了，她與徐猛約好，三天后北京見。徐猛回到家里，勸說父母放自己去北京，徐猛的父母都很開通，見兒子身體恢復得還可以，而且北京是大城市，萬一遇到能治好兒子的醫生呢，便同意了兒子的要求。就這樣，兩個命懸一線的年輕人，豪邁又悲壯地挺進北京。徐猛對王越道：“既然我們一個有疾在心，一個有疾在肺，那我們也算是一個組合吧，我看得取個名，就叫‘心肺聯盟吧?！蓖踉叫Φ溃骸懊值惯€響亮，但是有什么用呢？”徐猛說：“我還沒想好，只是覺得應該為病友做點好事！”王越也被感染了，是啊，反正也沒有多少時光了，為什么要裝那么多的恨呢？死了不也是一個怨鬼！

為了省費用，王越讓徐猛在自己26平方米的平房里搭一張行軍床。徐猛有些不好意思。王越拉了個簾，橫在兩張床中間說：“這個就算三八線吧，防君子不防小人?！毙烀歪屓涣?，他沒有用父母給的錢重新租房子，而是與王越擠在這狹小的空間里，每次王越換衣服，他就用被子蒙上頭。王越反而笑話他：“你閉一下眼就行了，為什么要那么大張旗鼓？”

一個月后，徐猛在北京良石醫藥公司找到一個不用坐班的“網推”工作，每天撰寫推文，在公眾號、一點資訊等平臺發布，老板按瀏覽量付費。起初，徐猛的瀏覽量很低，他和王越一起研究各種平臺的讀者閱讀習慣，將一篇推文，以有差別的形式展現在不同平臺上，徐猛同時還將北京各大醫院的資訊也放到網上。每天全國各地到北京來看病的人很多，徐猛的公眾號寫得很客觀，迅速得到病友認可，到2013年8月，推文的單篇閱讀量就輕松上萬，這樣一來，徐猛至少可以領到6000元報酬。

2013年9月，王越辭去了肯德基的工作，開始和一個河北病友合作，在北京推銷手工壓榨、無化學添加物的花生油和菜籽油。兩個月時間，她就與17家民營食品超市簽訂了送貨協議。2013年底，王越一次性拿到了21000元報酬。她把錢交給徐猛，徐猛不要，她說：“我沒有更多的親人，你對于我來說，比親人還要鐵。錢在你手里，我放心?！?/p>

這年春節，王競東來接王越回去過年，徐猛也返回了老家。他們每天都互通電話，互發QQ消息，年初六，徐猛抵達北京站。得知王越還有兩個小時到站，他硬是頂著大雪等了兩個多小時。直到看到王越從出站口走來，他迎上去一把接過了她的行李，說：“心肺聯盟果真靈驗，缺了心，肺就沒有精神了?！蓖踉絿樍艘惶骸笆悄愕姆纬隽藛栴}嗎？”徐猛有些不好意思，說：“不，我說的是情緒?！蓖踉叫睦锊懫鸱?，她何嘗沒有同感？可是，她從來不敢有那樣的奢望，婚戀綁定著義務，畢竟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能走多久的兩個病人。當一個人對自己都負責不了，又怎么能對對方負責呢？

不久，徐猛將王越引薦到他的病友群里，一天，王越看到微信群里一個媽媽上傳了幾個病歷單，著急地拜托大家：“群里有心血管科的醫生嗎？幫我看看孩子的檢查單。我身在新疆，不便到北京找專家?！蓖踉届`機一動，自告奮勇地提出：“我就在北京呢，干脆明天拿著你孩子的檢查結果幫你問診去，然后把結果回復你，行嗎？”對方當即千恩萬謝。第二天一早，她就預約了阜外醫院的專家號，替那位媽媽問清了女兒的治療建議。對方為表謝意，打給她500元作為報酬。這次的經歷，給王越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她開始嘗試這種遠程代問診方式，而這種方式也受到了不少群友歡迎。隨后，又不斷有人要她幫忙。每次，她都會收到一點辛苦費。

2014年3月初，北京持續霧霾了幾天，氣壓也低，3月9日下午，王越買菜回家的路上心臟病發作，一頭栽倒在走廊里，徐猛急瘋了，叫救護車把她送到阜外醫院。經檢查，王越原來是感染了心肌炎。醫生說如果控制不住炎癥很危險，王越只好給繼母打電話想要些錢，哪知繼母口里答應給錢，一轉眼手機便停機了。徐猛見狀，從媽媽手里借了三萬塊錢，加上王越原來放在他手里的兩萬，總算幫王越渡過了難關。從昏睡中醒來，王越淚水漣漣，她拉著徐猛的手哭泣道：“以后我的生命里，只有你了?！?/p>

病友發明震驚北京，紅塵作伴無悔無怨

2014年3月底，一個在移植艙內的淋巴瘤病人無力坐便，家屬在群里求助辦法，大學時學機械工程的徐猛靈機一動，設計了一個在躺睡模式下收集排泄物并可自動清洗的工具，他接受了王越提出的一些建議后，連夜畫出了設計圖。王越通過爸爸生前一個好友的關系，聯系上江蘇海安一家機床公司，對這個自動清洗工具進行了定制。雖然因單件制作，制作費達到6000多元，但病人使用以后覺得非常實用，逢人便宣傳，不少病人家屬向徐猛索要設計圖。在大家的建議下，徐猛向國家專利局申請了發明專利。這件事給了徐猛和王越很大的鼓舞，他們覺得自己還是有用的，兩個年輕人，暫時忘記了自己也是病人，開始全身心投入到小發明當中去。

徐猛發現一部分人因病或因化療免疫力低下，需要經常使用無菌用品，于是他就發明了無菌用品分類筐。有人需要長期使用吸氧機，他又發明了吸氧機清洗儀。有人容易突然出現心痛、眩暈、窒息，他又發明了手環報警儀……徐猛的發明在病友群里受到廣泛贊譽和歡迎，每一個創意都有很多群友支持、點贊，雖然一時間沒有什么收益，但王越看到一些長期困擾病友的問題得到解決，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也終于感覺到活著的意義。

2015年初的一天，為了買一個小曲軸，徐猛跑了一個下午，跑了大半個北京城。連累加急，肺部吃不消了，上氣不接下氣，嚴重缺氧，想打個車回去，可是那是個單行道，看不到一輛出租車。這時已經是下午5點多，王越一次次打來電話，他沒法接，只好在微信上說：“沒事，別急。我一會就回去?！蓖踉搅⒖叹筒鲁隽嗽趺椿厥?，當即發信息要他把位置傳給她，她打車去接。當她帶著吸氧機來到他身邊時，發現他的嘴唇都紫了。徐猛恢復后，王越埋怨不已：“不要這樣拼了行嗎？我是聯盟的一員，有權利命令你。你出了事，咱們聯盟就崩盤了?！彼麧M口答應，但很快就又投入到他們的發明中去了。

2015年4月13日凌晨，王越突發心絞痛。徐猛連一分鐘都沒敢耽擱，就把她送到醫院。這一次，因心率過頻嚴重，王越以為挺不過去了，誰知用藥兩天后便轉危為安，恢復正常?？粗烀徒K于舒展了眉頭，她流著眼淚想：“有什么樣的男人，可以值得信賴和相守呢？如果時日不多，為什么要那樣壓抑自己的感情呢？想通了后，一天晚上，她附在徐猛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我想說一句話，你要是，也和我喜歡你一樣喜歡我，咱們戀愛吧！否則萬一我死了，我會有個大遺憾?！毙烀托睦镆煌?，攥住她的手說：“難道你看不出來，我早就喜歡上了你，從你要與你繼母同歸于盡的那一刻起，我好怕你做傻事，怕以后再也看不見你?！?/p>

王越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嘴角卻再也掩飾不住笑容?！靶姆温撁恕本瓦@樣成了一對戀人，徐猛在病友群里發了他們的合照，下面配上三個字“在一起”。引來很多群友的祝福和羨慕。而沐浴在愛河里，王越和徐猛，也更有了生活的激情。

愛情是最神奇的藥，有了彼此，他們在北京雖也有發病，但大多數只是小恙，通過門診治療就可以緩解了。相比王越，徐猛的情況要好一些，通過在北京304醫院檢查證實，肺纖維化的程度并沒有繼續加重的跡象。在兩個人的通力協作下，此后他們又相繼完成了十三項針對病人的實用發明，并向國家專利局申報了專利。2016年4月，徐猛發明的癱瘓病人睡食系統、手環報警系統兩項發明被知名科技組織北京高士其基金會選取參加日內瓦國際發明展，并獲得了特別發明獎。2016年6月，兩人雙雙被高士其基金會聘為實用專利研究員。2016年11月，他們在很多熱心群友的支持下，又以“心肺聯盟”的名義，與東城區東雍創客空間合作，在京籌辦了全國首個醫客空間，為來京的病友提供交流、休憩之地。而徐猛最高興的，就是已經給王越聯系了協和醫院心內科的醫生，2017年春節后就可以為她做手術。

2017年元旦，徐猛帶王越回家見父母，徐猛的父母對王越心疼不已，關懷備至，讓王越重新找回了家的感覺，兩人幸福地拍攝了婚紗照。握著愛人的手，王越心里充滿了感激。一路從絕望中走來，她終于在徐猛的開導下，放下了所有的怨恨，對過往所有的事都釋懷了。此時此刻，對她來說，全世界什么都可以沒有，只要他在。

（文中繼母和妹妹為化名）

編輯/張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