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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茫茫

2017-03-20 01:21歐陽德彬
西湖 2017年3期
關鍵詞:張潮

歐陽德彬

1

張潮不想回憶往事,那不過是往昔的墳墓。買了船票,坐上一艘快船,一路乘風破浪。他站在窗邊,感受著顛簸,望著漸行漸遠的海港,心中忽然空曠失落,伴著解脫的歡欣。

島上有的是風和日麗的好時光,鳥城里一切惱人的蕪雜都可以暫且不理。站在小島面海的懸崖上,他慶幸自己來對了地方。頭頂盤旋著孤鷹,腳下海水湛藍,旁邊散落著旅店和飯館,三五成群的游人在巨石之間的夾道里走動。以島為圓心,幾十公里以內沒有其他島,孤零零地立在大海上,怪不得叫伶仃島??拷劭诘木薮蠼甘峡讨奶煜榈脑姟哆^零丁洋》。

石上刻詩,涂抹上紅漆,倒也血淋淋地醒目,顯得悲壯蒼涼,跟這個號召別人流血犧牲自己明哲保身的時代很搭。文天祥的大理石雕像就豎在島上文化中心的院子里,手持書卷,峨冠博帶,正義凜然。后世一直對他的民族氣節和舍生取義盛贊有加,尤其是在集體主義至上的時代,歷史更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F在倒好,這島開發成了旅游勝地,氣節成了盈利創收的噱頭。幾對青年男女勾肩搭背摟摟抱抱跟英雄的雕像合影,搞得不倫不類。在人的虛妄面前,海島荒煙蔓草的美感也被破壞掉了。張潮覺得自己不過是草民一個,關心的只是自己的生活,已承受不了其他,現在只想找個地方靜一靜。

找了一間懸崖邊上面朝大海的客棧,房間里陳設簡單,一張單人木床,兩把木椅,有些泛黃的床單被罩,床單上還有一片污跡,大概是某對情侶的杰作。天花板很低,他的頭發能碰觸到,只好半躺在靠窗的木床上,倚著涂了白漆的水泥墻。這樣的房間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他沒有太高的要求,暫避風雨,一時寧靜就夠了。穿過一片大王椰樹林,有一片別墅型賓館,那里自有能報銷花國家錢的公職人員去住。張潮打點零工,辛辛苦苦掙倆小錢,住在簡陋的客棧里,倒也知足。上學時不是三好學生,畢業了又不甘被奴役,四處游蕩,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隨風飄零的這些年,有一個窗口,亮一盞燈,就夠了,有沒有女人也變得無所謂,倒省去了不少麻煩。

夜里起了大風,窗子被風吹得咣當咣當直響,用長條木板別住也無濟于事。窗外的那片大王椰左搖右擺,做著奇怪的舞蹈,發出咯吱咯吱的炸裂聲,好像馬上就要攔腰折斷,讓他捏一把汗??耧L野獸一般在島上來回奔突。張潮靠著墻半躺在木床上發呆,盼著狂風掀翻客棧的房頂,小島沉沒,了卻人世間的煩惱。這世間本無道理可言,更無所謂對錯,早死晚死還不一個樣。風又大了起來,陣陣鬼哭狼嚎,張潮心里泛起隱隱的恐懼,就像躲進山洞里的原始人那種與生俱來對自然的恐懼。他又覺得自己得活著,對塵世還有留戀。

這時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本來他以為是風吹動門板的聲音。仔細辨識,那敲門聲三下一停頓,怯怯的卻很執著。他起身下床,打開門,還以為是服務員來送茶水,站在面前的卻是一名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子。她個頭不高,緋紅單薄的嘴唇,眉眼透著古靈精怪的神氣,留著垂到頸脖的不長不短的頭發。她有一雙水靈純凈的大眼睛,眼白微藍,是白天見到的大海的顏色。她讓他想起《聊齋志異》里的花妖。她說她怕,怕這暴烈的海風。

你也是一個人?張潮笨拙地應答,覺得自己太直接,透露出某種意圖。

嗯。生活不如意,到島上清靜清靜。不想一個人在房間待著。她倒沒有平常女人視陌生男人如魔鬼的防備心。

那你睡床上,我打地鋪。說著,他抱起卷在門后的竹涼席,攤開鋪在地上,又把床尾的帆布雙肩旅行包扔到涼席上。

她不愿意,她說不睡也可以,她只是想找個人說話。她說她不想跟其他家庭主婦混在一起,天天談論孩子,談論老公,她覺得日子乏味,覺得自己死一般活著,就像一塊石頭。本想找個海島清靜,卻又害怕寂寞。剛來島上三天,就有點受不了。

那你怎么不回去?回到你原來的生活中去。

不回去,我就要懲罰他。

你老公?

嗯。

他有了外遇?

沒有。不,我不知道。

那你還離家出走?

他是個好男人,也算是事業有成,在一家中外合資企業做設備部主管,管著生產線大大小小的設備。一早就開車去上班,每天都按時回家,按時接送孩子上學??晌覀冋f不了幾句話。他一回來就悶聲不響。

他在家做什么?

對著電腦打游戲,看新聞,看報紙,看電視,就是不說話。不知道是否理科出身的男人都這樣,上學那會天天待在實驗室,結婚了又這樣一聲不響。

試著去勾引一下他,不妨穿件性感的內衣。張潮來了興致,在一旁出主意。他覺得兩個陌生人推心置腹地交談,也是難得的樂事,現在不正流行只對陌生人說真話么。

哎,哪有那么簡單。結婚八年,孩子都上小學三年級了。我覺得他厭倦我了。他要是稍微懂點風情,我都不會跑到這里來。你呢?你結婚了嗎?

沒有。我一個人游蕩。久了,反而害怕束縛。

看得出來。你背著包走進這家旅店,我就看到你了。

你不是真的害怕?你只是想找人聊聊?

我是真怕,也是真寂寞。那么大的風,我還是第一次見。風里不知道有沒有妖怪。

每個人都寂寞,最要緊的是學會與自己相處。你不怕我是妖怪?

不怕。你是妖怪,我就是妖精。

說到這,兩個人都笑了。

就這樣談到天亮。聊得投機,兩個人都沒有困意。晨光悄悄照亮窗外的世界,雨停了,風住了。她回房間洗漱去了。他們相約在島上一起四處轉轉。

2

傍晚快下班的時候,書記來了趟辦公室,約王姝晚上去桂花巷吃飯。

書記瞥見辦公桌前滿臉不悅的張潮,就笑嘻嘻地走過來,談張潮負責的那個民生專欄。

書記拍了拍張潮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小張同志,你最近寫的新聞稿感性認識是有,但理性認識不足,字里行間透露出你政治覺悟不高。

張潮趕緊說,上次那篇稿子經過您的潤色,政治覺悟立刻提升了幾個臺階。

王姝朝張潮撇撇嘴,大概是在責怪他口是心非。

是的,現在敵情那么復雜,文化滲透無孔不入,寫稿子不講政治哪行。政治覺悟提不上去,寫不出好稿子。書記繼續諄諄教誨。

老大,實在不好意思,晚上跟潮哥去看電影,早就約好了。王姝支支吾吾地說。

書記板起臉來,恢復了平時在會議室部署工作時的嚴肅表情:什么老大,什么潮哥,搞得跟黑社會似的。小張,你起草個發文,以后單位同事之間一律稱呼同志。還有就是某些同志今后一定要注意生活作風問題,不要仗著年輕亂搞,斷送了大好前程。你們這些年輕人,不知道政治生命是多么的寶貴。

老周啊,我晚上有個活動,要投上神圣的一票,可能明天不來單位,你具體負責一下。書記在老周辦公室門口部署道,張潮和王姝正經過那里去電梯。書記急匆匆地離開了。

老周看見他倆,從自己辦公室出來,邊鎖門邊說,什么投上神圣的一票,我看是打上神圣的一炮。說完,哈哈大笑。張潮和王姝都沒笑,各懷心事。

一出辦公樓大門,王姝走了相反的方向。

這邊啊,怎么,不是說好的吃完麻辣燙去看電影么?張潮拉住她。

她說她想出關,到島城看看。

在這傍晚?

嗯。有初中老同學在那,會接應我。我想在那住一段時間。

張潮知道,她想逃離鳥城。他也知道,她會回來。

我送你?

她沒回答。他就跟她并肩走著,鉆進通往關口的地鐵。島城是一座由島嶼組成的城市,與鳥城隔著一道海灣,曾是英屬殖民地。

鳥城早已人滿為患,地鐵里更是擠得要命。她躲在靠近列車出口的角落里,他支撐著雙臂護著她,給她騰出一個小小的容身空間。她面朝角落,故意不看他,扎成蘇州俏的小辮隨著列車的輕微晃動拂在他的鼻子上,散發著洗發水的清香。

他拉住她細軟的手腕擠下地鐵。以前他也試著拉她的手,在電影院的時候,她總抽回去。

鳥城真能把人擠扁。她說。

島城不也如此。

你又沒去過島城,你跟我一樣,剛辦下通行證。

要有通行證才能去的城市,應該與眾不同吧。他答非所問。

在鳥城的高樓上可以看到島城的燈火,很近,又是遙遠的彼岸。

放心吧,書記不會來這里。在島城的入關口,他狡黠地笑笑,試圖緩解雙雙沉默的尷尬。

為什么?她有氣無力地問。

因為出關這站叫“落馬洲”。書記若來,抬眼看見這站牌,肯定蛋蛋一縮就原路返回了。

哦。他的笑話沒能逗她開心。

果然,一出站,就有一名與她年紀相仿的姑娘等她。那個姑娘穿著牛仔短褲,格子短袖,挺活潑,蹦蹦跳跳跑過來。她們說說笑笑,仿佛又回到豆蔻年華。他記得王姝說過,只有一起長大的玩伴才知根知底,才有安全感;后來相識的,總覺不靠譜。張潮知道,她見了相識多年的玩伴,肯定就忘了自己。

這是我電視臺的同事,張潮,認識快一年了。王姝向女伴介紹他。

他友好地伸出手。

認識才一年?我在她上初中的時候就認識她了,那時候她還戴牙套,人稱“無敵鋼牙妹”。她樂得咯咯笑。

那確實很久了。他贊嘆。

王姝跟我擠一個房間,我那沒地可住了,連客廳都租了出去,住著一個姑娘。若客廳住的是男的,你還可以打地鋪。那姑娘滿懷歉意地說。

說不定客廳里的姑娘很歡迎我呢。張潮調侃道。

你該早點訂酒店的,現在深更半夜,臨時住宿都很貴,看你也住不起。對了,你可以去蘭桂坊。那姑娘說。

蘭桂坊?

島城著名的酒吧一條街,可以在那玩一晚上,喝喝酒,泡泡妞,很好玩。

張潮笑了,說自己只是送王姝來,沒想著干別的,就與她倆揮手道別,獨自走進茫茫的夜色里。

張潮在這陌生城市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什么時候踅進了一條灰暗的小巷。成袋成袋的垃圾堆在墻邊,墻上用油漆噴著詭異的圖畫。點綴著英文的店鋪招牌有老中國的味道。那些靜悄悄的黃旗招牌,招牌上復雜的繁體字,喚醒了他心底的什么。當然,在他出生的時候,那些東西就在他的故鄉不復存在。這種隱秘的蘇醒不知來自何處。他隱約感覺自己穿過被摧殘得七零八落的歷史,找到了根,可這根,竟也被時光風干了。有條野狗將鼻子探進垃圾袋里尋找食物,他覺得他便是那狗,可又覺得不是狗,至少也得是狗的祖先,狼,徘徊在午夜街頭。小綿羊見到,自是落荒而逃。兩匹狼相遇,彼此嗅嗅,知是同類,便徑自走開。經過一處算卦門店,他想起了他,幼時的鄰家老漢,按家族輩分應該稱呼爺爺,能卜命數,可通陰陽,人稱“神算子”,聞名十里八鄉,知他生辰八字,說他這輩子顛沛流離,多災多難,卻占了文昌星,若在古代太平盛世,能中狀元,若有名師指點,定能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不精通。他那個拄著鋤頭的爹聽了,高興得齜牙直笑,大概聽到了狀元二字,卻忽略了顛沛流離多災多難,還要在太平盛世。后來,老漢遭人舉報,跟寡婦在山坡上野合被村干部帶人抓了個現行,少不了一頓暴打。鎮上下了批文,說他傳播封建迷信,不學馬列思想落后,猥褻婦女耍流氓,要抓去游街后勞改。鎮上來人抓他的時候,推開籬笆院門,踢開楊木屋門,卻發現他用自己泛黃的羊皮老腰帶吊死在了床幫上。當然,這是他漂泊在外,聽鄉親說的。

下起了雨,他躲到一處屋檐下。檐下傾斜的燈泡兀自亮著,撞碎的雨滴逆光飄到臉上,跟鳥城的雨一樣涼。他到底是想念鳥城了,想念租來的房間里那張狹窄的木床,床上沒有女人,卻有幾本饒有趣味的書??纱藭r,關口早已關閉,要等到天亮才能回去。他想奔跑,在這異國情調的城市,在有她的城市獨自奔跑。

3

女人洗漱起來時間真長,估計洗漱完了還要梳妝打扮,對鏡貼花黃。不知道是不是女人都這樣,尤其是碰到自己喜歡的男人,更是打扮個沒完沒了,黃瓜片貼臉,白菜幫搓手,軟木瓜豐胸,啥偏方都有。張潮三下兩下洗漱完,又坐到床上,倚著墻,陷入回憶。他想起自己在鎮上讀初中時,不知什么時候,同班的女生忽然豐滿了,男生忽然冒出胡須,他的身體還沒有動靜。那時候全班男生住一間大宿舍,十幾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并排放置。有天晚上一群男生在宿舍圍成一圈,他們在講班里的女生,講哪個女生的胸大,哪個女生的屁股圓。他湊上去聽,胡子拉碴的王大柱說,滾,沒毛的靠邊站。周末的時候,他騎自行車回到家,竟然小姑娘一樣哭了起來。他娘不知所措;他爹坐在桌邊削著一個蘋果,手里握著一把鐮頭刀。蘋果在他爹手中,果皮連成一條線,一只蘋果削完,線還沒有斷。他爹把那串果皮遞給他,讓他拿給黑眼吃。黑眼是院子里拴在槐樹上的一只山羊,母羊生它的時候難產死掉了,他爹對它憐愛有加。不過他爹的憐愛并沒有讓它感到幸福,它整天悶悶不樂,給它面容嬌美身材性感的小母羊也不能討它歡心。一天傍晚,它圍著那棵槐樹轉了很多圈,直到脖子上的繩子把自己勒死。他爹拒絕了他想喝羊肉湯的企圖,把它埋在了那棵槐樹下。它把那串果皮吃完,舔了舔他的手掌,咩咩叫了兩聲。他返回臥室,站在他爹面前。他爹在啃蘋果,把桌上另一個蘋果和鐮頭刀給他,讓他自己削。他削的時候,果皮連不成一串,散落的果皮落葉一樣紛紛墜地,他的眼淚又下來了。啥事,說吧。他把在學校里的遭遇說了。他爹咧咧嘴輕蔑地笑了,說男人的那玩意就像蘋果,熟得早的,多是歪瓜裂棗,熟得晚的才又大又甜。

一回到學校,他就有了自信,跟女生說話也大膽了些。鎮中學距離他的村莊七八里路,他借宿在鎮上的親戚家。個矮的緣故,排位的時候他在第一排,靠著講臺,跟一個鄰村的丫頭同桌。那是一個挺可愛的丫頭,圓臉蛋,黑漆漆的眼睛,烏黑硬朗的齊耳短發,單薄的身體,總穿著一件紅碎花的寬松上衣。他對她說不出的喜歡,周末回家老是盼著上學。晚自習放學,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后面。校門口的那條石子路,沒有路燈,借著小鎮清澈的月光,他可以看到她回頭看他,跟別的女生說說笑笑。他知道她在說他。他太自卑了,不敢跑過去說喜歡她。他個子很矮,老是低頭看腳上那雙開了膠的球鞋,顯得更矮了。那時候治安不好,幫派林立,甚至一些早熟的學生也拉幫結派,經常在校門口打群架。就在那個晚自習后的夜晚,他跟在她后面,一顆核桃大的石子砸在他后背脊椎上。他一陣眩暈,靠在殘磚壘成的學校圍墻上,回頭望時,只見月光下熙熙攘攘的一群人,根本無法分辨誰丟的石頭。分辨出誰丟的石頭又能怎么樣呢,上前理論還得挨揍,再次受辱。他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摸著后背黏糊糊的血,第一次知道喜歡女人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

數學老師課堂上提問到她,她答不出,他就在旁邊為她著急,小聲告訴她答案。離講桌太近,被老師聽到了,挨了老師兩耳光。在那個遠離城市的村鎮,老師打學生是常有的事。眼淚在眼眶打轉,他強忍著不讓它流下。他委屈不是因為挨了打,而是老師讓他在自己喜歡的丫頭面前丟了臉。他想找一把刀,捅死那個人模狗樣的家伙。到了下學期,她的胸脯鼓了起來,又不懂戴胸罩,小巧的乳頭含苞待放的春杏一般印在單薄的碎花褂子上。幾個男老師講課的時候雖是仰著臉,眼皮卻耷拉著,目光時不時落在她的胸脯上。有個物理老師,臉上遍布漆黑的毛孔,長得五大三粗,他上課不是偷看她,干脆低著頭緊緊盯著,也不避人,一臉淫笑。每當此時,他天藍色西褲的襠部就鼓鼓囊囊。他講到物體在力的作用下發生變形,弓著腰,肉呼呼的大圓臉就垂到她的胸脯上去了,蒜頭鼻子一抽一抽的。他想舉起手中的鉛筆,戳瞎那雙眼,斜斜地死命插下去,再從后腦勺鉆出來,雨后的春筍一樣。

一次上課的時候,她的手塞進他的校服褲袋里。她溫軟的小手碰到了他的腿,他就莫名地緊張,觸電般地酥麻,自己竟也像物理老師那樣褲襠變得鼓鼓囊囊,里面藏著的那只野獸比物理老師的還要巨大。她的手抽出來,對他笑笑。他探手一摸,口袋里多了一把糖塊,她給他的。他就很自責,覺得她只是給他糖吃,他卻生出了猥瑣的欲望??伤譄o法控制自己日漸蘇醒的身體。他想晚自習放學后約她一起到校園走走,總是鼓不起勇氣。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是她約的他。那個夏天滿月的夜晚,在空曠的操場上,她一見到他就哭了。他無師自通地把她抱在懷里。她說昨天晚自習放學后,物理老師讓她去辦公室,說是補習功課,在辦公桌上把她的衣服脫了。物理老師說了,她要是敢說出去學校就把她開除。她不敢告訴爸媽,不敢告訴其他同學,只告訴了他。她哭了一夜,小鎮清澈的月光照著她圓潤臉龐上亮晶晶的眼淚。他抱著她,安慰她,躺在操場邊的草叢里。他還是無意中摸到了她的胸,飽滿又柔軟,那對引誘男老師們的東西。他知道自己墮落了,跟自己憎恨的那些臭男人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4

回家過年那幾天,張潮見到了高中的好友絨。那時候絨就說,其實自己該叫司馬大絨,名字里省略了一個字??蔁o論他怎么狡辯,也難逃同宿舍男生們給他起的外號“雞巴絨”。也難怪,他是個早熟的男孩子,總是在晚自習后的宿舍提起女人,還喜歡赤身裸體走來走去,有意袒露那片烏黑油亮的茂盛叢林??吹經],這就是“挪威的森林”。他指著自己的下身得意洋洋地說。他焦黃的胡須沿著嘴巴長了一圈,魚須似的?!杜餐纳帧肥撬菚r候讀的一本書,課上讀時被班主任逮住,當場撕了個粉碎。那個戴金絲眼鏡的人民教師義憤填膺地說,上課不好好學習,凈看這些不健康的書籍,這是敵人卑鄙的文化滲透,你們這些熊孩子太年輕了,懂個屁。絨數學和物理出奇地好,語文卻特別差,總是不及格,語文老師常說他的作文思想不健康,立意不鮮明,結構不清晰。直到現在,張潮也沒弄明白,思想還分健康不健康,落后與先進。

那時候絨喜歡寫詩,有天晚上絨在宿舍拿出一個皺巴巴的軟皮本,讓張潮看他的詩。那些詩多是關于女人,讓張潮崇拜得五體投地,認定絨以后肯定能當大作家,比語文課本上郭沫若的詩好多了。張潮在城里也結識過不少所謂的詩人,動不動就慷慨激昂,要么就是看不懂。絨悄悄對張潮說,他喜歡生活委員玲,他說她是個騷貨,在食堂發饅頭的時候老是朝他笑,用眼里的鉤子勾他,還請他吃了一塊鮮紅的豆腐乳,夾在饅頭里,汁液鮮血一樣哩哩啦啦流到地上。若在現在,張潮大概會指責他不該輕蔑女性,這個社會陰盛陽衰,女權主義正大行其道。那時,張潮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絨喜歡誰就罵誰,罵正是他喜歡的方式。玲確實是個不錯的女人,臉蛋漂亮,發育得好,又會打扮,身子總是顯山露水,剛上高中就學會了扭著屁股走路。

這些詩就是寫給她的。絨說。

她看了嗎?

看了,看完就跟我去了學校后山,靠著一棵大柳樹做了一次。

啥滋味?

這種事,要親身體會才懂。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星期六中午,學校召集全體學生操場集合。炎炎烈日下,幾名體質孱弱的女生陸續昏了過去,校長依然站在教學樓屋檐的陰涼下慷慨陳詞,大談學校風氣。也就在那天,絨和玲被開除了學籍,原因是有人發現玲在自來水管旁邊幫絨洗頭,隨即報告了校長。絨把頭伸到水龍頭下,玲幫他揉搓,滿手泡沫。校長雖然身材瘦小,卻聲若洪鐘,兩眼放光,手勢越來越快:現在高考在即,有些學生道德敗壞,目無校紀,公然戀愛,造成惡劣影響……臺下教導主任帶頭喝彩,雷鳴般的掌聲響成一片。

在老家再次見到絨,彼此都已過而立之年。飯是在絨家吃的,一進尋常的農家小院。紅磚平房,水泥包皮,朝街的那面墻貼了白瓷磚。圍墻是殘磚壘就的,大概是蓋房子剩下的邊角料。院子里靠墻角拉著一面網,罩著一群咕咕叫的蘆花雞。絨見到張潮,便緊緊握住他的手,囑咐他老婆抓只雞殺了做辣子雞。他老婆低眉順眼地應允,抓雞做飯去了,看得出來,是個賢良的農村婦女。

絨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胡子大概好多天沒刮了,蜷蜷曲曲堆著,一叢亂草似的,遮住了嘴。

他們自然談起高中時代。張潮不想提及絨被學校開除的事,怕惹他傷心,畢竟那時考大學幾乎是唯一的出路。絨自己卻提起那事,語氣很平淡,帶著一種參破世事的憂傷。

張潮說自己那時就很崇拜他,覺得他以后準能當作家。

絨說早就不寫了,他說這個時代太虛偽了,容不得人講真話,也見不得人有真感情?,F在種種地,還自學了獸醫知識,農閑時給豬狗看看病。大兒子上小學了,小兒子剛會跑,都需要錢。絨說他挺喜歡當獸醫,跟禽獸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輕松得多。絨說你那時也愛寫啊,現在咋樣了。

現在也愛寫,寫過幾篇小說,都被編輯退了稿,說是格調不高啊,人物形象不高大啊,敘事結構散亂啊,沒有正能量啊,總之理由五花八門。有的干脆泥牛入海,沒了回音。大學是考上了,那點可憐的藝術天分也被磨滅得差不多了?,F在只能寫點新聞,照著上頭下發的通稿寫,不能隨意抒發。你要是能考上大學,有了寫作的條件,那才真的是不得了。你是天生的藝術家。張潮喝了口酒惋惜地說。

絨說不談寫作的事了,蛋疼。

絨說你也該找個女人了,好照顧你。上高中那會,你的床鋪總是最亂,跟豬圈似的。你從不脫襪子,嫌麻煩,有次你終于把襪子脫了,往床上一丟,竟然立在了那里。絨樂呵呵地說。

女人?談過,不合適,就再也沒談。談不好反招來怨恨,麻煩得很。倒是每次回來,老爹見我便罵,說我三十多歲還吊兒郎當光棍一條,讓他在村里被人戳脊梁骨。露水情緣是不少,若我不是用套子套住,我的娃兒們手拉手可以圍著河溝村轉一圈啦。

絨被張潮的話逗得哈哈大笑,水杯打翻了一個。他也不管地上的碎玻璃,夾著煙繼續跟張潮聊天。

那時,你很努力,天還沒亮你就去教室晨讀了,你保管著教室的門鑰匙。

不努力哪行,咱們這些貧下中農,改變命運的道路實在狹窄。張潮喝了口茶,殘流順著搪瓷茶杯流到木桌上。

你倒是可以改變命運,考上了大學,在城里當上了大記者。

改變個屁啊,不能說真話,要想在心里保持片凈土,還不是總得逃。

那時候你總說夢想在遠方,你找到夢想了么?

哪有什么夢想,只不過自己騙自己,跟打飛機一個道理,我再也不相信什么關于未來的謊言了。我要活在此時此刻,我要尋歡作樂。張潮端起一次性紙杯里的白酒,一口悶了。

對了,玲怎么樣了?我想著你倆會在一起。

玲,那個小騷貨,只不過是釣我,跟釣魚一樣。剛被學校開除那會我們還常約會,見面就干。沒過多久,她就嫁給了干部。

干部?哪來的干部?

咱們班的王胖子啊。他爹是縣民政局局長。

哦,上課老睡覺,放學跑去飯堂比誰都快的那個?

是啊,就是他。長得跟豬似的,當然也考不上大學。高中一畢業,他爹就把他安排進了機關,娶了美女做老婆,現在還評上了什么委員,勞動模范,十大好人,反正頭銜一大堆,看起來真是不得了。那次玲幫我洗頭,就是他舉報的,他知道校領導那時正想抓典型,殺雞給猴看。

不談那些雞巴事了,來,吃雞吃雞。絨伸著寬厚粗糙的手掌。他老婆把好大一盆熱氣騰騰的辣子雞端了上來。

分量真大真實在,在城里可吃不到。張潮贊嘆道。

對了,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也是我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我被開除的那天深夜,悄悄去了空蕩蕩的校門口,朝著學校招牌擼了一管??粗榘椎木喊l著岔從招牌上流下去,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快感,跟做愛的快感相似又不同。絨就著辣子雞喝了幾大口酒,胡須上也閃著亮晶晶的幾滴。

你褻瀆了學校?褻瀆了教育?

既然不被容納,何妨褻瀆?

高中老同學十來年沒見,自然很多話說,酒也喝高了,張潮就和絨一起睡在主臥的床上,還在交談,只是兩人的話語都已含糊不清,宛如自言自語,又像夢囈。絨的老婆自覺帶著孩子到偏房去睡了。

張潮身體是暈了,心卻很清醒。他也想跟絨一樣找個農村姑娘,廝守在一起,管他能不能溝通,管他什么文化不文化,思想不思想,讓那些負擔全滾蛋。鳥城的夜讓他睡不安穩,老做惡夢。在這鄉村的夜晚,躺著另一個大男人的床上,他終于安穩地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才發覺大地無際銀白,院子里的棗樹已是玉樹瓊枝。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三天三夜,似要埋葬一切,又像孕育新生。張潮便踩著齊膝的雪,一步一步回自己的村子。身后腳印隨即湮滅,舉目四望,但見曠野無聲,雪白無際。

過完年回到鳥城,張潮收到絨的短信,問他今年過年還回不回去。張潮說不回哪行,自己是那候鳥,春天飛到鳥城,年底就北歸。絨說帶個女人回來,了卻爹娘心愿,他們種地很辛苦,只有狗日的才說農民最幸福。張潮說看看吧,或許今年可以遇到,或許永遠遇不到,誰知道呢。

5

張潮背著攝像機出去,沿著鳥城的主干道游蕩。忽然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張潮?”那個聲音纖細又有一絲沙啞,那么熟悉,像是從歲月深處傳來。完了,我已經病入膏肓,幻聽了。他嘀咕著。短暫的靜寂之后,那個聲音再次傳來。他環顧左右,一只貓從籬笆里鉆出來,藏進勒杜鵑的花海里。他看見了她,一眼就認出了她。那眉眼,那嘴唇,一下子從記憶的長河中跳了出來。她和他一樣戴著黑框眼鏡,她穿著一件鵝黃色的罩衫,牽著一只黑色的旅行箱。他止不住打了個寒噤,仿佛她來索自己的命。兩人誰都沒敢看對方的眼睛,只用低沉的聲音相互詢問。

“張潮?”她輕呼。

“周薇?”他睜大了眼睛,感覺四周的喧鬧一下子蕩然無存,仿佛能聽到不遠處大海的呼吸。

“沒想到你也在鳥城?”他驚嘆。

“我一直知道你在這里?!彼⑽⒁恍?。

“怎么不聯系我?”

“去年聯系過你,被你冷嘲熱諷了一通。分手多年了,干嗎還要傷害我?”

“那時我的手機被蘇云霸占著,有信息都是她回復的?!?/p>

“她肯定因為我這個前任吃了不少醋吧?!?/p>

“不久就分了手,不聯系了?!?/p>

“你是不是這幾年轉了一大圈,還是覺得我好?”

“嗯?!?/p>

“你個人渣,誰讓你當初不好好珍惜,沒機會了?!彼街斐白?。

“我錯了,是我那時太幼稚,初戀,不懂珍惜?!?/p>

“不,是我太任性?!彼拖骂^。

“你又戀愛了么?”

“在老家訂過婚,他對我很好,可我不喜歡,自己把婚退了,跑到鳥城來工作。你呢?”

“談過兩次,都草草結束了?!?/p>

“為什么?”

“因為都不是最初的那個?!?/p>

“謊言,都是謊言,你還是那么虛偽,花言巧語油嘴滑舌。我要離開鳥城了,剛辭了工作?!彼涌炝四_步,還是當年那樣的小碎步。

“到哪里去?”

“去別的城市生活?!?/p>

“留在鳥城不好么?”

“在哪里都能享用男人。我要玩他們,騙他們,讓他們受我受過的苦,就像你當年玩我騙我一樣?!?/p>

“那是自己玩自己?!?/p>

“看著他們愁眉不展唉聲嘆氣,我開心?!?/p>

她飛跑起來,細碎的腳步驚起人行道的落葉,和他拉開距離。他追上去,拉住她的手。沒有什么合適的地方去,就去了旅館。

他抱住她,脫她的衣服,她哈哈大笑,一把推開他。他問她笑什么。她說就知道會發生這事。你們男人就這樣。

什么你們男人就這樣?你又經歷了多少?

我不知道,幾十個吧。

我才不信,你不是那樣的女人。

怎么不信,只要一個眼神,他們就餓狗一樣跟上來,隨便哪里都可以干,都是一樣下賤,都是禽獸。我現在就是不想和你那樣。她說她再也不相信什么愛情了,男人都是狗。

我錯了,是我讓你變成這樣的。他說。

不,是你讓我成熟了,看透了。她說。

你想要我嗎?去芳草公園的草地上好不好?不想在旅館里。她說。

草地上,雨水還沒干,到處都是泥,還有來來往往的行人。

這樣難道不更刺激?你們男人不就喜歡這樣,輕松又刺激,完事了就找個借口一走了之。

我當年沒想走,是你吵著分手,你說我不務正業,畢業了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沒有,只知道寫幾首沒用的爛詩,你說你看不到未來,你說你跟著我早晚會餓死。

你不懂女人,別的男人是狗,你就是一頭豬。那時我離開是因為你喜歡撒謊,一件小事都會撒謊,一點點摧毀了我的信任。你說你沒有別的女人,只愛我,直到我發現她給你洗床單。

我一直把她當姐姐看的,她要給我洗,那時候剛認識你。

我記得你怎么說的,你說你心疼我的小手,才讓她洗的。你這個虛偽的混蛋。你帶我見她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出你們發生過什么。

我那時太年輕太幼稚了,臉上的青春痘還沒消。我不愛她,我跟她在一起只是對女人身體的好奇,你才是我的初戀。

但你沒承認,你說她只是姐姐。你把自己偽裝成好男人,可我知道你是個浪蕩漢,我就喜歡你浪蕩的樣子。你說謊的時候我只想打你耳光。

你確實打了。在外面你一直忍著,你抿著的嘴咬牙切齒,一回到房間你就打了我兩耳光。打完又撫摸著我的臉問我疼不疼。

然后你就剝光了我的衣服,扯破了我最喜歡的那件內衣。你看到床單上的血,就假惺惺地說永遠愛我,說會負責任。

你咬了我。張潮脫掉上衣,露出胸口的兩排牙印。

我要讓你永遠記得我,混蛋。

她問他口袋里有沒有刀子,你們男人經常隨身帶把刀子。

你要干什么?殺我?

殺你做什么?我又不恨你。當時給你的時候我也是自愿。我想見血。割破手指,讓血流在身上,流到大腿上,流到床單上,讓你像那天一樣假惺惺地說愛我,說會負責任。雖然我知道那是謊言,我就喜歡自己騙自己。

你變態?

那也比你虛偽強!我以為你會帶我去學校圖書館,結果你帶我去了旅館,見到床單上的血,不停地說負責任之類騙人的鬼話。

我就是要對你負責任啊。那天以后,我跟她們斷了聯系,一心一意對你,你卻離開了我。我苦苦哀求,你還是走了。

誰讓你負責任了?你個人渣。我就喜歡你跟我好的同時,也跟別的女人好,跟她們睡在一張床上我也不介意。我可以與她們和睦相處??赡?,卻跟她們斷了聯系,你這個偽君子,薄情郎。

你不是要我一心一意對你好?

我要的是愛,是全身心的感受,不是那所謂的專一,你只知道跟我上床,你是頭野獸。我就讓你跟別的女人上床的時候也想著我。

我很后悔那時候沒對你坦白交代跟她的事。我忙著掩飾,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好男人。我怕你認為我是個移情別戀的家伙,我怕我們還沒開始就已結束。我想維護我們的愛情,可采取了最幼稚的方式。我很后悔,你回到我身邊吧。

晚了,我就是要你后悔一輩子。你已錯過我的年華。你不知道女人的青春很短么?

他沉默了好大一會,靜靜地望著標準間里坐在另一張床上的她。他和她始終保持著一米多的距離。窗外傳來模糊的不真實的車聲,床頭柜荷葉邊的燈盞發出昏黃的光。她壓抑著情緒,沒有流淚,眼圈卻是紅的。他想坐在她身邊,緊緊地抱住她,說他還愛著她??伤靼?,她會再次推開他。

接著說,人渣。她用命令的口吻說。

我不知道說什么了。該說的我都說了。

我就要讓你接著說,混蛋,我就要聽到你的聲音。她再也忍不住眼淚,撲在他懷里嚎啕起來。那一夜,兩個人都沒有脫衣服,也沒有欲望。他緊緊地抱著滿是眼淚的汗淋淋滾燙的身體,安慰著她半夜夢醒后的小聲抽泣,一夜沒睡。他知道第二天早晨她就要到別的城市去,他從來就挽留不住她。她是復仇女神,要他后悔,索他的命。

你戴黑框眼鏡不好看。說完,她轉過身,牽著旅行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人流中。這是久別重逢后的最后一句話。

他獨自坐在單身公寓里,順著記憶的藤蔓回到幾年前與她在一起的日子。也只有在回憶的時候,他才對生命流露出熱愛和眷戀。時光是永恒的雕刻家,試圖改變一切,奇怪的是,他對她的記憶并沒有隨著時光淡漠,變成青春的云霧,慢慢落入遺忘的黑洞,而是愈加清晰,看到落日或一把雨傘都能想到與她在一起的日子。那個他第一次愛的,一起生活過一年多的女人會猝不及防地呈現在他眼前,她穿著當年的綠罩衫,甚至可以與她交談、做愛。他知道這只是可怕的想象。

他走在熟悉的人行道上不知所措,忘記了采訪任務,慌亂中竟然撞到了一個中年婦女,沾了一身濃烈的香水味。幾只怪鳥站在一棵只在春天落葉的榕樹上,發出凄厲的叫聲,撲扇著翅膀,打落更多黃葉。他鉆進酒館,一杯一杯地灌下去?;氐絾紊砉?,已經晚上七點多了。他拿起鏡子盯了好大一會,發現鏡子中的自己也在懺悔。他試著說話,發現口形和發音對不上。一頭栽在床上,想睡又睡不著,睜著眼睛發呆,不吃不喝,不知過了多久。

他掙扎著站起來,走進鳥城的夜色里,如同一個蹣跚的老人,緩緩行走,告別每一扇門,每一條街。無邊的夜色啃噬他的心,街巷里暗黑的絲縷便是彌漫而出的孤獨。

他不想回憶往事,那不過是往昔的墳墓。買了船票,坐上一艘快船,一路乘風破浪。他站在窗邊,感受著顛簸,望著漸行漸遠的海港,心中忽然空曠失落,伴著解脫的歡欣。

6

她穿著一身白衣,胳膊上挎著小布包,臉色比昨晚好看,見到張潮就抿著嘴笑,眼睛像是蒙著一層清水。

他們并肩走在島上唯一的街道上。鱗次櫛比的門市店里掛著各種各樣的海鮮干貨。巨大的金槍魚掛滿墻壁,又干又硬,大張著嘴,一副詭秘的表情。店門口的貨攤上,擺著零售的魷魚絲和各種各樣的海螺。她見到海螺就歡呼雀躍地跑過去,從沒見過海螺似的。她把海螺托在手掌上,又扣在耳朵上聽聲音。

聽到什么了嗎?他問。

有哭聲,如果仔細聽的話。她把那只白玉色的海螺遞給他。

他扣在耳朵上,聽了半天,無奈地搖搖頭,說什么聲音也沒聽到,隱約有一點風聲,也是在海螺外面。

只有女人才能聽到,男人哪會懂。

她就講起了自己上大學的時候,她的初戀。

那時候我讀大三,他讀大四,在同一所大學的不同校區,我在東校區,他在西校區,大概相距一公里。我加入了學校的通訊社,在校報當學生助編,幫編輯老師選稿子。我就見到了他投來的稿子,寫的都是他的童年,一篇一篇地投來,發在校報副刊上。我當時就有了想法,可能是好奇吧,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年紀輕輕總是回憶,可能是個自閉又勤奮的家伙吧,準是見到女生就臉紅。按照當時女生們時髦的說法,有點才華又勤奮的男生十之八九是悶騷。我就想逗逗他。循著他投稿附在文末的手機號碼,我說想找他借一本公選課馬克思主義的書,大三要上那門課。他爽快地答應了,約定在東校區的校門口見面。電話那頭他的聲音沉穩有磁性,能透到人的心里去。我想,聲音好聽的男生一般都長得很丑??梢娏?,他卻有幾分帥氣,只是話不多,老是躲避我的眼神,我知道他緊張。他把那本書遞給我,說不用還了,那種書他從來不看。我翻開那本書,里里外外都是嶄新的,連個名字也沒有,想必他翻也沒翻過。他要走的時候,我沿著學府街送他,街邊苦楝樹開滿天藍色的小花。小時候,我常讓弟弟爬樹折斷苦楝樹的樹枝,我摘下枝頭的小花用細線串起來做項鏈。我站在校園的圍墻那里目送他,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直到現在我還生他氣,那時怎么不回頭看我一眼。

他走后那幾天,我著了魔似的,悶在宿舍不肯出來。一遍遍地讀校報副刊上他回憶童年的文章,他寫他媽媽的手,他奶奶家的蘆花雞,他小時候干的壞事,我都默默記住了。同寢室的小紅說我肯定是愛上誰了,還笑嘻嘻地說哪個少女不懷春。小紅是個早熟的姑娘,什么都懂,每到周末就跟她男朋友去青年旅館。她讓我主動跟他聯系,她還唱了一段梁靜茹的歌,說什么愛真的需要勇氣。我給他發短信,問他那天為什么不回頭看我一眼。他說他去遠方的一個海島上實習去了,說不定就留在那里工作了,回頭看我一眼就舍不得離開這座城市了。他說他在內地長大,一直想去看看海。我再也忍不住,在宿舍失聲痛哭起來,舍友們怎么勸也不行,一整天都在哭,眼也腫了。第二天我不哭了,才找來一張地圖,找那海島的位置,離我所在的城市有一千多公里,當然不是這個島。

那個暑假,我坐火車去海島找他,那時候多么瘋狂啊。就像歌曲里唱的那樣,洛麗塔,多么瘋狂啊,去海邊找他。

他租住在島上小漁村的一間鐵皮小屋里,不遠處就是灰藍色的海。工作也不是什么體面的工作,在輪胎廠的辦公室打打雜,有時候也下車間滾滾輪胎,指揮一下叉車裝卸貨。夏天的鐵皮小屋真是悶熱,還有巨大的蚊子。我就每天待在小屋里等他下班回來,一起去小飯鋪吃飯,然后再去海邊撿貝殼和海螺。我就這樣把自己給了他。在海邊撿不到干凈的海螺和貝殼,撿回去的怎么洗刷也還是污跡斑斑,他就買來干凈的海螺送給我。

怪不得你來海島。那你現在的丈夫是他嗎?張潮問。

不是。是畢業后工作的同事,具體說來,是我的上級領導,管著全廠的設備,算是事業有成。

怎么不是他?他不愛你么?

我知道他愛我。不久之后,他辭掉了島上的工作,回到大學所在的城市找我。我們同居了,彼此承諾再也不分開。我也到了畢業的時候,煩惱一下子多了起來,想的全是工作啊,未來啊。吵架就多了起來。我那時特別多疑易怒,沒有安全感,又覺得他是天生的情種,他看別的女人一眼我就跟他大吵一架。他說他厭倦了每天上班受人奴役的生活,他想休息一段時間,像大學時那樣寫寫童年寫寫詩。我就罵他,罵他不思進取,懶惰不工作,朝他吼,跟著你,早晚有一天會餓死。我帶著他送的海螺和情詩回了縣城老家,他怎么聯系我都不理他。我離開了他,覺得他的解釋都是狡辯。我知道那些話傷了他?,F在我還保留著那些海螺和情詩。當小學語文老師的媽媽也說,喜歡寫作的人都是瘋子,談談戀愛可以,結婚不靠譜,督促我找個事業有成的老實人嫁了。那時候,我就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他理科出身,一看就是個老實人,上班的時候,從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喜歡我,開會的時候老是提我的名字,刻意表揚我。幾個月后,我們就結了婚,房和車都是現成的??稍僖舱也坏綈鄣母杏X了,那種著了魔,心里滿滿又空虛的感覺。那種感覺,和他在一起時才有。

路都是自己選擇的?,F實太傷人了。張潮不由得也嘆息起來。

現在你聽聽海螺有聲音了么?她再次把那只白海螺遞給他。

張潮扣在耳朵上,果然聽到了聲音。細聽像一個女人的歌聲,只有音調,沒有歌詞。他恐怕是耳鳴或是幻聽,摘下海螺搖晃了一下,重新扣在耳朵上,還是聽到一個女人的歌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你心里還愛著他呢!那種刻骨的愛,也許一生只有一次。還有聯系么?干嗎不去找他?

后來,他寫文章寫詩真的寫出了點名堂,就去大學的中文系當了講師。幾年來,我四處尋找他的書來讀。他的文字沉淀了,有一種大悲痛過后難言的憂傷。找他又有什么用,他已是另外一個人,我也不是當年的我。愛情成了往事,只留下空蕩蕩的海螺殼。她舉了舉手中的海螺。

你呢?不談談你的感情?她買下了那只白海螺,小心翼翼地包上一層手帕紙,輕輕放進臂彎挎著的棉布包里。

張潮來這孤島,就是為尋清靜。不想回憶那些煩心的往事,又覺得她推心置腹講了她的感情,自己不做點什么對她不公平,就提出請她吃飯??上氲阶约嚎诖餂]幾張紅色老人頭,還得用來吃飯和買走時的船票,來時準備的那點錢大部分交了客棧的房租。他不能像領導那樣船票和旅費可以報銷,沒有特權花納稅人的錢。正好路邊有家賣麻辣燙的小店,店門口擺著兩張木桌,想必是為島上的居民開的;前來旅游的上層人士該去海鮮天堂那樣排場的酒店吃生猛海鮮。張潮對她如實說了自己的窘境。她抿嘴笑笑,說麻辣燙才好,正好可以減肥。張潮也開心,說減什么肥,豐滿一點更誘人。

兩人各拿了一個方形塑料筐站在冷柜櫥窗旁選菜。那些串起來的蔬菜大概是島上種的,綠油油的很是討人喜歡。那些海鮮可說不準,有人專門運輸海港海鮮到這海水純凈的島上來,冒充無污染海鮮。不一會兒,站在燙菜桶前的矮胖漢子就端來兩大碗麻辣燙。

她說她吃不了這么多,把幾顆肉丸和鵪鶉蛋夾進他碗里。游人從街邊走過,大概沒人懷疑他們是一對情侶。

她說她想喝點酒,張潮望著豎在店里的冷柜說有啤酒,她說她想喝點白的。走到旁邊的店里拎了一瓶白瓷瓶裝的衡水老白干出來,又向店老板要了兩只一次性紙杯,倒了滿滿當當的兩杯。

一醉解千愁?他問她。

酒也解不了愁,只是喜歡有點眩暈的感覺,半醉半醒。說著,舉起紙杯,在他的紙杯上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

島上又起了風,把門店伸出的雨罩子吹得嘩嘩響。天上烏云翻滾。

這島上的天氣,真是陰晴不定。她說。

我就喜歡這樣,有自然的性情。他說。

雨點砸在門店的雨罩子上,啪啪地響。他們趕回旅館,她提著沒喝完的半瓶酒。幾只山鷹沒頭沒腦地在頭頂盤旋,好像根本沒把這風雨當成一回事。

她說她包里有傘。拿出來,蕾絲邊的天堂傘,小得可憐,一個人都遮不全,更何況雨是斜的。她給他打傘,高舉著胳膊。他接過傘,給她打著才自然些。不知是傘小,還是故意,她的雙臂就抱在他舉傘的胳膊上了。張潮感覺她掛在自己的胳膊上,柔軟又溫熱,是一種溫馨的負擔。

到了旅店,他收攏了傘,她還是墜在他胳膊上。他就笑,問她,還是害怕風?

她又抿著嘴笑,說,我怕的不是風,是寂寞,那種深入骨血的寂寞。

每個人都寂寞,島也寂寞,不然怎么叫伶仃島。他說。

我以前留的是長發,你看。她打開手機讓他看相冊里的她。那是一頭烏黑的披肩發,光潔的額頭上有整齊的劉海。那是一張在花店門口拍攝的照片,她穿著枯葉蝶般的花裙子,抿著嘴笑,身旁有一盆盆盛開的蝴蝶蘭,還有時興的多肉植物。

留著長發不更好么?

我想把過去剪斷。把那些煩惱統統剪斷。

一頭多好的頭發,三千青絲。

你需要一個女人。她看了一眼雜亂的床鋪和桌上亂七八糟擺放的剃須刀和閑書。

你呢?他盯著她的眼睛。

一個男人。她倒坦然。

可你有丈夫和孩子。

扮演賢妻良母好累。我身邊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經,一本正經地聊天,一本正經地接孩子放學,一本正經地逛商場,我討厭死了。

嗯。我們像昨晚那樣聊天好不好?聊過去,聊生活,聊什么都可以。

你這人真虛偽,光說不做,又想又不敢。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什么好聊的。她擺出生氣的樣子,扭過頭去故意不看他。窗外的雨很大,伴著電閃雷鳴。

做什么?

做愛??!你不就需要這個么?這島上什么都沒有了,只剩咱們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不做愛做什么?

衣服都淋濕了,還沒洗澡,身上潮乎乎的,難聞。

這樣更來勁,還有雷電伴奏。她笑得前仰后合,剝下來濕衣服,扔到地上,轉過身招呼他幫自己解開胸罩的搭扣。

她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朝他抿著嘴笑,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很美,她覺得生為女人,美才是最重要的。他沖動起來,抱起她,放在床上,飛快地脫掉自己的衣服。

看你猴急成那樣,餓狼似的。這島上有的是時間。她又笑。

你看你多有福氣,我生完孩子都沒舍得喂奶,卻被你吃到了。她又笑。

你真是個妖精。你們都是妖精,為什么我總是碰上妖精。

我就是妖精,妖艷的海妖,專門勾引來這海島上的單身漢,不是有用歌聲迷惑水手的海妖么?叫什么塞壬……

他任她自言自語,陷入她的身體里,墜入迷狂中,已經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他恨自己喝不醉,總是清醒,可怕的清醒。只有忘我的做愛,才能讓自己暫時拋開煩惱。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一片漆黑,比下雨的時候更昏暗,想必已經到了晚上。做完了,他靠在床頭的墻上翻看桌上那幾本亂七八糟的雜志,她卻哭了。他無心看雜志,把雜志丟在桌上。

怎么了?我太粗魯了?

不是。男人不懂,這是女人自己憐憫自己。

我不懂,你可以解釋,說不定我能理解。

我哭我婚后第一次出軌,我根本沒自己表現出來的那么浮浪,更不是巴比倫淫蕩的王妃,沒想到自己也成了那種女人。她臉朝著墻,背對著他,柔軟的肩膀一顫一顫,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沖動了。他試著安慰她。

是我引誘你。我很快樂,第一次那么快樂。她忽然魚一樣飛快地轉過身,縮到他懷里,又仰頭朝他抿嘴笑,大眼睛里還含著淚。

真搞不懂你們女人,比這海島的天氣還陰晴不定。

那當然,書上不是說女人比男人早進化五千年么?你怎么可能懂。你要是懂,就不是男人了。

可這不是愛,我只是有點喜歡你。愛太累了。他說。

喜歡剛剛好,我要的也不是愛。她說。

7

張潮多次試圖逃離鳥城,就像逃離自己曾經生活的城市一樣,逃離它的拜金,逃離它的秩序井然下的雜亂無章,但總逃離不了。他是鳥城里的一只飛鳥,拍拍翅膀飛走了,還得重新回到籠子。他曾嘗試遠走高飛,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周邊的海島,甚至站在鳥城樓頂上就可以望到。城市建設者被宏大的理想驅動,在城中心豎立起許多試圖舉手摘星辰的高樓,可最終發現超越的只是一些低矮灰暗的雨云。他還是要回去,繼續曾經的生活,扛上攝像機,拿起話筒,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好自己負責的那個民生專欄,雖然只是一名雇員,但還是要回到崗位上去,掙得五斗米,生存下去。

來這海島之前,鳥城下了一場暴雨。暴雨如注的時候,人們誠惶誠恐,東躲西藏,城市卻無動于衷。他從陽臺望去,女孩打著花雨傘走了,臺風奪走了少年手中的玫瑰,暴雨撕裂它,花瓣流入下水道。少年站在那里,扔掉雨傘, 注目城市,街道成為難以彌合的傷口。臺風的鐮刀,收割了少年青春期沒來得及表達的愛情。時光,又會在下巴豎起胡茬,給背影添上滄桑。雨才不管人呢,它只顧在風中蕩秋千。他獨自站在單身公寓的陽臺上,想告訴少年,愛情就是一切,但是僅有愛情卻遠遠不夠??伤皇亲⒁?,是個純粹的看客,不想介入,哪怕在少年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雨下得再大,他也不會走下樓梯,站在他面前,兄長般囑咐他:成長就是這樣的,希望之手編織夢想,絕望之手又把它撕裂,這是逃不開的命運。

遠遠地觀望,不是很好嗎?何必要靠近。手中浸濕的毛巾,不是滲透了傷于愛情的淚水,而是沾滿了書寫離別的墨水。太陽和月亮,各自孤單地生活,不是很好嗎?他不愿意讓人閱讀自己的傷口,哪怕傷口已生出翅膀。

暴雨之后的陽光灑在陽臺上,他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蹺著二郎腿,無所謂地翻著書頁。書滑落在地上,他撿起來,摩挲著封面。他說,那本書最美的是封面,和許多美好的存在一樣,值得再三審視,內容嘛,哈哈,他狡黠地笑了。他身邊并無他人,他在自言自語。陽臺上豎著很多鐵絲,從遠處看,這樣的陽臺像只鳥籠子。他望著外面,白鴿飛過,響著鴿哨。街道上有很多這樣的陽臺,人們相互窺視,相互想象,互不交談。樓下就是那家門面裝潢豪華的酒店,那個矮壯的中年廚師從側面骯臟的窄門出來伸了伸懶腰,蹲在門口,點上一支煙,皺鎖眉頭??偸谴┲簧砩钏{工裝搞裝修的男子,在特定的時刻走進那家彩票店,踮著腳尖窺探電腦上的數字。電腦的屏幕,總是背對著他。他們都在做夢么?不過很多的夢,就像小時候去摘樹上紫紅的桑葚,剛爬到一半,腳下的梯子忽然散架了。

陽光朝著黃昏不停地行走,夜色已探頭探腦。他的目光邂逅陽臺外的物事,他說生命的一切都是偶然,包括穿過鐵絲落在膝頭的一片榕樹葉子。陽臺外面的那棵樹,只在春天落葉。如果眼睛銹跡斑斑,葉子掉在手里,也會渾然不知,就像不知有人化身飛蛾前來探望。如果洞察隱秘,又難免彷徨。日子是風中蘆葦,彷徨搖曳之后,必是長久從容和深自緘默。

雨停了,他走下樓梯,沿著人行道走了很遠。下了公寓樓,那條黑魚就在他的腳邊扇動雙鰭,保持著在水中的姿勢,可這是城市的街道,堂而皇之的南山大道,鳥城的主干道。它鼓脹雙眼,怒氣沖沖地跳來跳去。那家酒店的廚師張著粗短的手指跑過來了,一改剛才的沉默,眉開眼笑興高采烈,就像獵狗聞到了兔子的氣息。黑魚一只眼睛望著夕陽,一只眼睛望著影子,謀劃著再跳躍一次。哪怕只是一場徒勞,也必須游動,必須跳躍。倘若它跨越這片水泥森林,將會聽到江河的消息??筛邩翘?,江河太遠,魚鰭并非兩翼。廚師抓走了它,丟在案板上,戴上高帽,系上圍裙,叼著一根中華煙,用明晃晃的刀子刮它的魚鱗。酒店大堂的食客耐心地等著吃它的肉,玩著“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

他記憶的江河里也游出一條這樣的魚。整條河都響著他的尖聲鬼叫,陽光灑在他麥黃色的脊背上。他朝洗澡的女孩們喊著有一條大黑魚從襠下穿過??粗齻儌}皇逃竄,他樂得哈哈大笑。少年的聲音有一天變得粗厚低沉,沉默寡言,魚一樣行走在城市的街道。再也沒有童年了,他眼前,華而不實的霓虹,玩游戲的男女。少年就藏在霓虹后面的黑影里,在麥田打滾,在河中嬉鬧,在荒野奔逐。他不能去找他,找童年的自己。他聽見他來,拔腿就跑,只在硬土路上留下一串光腳丫清脆的回音。

紫荊花開得正好,勒杜鵑濕漉漉地燃燒,人們在花叢中穿行。他記起小時候的一個深夜,自己獨個穿過鄉村的街道回家。墻上巨大的魔影嚇住了他,他動它也動,你怎么動它就怎么動,他發現它只是自己的影子。他有時候氣色真好,眼睛里張著夢想的風帆,忘了小徑上灑落的淚水,忘了形同枷鎖的玫瑰,忘了過往的一切,興致勃勃意氣風發,一如從村口啟程的那天。雨又下起來了,淋濕衣衫,他從另一條路返回,把紫荊花和勒杜鵑拋在身后。推開門,關上窗,拉上布簾,重新回到蒙蒙的燈光下。

8

天剛蒙蒙亮,張潮就走出客棧爬到了海邊的懸崖上。她跟在他后面。他知道,只要自己還在這島上,自己走到哪她就會跟到哪。一輪紅日正從大海里蓬勃而出,天地一片靜穆,他沉浸在這種久違的大自然中,心里充滿敬畏。黎明降臨鳥城的時候,他總會被公寓外混亂無序的車聲吵醒,他不得不起床,成為一顆螺絲釘,面對重復單調的一天,扛著攝像機,背著單反相機,開始預定好的采訪,寫下統一口徑的新聞稿。文化與規矩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人真是奇妙的動物,制造出來這些作繭自縛。在這島上,終于可以把那些束縛統統擺脫。

他掏出單反,把日出的景象拍了下來。懸崖下海水拍打的礁石上,螃蟹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像是開什么秘密會議,其中一只一本正經地作出工作指示,其他的裝模作樣排成整整齊齊的兩排聆聽,跟他平時參與宣傳采訪的工作會議并無二致。相機自有它的神奇,在工作會議中,鏡頭伸向誰,誰就講話講得更起勁,連平常吊兒郎當的家伙都正襟危坐起來。他一挑嘴角,笑了,笑自己。把鏡頭伸向螃蟹,調整焦距,正要按下快門,卻發現螃蟹四散奔逃。原來她朝礁石扔了一塊石頭,驚擾了它們。

拍什么拍,拍螃蟹還不如拍我。她說著,撩了撩頭發,歪著頭,做出個兩手叉腰的動作。他把鏡頭伸向她。

說實話,我美嗎?她問。

美。他望著她。他說的是實話,也許是混熟的緣故,覺得她更耐看了,是那種越看越美的女人。

什么時候最美?

抿嘴笑的時候。就像一個花季雨季的小女孩。

油嘴滑舌。不過我喜歡。你也玩單反?

是啊,我就不能玩單反?他舉了舉手中巨大的相機,又低頭看看自己腳上蹬著的咧了嘴的山寨耐克牌旅游鞋。哦,這是單位的相機,我哪能買得起這么專業的設備。他補充道。

想不想拍點更美的?她問。說著,她徐徐脫掉罩衫,摘下胸罩,身子扭動著褪下緊身的牛仔褲,直到一絲不掛。她脫衣服的時候,一直盯著他的眼睛抿著嘴笑。他覺得她的眼睛會勾人,配上嘴角天真無邪的笑,沒有哪個男人能經受得住。

好了,拍吧,大攝影師。她并攏白腿,背朝巖石伸展雙臂,擺出擁抱生活,擁抱世界的樣子。

他的眼睛緊貼相機的目鏡,沒有急于拍攝,拉近鏡頭細細欣賞她的身體。他隨著她擺弄的姿勢多側面多角度拍攝,心中感嘆著女人的身體才是世間最美好的事物。自然的才是最好的,城市里那些刻意裝扮的所謂的藝術,呵呵。

剛才,你不怕被別人看到?

這島上只有我們兩個啊。

島上有游客,還有原住民。你看。順著他胳膊伸直的方向,懸崖下不遠處的礁石上果然有個身影。一個頭戴斗笠、黝黑精瘦的漁民蹲在礁石上刮紫菜。

才不怕呢,就當只有我們兩個。覺得只有我們兩個就只有我們兩個。

是啊。就看怎么覺得。這世間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女人的好年華沒幾年,都說女人是花,哪有不允許花兒綻放的道理。她說。

夜幕拉下的時候,島上停電了,漁民們聚在一起坐在小馬扎上納涼,一些有身份的游客從別墅區涌出來,罵罵咧咧。張潮扛起門后的竹涼席,去了不遠處的海邊,夜幕下的海濤給人安寧。將涼席鋪在沙灘上,仰望夜空。他已經許多年沒有仰望過夜空了,雖然它每個夜晚都在頭頂上俯瞰他。海邊的烏云很低,跑得也快,戰馬一樣浩蕩。云層過處,那些星星被擦洗得晶瑩明亮。真想永遠停留在這座島上,就像那個起早貪黑蹲在礁石上拿著刀片刮紫菜的漁民一樣,還有她陪著,可他又受不了單調的體力勞動,她也會離開。明天,或者后天,他就得趕回鳥城,得獲取生存,繼續統一口徑的新聞采訪,繼續在熟悉的街頭彷徨,繼續在無邊的苦海中蕩漾,就像那場暴雨之后在街頭見到的那條徒勞掙扎的黑魚。所謂救贖,也不過是等著一把魚叉把自己叉起,風化成魚干待價而沽,就像這島上店里干硬的金槍魚,眼睛里殘留著生前的恐懼。她也會回到城市,即使在街頭偶遇,也已是互不相識,互相提防,諱莫如深。就因為在這遠離熟人的孤島,她才肯展現自己的本性。她就在不遠處望他,想走過來,跟他一起躺在涼席上,可她走到燈塔那里就止住了腳步,靠著燈塔坐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

9

張潮褲袋里的手機響了,單位的王姝打來的。這一聲響是一根彈力十足的皮筋,把他拉回鳥城。

潮哥,你在哪?好幾天沒見你了。電話那頭的王姝說。

我出去走走,跟領導請了幾天假。

出去也不帶上我?太沒良心了。

你不是去了島城么?

早就回來了。你確定身邊沒有女人?

打電話什么事,快說。深更半夜的,把人都吵醒了。

當然是好事,不然也不會這個點打電話。

長話短說,什么事,直奔主題。說完我還得接著睡覺。

你猜。

猜什么猜,都幾點了,還來這一套。

你還是那么猴急,哈哈。王姝收住笑容,說書記被人從會議室門口帶走了。

什么?說詳細點。張潮來了精神。

今天下午,不,應該是昨天下午,現在過了午夜了,書記正準備出席采訪工作部署會,兩個西裝革履的生面孔走到辦公室問了書記的位置,就到了會議室門口。見書記來了,從懷中掏出證件亮了亮,書記就掉了魂似的,精氣神全沒了,整個人正好癱在那兩個陌生人的胳膊上,就這樣被架著走出了辦公樓。單位的老周當時就在會議室門口,他說書記被紀委的同志喊去約談了。

我趕早班船回去。

他立刻收拾東西裝進雙肩包。敲隔壁她房間的木門,想跟她告別。敲了半天也沒應答,倒是招來了房東。那個矮胖的漢子氣呼呼地說,深更半夜敲什么敲,那個房間又沒人。

怎么會沒人?不是有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人?

你在夢游吧。房東一挑眼睛,不無鄙夷地說。

他想起幾天前她輕輕的敲門聲,本來還以為是風吹動門板的聲音。仔細辨識,那敲門聲三下一停頓,怯怯的卻很執著。他起身下床,打開門,還以為是客棧服務員來送茶水,站在面前的卻是一位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子。她個頭不高,緋紅單薄的嘴唇,眉眼透著古靈精怪的神氣,留著垂到頸脖的不長不短的頭發,朝他抿著嘴笑。她有一雙水靈純凈的大眼睛,眼白微藍,是白天見到的大海的顏色。她讓他想起《聊齋志異》里的花妖。她說她怕,怕這暴烈的海風。房東竟說沒有此人,怎么可能,她明明訴說著自己的煩惱,相機里還有她的照片。他打開背包里的相機,想讓房東看照片,卻只發現孤鷹和螃蟹的照片,哪有什么女人。臨走,房東還丟下一句挺時髦的話,屌絲。

10

一回到單位,張潮就打探書記的行蹤,一向以消息靈通著稱的老周嘿嘿一笑,一邊眉毛擰成一團,一邊眉毛上挑,意味深長地說,暫時在紀委約談,遭人舉報,證據確鑿,估計幾天后就會被押進城郊的看守所,正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再問的時候,老周才說出近期臺里設備更新,攝像機要換成高清,書記趁機撈了一把,多張不雅照也傳了出去,撞在槍口上了,上頭正要“老虎蒼蠅一起抓”。具體再問,老周就只笑不說了。根據張潮的經驗,老周的消息比官方通告可信度還高。書記不在,老周主持工作,他說自己當了多年二把手,沒有官架子,就不去會議室開會了,大家相互轉告一下,放假一天,加上周末,總共三天,好好放松一下,下周全身心投入工作。臨走,老周還說了一句頗有意味的話“活在當下”。

不雅照,舉報,難道是王姝?這傻姑娘。也不一定是,單位內斗也厲害,說不定有人想上位。

桂花巷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巷子,好像沒有在這座城市的規劃范圍之內;規劃過的街道都是直來直去,那條巷子卻游蛇一樣蜿蜒。在媒體喉舌向外宣示全城進入現代化,已經消滅了城中村的時候,這條巷子卻繼續呈現著地道的城中村面貌。巷子里的人是流動的,海灘上的沙子一樣。巷子兩側灰暗的舊樓里充斥著帶家具出租的房間;密密麻麻的電線編織成網,上面站滿了麻雀。巷子里的小店鱗次櫛比,讓人總也望不盡看不透。王姝卻選了這樣一條巷子和張潮一起吃麻辣燙。麻辣燙小店有兩扇腐朽的木門,門框上掛著一只老燈泡,斜斜地指向店門口斑駁的桌子。燈泡上蒙著一層油污,射出的光線把周圍染成赭紅。

王姝說她吃不了這么多,就把幾顆肉丸和鵪鶉蛋夾進他碗里。人們從巷子走過,大概沒人懷疑他們是一對恩愛的情侶。

她說她想喝點酒,張潮望著豎在店里的冷柜說有啤酒,她說她想喝點白的。走到旁邊的店里拿了一瓶白瓷瓶裝的衡水老白干出來,又向店老板要了兩只一次性紙杯,倒了滿滿當當的兩杯。

張潮愣在那里,就像一塊風化的石頭,眼神呆滯如同稻草人。他想起幾天前,在孤島上的時候,她也是如此,說自己吃不了那么多,把幾顆肉丸和鵪鶉蛋夾進他碗里,她也說她想喝點白的。難道島上遇見的女人就是王姝?但分明又不是王姝,那是一名結了婚心懷苦悶的女人。難道島上的女人是王姝的幻影,或者說這桂花巷里的王姝只是自己的想象?這真真假假,這虛幻和現實,又怎么分清。張潮雙手抱頭,把王姝倒上的那杯白酒一口干了。

別喝那么急,喝醉了我可背不動你。王姝坐在桌子對面朝他抿著嘴笑。

我恨的就是怎么都喝不醉,醒著也像是做夢。張潮給自己的紙杯倒滿酒。

起了風,麻辣燙小店突出的雨罩子嘩嘩響,桂花巷細長的天空烏云翻滾。

這鳥城的天氣,真是陰晴不定。她說。

我就喜歡這樣,有自然的性情。他說。

雨點砸在門市店的雨罩子上,啪啪地響。大概是大雨的緣故,他們再一次走進春天旅館。她提著沒喝完的半瓶酒。

這次,她沒有要求一人一個房間,而是大大方方地和他一起。

他記起第一次和王姝走進春天旅館的時候。在王姝的房間聊了一會,張潮要回隔壁自己的房間。王姝說她不愿意自己待在這里,這里有她噩夢般的回憶,她害怕。張潮說那我陪你,反正是標準間,一人睡一張床,她說她也害怕。張潮索性就抱了隔壁房間的被子和涼席,到陽臺上睡,并囑咐王姝關上通往陽臺的玻璃門。他聽見她把插銷插上。睡到半夜,王姝叫他過來。她說她害怕,房間里有老鼠,她最怕老鼠了。

“你真的相信純友誼嗎?”迎著她濕潤的目光,張潮問。

“不相信,那是自己欺騙自己。沒有哪種感情是純粹的?!彼故腔卮鸬酶纱嗬?。

張潮就翻過身來,抱她。她說不要胡鬧,就剛才那樣躺在一起挺好。以后和你有的是時間,但不是現在。

一走進房間,插上門,張潮就一把抱住她,外側門把手垂掛的“請勿打擾”的塑料板牌子還在輕輕搖曳。她推開他,抿著嘴笑,自顧自地脫了個精光,仰面躺在床上。他知道,這次他的欲望不會落空。

“我是不是有點胖,需要減肥?!彼f。

“不是胖,是豐滿,就像一株可愛的多肉植物,招人喜歡?!?/p>

“多肉植物一般都有刺?!?/p>

“有刺更刺激?!?/p>

“我能感受到你的目光?!?/p>

“我的目光?”

“是啊,像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撫摸游移,從臉一路往下,目光觸及的地方都一陣酥麻發燙?!?/p>

“那里也有這種感覺?成了一汪水?”張潮的目光聚焦在她小腹那叢稀疏的毛發上。

“哎呀!你快點,別啰嗦了。你平時不是猴急的么?”

“我害怕這又是一場夢?!?/p>

“即使是夢,也是美夢吧?!?/p>

“是啊,活在當下?!彼麎涸谒⑽⒋⒌纳砩?,與她交融在一起。外面風雨瀟瀟,一片昏暗。她說她就喜歡這種忘乎所以的混沌感覺,這樣放縱,這般盡興,只有與他一起才有的感覺。

他靠在床頭板上,她躺在他的臂彎里,吵著讓他講故事,就像一個吵著讓父親講故事的小女孩。

“你真的和書記來過這旅館?”

“嗯,來了?!彼故翘拐\。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值得嗎?”張潮軟弱無力地問。

“新聞理想。在學校的時候老師講了,真實性是新聞的第一要素。我知道書記有問題,我要掌握第一手資料?!彼靡庋笱蟮卣f。

“理想?真實?那些坐而論道的教書匠?!睆埑笨裥ζ饋?。

她說她怕,怕他反常的笑聲。平時的他不茍言笑。他說他是一匹狼,是一只野獸,在體制的邊緣咆哮,不管什么理想不理想,真實不真實,那些全是他媽的扯淡。說著又把她抱在懷里,她微微抗拒了一下,還是順從了。動作粗魯,遠沒有第一次溫柔,真的成了一只野獸,一只孤獨的野獸。

“把那些扯淡的真實全埋葬!”

“埋葬?”她眨巴著修長的睫毛。

“連同我自己,都埋葬進你的身體里。除了做愛,沒有什么是真實的?!彼阉龎涸诖禾炻灭^寬大的雙人床上,忘記了外面的瀟瀟夜雨和電閃雷鳴。

她瞇起眼睛,初見的單純蕩然無存,雙腿纏住他的身體,指甲嵌入他的肌膚,要著更多的魚水之歡。她咬著嘴唇,喃喃地說要埋葬就埋得更深一些。

11

張潮得到了王姝,狂喜散去,便陷入另一種虛無。他不想與人交談,坐在桂花巷的伊人奶茶店里,一待就是一天,靜靜地看著玻璃櫥窗外人來人往。夜幕降臨的時候,他還是想起了蘇云。

“我來這里,是因為老板娘有一頭烏黑的長發,我喜歡她的長發?!碧K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書上。

“其實你的長發比她的更美?!睆埑辈]有言過其實,女老板的長發纖細柔軟發端枯黃,蘇云的長發墨黑亮麗質感硬朗,仿佛每一根都有分量,都有玫瑰的香味,都能撩撥他的心頭。

“初中的生物課上,同學們都在顯微鏡下觀察我的頭發呢!”蘇云把幾絲不安分的長發從眼前移開。

“如果當時我是你的同學,我還會把你的頭發收藏起來,夾進書里?!?/p>

他們只是無聲地笑,在兩情相悅的對視里,話語顯得多余。

喝完奶茶,張潮和蘇云就在巷子里散步。剛走出幾步遠,蘇云說鑰匙忘拿了。她跑回去拿,張潮轉過身來望她。她俯身去拿落在座位上的鑰匙。張潮看到她圓潤微翹的豐臀,感覺自己竟然勃起了。褲子的空間不夠用,走路的姿勢有些不自然。

什么是喜歡,是因為她的身體喚起了我的情欲嗎?張潮皺起眉頭,他責備自己在如此浪漫的夜晚竟然生出下流的欲望,轉念又覺得這是自然而然,這種事,男人都會想,只是有些虛偽的家伙不愿意承認罷了。

“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蘇云關切地問。

“沒什么。只是腰有點酸,可能剛才坐得太久了?!?/p>

在這鳥城的巷子里,他們眼神相遇,打開心門。在這奶茶店里,隔著桌子深情對望。此刻,這個沉默的男人,擁有的只是淡漠的回憶。以國際大都市自居的鳥城,夜幕降臨后,不過是一座棄園。巷子里的夜游人眼神呆滯,宛如古希臘雕像。豎立在郊區的工廠,高聳入云的煙囪加深了黑夜的氣勢,讓人們自己討厭自己,討厭自己被熏出煤炭味的肌膚,討厭自己骯臟的肉身。這還是當初那座明月當空,港口波光粼粼的城市嗎?日漸淪落為世界工廠,竟有不少人引以為豪。自己算什么呢,不過是又窮又瘋、茍延殘喘的夜游人,最終在無人問津的暗夜街頭死去。

夜的陰影正在他的周遭蔓延,無需多久,他就會被包圍,就像一座孤島,在無際的汪洋中沉沒,徒勞地掙扎,溺水的人一樣。

那個長發的女老板提醒他打烊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忘記了吃飯,早已饑腸轆轆,四肢乏力,費了好大勁才從那把木椅上坐起來。

他一個人游蕩在深夜的巷子里,尋找食物喂養自己空虛的身體。

小店鱗次櫛比,讓人總也望不盡看不透。暗夜中,細嫩可口的豆腐腦和熱乎乎香噴噴的芝麻蔥油餅早已無跡可尋,流浪漢躺在店鋪突出的屋檐下,用破舊的棉被死命地裹住干枯的身體,儼然晾在街頭裹尸布里的木乃伊。巷子里空空蕩蕩,暗黃的燈光掩映下,有種末世的蒼涼,讓他四顧凄然。偶然有個行人,也是渾身酒氣。

一個老頭正從一家叫“沙縣小吃”的店里低著頭走出來,跟張潮撞在一起。那老頭一邊眉毛擰成一團,一邊眉毛上挑,像一個頑劣的孩子,張口就是一句媽個屄。兩人眼神一對接,都愣住了。老頭嘿嘿一笑,拍著張潮的肩膀說原來是你小子,那么晚還在外面游蕩,是不是想去嫖娼啊。原來是單位的老周。

“這巷子里只有這沙縣小吃店里的燈還亮著啊,我正好想吃點東西?!睆埑备觳采煜蛎媲暗哪羌倚〉?。

老周的眼里閃出異樣的光彩,笑而不語。

待張潮踏進店里,才感覺氣氛不對。這小吃店并不像巷子里其他賣飯的小店那樣門口擺著鍋碗和煤氣罐。店里橫著一張長沙發,三個妖艷的中年女人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抽煙,在橘紅燈光下微張著血淋淋的大嘴。其中一個下巴溜尖、眼神浮浪的女人向張潮吐了一口煙,幽幽地說,小伙子,來點小吃嘛,里面請。說著,伸直肉呼呼白慘慘的胳膊指了指墻壁上那扇黃漆斑駁的木門。張潮看清了,木門后面是一個單間,里面有一張大床。

張潮趕緊從店里逃出來,朝還站在店門口的老周擺擺手,說原來是掛羊頭賣狗肉,還沙縣小吃?他還沒墮落到這個地步,他這會心里想著王姝。

女人不就是小吃么?老周一邊眉毛擰成一團,一邊眉毛上挑,狡黠地笑了。

您老人家也好這口?張潮這會正想找人說話。

哈哈,除了同性戀,哪個男人不好這口?我可不想困在養老院一樣的單位等死。放假前我不是在單位說了嘛,活在當下。張潮忽然覺得此刻的老周出奇地和藹可親,跟那些一本正經作報告的家伙迥然不同。

我還不行,對不喜歡的女人提不起興趣。張潮說。

你還年輕,要的是愛情。我一把年紀了,快退休了,要的是女人,要的是成熟風騷的娘們。那些你應該叫阿姨的女人。老周興高采烈地說。也許是他剛剛放縱過,心情非常輕松愉悅。

怎么,您不喜歡年輕漂亮的?張潮莫名其妙地很想了解眼前這位老頑童。

哎呀,什么年輕漂亮,我這個年紀,離鳥城的焚尸爐不遠啦。還愿意和我親熱的女人都是女神,你懂嗎?那些年輕單純的姑娘,留給你這樣的相信愛情的小伙子吧。對了,咱們單位的王姝不錯,你可要好好把握??!

王姝,不是被書記御用過了么?張潮故作輕松地說出這句話,心里卻如鋼針穿透。

那有啥?你這小子,現在都新世紀了,還那么封建,你不知道嗎?鳥城要進入后現代了。哈哈。老周開心地笑了。

現在上頭下了文件,掃黃正抓得厲害,您還是小心點好。張潮說。

掃黃?那些包養著女學生的老家伙天天喊著掃黃。哈哈。老周肩膀像聽笑話后的小女孩一樣一縮一縮,笑出了眼淚。

我跟你講講我怎么和阿姨們享受魚水之歡的好不好。我摸摸她們的奶子,又捏捏她們的屁股……嘿嘿。

你小子今天怎么沒和王姝約會,看得出來,你是真心喜歡她。沒有什么能逃出我的眼。老周又在轉移話題。

我想自己安靜幾天。張潮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

看出來啦,你一定是欲擒故縱,挺有手腕嘛。老周大拇指和食指擺出手槍的形狀指向張潮。

不是,我只是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想自己待著。張潮否認道。

干嗎要想明白,活在當下啊,當個玩主。老周說著,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張潮的胳膊穿過他的胳膊也搭在他的肩膀上。兩個人勾肩搭背走在晦暗的巷子里,許久沒有說一句話。忽然,幾個黑影從前面的陰暗中走來,走得近了,才看清他們一律穿著黑風衣戴著寬沿圓頂帽,腳步匆匆,目光冷峻。張潮在白天的鳥城從來沒見過這樣裝扮的人,他們只在這無邊的暗夜里幽靈般出沒,讓人不寒而栗。

那幾個黑影與張潮擦肩而過,近得甚至可以聞到彼此的鼻息。張潮側臉看身旁的老周,一向嬉皮笑臉的他也一臉肅穆。

他們是誰?張潮問據說無所不知的老周。

我也不知道。老周一邊眉毛擰成一團,一邊眉毛上挑,故作推辭。張潮知道,他只是不愿意說。

12

暴雨如注,白天也成了黑夜。街道露出河流的本來面目,車輛成了隨波逐流的船只。幾輛意圖操控波浪的車輛熄火拋錨,一動不動地停在那里,引擎蓋上冒著熱乎乎的水汽。據說采用了世界頂級技術的排水設施面臨癱瘓,鳥城忽然變成了水城。人們穿著拖鞋和短褲泅渡街道,有人穿著下河摸魚的連體皮褲當街高價兜售泳衣,穿比基尼的女人時不時發出陣陣尖叫。講究體面儀表的紳士依舊西裝革履,打著花紋斑斕的領帶,絲毫不顧忌洶涌的水流。人們拉著漁網,在街上捕魚。兩個滿面紅光的漢子扛著一條剛剛捕獲的鱷魚奔向一家五星級大酒店,準備賣個好價錢。一個瘦高的青年沿著鳥城的主干道追逐自己漂走的一只拖鞋,眼看著要追上了,拖鞋卻鉆進了下水道。他索性把手中舉著的另一只拖鞋也扔了。一輛巨大的雙層公交車疾馳而過,激起的波浪打濕了人行道上行人的頭發。都到什么時候了還他媽追求速度,那個目光炯炯的中年漢子邊用叉開的手指梳理被打濕的頭發邊罵道。

鳥城真的要被淹沒了嗎?王姝眨巴著眼睛問同一把雨傘下的張潮。他們剛采訪完指揮交通的交警,準備回去。采訪的時候,張潮扛著攝像機,她舉著話筒。

真的啊,你看,高樓都成了一座座孤島。海平面不斷上升,孤島也會被淹沒。張潮扭頭盯著身邊的王姝,故意把問題說得很嚴峻。早晨的時候,她興高采烈地要跟著他一起出去采訪。他讓她帶把雨傘,她故意不帶,她說她想和他頂著同一把傘;說著,盯著張潮手中那把鋼骨架的黑傘抿著嘴笑。

那怎么辦?王姝嘟著嘴,皺著眉,就像個小女孩。他想起了初見王姝的那天,覺得她是個安靜的女孩,話不多,總是素面朝天,眼睛瞅瞅這里望望那里,滿是對世界的好奇。那是一種讓他心碎的單純,在蘇云那里找不到。在沒有采訪任務的時候,他就帶著王姝到芳草公園練習拍攝???,這個按鈕調節白平衡,這個按鈕調節灰度,取景一定要美觀大方。他悉心講解,她一會盯著攝像機一會抬頭出神地望著他,修長的眼睫毛一眨一眨。

潮哥,仔細看看,我今天有啥不一樣?她在陽光下轉了一個圈。那是一個陽光爛漫的秋日午后??諝饴燥@清涼。她穿著一件暗紅色連帽衛衣,一條月白褲子。臉上沒有撲粉,沒有描眉,沒有涂口紅。他看了她一眼,又趕緊把目光投向別處,一手提著攝像機,一手伸進褲袋里拿煙?;蛟S是褲袋太緊了,一只手怎么也掏不出煙盒。他只好把攝像機放在草地上,掏出一支煙叼在嘴角,用了三根火柴才點著。

看出我今天的變化沒有?王姝抿著嘴笑著,看到張潮在看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珠在打轉,有意躲避著什么。在張潮的眼里,她抿嘴笑的時候,就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女孩。

沒有,你和從前一樣啊。張潮愣了一下說。

王姝一點也不生氣,歡快地說:“我的劉海剪短啦!”

你終于可以看著我的眼睛了。她說。

我問你怎么辦呢?你走什么神???王姝假裝生氣。

還能怎么辦?逃唄。

逃到哪里去?

鄉下,我老家,足夠偏僻,山又足夠高,水淹不到。

帶不帶我?

帶啊,不帶你帶誰,和你一起私奔。

到你山村的老家?

是啊,房子是現成的,磚墻瓦頂的平房,再喂上一群羊,一頭牛,種一片無公害蔬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性。

那真不錯,咱們現在就去吧。你以前也說過,你老家的雨就不這樣,總是輕輕地落。你也說過,你總是理解不了鳥城,你很孤獨,你討厭虛偽,你說你有一天不做不能說真話的記者了。你說城市是個女人,傷了過客的心。你一樣會給我講故事,你總有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可講。你也說過,你想回老家山坡的草叢里捉蟋蟀……王姝兩眼放光,顯得格外興奮,說個沒完。

可是……我們都長大了,不能再這么幼稚了。還沒等張潮回答,王姝就滿懷憂傷地說。

幼稚?我真的想這么做!

可是我們需要足夠的錢。王姝盯著張潮的眼睛。張潮知道,即使此時自己手中握著的不是那把鋼骨架的黑傘,而是兩張返回山里的車票,她也不會跟自己走的。她離不開鳥城,自己也離不開鳥城,甚至離不開桂花巷。

王姝忽然站在那里不走了。

張潮拉她,她也不走,就像一頭犁地時發脾氣的小母牛。她說前面水深,張潮過去,會淹到大腿;自己個矮,就淹沒屁屁啦。

她撅著嘴,背著手,吵著讓張潮背。

張潮把攝像機和雨傘交給她,彎腿弓腰兩手朝后,做好要背的架勢。她歡快地跳了上去,又扭扭身子,說張潮的手不能亂放,只能托住她的腿。她說她怕在這街頭,他的手喚起她的欲望。

張潮覺得王姝的體重恰到好處,背著她,自己的雙腳堅實地立在大地上,不至于過于漂浮。他記得一本書中說過,“女人總渴望承受一個男性身體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成了最強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蹦腥瞬灰彩沁@樣?背負著女人,背負著家庭,這甜蜜的負擔。張潮覺得自己累了,厭倦了無邊的游蕩,在他背著王姝深一腳淺一腳走在街道上的時候。

夜來臨了,他們并肩躺在春天旅館的床上,半天誰也沒說一句話。桌上丟失了鏡頭蓋的攝像機鏡頭正對著他們,玻璃鏡片上閃著不知哪里投射來的微光,如同暗夜中的大眼。攝像機并沒有開,白天的拍攝耗盡了電量。窗外暴雨一陣緊似一陣,伴著電閃雷鳴。

我與蘇云有什么不同。王姝打破沉寂。

那已經是往事了,提她做什么。張潮真的不愿意提及往事,往事喚起的只是某種痛楚。

你那時肯定也說過愛她,就像你說愛我一樣。難得見王姝這么嚴肅。

回憶總是敗壞心情,還是談點別的吧。要不,我們干點有意思的事。說著,張潮轉過身,一條腿搭在王姝蒙著一層薄軟睡衣的雙腿上,胳膊扳住她柔軟的肩頭,輕輕摩挲著。

我現在不想要。王姝推開他。

有一天,你也會忘掉我,甚至不愿意回憶,就像你試圖忘記她一樣。王姝的聲音微微發顫,就像深冬草叢深處一聲孤單拖長的蟲吟,惹人心碎。

你跟她不一樣。我跟她無法相處,和你,就可以安穩地在一起。我想娶你,永遠在一起。你很獨特。張潮努力安慰她。

難道她就不獨特?上床之后總會留下點什么。王姝不依不饒。

張潮說不出話來,言語顯得無能為力,他再次轉過身,抱住氣鼓鼓胸脯起伏的她。

還好,在這樣僵硬的時刻,王姝妥協了。

那你得給我講個有趣的故事,把我哄開心,不然不給。張潮再次平躺過來,右手拉著她的左手。

有個販賣海洛因的黑社會團伙放高利貸,把一名沒能按期還貸的本地人麻袋罩頭扔進了海里。張潮說。

不聽不聽,不聽這么黑暗的故事。王姝踢蹬著雙腿。

你聽我接著講。那時,單位安排我隨緝毒小組跟蹤拍攝。那個深夜,緝毒小組用技術手段鎖定了毒梟的位置,在一家不用登記身份證的城中村小旅館里,但無法具體確定在哪個房間,只好每一個房間都破門而入。我扛著攝像機跟著抱著沖鋒槍的干警一起向前沖,就是那次,這臺攝像機的照明燈撞在了門框上,撞碎了,鏡頭蓋也不知哪里去了。沖進其中一間客房的時候,一對青年情侶正在忘我地做愛,被生硬地分開了。

好殘忍。那后來呢?王姝轉過身,貓咪一樣縮在張潮胳膊上。

后來,那個消瘦的青年常來上訪,找電視臺,找民政部門。來電視臺的時候,我接待的他。他是外來的打工仔,好不容易談了個女朋友。那個晚上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做愛的時候,一下子被幾條沖鋒槍頂著腦門,女朋友也跑了,他也陽痿了。

再后來呢?王姝怯怯地問。

還能怎么樣,上訪無果,也沒賠償,誰會在乎呢。再后來,就從打工所在的廠房頂上跳了下去。

我不想聽了,你講的故事總是悲傷。不過我原諒你了。但我還是沒有欲望。王姝說。

那就睡吧。

哎呀,白天拍攝的素材還沒有剪輯,我明天得早起去單位剪輯室。王姝突然想起這事。

深夜降臨的時候,張潮陷入那種忘乎所以的虛無和混沌,就像溺水,徒勞地掙扎一陣,死狗一樣翻著飽脹的肚子隨波逐流。

春天旅館的窗外依然風雨如磐,籠罩在昏蒙蒙的水霧中。迷迷糊糊中,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在公寓樓下街道上見到的那條黑魚,它就在他的腳邊扇動雙鰭,保持著水中的姿勢,可這是堂而皇之的南山大道,鳥城的主干道。它鼓脹著雙眼,怒氣沖沖地跳來跳去。那家酒店的廚師張著粗短的手指跑過來了,一改剛才的沉默,眉開眼笑興高采烈,就像獵狗聞到了兔子的氣息。黑魚一只眼睛望著夕陽,一只眼睛望著影子,謀劃著再跳躍一次。哪怕只是一場徒勞,也必須游動,必須跳躍。倘若它跨越這片水泥森林,將會聽到江河的消息??筛邩翘?,江河太遠,魚鰭并非兩翼。廚師抓走了它,丟在案板上,戴上高帽,系上圍裙,叼著一根中華煙,用明晃晃的刀子刮它的魚鱗。酒店大堂的食客耐心地等著吃它的肉,玩著“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

島上的那晚,也是這樣無邊的暗夜,下著暴雨。旅館窗子被風吹得咣當咣當直響,用木板擋住也無濟于事。窗外的那片大王椰左搖右擺,做著奇怪的舞蹈,還發出咯吱咯吱的炸裂聲,好像馬上就要攔腰折斷??耧L呼嘯著在島上來回奔突。他靠著墻半躺在木床上發呆,盼著狂風掀翻客棧的房頂,小島沉沒,了卻人世間的煩惱。風又大了起來,鬼哭狼嚎般呼叫,他心里泛起隱隱的恐懼,就像躲進山洞里的原始人那種生命與生俱來的對自然的恐懼。他又覺得自己得活著,對塵世還有留戀。這時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本來他還以為是風吹動門板的聲音。仔細辨識,那敲門聲三下一停頓,怯怯的卻很執著。他起身下床,打開門,還以為是客棧服務員來送茶水,站在面前的卻是一名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子。她個頭不高,緋紅單薄的嘴唇,眉眼透著古靈精怪的神氣,留著垂到頸脖的不長不短的頭發。她有一雙水靈純凈的大眼睛,眼白微藍,是白天見到的大海的顏色。她讓他想起《聊齋志異》里的花妖。她說她怕,怕這暴烈的海風。

她來了又走。他不知道她是誰。她的眼睛像周薇,抿嘴笑的時候像王姝,舉止又像蘇云,像他經歷過的所有女人。有過還是沒有過。他也分不清了,又何必分清呢。

到了半夜,他給熟睡的王姝掩好被子,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走進茫茫夜色里。

暴雨變成了小雨,他沿著桂花巷游蛇一般蜿蜒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沒有帶傘。夜的陰影在他的周遭蔓延,無需多久,他就會被包圍,孤島一樣在無際的汪洋中沉沒,徒勞地掙扎,溺水的人一樣。夜幕中的小巷仿佛永無盡頭。忽然,幾個黑影從前面的陰暗中走來,走得近了,才看清他們一律穿著黑風衣戴著寬沿圓頂帽,腳步匆匆,目光冷峻。他在白天的鳥城,從來沒見過這樣裝扮的人,他們只在這無邊的暗夜里幽靈般出沒,讓人不寒而栗。那幾個黑影與他擦肩而過,近得甚至可以聞到彼此的鼻息。

小店鱗次櫛比,讓人總也望不盡看不透。暗夜中,細嫩可口的豆腐腦和熱乎乎香噴噴的芝麻蔥油餅早已無跡可尋,流浪漢躺在店鋪伸出的屋檐下,用破舊的棉被死命地裹住干枯的身體,儼然晾在街頭裹尸布里的木乃伊。巷子里空空蕩蕩,暗黃的燈光掩映下,有種末世的蒼涼,讓他四顧凄然。偶然有個行人,也是渾身酒氣。

一個老頭正從一家叫“沙縣小吃”的店里低著頭走出來,跟張潮撞在一起。那老頭一邊眉毛擰成一團,一邊眉毛上挑,像一個頑劣的孩子,張口就是一句媽個屄。兩人眼神一對接,都愣住了。老頭嘿嘿一笑,拍著張潮的肩膀說原來是你小子,那么晚還在外面游蕩,是不是想去嫖娼啊。原來是單位的老周。再次偶遇老周,看得出來,他是風月場的???。

老周看到同類一般一把拉住他,走進一家沒打烊的小酒館,酒館的名字就叫酒館。

老周坐在木桌的另一面,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專注地盯著他。

深更半夜又不是去嫖娼在街頭游蕩什么?老周狡黠地笑笑。

周叔,你真的了解夜幕下的鳥城?

那當然,我在這生活了幾十年,屌毛都不知道在這巷子里掉了多少。老周得意洋洋地說。

我說的是夜幕下的鳥城!張潮重復了一遍。

鳥城?鳥城就是個鳥??!了解它做什么,了解女人就夠了。女人潔白的身體是夜色中最美好的東西。

小張啊,你也是個爽快人,來,喝,來啊,喝,喝酒,喝酒……

就著一盤炒蛤蜊,一碗清水小紅蝦,一碟花生米,一瓶四特白酒就見了底。

張潮默默地看著老周,老周的頭發已經花白,越來越稀疏了,額頭快成了不毛之地,臉上的皮膚已經松弛,冒出了老年斑,眼角刻著皺紋。他盯著單位里這個老頑童,如今頑童已漸漸衰老,游蕩于桂花巷,混跡于風月場,是在抵抗歲月么?或許,在鳥城的時光面前,誰都不是贏家。

張潮想起了春天旅館里的王姝。她醒來發現他不在身邊,會不會害怕。她膽小,她說她最怕老鼠了。她還好,還知道自己怕什么,可自己,怕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卻泛著隱隱的恐懼,要借著夜色的掩護,才得片刻安寧。

四周漆黑一片,整座城市都熄了燈。他憑著感覺走回去的路。那條巷子猶如永無盡頭的黑洞,一股濃郁的霉味撲鼻而來,手上不知何時沾滿了灰塵。

經過和王姝一起吃過麻辣燙的小店。小店有兩扇腐朽的木門,門框上掛著一只舊燈泡,斜斜地指向店門口斑駁的桌子。燈泡上蒙著一層油污,射出的光線把周圍染成赭紅。一個瘦長的身影立在店門口,看不清面容,頭的影子印在墻上,整個影子打了個奇怪的折。那個瘦長的身影掏出一支煙,琥珀色的煙頭開始一閃一閃。他一只手插進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外一只手夾著煙,藍灰色的煙從他的鼻子里冒出來。他怔怔地站在夜色里默不作聲,煙好像永遠吐不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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