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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

2017-04-12 18:04李義
六盤山 2016年6期
關鍵詞:綠葉宿舍校長

李義

秋氣漫溢,秋涼了。對秋天的提醒,景綠葉和大家都加上了毛衫。任青的反映是,腦子里走過“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走過“老來識得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寒氣侵入,寒氣只認得血肉之軀,不認得任青。任青講課時,不時蹦出一系列咳嗽。他臨時決定,講課本最后一單元里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他和數學老師調了課,兩個班合到一個教室里講。學生對他的此類舉動已經有了免疫力。況且他認為,也在講臺上講過:語文,說到底無非兩個字:讀、寫。讀是輸入,讀是突破時空及自我的限制,最大限度地吸收、體驗古今中外積淀下來的文明;寫是輸出,將內心的思想情感表達出去。他先要讓學生喜歡上,繼而會使用“讀、寫”這兩個工具,而后,才能讓語文為人生服務。因了這樣的思想,他常常在語文時娛文,常常將自己放在“平等中的首席”,常常忘了分數、上課,而呈自由狀態。給學生10分鐘的預習,掃除字詞攔路虎,粗通文意后,他說:

在農歷丙辰年的中秋月明之夜,蘇軾,他遠離故鄉,非常想念自己的弟弟,無法入眠,他一邊把酒一邊起舞……

學生們全被他帶到蘇軾的時代,在蘇軾的舞臺下,看蘇軾的滿腔思緒。一通簡單地串講(字——詞——句)后,讀,就一個字,讀。明月何時有?把酒問青天。他范讀、指名讀、分組讀、分男女讀:

何事偏向別時圓,同學們,我們誰人沒有愁煩之事?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我們,想想我們的親戚,想想我們的朋友,想想我們的村莊,誰家沒有傷懷之事?

這無疑火上澆油,凡血肉之軀,全被點燃。而他也淚在眶中,那是獻給他的父母、他的教授的,獻給普天下所有人的不幸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讀!一個字,讀!

情郁于中,濕寒呈惡。肢體酸痛,頭重腦脹,任青身上滾過去一層熱浪,又掀過來一股寒流,幾次翻騰,涕淚交流,高燒臥倒。感冒通不通,快克不克,只好請先鋒,自嘲著一張臉,把自己交給鄉衛生院的幾瓶子藥液來修理。

當了病人,孤寂填滿了胸膛,將一顆心漂起來,漂得老老蒼蒼、瑟瑟索索、虛虛晃晃。

陳校長和大伙、學生來看任青,任青強迫自己將一切掩在平靜的背面。

只有兩個人,走了還把各自的目光留在病房:陳校長的,如父;景綠葉的,似妹。

吃飯時,陳校長走進灶房,當著大伙的面,對景綠葉說:

哦,小景,那個,把任青的一份菜叫他班的女生,給送到衛生院去。你有空了你去最好。你給添個小灶。年輕人,就耍著個年輕,耍著個傲氣,這一下給扔到醫院里了,你是咱們學校的大廚師,你不照顧誰照顧,是不是?哦,照顧好任青,是你當前工作中的,那個叫,重中之重,是不是?

一片附和聲、強調聲及擠眉弄眼和心照不宣。景綠葉大聲而強烈地制止,但這種制止硬是懶在心里,使勁推也推不出去。最終,景綠葉的羞澀原生態地展現在大家面前。她心里亮得鏡子一樣,老校長這是故意要挑破這層紙的,它類似窗戶紙,但更是玻璃紙,比窗戶紙更透明,也更牢固。

任青閉上眼簾,將衛生院紛亂的藥味兒擋在眼簾外。盲生靜,靜生詩,他在感悟生命真的像一根空秸稈一樣脆弱。一縷肉蛋的氣味兒鉆進他的鼻孔,他一睜眼,景綠葉和一名女生在床頭擺放碗筷。景綠葉笑著問:

好些了嗎?

他趕緊往起翻,連說了幾個“好”。

等任青吃完了,景綠葉才把一封信呈到他面前。

啊呀,是市上文聯的,稀罕稀罕。你咋不早給我!

早給了,你一高興就不吃飯了。

任青看一眼景綠葉,假裝了一個認真,說:

有道理,你想得真周到。

果然是好消息:市文聯邀請他參加金秋筆會。景綠葉像自己也被邀請了似的高興著,她的高興全盛開在臉上,且在胸內泉水一樣源源不斷翻涌著。那位女生回去后,任青的學生們都知道了:他們的詩人老師要到市上開會領獎去呢——多了“領獎”兩個字,符合消息的傳播規律。

任青捱到這一瓶子吊完。好了,他發誓般地給大夫說,他好了。要退了未吊的一瓶藥液。大夫看一眼他的倔強,退了。景綠葉連說:

要治就徹底治好,不然好不利索,蔓蔓子長得很。

景綠葉知道說也是白說,但還是笑著再勸:

急啥,開會在后天呢!

任青回到宿舍,將憋在胸內,快要焙熟的高興全部釋放出來,六月天割麥子一樣處理完教學上的事后,關了門拉了窗簾寫詩。他要寫幾組詩到筆會上好好交流呢。大夫開的感冒通失寵般地丟在桌角。

陳校長似乎有些待不住,沒等任青來請假,就去敲自己學生的門:為詩人準假。陳校長心里想的是:

學校里快拴瘋了,趕緊放脫出去溜溜。

任青去放牧心靈。和他一樣逃出來的教師占參會人員的三分之二,都在市文聯主辦的文學雜志,或市報副刊上或多或少發表過作品,算是神交已久了。暢所欲言,各抒己見。任青慎獨著自己,直到大家都說了,非他說些不可時,他才說:

我說幾句個人的感覺,各位老師都別笑啊,我覺得呢,我覺得有人寫的作品是蘋果,有人寫的作品是葡萄,有的是桔子,有的是桃子。形、色、味各異,但都是好東西。讀者的口味有所不同,有的愛好蘋果,有的喜歡桔子。

大家鼓掌。有人問他的作品是什么。任青說:

我啊,我能寫出個小櫻桃,就不錯了。

都笑。文聯主席說: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樣,不想寫紅富士大蘋果詩篇的詩人成不了大詩人。做人可謙虛,寫詩毫不謙虛!任老師,你要努力,你要寫紅富士!

作品交流中,任青在詩歌組讀了新作《畢業的教授(組詩)》,很受歡迎。任青說:

我知道我的詩不是最好的,但我的感情是最真的。

市報副刊的編輯連連點頭,把詩品讀了兩遍,喜愛得像自己生的寶貝。又與任青一遍遍推敲幾個字眼,決定發表它,這算是一種現場辦公,讓任青和眾詩人很感激。自由活動時,一位安娜·卡列尼娜式,穿一身黑色衣服的女詩人含笑走來。她是先看見了任詩人詩里的憂郁,而后看見了任老師棱角分明的臉。她說:

任老師,原來你也是教師啊。

交談中得知,她和他竟然在同一個縣,她教學的學校比他的潤水中學還偏僻。筆會結束返回,一起上了班車,恰剩兩個相鄰的座位了,逼得倆人夫妻一樣坐在了一起。待到“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般的情緒平靜下來后,兩人聊起了各自的學校、教學、教案、作文、學生等。據說,大多數人對待工作都是一年熱,兩年溫,三年結成冰。但是,食王俸祿,當勤于王事。況且,她被女性的慈愛規范著,他被男人的尊嚴維持著,都無愧于心,無愧于學生地工作著,所以三年之后都沒有結冰,都對得起“教師”二字。尤其像任青這樣視名譽如生命的男人,凡自己干過的活,絕不允許留下被人低視與言說的尾巴。但是,把一種改作業如洗衣服一樣的活兒,重復上N的N次方后,就是洗衣機也會厭煩。好老師全憑“奉獻”二字稀釋著厭煩,不然天長日久,厭煩會鈣化如石,會生教育病的?,F在,此刻,正被汽車載上一秒一秒向厭煩的源頭回歸,二人心里漸已染上了煩的顏色。環視全車,全是冷漠的臉。一句歌詞從遠處漂來:

多少面孔,依然隨波逐流,它們在追尋著什么……一年過了又一年,啊,一生只為這一天……留住我們的根。

惘然在車廂里回蕩著。

沉默了一會兒,他側了下臉,看見她抿了下嘴角:她是想問個話,努力了幾次,她的嘴唇只是忸怩地做出個問話的姿勢。不想姿勢被他捉住了,她只好命令嘴唇特隨意特禮貌地完成問話的任務:

你的妻子,也是同行吧,肯定的。

他自嘲地還了一個笑,說:

失敗得很呢,還是中國光棍協會的會員。

光棍協會?哦!呵呵,我不信!

不信啊,不信你可以寫信給那個協會去問。

這么優秀,你?

哏,優秀,總沒有艾青、顧城優秀。你的另一半,肯定優秀吧?

她翻了他一眼,說:

優秀是優秀,只是還沒嫁給我呢。

他笑了,說:

我還真的不信呢!

不信了你也可以寫信去問啊。

他笑了,她也笑了。而后,在笑聲的末梢都沉默了下來。而后,都覺得渾身不自然起來,二人都竭力把自身膨脹起來的不自然隱藏起來,卻全暴露在欲蓋彌彰之下。

她刮了他一眼,失聲笑了,他便趕緊陪著笑笑。

她熱著臉,問起他的詩生活來。他一下子逮住詩,得救似的大談特談起來。詩一來,全都是融洽、默契,還有,心有靈犀一“詩”通。

一雙眼睛明亮著,瞳仁里,另一雙眼睛也明亮著。反之,亦然。

幾乎是一節課時間,汽車到站了,時間似乎被誰偷去了一半。下了車,她說:

我有一個請求,希望你這個詩友能答應。

行。你說。

到我家坐坐,幫我看一下我寫的詩。就在城郊,家里就我爸媽,隨和著呢。

任青把眼睛躲向紛攘的人群,嘴張開,準備三思后說個什么。

你剛答應了的!

那,行。

“行”字的前頭還有個“那”字。

行!

女詩友書房的桌上擺著兩本手抄的詩集,它的厚度和工整一下子鎮住了任青。任青掀開封面時又縮回食指,確定自己剛才是履行了城里人進門洗手的程序,再把食指伸出去。

看了十幾頁,愁緒、純情、詩意,三者按7:2:1混合而成的意境,漸次壓住了任青。女詩友跑出去買菜了,任青頓住閱讀,抬頭頂了頂腦袋上方厚厚的詩壓。這時,一位像詩的母親一樣的老人,慈祥著一臉的笑蹣跚進書房來了。任青起身扶住老人,像在扶一具似乎要傾倒的高齡的樹樁。老人坐在椅子上,看著任青,喘勻氣后,說:

你是個好小伙子,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不好的小伙我女兒從不往家里領。

任青填表一樣回答了自己的姓名、家庭詳細住址、民族、職業、愛好、年齡、婚姻狀況。后一項的回答使老人頗有些不安,她借給任青取水果的機會告訴了老伴,而后強迫任青吃蘋果,強迫任青聽她講了個故事:

是一個必須報恩的故事。

男方是施恩者。

男方的父親當年下鄉,住在了女方家。很快喜歡上了與自己兒子同齡的小女孩。小女孩扎兩個沖天羊角辮,“叔叔叔叔”叫得甜蜜、醉人。下鄉干部的妻子難產,生下兒子后,被大夫告知不能再生了,再生會要命的。沒有女兒的下鄉干部待小女孩如己出,有一點好吃的,兒子、小女孩各一半。還將小女孩轉入縣城學校兒子的班里。住自己家,與兒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式地,共出門上學,同放學回家。共歡笑,同打鬧。真正快樂了下鄉干部夫妻倆的后半生。后,干部重病,竟掙扎著將女方一家的戶口遷入城郊。臨終,不瞑目,直視已長成大姑娘的女方,女方的父親趕緊說:

放心啊大恩人!丫丫是你的兒媳婦,誰也搶不走的。兩個孩子書念結束,一工作,就結婚。

回頭喊:

丫丫,趕緊叫爸爸。

姑娘哭喊了一聲“爸爸”。老干部含笑而去。

工作后,面對“結婚”二字的逼迫,姑娘日益產生了煎熬:對方不是哥哥,已勝似哥哥。與哥哥怎么結婚呢?

姑娘努力尋找,或辛勤生產一種東西,以之去掉哥哥之感。

尋找的結果是漸漸成為了詩人。

詩人知道,自己所尋的東西叫愛情。

哥哥,恰恰給不了她這個。

哥哥被失父之痛沉默化了。哥哥不碰詩,喜啤酒,愛抽煙。哥哥勤于工作,業余幫母親經商賺錢。

哥哥見詩人,如迎嘉賓;看詩人,如仰視女王。

哥哥在女詩人面前,總是小、小、小,把自己小成了奴才。而愛情總是蔑視奴才的。

哪怕對她吼一聲,對她吵一句。沒有。女詩人希望被愛情征服,但哥哥沒有力量,沒有男子氣概,沒有藝術情趣。

但自己得嫁他,為了報恩,為了地下長眠的叔叔。

被折磨的結果是——人,日漸林黛玉;詩,日漸李清照。

女詩人其實是多么希望能遇見另一個他??!這個他,一來就跳上蹺蹺板的另一頭,將她高高翹起,使她又驚又喜,哎呦大叫,又嘩嘩大笑。

但是蹺蹺板上有一根暗豎的長釘子,雖無形,但鋒利,直戳這個他的屁股。

這個他肯定會逃走的。

蹺蹺板只好僵硬地將她丟了下來……

蘋果早已吃完,任青早已聽得明白,他幾次張口,都被老人抬手擋住,只好攥著蘋果核,強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動。

老人講完故事就跪了下去,說:

我養的女兒我知道她心里在想啥。但是她,就這個命了,她不能嫁給別人。你這么攢勁、出息,不愁找不到好姑娘的。我求你別和我女兒在一起了,別惹我女兒動心!

任青說:

大娘,你快起來!我,我答應你!

這時,臥室里一聲脆響。二人趕進去,床上躺著一位頭發白過蔥根的老頭,他把床頭上的玻璃杯砸在了地板上。他滿目兇光地盯著任青,嘴里嘟嘟囔囔。老伴趕過去,耳朵放在他嘴上聽了聽,才對任青說:

小伙子,老頭子說女兒快要回來了,叫你……

任青觸電似的一擺頭,連說:

明白,明白!

任青退了兩步,碰在衣架上。轉身邁向門口。大娘說:

那個門,是那個門。這是衛生間。

任青出了樓門,向一條陌生的巷道撤去。遇見的人躲開他,像看逃犯一樣,懼疑地仇視著他的遠去。

待任青發現時,自己已經逃到了北山上。北山上長滿了樹木,間以一塊塊墓碑。幾乎各種故事都被長眠于此的人演繹了,為愛殉歿者占了不少的比例。任青回頭,背靠樹,把一座縣城狠狠地俯視著,被追趕的帶傷英雄一樣。已經確定不了他半小時前,被愛情牽引進去的那棟樓的具體位置了。被他的目光看住的那幾棟樓,都似是而非地矗在山下,丟了靈魂地空虛著,似乎把一位姑娘的哭聲和悲傷,像古代的宮女一樣禁錮在里面。

景綠葉又給任青的學生改作文,課是陳校長上的。她改得很認真,幾近于謹慎。夜深人靜,還翻看著學生作業本上任青批下的只言片語??戳酥谎云Z的語意,還看只言片語的筆跡,用目光在筆跡上描紅,像一位書法家在虔心揣悟大師的書作,從而推測大師創作時刻的筆意、神情。景綠葉遙想遠在市上的任青,第一次感到了迷惘:她沒參加過筆會,想象不出筆會的情景,及筆會上任青的表現,如同地理學家推測不了猜想中的行星的運行環境與軌道。

36個小時后,景綠葉終于見到了任青。她沒能在任青的臉上洞察出異樣來,任青仍慣常地漠著那張教師臉。按說回來了是應該有一些高興漾在臉上的。

一周后,陳校長將一封信封上字體很女性的信,放到任青的桌子上,然后坐下一言不發。任青明白,這是在問他怎么回事。他扯開信,是一首詩,沒有書信格式的一點影子,也沒有詩人的姓名。

任青把詩放在校長面前。校長研讀了一遍,把詩推到任青面前。

任青抓過一張紙,寫上字,放在校長面前。校長一低頭,把紙上的“她有男朋友”五個字全吸進眼里,起身,走了。

你一言不發,我不發一言。任青想。

又兩天,那首詩出現在市報的副刊上,詩人叫“辛琴”,任青看見了,又讀了一遍。

又兩天,辛琴找到潤中來,先碰見的是景綠葉。景綠葉禮貌地領到任青宿舍門口。

陳校長第一時間隨意地走進任青半開著的宿舍門。兩人都正常地站起來。任青介紹:

陳校長,我的老師;辛老師,詩寫得很好。

陳校長忽然記起式地“喲”了一聲,說:

任老師前兩天說過,咱市的報紙上發表過你的詩呢,寫得好寫得好。啊呀,詩好,名字也好,辛——琴,辛亥革命的辛,愛琴海的琴。我帶地理,有個愛琴海。哎呀,你這個名字,是諧音辛勤勞動的辛勤,是不是?好,好,人就是要辛勤勞動,才能創造幸福。好,好好。你們聊,我走了。

陳校長進了景綠葉的宿舍,說:

小景,她正叫辛琴,她有男朋友的。

三小時后,辛琴走了,像個悲劇。任青送到校門口:他尊重悲劇,也尊重悲劇帶著笑的自尊。在校門口又碰見景綠葉,景綠葉真心留她,羨慕地請女詩人給她教教詩歌。

辛琴笑了,指一下任青:

你們的任老師,才是大詩人呢。

半小時后,一輛摩托車停在任青宿舍門口,一位大塊頭男子摘下頭盔,摸一把自己的娃娃臉,進了任老師宿舍,拉緊了門。十分鐘后,他出來跨上摩托,一道煙走了。

兩位男人的中國式對話很簡單,十分鐘的會見,三分之二用于了相互注視和沉默。女詩人辛琴的娃娃臉男朋友,親耳聽到了疑似情敵的幾個肯定句和雙重否定句后,立馬尊敬起了任老師,哈哈著自己的娃娃臉,牢牢記住了任老師贈給他的一句叮囑:

給女詩人做個好讀者吧。

許多詩人的詩只有兩個讀者,一個是自己,一個是編輯。娃娃臉走時,強行丟下一袋水果。任青喊來一個男生,說:

你把這袋水果提到——

任青想了一下,他想到了他治感冒時躺過的那個地方,他說:

提到衛生院的1號病房,進門靠窗子那個病床上的病人,就說是一個人給你送的。不要說是我,然后放下水果就走,記住了嗎?

男生執行任務去了。任青心里說:

這應該是送給病人的,我是個病人嗎?

又一個小時后,天雖然快要黑了,景綠葉毅然向校長請了假,回家去了。

第二天,任青沒等來景綠葉。上灶的老師們先吃了閉門羹,然后紛紛抓大頭下館子。

第三天中午,還沒等來景綠葉。上灶的老師們繼續吃了閉門羹,繼續抓大頭下館子。任青心里的亂,草一樣瘋長:學生作業還鎖在景綠葉的宿舍里呢。

陳校長說:

你不會去找一回她嗎?

任青忽然笑了,左手擊右手。自行車車把上掛了一大袋水果,準女婿一樣顛著出了校門。陳校長瞪一眼校門口:

還詩人,木頭!還心高得很!

陳校長蹲在了椅子上。陳校長總是不自覺就蹲在了椅子上,往往,待自己意識到時,他已在椅子上蹲了一會了。陳校長忽而笑了,他在笑自己,笑自己腦子里剛才閃過的一個想法,這個想法是:

辛琴年齡大了還不結婚,任青年齡大了還不結婚,由二者推出,詩不是個好東西!它會讓寫它的人年齡大了還不想結婚。

腦袋上拍了一巴掌,吩咐自己:

回家!瞎想!耗腦油!

景綠葉正常著自己,微笑、奉茶、致歉,逼得任青成了標準的客人。景綠葉的父親景文山老師不在家,趕集去了。任青拿上鑰匙返校。景綠葉也不挽留,說:

我爸快回來了,他一回來我就返校。

走出這女人的視線,又一茬亂草在任青心里瘋長起來。他猛蹬了幾腳車子,又跳下來推上走,一腳一腳踏著陌生人的腳印。山路上浮土厚,這串腳印很清晰,左腳跟外側有一坨釘掌痕,像補丁,又像傷疤,又像個逃犯留下的慌張或證據。

任青登上一個高臺,坐在土埂上。天氣像幾天前的下午一樣虛誕著,空氣到處都是。三個字,景、綠、葉。姓景,名綠葉;兩個字,辛、琴。姓辛,名琴。

任青大腦里連連切換視頻:從辛琴家到北山,從北山到老家,從老家父母那長滿冰草的墳墓到父母多年來催促你成家的音容,從父母的音容到同學們一家三口的溫馨日子。幾次相親尷尬的教師、深夜瘋狂寫作的失眠者、邂逅女詩人的詩人……

滾開,全部滾開!

怎么辦?婚姻!現在就說婚姻!愛情是個騙子,是小說里的,是詩行上的,是電視里的,是安慰人生的迷藥,是鴉片!滾開!現在就說婚姻!我的婚姻怎么辦?他想起同學說的話:想清楚,你是找個過安穩日子的老婆呢,還是找個天天見面天天折騰的情人呢?把這一點想清楚了再找。想到最后,他逮住了三個字:景、綠、葉。對,就是景綠葉,景綠葉!他還把辛琴與景綠葉作了對比,前者是將高雅穗子一樣頂在頭上的小麥,有麥殼裹著,有麥芒護著;后者,是將樸實埋在土里的山芋,渾身與土地親和;前者蒙朧,后者婉約;前者復雜,后者簡單。

任青問眼前的大山:

任青啊,你該怎么辦!

山風吹著任青,把他的回憶全部吹成了風的形狀?,F在想來,辛琴,就像一個夢游者在夜間朝覲過的女王一樣。任青起身,拍屁股上的土。景綠葉慢蹬著車子出現了。遠看,景綠葉果然攜帶著劉巧珍的所有美麗與可愛。任青像男主角高加林一樣,喊:

景——綠葉。

其時的景綠葉滿心的凄凄慘慘戚戚,如云如霧更如夢,看見任青,又用微笑把自己掩護了起來。任青把一切與辛琴有關的,全部說與景綠葉和她的自行車聽,辛琴的詩、父、母、娃娃臉男朋友等,時、地、人、因、過、果,六要素全在,是一篇成功的口頭下水文。平生第一次聽到愛情性質的自白,景綠葉非常感激任青,并力勸:辛琴很優秀,放棄很可惜。說著,折回來,說要回去取個啥。任青陪景綠葉往回走。兩把自行車被推著,各陪著各的主人。

任青從氛圍里往出掙了掙,說:

命!都是命!

抬頭看遠山,嘆氣。說:

折騰不起了!

景綠葉又折回,說,算了,不取了。任青陪著折回。

走了幾步,任青停住腳,低頭、閉目。他在暗下決心,積攢力量,積攢將一句話從口里輸送出去的力量。他表白:

小景,其實你知道,現在,我在想一個人,也許她更適合我。她叫——

任青丟下這一句半話,也丟下景綠葉往前走,又停住,心里發著狠:

說出去!先說出去!

他朝前、后、左、右四面方向看,全是山,似乎在堵著他的口。他丟下車子,奔過去,一把抓起人家姑娘的手,梁山伯一樣在祝英臺手掌上寫:

葉、綠、景。

頒獎一樣,第一名最后出現。

而后,他把女性的手猛地拍在自己唇上。半晌,抬頭,臉上全是淚。

他看著小景的眼,喘著氣說:

你,也給我一句話吧!

姑娘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半晌,說:

明天行嗎?我想靜一靜。

兩人都沉默在自行車上,車輪無規則轉動著??斓綄W校時,景綠葉請任青先走,任青“喲”一聲,明白過來:

你先走,你先走。

直到次日這個“明天”的天黑,沒有答案;好在次日也有個“明天”,但也不見答案的到來;到了明天的明天,任青笑著走進景綠葉宿舍,坐下,等待式地沉默著,直到沸點,沒有等到一個字。他的耳朵有些羞,繼而換作生氣式地沉默,直到汽化。

他站起來,領導一樣在地上踱步,立住,問:

難道,你不同意?

景綠葉一直低著頭,縮在自己的沉默里,這一下被逼到了懸崖邊,她心一狠,跳崖似的喝了一句:

我不同意!

任青愣了,忽然覺得這個女子有些丑。他慢慢將自己的身軀坐到堅硬的椅子上,平靜著自己,問:

愿聞其詳!

0.1秒后,景綠葉大放哭聲,小姑娘一樣邊抹淚邊嚷:

我沒工作!我不會寫詩!我不配你!我真的希望你能找個像辛琴一樣的。

任青低吼了一句:

可是我無法去找!

景綠葉不理他的低吼,繼續小姑娘一樣邊抹淚邊哭恨:

我沒工作!我不會寫詩!我不配!

任青又低吼:

我不嫌!我不嫌你沒工作!我不嫌你不會寫詩!

景綠葉繼續不理他的低吼,繼續小姑娘一樣邊抹淚邊哭吟:

我嫌我自己我,沒工作我,不會寫詩我,不配我……

任青消下去大半的氣,忽而又想,自己這是求婚嗎?這一想,他才清醒了 過來。自己是在審問,在逼供。他生著自己的氣,再看像個丫環一樣眼淚抹得滿臉都是的景綠葉,忽而,一團愛意像鳥嘴一樣飛來啄了一下他的心。他臉上閃過一個笑意,立在旁邊欣賞起大姑娘的哭聲、哭態來。奇怪,這哭聲怎么越聽越像笑聲,這哭態怎么越看越像笑姿。兩分鐘后,他終于品出來了,嘗出來了:幸福,她是幸福得在哭啊,蠢貨!

他無聲地笑了,搓著雙手,越搓越癢,他一下子逮住景綠葉的鋼筆,毛筆一樣攥著,用標準的柳體豎著寫道:

你的哭也是美麗的。

8個字,布為三行,第三行下部用行書寫上“任青”二字及年月。伴奏著景綠葉的哭聲,創作出這幅書法精品后,他悄聲走了。校園里,暮色蒼茫,任青的心里跟著一位歌唱家激揚起來:

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任青回到宿舍,提起毛筆,像草圣一樣懸腕揮毫: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不愛有一萬個理由,愛只有一個理由:愛。

景綠葉哭夠了后,才發現房中早已沒了任青。想找鏡子時才看見了那幅書法作品。她又淚水奔流,拍打一個人一樣拍打著作品;而后,電視上的格格一樣,將作品貼在左胸;而后,淘氣地笑了,又哭了,哭笑不得,又哭又笑。

總之,又把自己折騰了一夜。她宿舍屋頂的一盞40瓦的電燈,明亮地照看著她的愛情,工作了整整一宿。

雪是夜晚來的,靜謐,不擾天地。次日,家家戶戶,山塬河川,全都是大片大片的祥和。校園的書聲被瑞雪襯起,潔凈如一種經聲。景綠葉欣賞著窗玻璃上的冰花,冰花似是水底的神話世界,山河森林,無所不有。任青以指甲為筆,在自己的每塊窗玻璃上草書橫幅“山舞銀蛇”、“銀裝素裹”,斗方“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是他雪冬之晨的一項功課,現在又加上三個字:景綠葉。

景綠葉在分類整理各班語文老師交來的征文。這是參加全市校園征文大賽的作文,完了由任青組織全校語文老師統一評選,擇優參賽。陳校長進來看景綠葉的工作,幫一下忙。幾堆作文確實夠忙的,忙并快樂著。陳校長希望最少獲個組織獎。任青在忙教學,他胸有成竹:等大家評出佳作后,他將對前10篇最優作文,進行一次以獨特和創新為主導的潤色,確保其中有四五篇能達到二等及一等獎水平,再排除其他因素,至少能拿一、二名三等獎。這種思維是社會教給他的。

任青走過閱報欄時瞥了一眼報紙,看見又來了一期市報。便走近了細看,總覺得有些梗。一看日期,是3號和5號的,4號的卻沒貼。報紙原先老王張貼,后來景綠葉貼,她經常被安排張貼學校的衛生、紀律評比結果,還有簡報、文件等,經常開、鎖閱報欄上面的玻璃框。景綠葉是不會故意把4號的報紙忘掉的。去問老王,說陳校長全拿走了。每次都是陳校長翻閱后才張貼的。任青覺得自己無端地有些落寞。黃昏的校園里寒氣漸濃。景綠葉、陳校長早回家了。他雙手插入衣兜,踱出校門。街道空冷,對面的鄉供電站還沒關門,有人走出走進。

任青走進去,桌子上扔著幾張市報。任青邊搭話邊翻,4號的三版果然是文藝副刊!任青的心臟向旁邊甩了一下。覺得脊背上被誰撫了一把。轉身,沒人。

終于看見了辛琴的詩:

被娶

一位姑娘被一場婚禮娶走

娶走了一具血肉之軀

沒娶走她的心

任憑怎樣呼喚

那顆心還擱在十二月

十二月之后

它還同春天一起醒來嗎

筆會之后,辛琴在市報上發表了大量的詩。嚴格來講,這些詩是信,定向于一位能讀懂它的讀者。任青一眼看見了詩里自己的姓名:任憑、十二月。十二月,合起來,就是“青”字。任青有種被剝光了衣服拋在大街上的感覺。碰撞著一路的寒冷,任青趕回了宿舍。一房間十二平米的冰涼,火爐像個臨終在咽氣的光棍一樣,快要熄滅了。他胡亂喂了爐子幾疙瘩炭,隨著室溫的上升,他的情緒騷亂起來。繼而如一群狗頭蜂,嗡嗡嗡圍著“被娶”飛,圍著“辛琴”飛,圍著那次邂逅飛,圍著娃娃臉男朋友飛。他覺得一縷疼痛在血管里流淌,在五臟六腑流淌。進而,狗頭蜂群無理由地團住了景綠葉,不走了,圍著景綠葉狂蜇瘋咬起來:

你為什么壓下4號的報?你為什么怕讓我知道?為什么你的心是這樣???你為什么以為我不知道辛琴的消息你就可以得到我了嗎?

他血管里的疼痛沸騰成了怨怒,在全身奔突。

一朵花玉碎了,她壓在心底的詩一般的哀鳴,通過他,擊向了另一朵花。

這時,老王推門進來,問這位愛讀報的年輕人,找到4號的報了嗎?任青關大號水龍頭一樣強關住自己的表情,說:

不找了,在供電所看了。

老王瞅一眼年輕人臉上的不正常,連連嘆氣,像給不爭氣的兒子一樣說:

小任,要抓緊啊,你把大家都急死了!你看古代的大文豪,也找雙職工去?像李清照、蘇小妹一樣的畢竟是一兩個兒。你笑,你笑屁呢!年齡大了真的就不好找了。年齡不饒人,你有天大的本事,年齡大了人家嫌棄呢,明白嗎?我給你說,我都聽見別人都議論開你了,說你,說你有問題!

老王說完,一跺腳走了。

任青坐著,火爐里的火發出海濤似的怒吼。他忽地記起:有一個村教學點的年輕老師,他的漂亮對象不跟他了,對象的爹逢人就說他有問題。傳開來,他連丑女都找不上了。沒辦法,提了菜刀去跟準岳父耍死。說:

你說我有問題,你咋知道的?你不是女的你沒和我睡過覺你咋知道的?你說我有問題你今天檢驗一下我看有問題嗎!你一把年紀了你反悔把女子不給我了你不要毀我的名聲,現在我找不上媳婦了你給我找,不然我不去上課!我就死在你家里!

只一天,不待村教學點的校長去問,二十幾位沒人上課的學生及其家長找到準岳父家門口,唾沫差點把他淹了。準岳父立馬奉出祖上的封建家長制,喝住女子明日送禮,三日完婚。

被這個故事一點,任青像一個爆竹被燃炸了。他拉開門追到老王的宿舍門前。

一片黑寂,老王睡了。

化學老師閆建三出來上廁所,任青一身火藥味的沖進閆老師的宿舍,對著閆老師的臉把老王及搗閑話的人掃射了一梭子。閆老師忽地變了臉,說:

不找老王了,你找我,這話是我傳給老王的。

任青說:

你,你!

要扯閆老師的衣領。閆老師等他扯住了,一掄胳膊,任青的兩手,連同自己的幾枚紐扣一齊飛了。閆老師黑著臉,屠夫一樣抓住任青,一把拽到椅子上,指著詩人的鼻尖,說:

像個欲成大器不修邊幅的臥龍先生一樣!咋,潤水中學放不下你了?依我,我要是景綠葉,我不稀罕你!你是啥,一月的兩個活不旺死不了的工資,隔幾天擠牙膏一樣擠出的幾行詩!再是個啥?你說,你再是個啥?

氣憤者的唾沫,濺滿了詩人的鼻頭: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是娶了個標準的丑老婆,但我起碼沒讓老人熬孫子!

對方嘴皮直扇,沒扇出一個字來。對方往起一掙,被肩上的手壓下去,一掙,壓下去。終而,景陽岡的老虎一樣,氣泄了,蔫了,安靜了。

閆建三坐在另一邊,點了支煙,說:

那天逢集去買東西,你在前頭像個長(帶“長”字的領導)一樣走著。我在后面,我看見幾個人指著你的脊背活動嘴,我靠過去裝作買東西聽了一耳朵,就是這原話,我一句沒稀釋。我回來心里堵得,胃里全是酸堿鹽,跑去給老王叨了。你看這老王,都憋了多長時間了!

任青左右開弓,給了自己兩個嘴巴,走了。

任青回到自己宿舍,又退出來,走到操場,跑起來。在寒夜,像一臺機器人,勻加速開動起來了。

閆建三站在操場邊,等機器里的油耗得差不多了,過來將他拽回宿舍,走了。又來了,將半板感冒藥拍在任青桌上,封住爐子,搗開通風,走了?;瘜W老師滿肚子分子,沒說一個語文上的漢字。

次日第一節課,景綠葉、陳校長、語文科代表到處找沒去上課的任老師,正找著,任青從校門口進來了,抬著左腕,右手高舉著沒吊完的藥瓶子。任青在大家疑惑的注視下走近校長,說:

遲了8分鐘,按學校的制度辦。我感冒了。

對,制度不執行是空紙一張。你回宿舍,課我上。

不待任青開口,老校長小跑著趕進了教室,像是他自己遲到了似的。

潤中的老師都知道陳校長的死規定之一是:上課堅決不能遲到。他說,老師遲到,一、有悖師德;二、失威信于學生;三、遲到超過二分鐘,學生的等待心理將消失,教室里會變成馬蜂窩,其他同學無法學習,鄰班無法上課。

景綠葉幫任青把藥瓶子掛在墻上,看見任青的沉默里80%是拒絕,利手利腳走了。

任青數吊針輸液管里的滴數,覺得自己像一杯水空下去,空下去又往上漲,漲上來。連這瓶藥液似乎都在欺笑他,好不容易滴完后,他拔了針頭臥床睡去了,李白一樣夢游天姥吟留別。驚醒,曾經滄海難為水!天若有情天亦老!

任青軟癱著,收攏不起自己的軀干四肢,一陣陣虛弱襲來,眼皮鉛一樣往下沉。他忽地怕,怕自己再睡著就醒不過來了。一瞬間,他強烈希望宿舍里進來一個人!在那股希望的末端,景綠葉悄然推門進來,把手上的一沓作業撂下。趕到床前,劉巧珍一樣,從兜里掏出兩個煮雞蛋,剝皮、灑鹽(鹽包在紙里)、喂食。

任青的嘴像個器官幾開幾合,嚼咽了雞蛋。喉節像個暗處的機關,失效似的上下滑動了幾下。景綠葉銷毀證據般的把雞蛋皮全部收拾凈,倒了半杯水放在床頭,取下墻上的空瓶子放進桌底。家庭主婦一樣干完這些后,景綠葉走近床邊,她剛張口,任青一拽被子,蒙住了頭。只有害羞或哭泣的姑娘,或調皮的孩子才有這樣的動作。景綠葉愣了一秒,扔下一個微笑,走了。進自己宿舍時她回了下頭,看見任青甩著兩條胳膊快步走向廁所。景綠葉一把捂住嘴角上跳出來的一個笑,進了門。

午飯時,任青來灶房,端上自己的一碗飯回宿舍吃去了。其他教師將覺出的不正常視若罔聞。景綠葉背著大家,在案板上一直忙碌著。所有碗洗了,就任青的一直缺席。景綠葉擦了手去收碗,進門看見詩人平躺在床,雙眼敷衍地履行著視覺功能。雙耳似是瞬間失聰,裝飾般地粘貼在腦袋兩側:對她的進來沒一點反應。景綠葉端起空碗要走,又放下碗,在紙上寫上一句話,擋在詩人的視線上,離眼一尺遠:

你感覺好點了嗎?

任青翻身,抓筆在紙上兩繞,畫了一個大大的草體字:煩。然后,像扔“煩”字一樣將紙扔在桌上,又仰躺下去了。

古人造字,往往一字多意,類似古代的一夫多妻制。煩,可以是我很煩,可以是我煩你,還可以是你煩我!后世的語法學家用了形容詞、意動用法等弄得學生頭大的術語,竭力析辨它們。還有,過后追究,后者問,你說你煩我,前者會詭為我是說我很煩。

但是,人和人處著個感覺。景綠葉的心被“煩”字一撞,滋地生出了一股氣。她抓起碗就走,又猛地撲了一下,雙手捧住了差點掉下去的碗,被煩攆出了門。

一連幾日,景綠葉被“煩”字霧一樣罩著,她幾次想甩掉這層裹挾在周身的“煩”氣,呼吸幾口帶氧的鮮空氣。她索性倒在床上,閉目或被子蒙頭,但腦幕上滿是人影:辛琴,還有一些穿得花哨的女人。閃的最忙的還是這個任青,他忽而朝她微笑,忽而朝她怒目、恫嚇。景綠葉周身不寧,如同被一團無名火在內里焙烤著。

子夜。任青關了燈,黑坐在爐旁的矮凳上。一門之隔,校園里寂靜著,又似無數的生命氣息在大夜彌漫著。這時,數學老師小何說的話又悄悄逼近了任青的耳朵:

任老師,我真是理解不透你們文人的內心。那個辛琴我不說了,你看我也找了個雙職工吧,你們都認為我們有共同語言,很幸福吧?但還是甩臉吵嘴雞狗鴨(像雞狗鴨一樣吵、咬)。因為,這就是日子??!漂亮上,我相信任何人都會對景綠葉打滿分的。我是教數學的,你不妨這樣想一下,假若小景老師與別人結婚了,你將會怎樣?這是數學上的反證法,你沿著這個反方向想想看,也許能幫你做出選擇。

此刻,他就是把自己置于萬籟俱寂,置于大夜的中心,做著反證。反證剛一開始,他內心就大叫一聲,像個霸王一樣,決不允許!他捂著自己的口,害怕吼聲像個瘋子一樣將夜吵醒,他看見,決、不、允、許,“許”的后面箭一樣飛來一支又一支感嘆號,齊排排扎在那里。

次日,他趕到景綠葉跟前,問她把4號的市報為啥沒有張貼,景綠葉說:

我當時問了,陳校長說4號的沒啥好看的,他包東西了,不貼了。

任青被電擊了似的跳出去,攔住正在快走著去執行校長職務的陳老師:

你說,你把4號的市報為啥不給景綠葉張貼????你說?

陳校長吃了程咬金似的一嚇,指著任青的鼻子,喊:

滾!滾開!4號的市報上辛啥的那個女詩人出嫁了,你快去追吧,趕緊把她從別人的婚禮上扯回來!

校長徹底生氣了,向前兩步走,又忽地向后轉,說:

我想了個好心,人家都決定出嫁了,你就沒必要知道沒必要徒生煩惱了,好好和這個處吧。沒想到,你,你藕,藕斷絲連。我告訴你,我要是小景,我發誓不跟你,不跟你這個詩人了!

這里的方言,sh、s不分,“詩人”常念si人,因為十二分的氣憤,聽起來罵的是“死人”,“不跟你這個死人了”!

任青僵著,看陳老師快要出校門了,雙掌一擊,說:

好!噫,好!

范進中舉般跑向景綠葉的宿舍,把站在門口的景綠葉一把抱起,抱進了宿舍。陳校長出了校門又返回,是第六感覺把他拽回的,他一臉疑惑地走向景綠葉宿舍,到了門口,聽見里面一團的激烈與緊張,他慌了,“哐”一下撞開門闖進去。

任青抱著景綠葉在轉圈。景綠葉朝他肩頭上狠打:

放下!放下!你這人!你這人!

任青才松開景綠葉。

陳校長雙手叉腰堵住門口:

打!給我好好打!光天化日之下敢耍流氓,打!

任青哈哈大笑,說:

我錯了!我冤枉了人家,我錯了!

你不錯誰錯?人家小景是順著“好”字端端兒長大的,人家能錯嗎?

陳校長的臉黑紅著,像關公。

任青繼續笑著:

對,我才知道了,小景是不可能錯的,我很喜歡她!我愛她!

呸,呸,說啥呢!陳校長喝止。景綠葉捂著臉奪門而逃。

是夜,任青奮筆疾書,須臾千言。他的綠葉兒是翠綠的,陽光的,跟他期望中的一樣美麗。是他以小人之心度綠葉之腹,他應該早問一句的,早問一句,問一句,不就完了嗎?偏見、自負,把社會教給他的世俗,竟然推測到小景身上去了。一頓砸骨敲髓般地認錯與自我批評后,開始了對景綠葉??菔癄€山盟海誓的贊美、仰慕、追憶……

文字像發情的洪水,他的筆簡直在發瘋。

愛情病許多人都患過,但此類人明顯更甚。

寫夠了,寫飽了。任青跑出宿舍,在大夜的操場上一圈一圈奔跑,如同一粒在軌道上無限循環運行抑或打滑的星星。

跑累了?;氐剿奚?,任青仰面直直地倒下去,被床盛住。雙眼空瞅著屋頂的檁、椽,N分鐘后,心里說:

命!這就是我的命!

再N分鐘后,心里說:

我認命!我高興得很!

走了多長的路??!

那晚的景綠葉呢,類似于任青地癱在自己床上,淚水長流。她把自己也交給了命,交出去了,收不回來了。全部交出去了,只剩下了哭。

只有哭還姓景,其余,全姓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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