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蕩

習習

1

與一望無際的平疇曠野相比，山帶給人怎樣的審美？跌宕、曲折、奇險、幽秘……在西北，大山綿延疊嶂，很容易叫人熟視無睹。穿行在河西走廊，也許一整天，你看到的永是橫在天邊的一座雪山。突然對山動情，是在幾年前，我跟著人流，登攀被藏族人稱為“阿尼嘎卓”的馬牙雪山，人聲喧嚷不絕，我忽然不想前行了，踅過身，下到山對面的一條河邊坐下，面前就是插入天際的“阿尼嘎卓”。山風呼嘯，蒼鷹冷靜地盤桓，山巔亂云飛渡。馬牙一樣崚嶒鋒利的雪山，就那樣靜立在蒼穹之下，我心里忽然涌出難以名狀的感動。每一座山，都是造化擺在人世間的神物。高山仰止，須是在你動心之后才能體會到的。

我第一次到聞名遐邇的武夷山時，驚嘆于山的小巧和精致，盆景似的青山細水間，花木扶疏、溫潤如春，這些似乎很吻合南方的情味。當然，南方也有奇偉的大山，那一次，初登黃山，夜宿山巔，四圍惟茫茫白霧，那一整夜，我都覺得床鋪孤零零地懸在天上。

那么雁蕩呢？也是南方的山。

之前，一次相約好的雁蕩之行，因為一場臺風而被擱置。我便想，雁蕩是站在大海邊的，或許還伸著一只腳在海里。后來讀作家馬敘寫的《雁山記》，我又知，雁蕩山亦叫“雁山”?！把闵健焙盟蒲闶幧降男∶?，只有親昵的人才可以這樣喚它。

然后，我就空空如也莽莽撞撞地進了雁蕩山。

2

和我一樣，初來乍到的還有胡蘭成。不過他來是避難，一樣被他躲遠的還有深愛著他的張愛玲。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就在入山口的一所學校里教課，學校旁邊流著小溪，他帶著另一個女人，學生們都叫她師母。我從雁蕩山回來后，特意又翻看了他的《今生今世》，跟著他的講述從溫州到雁蕩，我依舊不愛他的文字，盡管很多人說他有才。我倦煩他的絮叨、黏膩，特別是對女人的曖昧。張愛玲竟尋著他來了，只是止步于溫州，得知他已情變，該懷著怎樣蕭瑟的心情離開呢。后來，張愛玲大約在地圖上用手指摩挲過這個山名的——雁蕩山。

天底下山名各有各的意味，雁蕩山呢，因“崗頂有湖，蘆葦叢生，結草為蕩，秋雁宿之”而得名。我小時候是真見過天上列隊飛過的雁群，它們小仙子一樣不諳人間世事地從天上悄然滑過。大雁南飛去過秋冬，它們南飛呀，南飛，會不會就飛到雁蕩山了？

學校門前的一條山路，一直可通到雁蕩深處，胡蘭成閑暇時也進山的。他這樣說雁蕩：“我只不喜雁蕩山的山勢太逼，處處峰回路轉，望遠望不到一里”，他還說和學生們到過雁蕩的絕嶺百崗尖，說人在百崗尖上望得見溫州城，不知是真是假。后來，還有與胡蘭成做過同事的樂清人回憶起當老師的胡蘭成來，說他確乎斯文，還會說一口流利的外語，只是無人知曉他是揣著一肚子心事躲在雁蕩的。

這也算雁蕩山的一段老故事了。且不說它了。

3

山里的靜是可以洗耳的。寺里的靜是另一種靜。上午的陽光斜照著普明禪寺，寺里的建筑看上去還很新，院里的樹木也不大。但寺被院墻外高大的杉樹擁著，便顯出些古舊來。普明禪寺最早是建在宋朝的，宋朝的時候，雁蕩似乎很是熱鬧過一陣。新修的寺院精巧別致，不一會兒就踱完了。跟著面容清癯灰色長袍的正法法師禪茶。茶在壺里汩汩滾著，茶香緩緩溢出，回頭看，木門外，一院子明明暗暗屋宇花木的影子。禪茶像一種哲學，寧靜古樸的儀式，讓人感到寂穆的氛圍，一口苦香，沁人肺腑，人的意識也仿佛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層面。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及僧人半日閑。就算短短的一剎，靜澈到了心里，也算大得益。

天下名山僧占多，大山總是遠離塵世，自為一體。行云流水，花開花落皆是修行。就覺得雁蕩山的寺院更為質樸和寧靜。除了普明禪寺，還有錦溪旁的能仁寺。作為雁蕩十八剎之首的能仁寺，建筑亦是新的。周遭花瓣樣的山峰圍裹著這一塊兒山間罕有的開闊地，寺院的氣勢猶在，況且還有那個鎮寺的重三萬七千斤的鑄造于北宋的大鐵鑊。不由想起先前在北京潭柘寺亦見過這樣一個大鑊，說是僧人煮粥用的，一鑊粥要煮好幾個時辰。寺里有那么多僧人嗎？說潭柘寺“有名和尚三千，無名和尚無數”。我想，能仁寺極盛時期，怕也是人流熙攘的。只是這個大鐵鑊主要用于佛事，之外呢，寺正對著火紅的火焰山，盛一大鑊清水壓著寺院，也算是水火相服了。

已經是冬天，寺里山茶花猶艷，寺外的火焰山，看過去，也給植物遮得綠茵茵的。鳥兒亂啼，但敵不過一聲雄赳赳的雞鳴。那只一墻之外俗世里的雞像大王，咯咯咯——叫得鶴立雞群的。這些都叫我覺得是雁蕩山寺院獨有的氣質。雁蕩的寺院平易，它與世人不隔閡，不超脫肅穆得叫人畏戒，它懷著一肚子的悠閑和慈祥。記得竟是在普明禪寺，第一次看到一個稱酒的量具，老僧人說這器物叫“酒量”，我不禁笑，想起就在十幾天前，剛剛在甘肅隴南的青泥嶺下，見到了十幾個明清時期木質的幾米見方的大酒器，說叫“酒?！??！熬屏俊?、“酒?！?，一南一北，一小一大，我在心里讓它們結識。

4

每觀高山流瀑，總覺神奇，總猜測高高的山頂定有神奇的不竭之水。遠看大龍湫，瀑布從直立的山巔折下，便想山上大約有一面大湖的?；貋矸促Y料，看到沈括原也有此記錄：“山頂有大池，相傳以為雁蕩；下有二潭水，以為龍湫”。饒有意趣的是，因為沈括文字的指引，500多年后，徐霞客游雁蕩，一直想尋到沈括筆下山頂的那個“大池”，甚而攀上絕路，步步驚險，直到第三次到雁蕩，才終于探明，大龍湫水的源頭來自龍秋背，而非雁湖。讀徐霞客文，甚覺奇妙，因他筆下處處都是幾百年前的雁蕩，靈峰、響巖、屏霞嶂、天柱峰、玉女峰，皆歷歷在目，且儼然今天所見，真乃天地逆旅、光陰百代。古代文人為雁蕩這座奇山留下的大卷詩文，已與今日之雁蕩合為一體，一起構成了雁蕩的迷人之處。我讀這卷詩文大書，便覺懷素短短一文仿佛卷首，而徐霞客的濃墨重彩仿佛壓卷之寶。

我深為眼前大龍湫吸引。世間萬物，隨物賦形游刃有余變幻多情者，最為水，而懸瀑尤然。跌宕形成激烈，再加上風，熱烈的瀑布又多了輕盈之態。再看水落潭上，玉珠紛呈，在水面敲擊出神秘變幻的紋路。傳說雁蕩山開山始祖諾詎羅尊者觀瀑坐化于大龍湫之前，可見古人對大龍湫愛之深切。很多人寫過大龍湫，我最喜元代李孝光筆下的大龍湫。李孝光是樂清人，早年隱居雁蕩山，大大雁蕩仿佛他的家園，他筆下大龍湫端的是活靈活現可親可愛，他是從內往外看的，而外人寫大龍湫，大都由外而所望。李孝光陪老友觀大龍湫，是日大風乍起，“山風橫射，水飛著人”，“水下搗大潭，轟然萬人鼓也。人相持語，但見張口，不聞作聲，則相顧大笑?！弊x此，我也笑。歷代文人把大龍湫都寫盡了，我輩又能有何新語？此刻想大龍湫，更多的是想起那日如何白緞般被風輕輕掀起，細碎的水珠如何猝不及防地撒滿一身，又想那日水邊的人，人們癡癡望大龍湫的情態，還有那一時刻的心緒。

雁蕩之奇，確乎與水之奇大有關聯?？催^大龍湫，再看被巖石剪出的精巧燕尾瀑，加上一路清澈的溪水不絕，錦溪、白溪，又都是好聽的名字。水讓雁蕩靈動。三折瀑更是神奇得很，就仿佛被整齊折疊的一段白練?？茖W家分析，“三折”地貌反映了三次火山噴溢，三次巖流壘置。三段浩渺的時光，為一條清流連綴。三折瀑中，尤以中折瀑最為奇特，水與深圓的洞窟似乎并無確切因果，但因了這別有洞天的組合，眼前一切便如神跡一般。水落潭上，颯颯敲擊著的還有一潭幽靜天光。不知何因，就想圍著這圓潭走上一圈，走完圓滿的一圈，就像得到了神的加持。

5

鎮的名字很好聽，叫“仙溪鎮”，鎮里會不會有條叫“仙溪”的溪流呢？地名總帶著氣氛，西北少水，地名里也鮮有水的字，我想起每次進出蘭州附近姜維鎮守過的古狄道臨洮時，總看到一個地名：皇后溝，便對那條路邊深長的山洼充滿遐想。雁蕩深水流長，水走得好遠。好名字的仙溪鎮里有個叫南閣的古村，村子依舊被溪水纏繞，溪叫九曲溪。但南閣村吸引人的斷不單是溪水，一座奇山里有個古村，本來就夠奇妙了，況且這村子又是那樣別致。村子不很大，但氣勢非凡。一進村，奪目的先是主街上整齊列著的五個雄偉牌樓。五個牌樓的村子怎會沒有長長的故事呢？南閣村是樂清的章氏聚集地，讀徐霞客寫雁蕩的文字時，就看到了他文字里的章氏人家：“……宿于章家樓，是為雁山之東外谷。章氏盛時，建樓以憩山游之屐……”，可見章氏源遠流長。那天， 向晚時進到南閣村，彰顯著章氏幾代功名的“世進士”、“恩光”、“方伯”、“尚書”、“會魁”五個牌樓被夕陽映著，牌樓下，村里的人來來往往，悠然自得。

章氏赫赫有名的先祖是章倫，村里而今還存留著他的故居，一個古舊的四合院落。章倫性格剛正，自號“憨夫”，一生命運跌宕。因為直言上諫，為皇帝在內的權貴忌恨，被羈入牢中打成殘廢。讀許宗斌先生《章倫與商輅》一文時，深為南閣村人的情深意長感動。傳說，舊時溫州有個名叫《拜天順》的高腔戲，戲中主人公就是章倫。舊時戲班在南閣村的章氏祠堂里演《拜天順》，演到章倫受刑的情節時，南閣村人趕忙把章倫的牌位倒過來，他們不忍讓先祖看到這讓人疼痛的一幕。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雁蕩這樣錚錚鐵骨的奇山，就該有章倫這樣的不阿之人。

天下名山，名在卓著的個性。沈括言雁蕩“天下奇秀”，我想，雁蕩之“奇”，奇在山，而雁蕩之“秀”，秀于水。沈括雖為中國古代最早的科學家之一，但他到底沒搞明白雁蕩奇自何因。而當我行走于雁蕩，聽當地人講雁蕩山是形成于一億多年前最具完整性和典型性的破火山，并被稱為全球“流紋質火山巖自然博物館”時，訝異于自然的神奇。那層層疊疊的流紋巖、恐龍蛋式的火山球泡，那一個個奇偉的峰、嶺、嶂、屛、壁、洞，它們原是一次大動蕩和大裂變的完整定格。想到此，再看那萬千氣象的雁蕩，更覺其靜美得神異。想這萬物久長，而光陰過客，雁蕩的一峰一石，都是明證。

而若要感受更加詩意夢幻的雁蕩，須在夜晚。夜空仿佛一個巨大的布景，黑色濾去了喧嘩和蕪雜，那些白天看上去形態各異的冷靜山峰，到夜晚，忽地仿佛全都有了故事，有了情節。移步換景，更是妙絕，合掌峰變成了地母高聳的雙乳，再走遠幾步，又成了栩栩如生相依相偎的一對兒情人，蟾蜍拜月、僧人禱經、仙姑夜游。彼時的雁蕩，天人合一，更叫人浮想聯翩。觀音洞里晚鐘響起，悠悠鐘聲，漂浮于這般的夜境中，令人莫名心動。

就住在雁蕩，深夜，隔窗望去，近在咫尺的山峰酷似一個守夜仙女，又想山里正上演著一山的故事，盛放著一山的盛大，于是，夢里也恍兮惚兮地、不停地穿梭于雁蕩諸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