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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寫作就是和自己過不去

2017-04-19 20:55榮智慧
南風窗 2017年8期
關鍵詞:葉兆言作家文學

榮智慧

“新歷史主義”、“新寫實主義”和“先鋒派”,都無法準確地將葉兆言“罩住”。雖然他集中筆墨,追憶秦淮遺事,編織市井傳奇,但內在仍有對普通人生活、尊嚴的“忍不住的關懷”。

葉兆言實在是太謙虛了。

他套著羽絨馬甲,坐在院子里,為我泡了一杯龍井。暖壺是最老式的鐵皮暖壺,外面裹著藤編的套子,小茶壺上用魏碑刻著“畢業二十周年紀念,一九八二年南京大學中文系七八級”。

他笑著,“我從不過高估計自己,每一次寫作,我都把它當作對以往作品的拯救”。言下之意,他對自己過往的作品不太滿意。其實早在30年前,他的小說“夜泊秦淮”系列就已經令人贊嘆不已。

“我的字典里沒有最字,沒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用‘最,如果有,那就是最喜歡文學成為喜歡文學的人的事情?!彼f,“這是很幸福的?!?h3>“警惕所有光亮的詞兒”

任何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只要翻開當代文學史,學習“1980年代后期的小說”,一定繞不開“先鋒小說家”葉兆言。文學史家和評論家既推崇他的“文人”情調和文化包容性,也承認他的創作給“熱衷于歸類的研究者出了難題”。

1980年代末,中篇小說《棗樹的故事》和“夜泊秦淮”系列一鳴驚人,葉兆言以一個“世故而矜持”的敘事者形象登上文壇。

《棗樹的故事》講的是抗戰時期一個叫岫云的女子,和三個男子發生的愛恨情仇。這篇小說的實驗色彩濃厚,顛覆了傳統的歷史敘事?!耙共辞鼗础毕盗杏芍衅≌f《狀元境》《追月樓》《半邊營》《十字鋪》組成,講述從清末到1940年代南京城里小戶人家的悲喜傳奇,士紳門第里的情欲角逐。著名學者王德威的評語中肯且不失韻味:“戲仿民國春色,重現鴛蝴風月?!?/p>

“鴛鴦蝴蝶派”是辛亥革命后流行的言情小說流派,雖然與“人生飛揚”的五四新文學大不相同,但在1980年代以來得到了更多的肯定和關注。近年來不少評論家都承認其發揚了晚明以來的“唯情主義”,堅持和保證了“安寧瑣碎的日常生活”。

葉兆言的“重現鴛蝴風月”,很大程度是有意的戲仿。他自己總結:“《追月樓》是一個當代人重新寫的《家》,《狀元境》是對鴛鴦蝴蝶派的反諷,《十里鋪》是對革命加戀愛小說的重寫,《半邊營》是對張愛玲式小說的重寫……寫這些小說的時候,我正在讀現代文學研究生,寫碩士論文,通過這些小說來調侃一下現代文學,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p>

“夜泊秦淮”系列是歷史敘事,“挽歌”系列表現了死亡意識,“古老話題”則是犯罪故事,《花影》《花煞》是懷舊神話,《沒有玻璃的花房》又成了成長小說……葉兆言不斷地變換寫作的關注點,目的是“擴大寫作半徑”?!靶職v史主義”、“新寫實主義”和“先鋒派”,都無法準確地將葉兆言“罩住”。

“作為作家,我希望自己千萬不要被某一種理論預設限定,一個作家要飛得更遠點,飛得更高點,盡量地不要作為某一個流行集團中的一員?!比~兆言說,“文學是單數。先鋒成名之日,就是先鋒消亡之時?!?/p>

1980年代正是文學最為風光的年代,那個時代的著名小說家、詩人,和今天的歌星影星一樣,是青年人追捧的“偶像”。但葉兆言看待80年代,并沒有那么壯懷激烈?!拔覀冞@代人看80年代,肯定會有一些個人感情色彩,充滿詩意,畢竟它是我們最好的青春年華。作為文學來說,它有被拔高的一面。有些作品被埋沒,有些作品被夸大……那時的文學是變異的,它甚至會代替政治和法律……現在,文學反而變得純粹了,成了真正喜歡文學的人的事情?!?/p>

對“人文精神討論”這個90年代不少文學界人士參與其中的思潮,葉兆言也沒有太大的興趣?!拔蚁脒@個世界上,永遠都會有兩種人,一種人喜歡問別人,一種人喜歡問自己。前一種態度的人總是在向別人追問,總是和別人過不去,他總是輕而易舉地把別人給問糊涂了。追問別人常常會有一種自以為是的深刻:‘社會上有這么丑惡的現象,作為一個作家,你還在心平氣和地寫作,難道就不覺得羞恥嗎?‘我們吃飯僅僅是為了活著嗎?”

“我總是提醒自己,永遠都不要去做那種假裝深刻的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顯然是個沒有太多信心的人,高大上與我沒任何關系,我不習慣用問題去為難別人,更愿意做的事情是為難自己?!比~兆言說到此處,目光炯炯?!拔沂俏母镆淮?,對所有光亮的詞兒都有警惕,崇高,民主……我們被大話空話傷害得太多了。文學不應該討論紅綠燈這種規則問題,而應該談的是,人為什么闖紅燈?!?h3>“忍不住的關懷”

葉兆言談起祖父葉圣陶時說:“祖父不鼓勵父親當作家,父親對我也是這樣。我是一個聽話的孩子,確實從小沒想過當作家?!彼_始創作也有一定的偶然因素,沒想到一寫起來便放不下了,寫作成了“生理需要”。

葉圣陶既是作家、教育家、新聞人,也是編輯家,曾發現和扶植過一系列文學新人:茅盾、巴金、丁玲、戴望舒……堪稱現代文學史上第一伯樂。葉兆言的父親葉至誠是葉圣陶的小兒子,才華過人,但因為1956年和高曉聲、陸文夫等一起籌辦了江蘇“探求者”社團,被打成右派,“留黨察看、降職處分、下放勞動”。

據葉兆言回憶:“父親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他的一生太順利了,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剛剛三十出頭的父親,一頭黑發,幾個月下來,竟然生出了許多白發。父親那時候的情景是,一邊沒完沒了地寫檢討和‘互相揭發,一邊一根又一根地抽著煙,一根又一根地拔下頭發,然后又一根又一根地將頭發湊在燃燒的煙頭上……由一個探求的狂士變成了一個逢人便笑呵呵點頭、彎腰的‘阿彌陀佛式的老好人、好老人?!?/p>

葉兆言的母親是“錫劇皇后”姚澄,他回憶自己名字的來源:“我的名字是父母愛情的產物。父親給我取名的時候,采取拆字先生的伎倆,我的母親姓姚,姚的一半里面有個兆,父親名至誠,繁體字的誠有一個言字旁,父親和母親拿自己的名字開刀動手術,一人給了半個字?!边@便有了“葉兆言”。

葉圣陶和葉至誠的創作,都有一種“為人生而藝術”的主旨,而葉兆言作為“職業作家”,作品的內容更為豐富和多樣,主題也并不鮮明?!八麄儺吘共皇锹殬I作家,可能只有5%的精力放到寫作,一個口號只能支撐一部小說。但是職業作家,要有95%精力用于寫作,寫作是不能重復的,光靠主題沒法寫?!?/p>

葉兆言的小說,幾乎沒有對某一主題單一的描摹和號召。一是他避免故作微言大義的“深度”,二是“人同此心的世故”、“亦嗔亦笑的風情”才是他的有意流露。雖然他集中筆墨,追憶秦淮遺事,編織市井傳奇,但內在仍有對普通人生活、尊嚴的“忍不住的關懷”。葉兆言笑了起來,“對,是忍不住”。

“我跟自己都不愿意一樣,還能愿意跟別人一樣嗎?”葉兆言確實不愿意延續所謂的“家族風格”,“有些人確實會那樣,但真正的寫作者是孤獨的”?!拔蚁肫鹦r候看露天電影,草地上扯一塊大白布,天黑了,來了很多人,都盯著那塊白布張望。我是個有點好奇心的孩子,常常會跑到銀幕的反面去研究倒影?,F實生活中也是這樣,有些門檻過不去了,我便繞些道走點彎路,換個角度重新思考?!?/p>

雖然先輩們并不希望后輩“搞文學”,但一家四代人,到底都和文學有緣分。葉兆言的侄女葉揚也是一名作家,筆名“獨眼”,早些年便在豆瓣聲名鵲起,文字十分老到?!耙淮擞幸淮说碾y處,我們那時是退稿,沒房子,現在的難處也是房子、工作”,葉兆言說,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三個過不去”

“我從寫作第一天就有江郎才盡的恐懼?!睂τ谧骷襾碚f,創造力有高峰,有低谷,更有消退?!皩懽骶拖衽说那啻阂粯?,你會感到她很美,覺得她像鮮花一樣開得很旺盛,這都是假象,它其實很脆弱?!比~兆言說,“我有過這樣旺盛的時期,但我也相信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年輕……有很多東西可能成為你的障礙:榮譽,得獎,對金錢和權力的追逐?!?/p>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保持創作能力。更多的時候,你并不是受這樣那樣的影響,而是對自己黔驢技窮的挑戰,你咽不下這口氣,就像海明威《老人與?!分心莻€固執的老人一樣?!比~兆言正在創作一部新的長篇小說《刻骨銘心》,每天凌晨起來寫作,完成了一天的任務量,他就十分高興,沒完成,便焦慮重重。

“最近狀態很好,每天都能寫一些,所以這陣子心情也很好?!比~兆言語氣中有著孩子般的得意。高度自律、甚至“自虐”的寫作日程和作品的高產,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年紀—六十花甲。

“寫作和革命一樣,和自己過不去,和別人過不去,和當代過不去?!比~兆言抱著茶杯說,“作家必須要有這個姿態:革命者?!彼盅a充道:“要拔著自己頭發飛到地球之外,要把石頭推到山上。輕車熟路是文學的大忌?!?/p>

我給葉兆言講了當下中國網絡玄幻文學在美國走紅的事兒,葉兆言看得很透徹:“文學最忌諱類型化和重復,網絡小說很少能避免這個缺點。不過網絡小說實際上給大家都提供了機會,滿足了不同人的需要,雖然說你不看,我不看,但是喜歡看的人還是很多的。那種入迷的程度,就像我當時看金庸一樣?!?/p>

葉兆言也參加過一些網絡小說評獎,他發現網絡小說寫手很厲害,把大腦中想的變成手中寫的,幾乎沒有時間上的延遲,但是問題也很大,所有的懸念和結構都是程式化的?!按蠹掖_實需要看一些輕松的東西吧,”他無奈道,“生活都很累,很難再去動腦子?!辈贿^,“網絡閱讀需要有雙好眼睛,媒介不能決定內容”,他的確能從朋友圈里看到不少好文章,“真是好”。

他時刻保持著職業創作者的“警覺”和敏銳,聽到美國小伙因中國玄幻小說而戒毒、可以類比《官場現形記》中昏官用毒品藥丸戒鴉片,一迭聲地說“這真是一個好故事”。在創作《刻骨銘心》之時,他也常常想到張愛玲的筆墨,“特別是那一段,《金鎖記》里,曹七巧一句話毀了女兒長安的婚姻之后,張愛玲寫的是‘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

平時葉兆言深居簡出,偶爾“出山”(他經常住在山里),也只是和當年同時期發表作品的老朋友聯系?;貞浧疬@一代人的成長歷程,葉兆言寫了小說《沒有玻璃的花房》。他把這部小說定義為“成長小說”,“為什么叫沒有玻璃的花房,因為花房是成長的地方,但是玻璃已經被打碎,我們就是成長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

“在小說中,還有一個寓言,那就是小說中的一個私生子,到底是男主人公的,還是他父親的,這并不重要,我想說的是,政治運動改變了一代人,也造就了一代人,私生子就是那段歲月的遺產,他在今天仍然活著,成為今天生活的一部分?!?/p>

“你看那只鳥兒,多漂亮!”葉兆言忽然說。我循聲望去,一只大喜鵲從院外的桂樹間飛起,消失在煙雨蒙蒙的南京郊外。

葉兆言

1982年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1986年獲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

著有中篇小說集《艷歌》、《夜泊秦淮》、《棗樹的故事》,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影》、《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太頑固》,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等?!蹲吩聵恰帆@1987—1988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首屆江蘇文學藝術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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