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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朱元璋“交往”了近50年

2017-04-14 20:47陳梧桐
博覽群書 2017年3期
關鍵詞:吳晗交往朱元璋

陳梧桐

“文化大革命”后期,筆者與所在單位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同事于1969年夏被下放安徽鳳陽,到教育部“五七干?!苯邮堋霸俳逃?,即勞動改造。那里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故鄉和曾被他定為中都的地方,明中都的殘垣斷壁,龍興寺的離離荒草,明皇陵的秋風落葉,以及民間流傳的種種朱元璋逸聞,引起了我的沉思:這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小行童,何以會成為威震四方的農民起義領袖?渡江之后,他為什么能在“地狹糧少”“孤軍獨守”的困境中越戰越強,逐一掃滅群雄,推翻元朝的統治?他為什么要選擇無論從經濟、地理、軍事還是政治的角度講都不具備建都條件的鳳陽作為中都,而在中都營建工程“功將告成”之時,卻又棄而不用?他既提倡尊孔崇儒,卻又對儒學的經典《孟子》大加刪節;既重視并積極網羅、培養人才,卻又無情地摧殘、扼殺人才;既積極求言、鼓勵進諫,有時確也能虛懷納諫,有時卻又頑固地拒絕諫言,這究竟是為什么?胡惟庸黨案與藍玉黨案的真相如何,是冤假錯案,還是有真有假、真假混淆?作為一個封建帝王,他為什么能夠提出“鋤強扶弱”的主張,毫不留情地嚴懲貪官污吏,械殺不法豪強?他為什么要不遺余力地強化封建專制中央集權制度,這對中國歷史的發展產生了怎樣的作用和影響?他采取什么措施,來恢復和發展百孔千瘡的經濟?他的是非功過交織于一身,究竟應該怎樣評價?其時“四人幫”尚在臺上肆虐,這些思緒很快就被艱苦的勞動所驅散,被為國家和民族前途的憂慮所取代了。

在干校待了三年后,筆者被分配到南疆的廣西大學,參與中文系的創辦和教學。又過了三年,幾經周折之后,我調回北京,到中央民族學院即今中央民族大學任教。不久,“四人幫”垮臺,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知識分子重新獲得從事學術研究的權利,我選擇明史作為自己的研究方向。要研究明史,首先得對朱元璋其人其事有個比較全面、深入的了解,因為朱元璋是明王朝的創建者,明王朝的典章制度大多是由他親手擘畫與奠定的,他一生的活動對明朝的歷史有著重大的影響。而過去在安徽鳳陽同朱元璋有關的各種見聞又在腦海中浮起,更激起我對他的強烈興趣。我找來史學前輩吳晗的《朱元璋傳》仔細研讀,并查閱了有關朱元璋的各種論著。這樣,有些問題清楚了;有些問題依然若明若暗,百思不得其解;有些問題則又無人涉足,沒有現成答案。于是,我在教學之余,跑遍北京各大圖書館,翻檢有關史籍,搜集資料,就朱元璋一生活動的幾個重大問題撰寫了幾篇論文,提出自己的看法。接著,河南人民出版社的張繼紅編輯找到我家,約請撰寫一部朱元璋傳。此后,我將所寫的16篇關于朱元璋的論文稍加整理,集為《朱元璋研究》一書,交付出版(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然后在這個基礎上,動筆撰寫《洪武皇帝大傳》,于1993年由河南人民出版社付梓刊行。書出版后,獲得學術界的好評,譽之為繼吳晗《朱元璋傳》之后的“又一部有影響的朱元璋傳記”,1993年榮獲北京市第三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二等獎。后來,臺灣師范大學朱鴻教授在《漢學研究通訊》第20卷第1期(2001年1月)發表《近十年來(1989—2000年)有關朱元璋研究之介紹》一文,將拙著與其他學者先后出版的幾部朱元璋傳記做了比較,認為“以陳著的學術成就最高,論者謂其超越吳晗之作,絕非溢美之詞”。

同行的肯定,使筆者倍感欣慰和鼓舞,但我心里十分清楚,由于個人掌握的資料有限,書中對某些史實的描述尚欠具體,有的不夠準確,特別是由于《洪武皇帝大傳》一書的研究基礎奠立于“文革”剛剛結束不久,思想還未完全解放,對某些歷史問題的認識,對朱元璋的評價,還沒有完全擺脫極“左”思潮的影響,例如對朱元璋接受和恢復中國傳統政治文化,提倡尊孔崇儒、施行禮法之治,籠統地把它們當作文化專制的舉措加以否定,顯然失之偏頗。因此,筆者決定擴大資料的搜集范圍,并調整研究視角,對這部傳記重加修訂,力求使史實的敘述更加全面、完整、準確,對朱元璋的評價更加科學、客觀、公正。此后,我又對朱元璋一生活動的幾個重大問題做了深入的研究,陸續發表9篇論文,并開始動手修改某些章節。不久,因擔任系主任工作,雜事繁忙,加上教學、寫作任務相當繁重,修訂工作時斷時續,后來便中途停頓下來。2001年,貴州人民出版社的王才禹副編審來訪,看到筆者書桌上的一沓稿子,問我在寫什么。我告以正在修訂《洪武皇帝大傳》,但尚未完工。他很感興趣,主動提出愿意出版這部著作,囑我抓緊時間,盡快修訂完稿。此時學術著作的出版已經相當困難,如無出版津貼,一般出版社都不肯接受。貴州人民出版社的熱情與慷慨,令我深受感動。此后,除日常的行政與教學,我便放下其他工作,集中全力進行本書的修改與補充,先后寫出增訂一稿和二稿。除了改正原著的一些訛誤,還修正了某些觀點,并吸收學術界新的研究成果,補充大量新的資料,征引的史籍由原著的 300多種增至500余種,篇幅也由原著的50多萬字擴增至近70萬字。由于與原著存在較大的區別,責編將書名改為《洪武大帝朱元璋傳》。2005年這部增訂本正式推出,學術界一致認為研究的深度與廣度都超越前人,把朱元璋研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王春瑜研究員在《北京日報》以《超越吳晗》為題發表書評說:“陳教授的這本大著,無論是在對朱元璋研究的廣度還是深度上,尤其是史料的掌握上,都超越了吳晗,是時下出版的幾本朱元璋傳中最有學術價值的一本。陳著與吳著,在朱元璋的研究史上,堪稱‘雙峰對峙,兩水分流?!?/p>

不過,筆者的朱元璋研究并未就此止步。因為我深知,朱元璋一生的經歷曲折復雜,有些問題或由于資料的匱乏或限于筆者的認識水平,尚未徹底厘清。何況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又會涌現。比如朱元璋的出生地問題,本來史籍的記載歧異迭出,國內的學者就存在爭議,近年又有韓國人說他是韓國人,死后就埋葬在韓國。又比如朱元璋的民族成分,回族民間早有他是回民的傳說,前些年臺灣又有回族學者撰寫論證其為回民的小冊子,到處散發。再如胡惟庸黨案與藍玉黨案,吳晗與呂景琳先后著文論證其為冤假錯案,他們的論據是否經得起史實的檢驗?等等。所有這些,都有待于更深入的研究,此其一。其二,歷史學家的職責不僅是從事專門的研究,發掘新的資料,提出新的創見,寫出精專的史學論著,推動歷史科學的發展,而且也肩負著普及歷史知識的責任。因為歷史研究的最終目的,在于探明歷史真相,揭示歷史規律,幫助人們更好地認識過去,改造現實,開創未來。這里就有個把專深的研究成果轉化為淺顯易懂的普及讀物,讓普通大眾能夠消化吸收,將學術價值轉化為社會價值的問題。因此,筆者在行政與教學工作之余,乃至退休之后,仍繼續廣披博覽,搜集史料,排比校核,去偽存真,就大家爭論的若干重大問題撰寫十多篇論文,同時還就自己多年的研究心得寫了一批短小精悍的歷史小品與隨筆,發表于《光明日報》《中華讀書報》《學習時報》《博覽群書》《文史知識》《歷史學家茶座》等報紙雜志,并出版了一部歷史小品、隨筆集《自從出了朱皇帝》(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

最近幾年,常有同行好友勸我再寫一部簡明扼要、通俗易懂的朱元璋傳記。他們說,筆者出版的兩部朱元璋傳雖然文筆鮮活,行文流暢,描寫生動,很有可讀性,但它們畢竟都是學術專著,部頭又太大。作為全面、系統梳理朱元璋的生平活動,發表自己創新之見的學術著作,部頭大點無可厚非;但篇幅過大,只能在學術圈子里流傳,無法“飛入尋常百姓家”,為普通讀者所接受。廣大普通讀者整日為生計忙碌,哪有充裕的時間來讀你這么大部頭的專著呢?去年1月中旬,中央電視臺百集《中國通史》紀錄片創作組找我去講朱元璋,宋春來導演告訴我,他們從網上和一些大書店尋找有關朱元璋的著作,只找到一部吳晗的《朱元璋傳》和幾本通俗讀物,這使我感到非常震動。因為市面上流行的一些關于朱元璋的通俗讀物,作者多半是明史的門外漢,根本不曾對朱元璋做過研究,他們的作品大多東拼西湊,加上自己的臆斷、虛構,訛誤百出。吳晗是朱元璋研究的拓荒者,其代表作《朱元璋傳》經過多次改寫,在明史研究以及中國政治史、史學史上都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價值。但是,這部傳記產生于特殊的政治環境,帶有明顯的時代烙印,存在許多重大的缺陷?!吨煸皞鳌返牡谝粋€本子《由僧缽到皇權》(又名《明太祖》)于1943年暑假寫于西南聯大,目的是為了影射、抨擊蔣介石的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第二個本子是抗戰勝利返回清華大學后改寫于1947年暑假至1948年暑假,旨在影射、抨擊蔣介石發動反共反人民的內戰,書名正式改為《朱元璋傳》。作為影射史學,這兩個本子都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強調實用性而忽視科學性,突出道德價值評價而忽略社會價值評價,用很大的篇幅描述朱元璋以猛治國,誅戮功臣,搞特務網,興文字獄的“恐怖政治”,而對朱元璋其他的政治、經濟、文化舉措卻一筆帶過,未能全面、客觀地反映出傳主一生的活動及其功過是非。新中國成立后,吳晗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逐步掌握唯物史觀,先后兩次改寫《朱元璋傳》,不僅補寫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一章,使讀者看到朱元璋除強化君主專制中央集權統治的殘暴一面,還有促進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另一面,同時盡量去掉影射色彩,力求給朱元璋以公正的評價。不過,在長期的研究過程中,他對朱元璋的評價已形成一種固定的思維模式,難以改變朱元璋的暴君形象。加上吳晗在20世紀40年代投身革命運動,新中國成立后又長期從政,沒有大塊時間坐下來認真查閱史籍,更不用說進行仔細的辨析考證,拿來就用,造成許多史事遺漏或失真,存在不少的硬傷(參看拙作《從〈由僧缽到皇權〉到〈朱元璋傳〉》,《安徽師范大學學報》第35卷第1期,2007年1月;拙著《散葉集》第82—96頁,河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吳晗已在“文革”中遭“四人幫”迫害而含冤去世,無法再次對《朱元璋傳》進行改寫。因此,我覺得同行好友的建議不無道理,如有機會,還是應該為普通大眾撰寫一部篇幅較小、簡明扼要、通俗易懂的朱元璋傳。2013年秋,河南文藝出版社約請撰寫一部30萬字左右的朱元璋傳,正好給我一個這樣的機會,筆者便應承了下來。

要寫出一部新的簡明扼要的朱元璋傳記,我想決不能炒冷飯,將以前寫的兩部傳記進行簡單的文字刪減,搞成壓縮餅干。那樣做固然省事,但作品肯定沒有新意,味同嚼蠟,不會受到讀者的歡迎,難以“飛入尋常百姓家”。經過反復的酙酌,我覺得,除了繼續堅持自己前兩部傳記求真求實的寫作風格,對傳主既不任意貶損丑化,也不曲意美化拔高之外,還應力求實現以下三個目標:一、雅俗共賞。既注重學術性、科學性,又兼顧趣味性、可讀性,史事的記述力求真實、準確,文字的表達則盡可能做到形象、生動,敘述話語與引用古籍要有機地融為一體,塑造出一個豐滿立體、有血有肉的傳主形象。二、簡明扼要。高水平的歷史人物傳記,不僅應該寫出傳主一生活動的軌跡,而且還應當能讓讀者以小見大,通過傳主的一生窺見當時的社會風貌,獲得豐富的歷史知識,受到啟迪。30萬字左右的篇幅,記述某些歷史人物一生的活動是綽綽有余的,但記述朱元璋這個元王朝埋葬者、明王朝開創者的曲折經歷,就顯得比較局促。吳晗的《朱元璋傳》寫了21萬多字,結果許多重大事件只能付之闕如,一些重要的歷史環節交代不清,論述的深度與廣度均顯不足。因此,新傳的寫作切忌細大不捐,只能以朱元璋的經歷為經,以其政策舉措為緯,抓住重要的歷史節點和重大的歷史事件,結合元末明初政治、軍事、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的巨大變動展開敘述,以反映傳主跌宕奇特的政治生涯和是非功過。文字要求簡潔,但頭緒必須集中,以求線索清晰,脈絡分明。三、寫出新意。除了補充一些新發掘的資料外,更要融進本人近年的研究成果,并吸收明史學界新近的學術成果,反映朱元璋研究的前沿水平,以求能有新的突破。一些學術界存在爭議的問題,以前寫的兩部傳記一般只按自己的觀點進行論述,對他人的觀點不做駁論。一些讀者讀后,常問我對那些觀點的看法。所以,本書也應在相關的章節適當闡述本人對某些觀點的不同看法。

標桿樹立之后,我擬出章節目錄,開始寫作。盡管所需資料書柜里大部分都有,不必老跑圖書館,洪武建國之前的幾章,基本上按照年代的順序來寫,內容比較單純,線索比較集中,寫作進度也較快。但洪武建國后,朱元璋的許多重大活動是交叉進行的,有些活動往往跨越幾個階段,只能按政治(包括內政外交)、軍事、經濟、文化等幾個方面來劃分章節,各個章節再按時間順序來寫,如何避免各章節之間內容的交叉重復,便頗費躊躇,有些章節甚至數易其稿才最后敲定,寫作進度就慢了。另外,本書在開始寫作時,為求淺顯易懂,節省篇幅,盡可能少引史料,即使引用史料,也不注明出處。后來覺得,筆者對朱元璋一生活動許多重大問題的看法同不少學者相異,如不征引史料,注明出處,怎么表明自己的觀點立論有據、言之成理呢?于是,我又回頭給已寫成的一些章節補上基本史料,注明出處,后寫的所有章節也都適當征引史料,標明出處。不過,為節省篇幅,決不搞史料堆砌,只征引一些必要的史料,并采用夾注的形式,簡單標明史料的出處。這樣,從2013年9月開筆至今,竟花費一年四個月的時間,可謂老牛拉慢車了。

科學研究是沒有止境的。從1978年起步,筆者的朱元璋研究前后已歷時近四十年。從1969年去鳳陽勞動改造算起,我與朱元璋的“交往”已將近50年,盡管如此,仍未能全部解開朱元璋一生活動的所有謎團。我將謹記楚國大詩人屈原的名言“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繼續孜孜不倦地探索。同時,也亟盼學術界的同人和廣大讀者對這部新作提出批評意見,不吝賜教,以備將來有機會再版能進一步修改完善,并為修訂大部頭的舊著《洪武大帝朱元璋傳》提供參考。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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