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知識有專業的人,不見得有文明

2017-04-14 17:22張朝富
博覽群書 2017年3期
關鍵詞:阿明教研室老師

劉黎明,長春市人,四川大學教師,2013年5月20日因病逝世,享年57歲。

平常,我們稱呼他阿明。這是川大古代教研室的傳統,不論資歷尊卑,統統以“阿”相稱。說是傳統,想來也沒多久,是從阿明05年任教研室主任開始的。教研室主任是阿明當的最大的官了。教研室的一道風景是請學生吃飯,不吃學生的飯是教研室的成規,請學生吃飯是老師們的家常。這不能說是阿明定下的規矩,但阿明顯然是在這個環節上較真的人,阿明總攜教研室主任頭銜敲詐學生,但每次學生張羅起來的聚餐都以阿明付賬而告終。當時有學生開玩笑說,只要看到劉老師坐在港臺室翻閱資料,就假裝坐在那里看書好了,中午往往有飯吃。乃至很多學生都知道,古代教研室的老師愛請吃飯,哪次湊到了某個飯局,欣然加入,好像應該似的,毫不生疏。席間眾多老師的對談逗笑,是課堂上見不到的,解構了正式,拉近了距離,讓學生接觸到不同的風采,那是生活中可感可知的親近,很多學生后來回憶川大老師的點點滴滴,多在這樣的非正式接觸中。除了各自的專業和課堂,阿明、阿鍇、阿謙、阿紅、阿奐等的文采風流,就是在這樣的場景中廣為流傳的。

有阿明的古代文學教研室,在老師那里也是一個中心,有特別的吸引力。學院的日常例會成為節日般,平常不怎么露臉的討厭開會的,都來了,因為會后通常會有聚會。地點是文科樓附近的工會簡易茶館,真正的大碗茶,八塊錢一杯,茶葉粗得像樹葉子。有時候阿明自己帶茶葉來,帶來了又大嚷舍不得,然后就又編排著該這個帶茶該那個掏錢等等,大家嘲笑著他紛紛落座。教研室的來了,別的教研室的也來了,然后開始漫談,有時激昂國是,有時縱論學術不端,有時感嘆日漸難以專心書本和課堂,有時指陳象牙塔早非昨日,當然有時也貢獻下不雅笑話,大家哄堂一笑?,F實的種種壓抑,似乎讓人呼吸艱難,在這里大家難得有那么一段自我和肆意,因此格外向往。

阿明有很多本事,比如說讀書,驚異于他是怎么做到的。阿明教授先秦兩漢,兼做著唐宋和佛教的學問,他是教古文學的,卻能大段記誦現當代經典,更為精通的卻是文化人類學和西方哲學。阿明教儒學,卻能精深地和一些學者談佛教,也能和另外一些人講《圣經》和《古蘭經》,他家就藏有很多種《圣經》。有的時候聽他娓娓道來,我和學生一樣驚大嘴巴。有一次我開玩笑跟學生解釋阿明的這種淵博,其實簡單得很,阿明每次出門前,先列一串亞里士多德、柏拉圖、尼采等洋名,再背誦幾段《理想國》啥的,就像女子出門前必需的打扮,然后就成了大家見到的樣子了。阿明聽得樂不可支,覺得這個說得好,再有學生傻傻地追問,阿明就按著我說的回答,賓主歡笑不已。

聚會多了,發現一個現象,就是阿明可以和很多同事聊他們的專業,但很少聽他說起自己的專業。阿明說自己的工作,天天面對,有什么好講的,透著透徹和隱諱。一般我們能把自己的專業談明白就算不錯了,如果能夠有超越性的把握,那自然更了不起,阿明顯然屬于后者。學生紛紛反映阿明莊子講得特別好,我沒有聽過,倒是聽阿明說過這樣的話:一個鐘愛莊子的文化有什么希望?這個社會需要的是孟子。我也可以教莊子或孟子,也可以做講解或判斷,但那確實只是我的專業和工作,對先賢們讀古人書做與世學問的士人范兒,從來就不曾有過半點,環顧四周,我始終覺得,阿明身上應該有那么一些。阿明不講專業,除了淵博什么都談得來外,應該還和另外一個細節有關,聚會蕓蕓,阿明從來不會成為主講。每次聚談,熱鬧紛紜,初始大家七嘴八舌,慢慢會匯集到一二人身上主講,眾人附和以聽以講??赡苁抢蠋煹穆殬I病吧,我等多善講,也常有舊調重彈、以自講為快的毛病,也可能存在打斷別人、輕率否定別人觀點的行為,資歷、學識、善談等都容易演化成一言堂。這方面阿明做得很好,不以資歷自重、不以學識驕人、不以對方淺顯顯示不耐,是能和任何人談也能聽任何人談的一個,他能靜靜地聽完別人講話,在這文人群中其實是相當難得的。高校有很多有知識有專業的人,但不見得有文明,化成人文在現實中踐行的,阿明算是一個。記得有一次聊天,有學生說起有人炫耀自己的文章都發表在最高期刊上,阿明悠悠地說了一句:不怕沒水平,就怕沒品位。

有一段時間,教研室老師的博客很熱鬧。阿紅開了長亭短亭,阿謙搞笑給顛倒了一下,建了短亭長亭,不論長亭子短亭子,至今是川大的名博。阿明就穿著各種馬甲往來于其中,其中一個是llm918,也是仿阿紅的“記得918”而來,與老師和學生搞笑互動,當然多數時候以劉黑的方式出現,對自己進行各種批評和揭露,惹得不明就里的學生和他論戰。阿明還有一個馬甲叫賣西瓜的老齊,是看到一個學生的博文,說的是賣西瓜挨宰的傷心事,阿明就把自己的老劉去了一刀,變成了老齊,去安慰她。阿明的文字很好,至今仍有《很酷,很姜飛》的名文在網間流傳,說的是阿明極賞識的姜阿飛的川大逸事,阿飛很酷,文章很酷??上У氖?,有一天阿明突然盡刪博文,惹得明粉一片驚呼和惋惜。后來阿明和我談起這個,說久了怕成為自己有意的自我表演。

我受阿明影響很大。以前我苦讀書,然后遵循社會規則,不能入仕獲得榮光,便窮盡學歷換得好處,在輾轉騰挪與世俯仰中,日子漸有起色,我也能小得即安,知足知樂。在和阿明的接觸中,我窺得了一些關于讀書人的秉性和文明,讓我在讀書中驚起,然后漸漸有了點貫通的理解。

我始終認為阿明道術精深,對文化有透徹的理解,對現實有清醒的認識,只不過他沒有博大精深的樣子。阿明在學界寂寂無名,他不出門開會,沒有任何職務,教授的職稱還是慢騰騰得到的,本該早些上的,但據說有個老領導希望退休前能夠解決一下職稱,就又沒他的了,有人替他不平,他反倒說那有多大關系。不過阿明是重視這個職稱的,不是因為名銜,是因為成為教授以后就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了。年輕的同事中,有個劉姓阿東,川大真正的才俊,上了教授之后算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再不管發表和填表,日日沉浸書齋,讀書作畫,小楷抄寫,深厚而自得其樂,阿明佩服得緊,唱為知音,視為知己,最愿與之對談??吹接薪榻B阿明者,說為碩導云云,如僅就水平而言,實已為博導之導,從評定標準言,也就差一個主動申請。不過這個“主動”阿明阿東都主動放棄了。就是碩導,我猜想也是阿明掐著指頭計算工作量的結果。帶研究生錢雖不多,但可以頂工作量,三屆加起來也頗為可觀,怕這才是阿明的動機。阿明的理想都寄托在退休之后,大概有三個,一是去街頭拉小提琴,網上流傳著一張好事者上傳的阿明拉小提琴的照片,投入而純凈,讓人想起遙遠;第二個是去愛人的老家租一片荒山種樹,這個我們似乎能隨得上,跟他在一起憧憬計劃了很久;三是好好教書,阿明一直就是老師,天天面對學生,他說的不只是現實的這個,他說的還包括在貧窮而遙遠的地方,因為需要,而不是填鴨不是侵奪不是毀人不倦。

阿明是一個內心極熱而外表視以極冷的人,在熟人圈子里嬉笑自如,一旦出圈,則一貫是陰沉著臉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樣子。

2005年我來川大,與阿明的接觸是在不愉快中開始的。一天接到阿明的電話,沒任何鋪墊,就說古代文學和文獻學分開了,問我想去哪個教研室,我說古代文學吧,在猶豫中還想再了解下情況及說明一下選擇原因,那邊已經傳來了忙音,我的話提在嗓子眼,別扭得很,心想這人怎么這樣。后來又見了幾次,差不多都沉著臉,話也就是嗯啊的簡單應答,然后抬頭瞅你一眼,好像不滿地審視你一樣,看得你很不舒服。不但對我如此,很多時候與同事相遇于途,則若不見似的交錯而過,阿東就說開始的時候很怕阿明。

對學生亦如此。有路遇打招呼者,阿明翻著眼睛瞅著學生問:“我認識你嗎?”尷尬的學生進一步解釋哪屆哪班時,阿明說:“我不認識你!”然后徑直離去。也有學生來問問題,阿明說:“我不懂!”也有欲問學于阿明者,阿明常答曰:“臭狗屎!”阿明經常轟趕課堂上的學生,開始學生以為是開玩笑,看著他在瞪著眼睛等你離開,方知為真,狼狽逃去。阿明自己的研究生,年節集體去看老師,開了門的阿明冷冷地說:“誰讓你們來的?把東西拿回去!”然后關門。開始時有把東西放門外者,阿明打電話來讓取走,學生都尷尬至極。阿明拒絕與學生照相。做阿明的研究生,是分外痛苦的,別的學生可以優哉游哉混耍三年,阿明的學生卻如履薄冰,其實阿明極少認真修改學生的論文,但沒有學生敢蒙混過關,畢業的論文答辯,往往是阿明學生的論文最用力最厚實。在很多學生眼里,阿明是一個怪人。

不過阿明不是對學生一味如此,阿明愿意接觸的是那些有自己想法、能獨立判斷、能自主安排生活、少些功利多些質樸的學生,比如川大辦《常識》雜志的學生,阿明常請他們吃飯,也資助過他們。有學生拍了關于同性戀、黑社會題材的短片,阿明囑我課后利用課堂協助學生觀看。阿勇是性情中人,身邊常聚一些有才華的學生,也常拉了阿明和我陪同一起吃飯聊天,阿明就表現得相當積極,與他們打得火熱,不惜經常出資出人請學生吃飯喝酒。據很多同學后來講,阿明其實不可怕,只要你突破了那道屏障,阿明就是那個武功高強卻有趣好玩的老頑童。但那道屏障并不容易突破,如果你對阿明的白眼能夠直視,對阿明的挖苦能夠無視,那么你大約就走近了阿明。走近了阿明大概會有不一樣的大學世界,因為阿明周圍的教師群、文化圈以及他們連帶的對文化、對教學、對生活的理解方式。所以阿明在學生那里有兩種樣子,一種是怪誕不近人情的樣子,一個是可以一起瘋玩的愛戴的親近的人。

阿明大概締造了川大的一段奇跡,這在生前沒法證實,但阿明的離去卻把它演繹成事實。按慣例,老師去世,學校會派車接送師生去追悼會,阿明是一般普通老師,曾有議是派一輛還是兩輛,覺得一輛應該差不多,最后還是派了兩輛。但追悼會的當天,自動前來的師生太多,車輛根本坐不下,最后很多師生自行打車前往,現場更是擠滿了人,很多畢業生自發從外地趕來,靈堂哽咽哭泣一片。有老師感嘆,此情此景,以前少見以后難有!阿明生前囑咐觀妙同學在人人網上發布了這樣一段告別:“劉黎明老師于2013年5月20日因病去世,患病期間他很快樂,謝謝大家關心?!卑⒚餍睦镆恢庇袑W生的好,學生心里有一個真正的阿明。

阿明離去的時間,阿鍇、阿勇、阿瑄和我正在臺灣訪學,學生從醫院打電話來說阿明走了,我們怔怔地有些發蒙。雖然心里反復預想過這樣的結果,但事實來臨,還是不愿意相信。臨去臺灣的時候,阿明雖在醫院,但精神還不錯,還繼續敲詐我們說一定帶土特產回來給他。我們行期只有半月,并不長,以為很快會回來給他送飯,陪他逗笑,沒想到竟是永別!那天,我們幾個于淡水河畔,一路歌哭,送別阿明!

古人有云五十而知天命,沒和阿明聊過關于天命,阿明離世,常想起一些他生前的細節,比如愛拿自己開生病和生命的玩笑。有一次甚至在博客上鬧出了腦震蕩深度昏迷的震驚事件,說是阿明疲于應付如海的表格,表格填完幸福過度動作過猛摔倒等等,當然是搞笑的橋段,不過聽后隱隱有些不舒服。一次開會無聊中,阿明遞過一張字條,說他得了白血病特募捐人民幣五角云云,一般這對我們是個禁忌,阿明卻不在乎。白血病成為他敲詐同事五毛錢、學生一份商報的反復手法。阿明后來卻真的得了白血病,因白血病離世。此即所謂天命否?阿明是窺知而透露,還是有意觸怒?

阿明離開,已有三年。沒有阿明的日子,生活有些失重,圍繞著阿明的那個群體散開了,人人又退回到各自的世界去忙碌。沒有阿明的日子,再在校園里東西奔走,經常覺著孤獨。阿明在的時候,生活里有光,他不在了,心里有痛!想念阿明!三年來,阿明入夢的時候不多,清晰的有三次,一次是離開不久的時候,夢中的阿明說一切都好,另外兩次是去年的10月份,連著兩次入夢,就去河邊燒了紙錢,其他時候,沒見阿明,大概他在那邊很好。

去年6月,代阿明送別了阿明的最后一屆研究生,劉門弟子,再不見于川大!

今年10月份的時候,阿明的公子假期回國,我陪著阿明夫人張女士和公子一道去掃了墓。張夫人安好,劉公子懂事上進學業很好,阿明,天堂有知,足可放心!

(作者簡介:張朝富,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劉黎明教授生前好友。)

猜你喜歡
阿明教研室老師
淺探碳酸鎂的生成問題
《走進大山里》
好教練
老師,節日快樂!
妹妹的本事
老師的見面禮
六·一放假么
趣聞
高強度運動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