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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

2017-04-14 01:49張曉晶
中外文摘 2017年8期
關鍵詞:護工老伴老太太

□ 張曉晶

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

□ 張曉晶

2016年9月23日,因為一次突發的窒息,我患病的家人被緊急送進本地醫院的重癥監護室(ICU)。

重癥監護室大概都是距離死亡最近的地方。

這間ICU病房中大概有30張病床,最多的三類病人是:腦出血、癌癥晚期、車禍。偶有其他突發狀況。

ICU病房沒有窗戶,24小時亮著白熾燈,無法分辨晝夜,里面的病人大多昏迷或者半昏迷,也無需分辨晝夜。

在這間房間里,人們每天都面對抉擇和生死。陪護區的人常常談論生死。有人會說,突然出車禍死亡最好了,免得拖很久讓人牽腸掛肚,也有人覺得有個心理緩沖和告別最好。

這種不同意見只能是種假設——因為當事人大多已經在重癥監護室里命懸一線了。

每次ICU病房的門打開,醫生或者護士呼叫某個床號,幾乎所有陪護家屬都會驚跳而起,迅速圍攏過去,在聽清楚不是叫自己時又都低頭散去。

1

住進ICU的前兩天,往往是最忙的,準備物件、做各種檢查,病區大門不停打開。

病房里,每隔一兩米一張病床,床旁圍滿了機器。為了護理方便,病人都赤裸身體,下面鋪一條由家屬購買的白色浴巾,上面蓋一條由醫院提供的薄被子。

一張床挨著一張床,男女沒有區隔。

10床是一個28歲的青年人,突發腦出血,從急診室直接被送進ICU病房,陷入昏迷,再也沒有清醒過。外面陪護的是他的父母——一對兒50多歲的中年夫婦,父親退休前干了30多年交警,母親是一名普通公務員。母親每次進去探望,出來都會哭好久。

我們住進來沒多久,這對中年夫婦的兒子過世了。

當天夜里11點多,病區的電動大門忽然打開,醫生叫10床,夫婦倆人都已合衣躺下準備入睡,疑惑地起來跑過去聽。

醫生說人怕是不太行了,讓夫婦倆人進去看下。倆人進去后,一直待到12點多才出來,陪護區的燈已經熄了,因為沒有窗戶,室內特別黑,只看到兩個黑影回到床鋪上悉悉索索地收拾東西。

我想那時屋里所有人都醒了,但是靜悄悄的,沒有人問。

終于有人忍不住問了一聲:“孩子怎樣了?”

黑暗中聽見病人母親回答:“走了?!?/p>

接著幾個年輕人從床上爬起來,主動去幫夫婦倆收拾東西,往樓下搬運。

ICU病房的家屬們大多都有心理準備,多已為親人備好了后事。唯獨這一對兒父母,從來沒想過孩子會去世。

他們一直在感嘆兒子的命苦,自己命更苦——獨生子,未免嬌慣,兒子大學畢業后一直沒有正當職業,聽人忽悠去做了不知道哪門子生意,賠了一百多萬,把老兩口的積蓄也都搭進去了。夫婦倆說,那時候還安慰自己,錢不要緊,花了再賺,人都平安就好??墒乾F在,人也沒了。兒子還留下個2歲多的小孫子,在電話里一開口找爸爸,奶奶就流眼淚。

他們還想象著,孩子可能出院后要留下后遺癥,不管咋樣,都得養活他。孩子欠下的債慢慢還,退休金不夠花,他們還得找個生計?,F在,一切計劃都戛然而止。

房間里安靜下來,有人翻身繼續睡去,有人睡不著在門外走廊里轉來轉去,低聲抽著煙聊天。

2

那天凌晨,住我對床的一位家屬,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們就聊了起來。

她姓常,看護的是她老伴。第一次見她時,她穿著一件紅黑相間的方格襯衣,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個普通的農村老太太。幾天后,熟識起來,才發現她頭腦清晰、頗有見識。最讓人敬佩的是她的堅強。

她老伴18年前被查出肺癌,經過前期的放化療治療后,一直在家休養,全靠她照顧。她曾經獨自帶著老伴前往北京天壇醫院看病,在醫院外等了一個月才排到床位做手術。很難想象,這樣一個老太太拖著一個重病的老伴,是怎么穿梭在北京擁擠的醫院中,掛號、排隊、等待、找旅館、防被騙。成功住進醫院后,手術前后的護理也是她自己完成的。

此等大事,一定得是強悍的、潑辣的人才能辦到。而恰恰相反,老太太瘦瘦小小、柔言細語、干凈整潔,行事作風還頗有些女人味。一個女人的堅韌,有時候真是超乎想象。

對于她來說,進京看病這樣的事,只是她漫長陪護歲月中普通一件事而已,講起來也是云淡風輕。她說最難的時候,是老伴剛病的時候,不能接受,覺得難過、痛苦,后來慢慢接受了現實,也就一天天這么過來了。

醫生說,肺癌作為死亡率最高的癌癥之一,常阿姨的老伴能生存這么多年,跟她良好的護理有很大關系。

老頭的病,她心里有數,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了。

她說這么些年,早就適應了這種生活狀態,每天面對老頭隨時就走的擔心,病危書不知收了多少回。

這18年里,每天照顧他,陪他說話,偶爾出門買東西也是為他買,跟鄰居聊天也不敢多說,急急忙忙就得回家。唯一出門為自己辦的事情大概就是剪頭發了。

早就忘了外面的世界什么樣,也忘了自己。

3

10床病人走后的第二天,陪護區的人照常起床、吃飯,沒人談論昨天夜里的事,死亡的陰影仿佛消散了,又仿佛就隱藏在某個角落。

對于突然消失的人,大家好像對他們的去向都心照不宣,很少談論。

這種平靜持續到下午,人們正在吃晚飯,走廊里傳來了呼喊聲,一個男醫生跑得飛起,打開ICU的電動大門,又飛快地跑著返回去。

在陪護區待久了,陪護的家屬都有點兒像受驚的野獸,一點動靜都會從座位上彈跳起,心驚肉跳。

此時,陪護區的人們都放下碗筷跑去張望,幾個年輕人擁到走廊邊問是否需要幫忙。男醫生回頭丟下一句“幫我摁著電動開關,開著門”,一陣風又跑過去了。

不一會兒,一群醫生護士推著一張病床過來,床上還跪著一個醫生,不停地給病人做心臟按壓。一行人很快進去了ICU,只留了三個小伙子在外面。緊接著,陸續趕來好幾位其他科室的醫生,進入ICU做會診。

半小時過去了,里面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走廊里很快安靜下來,陪護區的家屬們又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被打斷的晚飯。留在外面的三個小伙子,一看就知道誰是病人家屬——那個男人一直蹲在地上哭。

這是個讓人很揪心的病患。一個產婦,前一天晚上9點鐘才做完剖腹產,一夜平順。當天上午,護士鼓勵產婦下床活動活動,產婦還去上了廁所,只說覺得有點虛累,有點氣悶,別的倒都挺正常。

醫生來查房時說,她可能有點低血糖,吃兩塊糖就好了。到了下午,產婦第三次說累,有點兒喘不上氣。等她老公找來醫生,發現產婦已經不行了,量不到血壓,心臟停跳。產科搶救了1個小時,不見成效,又緊急轉進了ICU。

又過了一會兒,病區大門打開,護士叫產婦老公進去簽字,并告訴他恢復了一點心跳,但狀態還是很不好,仍然在搶救中。

接下來的半小時內,產婦老公反反復復被叫進去簽各種字四五次。他不再哭了,表現得有些木然和惶惑,蹲在角落的地上,一言不發。跟他一起來的另外兩個小伙子則一直打電話,大概是在通知其他家人。

3個小時后,晚上9點左右,ICU病區的電動大門打開,醫生告訴產婦老公,病人情況不太好,去見最后一面吧。

產婦于第二天凌晨過世,病因是突發肺栓塞和心臟栓塞。她只有34歲,大女兒10歲了,這次生的是個小男生。新生兒來到人世還不足24小時,還沒有熟悉媽媽的味道……

兩天內連續兩人過世,讓陪護區迅速陷入了低氣壓,大家都有點情緒低落,以前還會彼此閑聊幾句,互相鼓勵,但這兩天陪護區分外安靜。

4

數天前,常阿姨的女兒第一次出現在陪護區,因為這一天不是探視時間,女兒進不去看爸爸,只能在陪護區陪媽媽聊天。家里就這一個獨生女,剛生二胎出完月子就來醫院了。

說來這一家人真是慘,早幾年,女兒的公公患了惡性腫瘤;去年,常阿姨的女婿也查出患了喉癌,就在樓上的腫瘤科住院;再加上老太太患肺癌的老伴,一家有三口人,還都是頂梁柱的男人,都患了癌癥。以后的生活,就靠他們娘倆,還拖著兩個幼兒。

家里陷入這樣的困境,也有親戚勸常阿姨放棄老伴的治療——反正治不好了,花好多錢,人也受罪。

常阿姨總是沉默不語。

女兒走后,又來了個護工幫常阿姨一起陪護。這個護工已經在老太太家工作五六年了,日常都是下午去老太太家。他自己跑來醫院,一定要幫幫忙。一開始還是每天下午來醫院,后來變成全天都待在醫院了。

有一天,常阿姨拿了一個信封,要塞給護工,護工推讓半天就是不要。等護工走后,常阿姨跟我們聊天時說,人家本來是工作半天的,現在變成了全天,一定得把多余的工時費補給人家,處得好是處得好,錢該給還是得給,一碼是一碼。

護工悄悄把信封又塞回常阿姨包里。他說:“我不能要老太太這錢。這么些年在他們家幫忙,處得挺好,逢年過節老太太都忘不了我。再說,我來也不是為了錢,是看老太太一個人真是不容易,再說誰都知道ICU是個無底洞,我也想勸老太太理性點,好歹給自己留點棺材本?!?/p>

“理性點”是陪護區家屬日常聊天常常提起的詞。也經常會有病人家屬,選擇放棄治療。

一個很年輕的糖尿病引發的并發癥患者,進入昏迷后,他的妻子選擇了放棄搶救。簽字時,病人妻子和15歲的兒子都在,妻子簽完字,要求讓兒子也簽字,醫生提醒說不需要,兒子還是未成年人。

妻子轉頭看著兒子說:“我就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決定,我希望這個決定是我們共同作出的?!?/p>

兒子說

:“媽,我理解,我同意,多少年后我也不會后悔?!?/p>

妻子淚如雨下。

有位老人,兒子堅決不放棄治療,拒絕了所有親戚的勸說。但是,在ICU病房住了2周后,堅持不住了,費用實在承擔不了。兒子去聯系了醫療器械公司,買了便攜式呼吸機、吸痰器、心率監護機等,自己學了一天怎么使用,回家組裝了一個山寨版的“重癥監護室”,把老父親接回了家。

在這里面的費用一天大概最少兩千塊,如果用藥物較多的話,大概就要到七八千塊。如果還有搶救和手術的費用,就更高。

住最久的一位,已經住了2年,去年花了78萬,因為他是在職員工,社保及各種保險報銷了50萬左右,家庭承擔了28萬。但對于普通百姓,每天里面遞出來的賬單,仍然是個無法承受的數字。

4床的大哥總是被催費,ICU里住著他父親。每天護士都要出來叫一遍:“4床又欠費了,去繳費!”每次交完費回來,大哥都會感嘆——4000斤麥子又沒了。

我問他家幾畝地,他說有10畝,今年小麥價格高,本來想多賣點錢留著明年做點小生意,現在全送到醫院的收費處了。

有位醫生曾開導陪護區的人:“人這一輩子攢的那點錢,百分之八十都花在生命最后這一個月了,但即使花了錢,生命也毫無質量,有時候理性點做選擇也是對的?!?/p>

但是,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個選擇終歸不好做。

5

10月4日深夜,常阿姨的老伴情況惡化。夜里兩三點鐘,醫生出來叫家屬,說老人瞳孔散開,怕是不行了,叫常阿姨進去趕緊見一面。

老太太沒有驚慌,先打電話給二弟,讓二弟去家里把老伴的殮衣等一應物件都拿過來,說:“我都收拾好了,打包放在門口旁邊的柜子里,你打開就能看得見,所有東西都在里面了?!比缓鬁蕚溥MICU病區里。

在門口穿隔離衣的時候,她手抖,怎么都系不上帶子。我幫她系好,她苦笑一下,說:“你看,事到臨頭,還是不行?!?/p>

老太太在里面待了很久,快天亮時又出來了,一言不發。后來從護士處得知,老爺子在鬼門關走了好幾遭,又回來了,但是陷入深度昏迷,徹底沒了意識。

老人昏迷前因腫瘤擴散引起腎衰,一直在做著血液透析。醫生委婉地告訴常阿姨這些額外措施都不起什么作用了,徒增病人的痛苦。

老太太終于下決心放棄血透治療。

這個決定不好下,常阿姨哭了一上午。下午醫生上班時又來問她,她進去簽了字,出來后跌坐在床上失聲痛哭,說:“你要理解我呀,我是真不想讓你再受罪了……”

已經堅持了18年,很難說最終這算不算理性的選擇。

10月5日一整天,從下午到晚上,老太太一直精神萎靡地躺在床上,不說話也沒吃飯,瘦瘦小小地蜷成一團躺在那兒。

這天夜里,我輪班回家睡覺。6日下午來替換時,發現老太太的床鋪已經收拾干凈,人去床空。

妹妹告訴我,6日下午1點50分左右,常阿姨的老伴過世了。

在ICU病房待久了,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病人和家庭,遭遇各種各樣的人性。最讓我困惑的,其實是那個“邊界”在哪里?怎么做算夠了,可以心平氣和地放手?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們,真正面對抉擇時,我們必定是孤獨的,沒有前例可循,無人共擔風險,只有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孤立無援。

醫學的邊界很容易明白,無自主呼吸,心臟停跳一段時間后,就可以宣布死亡了。但是,從生到死,所要經歷的比這漫長復雜得多。

(摘自《中年讀者》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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