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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之石

2017-05-12 18:10陳毅達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5期
關鍵詞:女兒

作者簡介:

陳毅達,男,現供職于福建省文聯,中國作協會員。已在省級以上刊物發表和出版文學作品二百多萬字,著有中篇小說集《發現》、長篇報告文學《抗擊與跨越》等,多篇小說被選刊轉載。曾獲福建省優秀文學作品獎。

劉曉妮一覺醒來,手涼腳涼,穿著薄薄睡袍的身體冰冷的,她發現外面的天氣已入秋天。拉開了窗簾,從樓上往外看去,天空湛藍無比。打開窗門,涼爽的風掃了進來,不帶潮濕,把肌膚吹得很光滑。低頭往下看去,街道兩旁樹木的綠色中已透出了隱約的枯黃,樹干變得黑黝黝的,直接露出了枯意,風一吹拂,樹梢的晃動毫無生機,一些樹上結的果,已撒落在地面。山區城市,春季多雨,夏季酷熱,冬季寒冷,只有秋季,雖然有些肅殺,但是天高氣爽,劉曉妮很是喜歡。

一眼看到床前的小鬧鐘,時針已指向上午8點多了。往常,因為每天要張羅女兒早餐和上學,加上自己上班,劉曉妮每天清晨6點則起。如今,女兒考上了北京的知名大學,已去學校上學了,而自己又剛提前退休,劉曉妮早上無事可做,這段時間,她已試著讓自己早上遲些起床。

不過,今天能睡這么遲才醒,劉曉妮覺得主要原因還是昨晚跟老公又吵了一架。

昨晚睡前,老公有點怯生生告訴劉曉妮說,喂,跟你商量一下,明天是周六,我們高中的同學約好聚會。通知是今晚到鐵城縣賓館報到,不過,我算了一下時間,明早坐最早的一班高鐵趕去,還是來得及的,所以我明早一早就走,要后天晚上才回來。

劉曉妮一聽有點不高興,這不讓她一人在家了嗎?就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如發牢騷似的說,什么同學聚會,這做同學的時候誰也沒搭理誰,幾十年過去了,現在才忙著聯系,轟轟烈烈地搞相聚,真想不明白。

老公解釋說,都是這樣子。過了這么些年,大家見見也沒什么。這年頭,生活條件好很多,大家找個理由聚聚,也正常。只是,你能不能讓我帶點錢去?

老公的錢,全被劉曉妮管著。過去,老公單位還會有點加班費小補貼什么的,老公有沒有全額上繳,劉曉妮不知道。但現在,單位的工資、獎金什么的全透明,老公所有的錢全打在個人的工資卡上。管住老公的工資卡,就等于掐住了老公的錢袋子,劉曉妮從心眼里擁護和感激如此的管理制度。

什么什么?要帶錢?聚會是你請客嗎?劉曉妮聽到要錢,有點克制不住了。女兒上了小學后,考試總是全校的前三名,當時開家長會時,老師總是說這孩子絕對是個讀書料。劉曉妮聽在心里,那時就開始尋思著,能不能積攢點錢,到時像那些有權或者有錢的人一樣,把女兒送到國外留學去。但是以她和老公工薪階層的收入情況,劉曉妮又有點畏難。這個心思,劉曉妮就藏在心里,從沒有和老公說起過。但這么些年來,劉曉妮一直是省吃儉用,把錢摳得緊緊的,盡可能往這個方向努力。特別是女兒初中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進市第一中學后,劉曉妮的想法就更強烈了。所以,在家只要一說到錢,劉曉妮從來就是極度敏感的,把得緊緊的,老公知道她看錢重,平常也盡量回避說到錢。

老公說,不是我請客。坐高鐵會貴點,但快而且舒服,車費來回要400塊,聚會是湊份子的,每人攤300塊,能不能給我1000塊帶在身上?有剩的回來我再上繳?

這么多?劉曉妮更不滿了,什么狗屁同學聚會,要花1000塊?都什么年齡啦,個個都奔五奔六的,還這么浪費搞浪漫?

老公據理力爭地說,說話干嗎總這樣,同學聚會是人之常情,這很正常的!好好的事情,怎么一到你嘴里,就變味了!

劉曉妮熱汗一下從后背沁了出來,臉頰潮紅,語帶譏諷地說,是啦,去把過去的夢再撿起來,撿回來,你們這些男人!

老公聽后,渾身有點顫抖起來,你怎么這么不可理喻!要不,你一起去!

我才不摻和你的人之常情!這同學聚會弄出點事的現在還少呀?劉曉妮說,我怎么不可理喻?這1000塊錢不能省下來給女兒嗎?她學習那么好,要讀研究生,如果還讀博士呢?萬一以后到國外留學呢?你那聚會,本身可去可不去!

老公臉色鐵青,大喊起來,這是我的事,與女兒兩回事,你不要強詞奪理,總拿女兒來說事!來壓我!

劉曉妮冷笑起來,我怎么強詞奪理?女兒不是你女兒?怎么,想比聲音大是嗎?你不怕我更不怕!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這么吵起來。過去女兒在家,兩人都還比較顧忌?,F在女兒不在家了,劉曉妮發現與老公吵架頻率變高了,吵得還肆無忌憚。

老公后來是瞪著怒眼,憤然回到自己房間……

外邊很安靜,劉曉妮從臥室出來,走向衛生間,拿起牙刷,開始刷牙。怎么這么安靜?劉曉妮邊刷著牙,邊走到老公的房前,門是開的,房內無人。走到客廳,客廳里也沒見老公人影。

老公真的走了!

往常,所有的吵架,最終都是以老公退卻而告結束。老公會有幾天時間很小心的。但是這次,出乎意外,老公連話都沒留,還是走了。是昨晚走的還是早上走的?劉曉妮奇怪的是,老公怎么敢走,怎么有錢走呢?

劉曉妮有點氣惱,把牙刷一扔,漱了口,又走回房來,坐到床前,把枕頭疊高,人躺了下去。劉曉妮蹺著腳,雙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眼睛瞪著天花板,頭腦里有些空白。隔著全棉的睡袍,能夠感到肚皮有些鼓起,上面有不少生育后留下的皺褶。把手伸向胸脯,乳房明顯松弛下垂,軟不拉塌的,摸過去沒一點質感。索性讓手再往下伸去,原先下面濃密的毛,跟頭發一樣,也開始有點稀疏了。難怪老公不愛了,歲月留下的悲催,看來女人可以從自己的身體變化和老公對自己的親密度,早早地判定出來。

自從女兒去上大學后,劉曉妮就經常會莫名地和老公吵架。有天吃完晚飯,劉曉妮不知為何一下子就不想收拾飯桌和洗碗,老公見了,就主動抹桌洗碗。老公做完事后,劉曉妮看到了廚房水池前、地上落下不少的水滴,便拿來拖把,一邊拖著一邊埋怨說,做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洗個碗,滿地都是水,小事都做不好!

老公有點不高興地應了句,就掉了幾滴水在地上,擦干就是,啰嗦干嗎!

劉曉妮一下火了,什么什么,你一輩子做事都沒做清楚,說你兩句還不行?

老公也急起來了,什么一輩子做事做不清楚,你怎么一輩子都是說這么不清楚的話?

劉曉妮一聽就爆發了,臉頰熱燙,先是背部流汗,然后全身濕透,大汗淋漓,她記不清自己罵老公什么了,只記得突然無法自控地舉起拖把,砸向老公。老公一躲,拖把砸到客廳的木茶幾上,劉曉妮的手被震得好痛。

老公整個人傻了。

劉曉妮跑進房間,給女兒打了個電話,向女兒數落老公。

女兒耐心地聽完說,老媽,肯定是你錯,就幾滴水,至于嗎?

劉曉妮被女兒一說,有些冷靜下來了,但嘴上不肯認錯,說,人家說女兒偏心爸爸,真是這樣。我說他一下,他不回嘴不就得了!他是個男人,不該讓我?

女兒說,老媽,男人也是人,是人都有脾氣和情緒,你怎么不讓讓他呢?現在什么年代了,還男人女人的??赡苓M更年期了,我上網看過相關介紹,要懂得控制自己。

更年期?劉曉妮真沒想過,有點嚇一跳。也是,近些時候月經量明顯越來越少了,人總感到煩,感到躁,感到渾身說不出的難受!

和女兒通完電話后,劉曉妮那一夜睡得很沉很沉。后來,她發現,只要一跟老公大吵一架后,她居然都會睡得很好。

劉曉妮又有點慌,給女兒打電話。女兒說,因為你憋住的生理和心理的負能量太多了,通過吵架就釋放出來了,這個釋放過程有如火山爆發,把人體心理垃圾都帶出來了,很損耗能量,吵完后身體就處于低能量狀態,就會感到累,感到困。這正常,老媽,你別拿跟爸爸吵架來給自己催眠了。

女兒懂得真多!只有女兒的話,劉曉妮會聽進去。過去把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花在女兒和這個家上,不看電視不看報紙不上網,現在才感到太多東西都不懂了。被女兒提醒后,劉曉妮也比較注意控制自己,昨晚如不是因為老公要錢,劉曉妮自信是不會激動起來的。

秋天的陽光從臥室的飄窗外擠了進來,滿屋通亮。這個陽光真好!劉曉妮從床上起身,在房里走了一圈,把櫥柜里的被子全都拿到陽臺去攤曬,接著,又把床上的被單、床罩什么的全都拆了,塞進洗衣機。

洗衣機開始轉動的時候,手機響了。手機放在床頭,劉曉妮從陽臺快步走進房間,一看屏幕顯示,來電號碼是老公的。不接,肯定是走時沒打個招呼,現在心虛了,假模假樣來個電話,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想緩和一下關系。哼哼,慣用伎倆,去急吧!

劉曉妮扭頭走出了房間,手機聲卻是停了下來又接著馬上響起,不依不饒,連著幾遍。劉曉妮停住了腳步,老公這次是回鐵城縣老家,會不會老家有什么事?劉曉妮重新進了房間,很不情愿地拿起手機,沒好氣地說,干嗎?

聽筒里傳來老公有點怪怪的聲音,我到了。不過,是無意的,看到了《鐵城晚報》,上面有一則尋人啟事,找你的!

劉曉妮莫名其妙,說,你神經呀,登報找我?同名同姓的人多著呢!

老公聲音變得很認真了,是找劉一妹!李齊霄,你記不記得?

李齊霄,這三個字有如三顆子彈,一下擊開了劉曉妮的記憶門鎖。劉曉妮全身有如過電了一般,呆住了許久,才擠了兩個字,記得!

老公說道,我手上的報夾是一整個星期的《鐵城晚報》,天天都登,連續呢。

劉曉妮不知如何回答,怎么會呢?他神經病差不多!

老公用一種很中性的語言說,我用手機拍下,發給你!

老公掛掉了電話。劉曉妮頭腦里一下浮現出一位英俊少年,眉清目秀,細高個兒,頭發有點自然卷,眼睛很大,笑起來嘴角有些上挑,著一身紅色的運動衫,穿著一雙白色的球鞋,挎著一把吉他。

登報尋找!不可思議。劉曉妮聽到手機短信聲響起,急急點開一看。

尋找劉一妹

劉一妹,出生于1971年7月2日,曾就讀鐵城縣沿山中學職高班高一(二)班??匆姳締⑹潞?,請速聯系同學李齊霄,手機13905098611。如能告知劉一妹線索者,定給酬謝。

劉曉妮至少把短信看了十遍以上。從短信的字面上來看,無非是同學找同學,真看不出什么東西來。但是,這么多年了,李齊霄還記得住她,還如此尋找她,劉曉妮想到這里,恍如回到了少女時代,全身發軟,一仰身又躺到床上,心如長出了絨毛,眼睛有點酸。

劉曉妮的父母沒有文化,出生后去上戶口,人家問孩子叫什么名字,她父親隨便想了一下,說叫劉一妹。隨著年齡漸長,劉曉妮越來越覺得自己名字實在土氣,父親對自己實在太不負責了,就一直想更換名字,特別是考上了市里的商業??茖W校后,她去學校報到時,一旁有個城里的男同學當場就笑起來,說這個名字真好玩。劉一妹當時臉就紅起來。學校畢業后,劉曉妮留在市里一家商貿公司工作,落戶口時,來到派出所,就提出說要改名字,戶籍警看了她半天問,什么理由?劉曉妮不知如何回答,忸怩了許久,才說就想換個好聽的。那個戶籍警是個老家伙,搖著頭說,沒理由就不能改,這有規定,再說名字也是父母所賜,輕易亂改也是不孝,你們這些年輕人!劉曉妮又羞又惱地走出來。后來她才聽說,像她要改名字的人太多了,而且,改名字手續也挺麻煩的。

劉曉妮與老公相識,也和改名字有關。

劉曉妮的婚姻,是以介紹為主。好多次見面,前來相見的男方無話可說,總會先從她名字說起,你這名字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劉曉妮一聽起身就走。后來是本公司的一位阿姨,她有天想介紹一個對象給劉曉妮,那阿姨說什么什么來著,劉曉妮根本沒注意聽,她已有點麻木??墒?,當介紹人說到男方的爸爸是在市公安局工作,還是個派出所所長時,劉曉妮眼睛放光,就說,好好,見面,馬上見面。劉曉妮想到的是,那可以幫自己改名字。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劉曉妮同老公第一次見面是在延平的湖春公園。

一見面,劉曉妮不讓老公先講話,而是自己單刀直入,聽說你爸在公安局?還是個派出所所長?那能幫我改個名字嗎?

老公瞪著眼整個人都傻了,奇怪地看著劉曉妮說,改名字,你要改名字?

劉曉妮嘴一撇說,行不行?行不行?語氣中明顯透出你辦不了我就走人的意思。

老公似乎一見面就挺滿意劉曉妮的,趕忙點頭說,這簡單,簡單。

可能是因為終于能改名字了,那次見面劉曉妮心情很好,第一次就讓老公抱了。

老公是很普通的一個人,相貌非常一般,個子偏矮,大專畢業,在市中醫院做后勤行政工作。當時在醫院工作可沒現在這么吃香,現在找醫院里關系的人可多了。劉曉妮是后面才知道,老公和自己還是老鄉,是鐵城人。有一次劉曉妮同老公吵架后,曾暗想過,要不是因為當年迫切需要更改名字,她可能就不會和老公交往下去,也許就沒了這個平凡的婚姻。

自從改名字后,劉曉妮極少再回鐵城縣老家,偶爾回去,家里人也不知道她改名了,仍叫她劉一妹,鄉下人對這些事沒概念,劉曉妮也沒說。但老公是知情者,對此清清楚楚的。如果不是有這則啟事,劉曉妮全然忘記了自己曾經叫劉一妹。

劉曉妮心里有點波浪,拿起手機,把號碼輸入進去,但在最后按時,劉曉妮又猶豫了,都三十多年了,再聯系有意義嗎?更何況老公知道這事,老公會怎么想?這次他去同學聚會,昨晚自己不還罵他?報應來得這么快,算了,就當不知道!

劉曉妮把手機一甩,扔到了枕頭上。此時洗衣機嘟嘟叫起來,設定的洗滌程序結束了,劉曉妮來到陽臺把被單、床單從洗衣機里掏出來,一一曬在陽臺上。她一下想起,當年與李齊霄的認識,也是因為洗被單和床單。

那時,沿山中學職高班是省里職業教育在山區農村的試點校,學生是面向鐵城縣全縣招生的,城里的學生也可以報名就讀,實行寄宿制。李齊霄是來自城里的學生,而劉曉妮是當地農村的學生。城里會來到這里讀書的學生,都是學習不好的,沒有考上縣一中高中的,但都是有一定背景的,通過關系才能進來的。農村學生會進這里,也是沒有考上縣重點高中的,但是讀書都是不錯的。城里生雖然不會讀書,但瞧不太起農村生。而農村生到這兒的,都明白來這里的城里生不咋地,也看不上城里生。因此,別看是小小的班級,里面不僅有男生女生之分,還有城鄉之別,情況小小復雜。雖然同在一個班里,劉曉妮知道李齊霄,李齊霄也知道劉曉妮,但他們倆在學校和班里從來都沒說過一句話。

直到下半學期的一天早上,劉曉妮晚上睡覺時來了例假,醒過來時床單和被子已被弄得一塌糊涂。劉曉妮早早起來,本想到學校的公共洗衣池去洗,但學校的洗衣池只有幾個,早上又是寄宿生起床后使用的高峰期,已有男生在那邊刷牙洗臉了,劉曉妮怕被男生看見不好意思,因此,就用塑料提桶拎著,再用塑料盆蓋住,跑到離校園不遠處的溪里清洗。

照說這個考慮也是挺周全的,不過當劉曉妮把被單床單洗好時,她才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她忘記了叫個同學一起來,靠她一個人,無法擰干被單和床單,而濕濕的被單和床單放在桶里,如拎著一桶水一樣沉。

瘦弱的劉曉妮此時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就拎著塑料桶走一段歇一下往校園走。就在這個時候,劉曉妮看到了迎面跑來的李齊霄。李齊霄上穿著一件紅色的運動裝,下著一條鑲著白邊的紅色運動褲,腳踏一雙白色運動鞋,迎風跑步,溪邊的綠色小樹林,路邊綠色的灌木叢,把身材高瘦的李齊霄,映襯得格外英姿颯爽。

劉曉妮看呆了。

跑到劉曉妮身邊,李齊霄停了下來,看著額頭掛著細密汗珠的劉曉妮,驚訝地說,你,怎么到這邊來?見塑料桶內盛著帶水的被單床單,李齊霄似乎有點明白,說道,你是不是一個人沒法擰干?我幫你!

劉曉妮瞬間血往臉上直沖,十分慌亂,神還沒回過來,李齊霄已從桶里先拿出床單,把一頭遞給劉曉妮說,你抓緊就可以了。然后,緊抓住另一頭,使勁一擰,水被擰出落下了,床單擰干了。接著,被單也擰干了。

李齊霄說,干嗎不放在學校里洗或帶回家洗?

劉曉妮感到自己來河邊洗被單床單的秘密被李齊霄發現了似的,更不好意思,不知道說什么好。

李齊霄見狀又裝著明白的樣子,哦,我明白了,你們鄉下是不是習慣了?其實,河水沒經過處理,洗得并不干凈!

你們鄉下,劉曉妮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何 一下心靜下來,冷冷地故作高傲地說,我是習慣在河里洗東西,謝謝你城里的!說完拎著桶就走了。

李齊霄愣住了,但很快明白,在后面大聲辯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真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

劉曉妮堅持著頭也沒回。

還沒走到宿舍,劉曉妮就后悔了,人家如此好心幫你,為什么要那樣態度對他呢?等到了宿舍把被單床單晾好,劉曉妮就更是追悔不及。他是城里的,自己確實是鄉下的,他說的是事實。再說,現在的河水是很臟呀,用來洗被單床單確實不干凈,他又沒說錯,為什么要怪他?為什么要生氣?為什么不同他多說幾句話呢?

從這天起,劉曉妮頭腦中總會不經意地快閃著晨光之下迎風跑步的李齊霄的定格特寫,劉曉妮開始十分留意李齊霄,總是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捕捉李齊霄。終于,在一個夜晚,劉曉妮夢見了李齊霄,李齊霄穿著一件高領的套頭衫,下著一條大喇叭褲,奮力奔跑在溪水上,但一不小心,跌入水中,在水里掙扎著。

劉曉妮被嚇醒了,睜著的眼睛就閉不上了。天剛蒙蒙亮,劉曉妮就隨手拿起語文書,急急往溪邊走去。

劉曉妮走到溪邊時,天已放亮。果然不出預料,劉曉妮看到了在溪邊奔跑的李齊霄。李齊霄仍是一身鮮艷的紅色運動裝,在朝霞的映射下,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劉曉妮故意低頭裝著背書模樣,迎了上去。

兩人在草叢中的小徑上面對面相逢了。

李齊霄有點不知所措,在原地上跑著,手腳不知道如何停下來,看著劉曉妮傻笑著說,這么早?

劉曉妮滿臉飛紅,低頭用眼角瞥了一下李齊霄說,你不更早?

這么一說,兩人都大笑起來。笑聲驚動了草叢里的幾只麻雀,撲棱棱地沖向藍天。

在這次相遇中,劉曉妮才知道,李齊霄不僅是城里人,還是省城里的人,他與那些校里的城里生不一樣,他爸爸是省里地質勘測院的工程師,去年被派到駐在鐵城縣里的地質大隊任領導。李齊霄從小是跟著父親生活的,這里走那里去的,先后住過好些地方。因為流動性太大,李齊霄自小就經常更換學校讀書。李齊霄還告訴劉曉妮,他爸認為他不是讀書的料,讓他準備著,當“特長生”去報考體育學院,所以,他每天必須堅持跑步。來沿山中學職高班讀書,主要是過渡一下,下學年就可以通過轉學到縣一中補習文化課。

難怪他身上有著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連縣城都從未去過的劉曉妮,自然一下就被李齊霄深深吸引。

那天,他們在溪邊談了很久,全是李齊霄說,劉曉妮聽。

手機又響起,是老公打來的,問說,如何?看到了我發的短信了吧?那人是你原來的同學?職中的嗎?我怎么從來沒聽到你提過呢?

劉曉妮被老公這么一連串地問,有點小惱火說,什么意思,想查我嗎?語調有些高起來。但是轉念一想,過去的男同學登報滿世界地找自己,老公有點反應和警惕,算是正常和應該的,老公對自己多久不吃醋了,好像不該對老公發火,頓時自感有些氣短,語言又平和起來,說,這人是我高一的同班同學,但是他高二就轉到縣一中了,走了,同班時間很短,我和他從此再沒聯系過,誰知道他發哪路神經,找我干嗎?

老公用很理解的語氣說,哦,這么多年了,不管怎樣,還很難得……

老公才說到這里,劉曉妮就在心里罵道,真是雞給黃鼠狼拜年,想來套老娘。馬上就接上話,沒好氣地說,都幾十年沒聯系了,你少來!

老公辯解地說,不是,這么長時間了,他登報找你,會不會真有什么事?

劉曉妮有點不耐煩,說道,估計也就像你們,無聊得沒事干嘛,想搞同學會之類的。我才不趕這時髦!

老公似乎聽出劉曉妮心里的煩躁,連忙說,好好,反正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認為同學聚會是正經事!

劉曉妮沒心思和老公再說,就把電話給掛了。都過了這么些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了,再聯系有意義嗎?人都是往前走的,退不到過去,如果能像快遞一樣選擇退回,那么地球只好倒轉了。李齊霄怎么想不到這點?難道真是老公說的有什么事?不然,為何登報?但如果有事,又會是什么事呢?那個時候,大家才幾歲,會有什么事?

劉曉妮把手機里的尋人啟事再看了幾遍,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上面不是有說,“若有知道劉一妹線索者,也煩請一告?!蹦敲?,可以請女兒幫個忙,讓女兒以“知道線索者”的身份打電話給李齊霄,這一來,可以知道李齊霄找自己是不是真有什么事。如果沒事,也不必再登什么報了;這二嘛,也可以不讓老公產生什么不必要的想法和誤會。

劉曉妮覺得這個想法兩頭兼顧,很不錯,就撥通了女兒的手機。

星期六,女兒得空,正在逛故宮。一聽,就大不以為然地說,老媽,你同學找你,直接給他個電話,問他有什么事就得了,還要這么麻煩干嗎?你們這輩人,也太好玩啦!女兒似乎有點不太樂意。

劉曉妮被女兒一說,也有點小糾結,解釋道,這么多年沒見了,我不想同他有什么聯系。但他尋人啟事這么登下去,影響不好,我怕別人會有誤會,你爸到時也有誤會。再說,萬一確實有什么事呢?

女兒在電話里“哦”了一聲說,老媽,你過去叫劉一妹,連我都不知道,別人會誤會什么。接著壞笑一下,老媽,看來這個同學不是你過去一般同學。好吧,為了我老爸別誤會,為了你那個同學不要再花冤枉錢登報,我馬上幫你搞定。

就一會兒,女兒就回電了,老媽,我和他通了電話。我問他找劉一妹有什么重要的事沒有?他說沒有任何事情,完全是想聯系聯系而已。我就告訴他說,劉一妹出國了,去了澳大利亞,在墨爾本。他聽了就給我說,現在出國很方便,可以把國外電話或地址提供給他,他愿意給我重金酬謝,問我1000元如何?我告訴他說,國外的地址和電話我沒有。他說,那謝謝了。就這么簡單。

女兒在電話里笑起來,好像做了一件挺開心的事。

劉曉妮聽到這,心里涌上一股別樣的滋味,不知是傷感呢還是喜悅,淡淡地說,算了,沒事就好!

女兒說,OK,我非常贊同。不過,這個人這樣來找你,真有點怪怪的。女兒接著又說,老媽,這北京故宮真是太牛了,里面的文物寶貝超級嚇人,你什么時候來北京,我陪你來看看,開眼極了!

劉曉妮說,去趟北京要花多少錢,再說那些文物寶貝也看不懂。接著交代女兒在外要注意身體注意安全一通,就掛了手機,有點惆悵地看著陽臺外的天。

天很藍,很空曠,那個時候在溪邊,天好像也是這般。

中午,劉曉妮把昨晚的剩菜剩飯熱一下,隨便吃了點,就坐在沙發上打起盹。

李齊霄的身影居然又出現,時而在教室的走廊里,時而在溪邊的樹林里,一會兒是笑臉,一會兒又是挺立的身姿。

那時,閉塞的山城讓學校的男生女生分得很清楚,男女同學的關系十分保守,平常連話都不多說。劉曉妮和李齊霄在班上也從不說話,好在他們都是在學校里寄宿,因此,偷偷地在早晨或黃昏時相見。最初是在溪邊,后來在溪的上游,他們發現了一大片茂密的樟樹林,據說那是一片風水林,所以當地村民保護得很好,幾十棵超百年以上的大樟樹,自如地伸出形狀各異的枝丫,冠蓋如傘。李齊霄總愛坐在樟樹露出的粗壯的根莖上,彈著吉他。

一次,李齊霄給劉曉妮彈奏了一首《致愛麗絲》,劉曉妮被那優美的旋律迷醉了,她問李齊霄,這是什么,這么好聽?

李齊霄說,是吉他古典彈奏的入門曲,根據貝多芬的鋼琴曲《致愛麗絲》改編的。

劉曉妮此時在李齊霄面前對自己的無知,已經不會感到不好意思了,哈哈笑著說,這肯定是首那個的曲,你再彈一遍。

李齊霄笑了笑,又彈了一遍,微微歪著頭,目視著遠方,神情非常專注,那雙大黑眼不時閃動著,整個人如一個雕塑一般。

劉曉妮再也忘記不了這首曲。

一串接著一串的快節奏音符砸了進來,劉曉妮一下從迷糊中被驚醒過來。放在沙發邊茶幾上的手機響起了《小蘋果》,這首歌是女兒為劉曉妮設定的,只要這個曲子一響起,就是女兒來電。劉曉妮開頭并不太接受,建議改用《致愛麗絲》,《小蘋果》太鬧了。女兒說,什么什么,老媽,你還知道《致愛麗絲》?女兒用有點奇怪的眼睛看著劉曉妮,又說,不過,老媽,我還是喜歡《小蘋果》,我不是你的“小蘋果”嗎?劉曉妮苦笑一下,嘆口氣,不堅持了。

劉曉妮按下接聽按鈕,女兒的聲音一下闖進耳朵里,老媽,那個叫李齊霄的人真好奇怪,剛剛發來了一個長長的短信,跟寫文章一樣,我轉發給你,你看看,該怎么辦?

劉曉妮看到了女兒從手機上轉來的短信:

您好!我不知怎么稱呼您,但我真誠地請求您的幫助。上午與您通完電話后,我想了許久,感到不管從哪方面分析,您絕對是個知情者。這些年,我一直尋找劉一妹,多次到過鐵城縣沿山中學、她老家金坑鄉等,到處查找,但是只獲得她考入了市商業學校的消息。我也找到她就讀的延平市商業學校,但那所學校早在上個世紀就撤銷了,原校址上矗立的是一個大型樓盤,根本找不到其他的信息。我先后在交通廣播和電視臺播發過尋找啟事,仍一直沒有消息,最后只好在《鐵城晚報》上不間斷地刊登尋人啟事,我想總有一天,會有一個認識她的人看到吧。整整快半年了,您是第一個給我致電的人。雖然您說她出國了,但是我不想放棄這個唯一可能多知道點她信息的機會。所以,我查了一下您與我通話所使用的手機所在地,顯示地點是北京。為了體現我的誠心,我準備立即趕往北京,明天就會到達,正好是星期天,請您無論如何安排一點時間見我,任何時間都可以,時間和地點都由您來確定,哪怕是幾分鐘。我鄭重承諾,只要您能提供劉一妹下落有用的線索,我愿酬謝現金1000元。如果您能準確地告訴我劉一妹具體的情況和聯系方式,我愿酬謝3000元。這對您來說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卻十分重要,請您以善良之心,體察我良苦之意,前來一見,如有產生交通等相關費用,也由我承擔。

李齊霄

確實有點像寫文章,從什么開始,李齊霄的文筆變得這么流暢?

在沿山中學,李齊霄最怕的是寫作文,最恨的就是語文老師。語文老師每一個星期都要布置一篇作文,李齊霄好多次都是求劉曉妮幫他寫。劉曉妮其實也是有點怕寫,但是感到總算可以幫李齊霄一點忙,為他做點事,也就同意了。反正沒要求寫得是好是壞,能夠寫滿兩三頁的作文紙,上交老師就行了。

有一次,老師布置寫《我的理想》。李齊霄又讓劉曉妮幫寫。劉曉妮說,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呢,總要告訴我。

李齊霄想了半天說,我想當個像崔健那樣的歌手,自寫自彈自唱。不過,我知道不可能,因為我太遲才學音樂和彈琴了,最好的時光錯過了。

李齊霄說完有點難過。

劉曉妮安慰李齊霄說,你要求也太高了,我覺得能考上大學就好了,成名成家,那是多難的事!

李齊霄沒有吭聲,只是用手指悵然地撥著琴弦。

劉曉妮淚水不知為何從眼眶里涌出,流到臉頰上。有多久沒流過淚了?反正記憶中的最后一次,是得知女兒獲得了全市高考狀元,那天劉曉妮在家里趴在床上,號啕大哭,哭得萬分盡情舒坦,把老公和女兒都嚇了一跳。

不能讓他去北京,不能讓他去找女兒。劉曉妮用微顫的手指,把李齊霄的手機號碼輸進手機中,13905098611,劉曉妮自己都驚訝,怎么就會記住了李齊霄在《尋人啟事》上的手機號碼?

劉曉妮按下了撥出鍵,把電話撥了出去。

對方的手機居然響起的是《致愛麗絲》,不過是用鋼琴彈奏的。

一個挺陌生的聲音出現,你好,請問哪位?

像銀針刺進了穴位,劉曉妮全身顫抖起來,一句話說不出來,只將自己無法抑制的激動的喘息,通過話筒傳了過去。

誰?難道……你?是劉一妹?對嗎?喂喂,我是齊霄,李齊霄!聽筒里傳來了熱切驚喜的呼聲,李齊霄在話筒里幾乎是喊起來說,我終于找到你了!

劉曉妮哽咽著,任由淚涌,許久才說,你一直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嗎?

李齊霄聲音很低沉地說,一妹,時間讓你對我陌生了,找你一定要有事嗎?只是這么多年了,不知為什么,經常會想到過去,想到過去,就會想知道你現在的情況。聽說你到國外去了?

什么?劉曉妮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對了,女兒說過了,她告訴李齊霄,自己去澳大利亞了!劉曉妮只好含糊地說,現在在哪里不都一樣?聯系都很方便。

李齊霄應道,也是,如果過去有現在這樣的便利,我可能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找你這么辛苦。李齊霄的話語之間,流出了一絲明顯的酸楚。

劉曉妮心里又涌過一波感動,想到了李齊霄短信中說的如何如何苦苦尋找自己,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李齊霄低聲地問,你現在一切都好嗎?在國外會適應嗎?

這一問,劉曉妮想到了女兒,想到了老公,回到了現實中來,說道,反正人都是過日子,日子能過下去,過得順,應該就算好!

哈哈!李齊霄的笑聲有點干巴巴的,說道,是的,這個年代過日子大家都沒問題,這么多年,你還是保持著從農村出來的質樸本色!難得,難得!李齊霄的語言已失去了前面的濕潤,有點如寒暄。

從農村出來?又說我是農村人!劉曉妮一下就想起了第一次與李齊霄相遇時的對話,為什么在李齊霄眼里,自己總是農民出身?不過,那時是農村人,有著年少的無知和扭曲的自尊,現在成熟了,有著成熟的世故。劉曉妮在心里不禁莞爾,突然想幽默一下,仍然跟第一次一樣,說道,你呢?你現在怎么樣?城里人做得還好嗎?

李齊霄似乎聽出了劉曉妮的意思,反應很快地說道,現在城里人遠不如農村人,農村人人有土地,有責任田,有山林,城里人什么也沒有。我現在有一撥的朋友,都想著法子去農村,有的變通著找關系,想把戶口都弄成農村的,變成農民。所以,如今,我這城里人過得太一般般,可能沒你好!說到這,李齊霄又有點感嘆地說,你還是跟過去一樣的!

劉曉聽出了李齊霄有點難堪,又有些后悔,話題一轉問,你現在在哪里高就?

李齊霄深嘆一口氣說,我沒什么高就,一直在省城,自己做自己的事,就如你說的,過日子而已。

李齊霄接著問,你呢?

我很好!我女兒很懂事爭氣,考上名牌大學!我今年辦了提前退休。劉曉妮已經平靜多了,話語正常起來。

這么說,你是今年提前退休陪女兒去國外留學的?李齊霄話里有明顯試探的意味。

這……劉曉妮有點語塞,但很快就調整過來,說道,有些事說起來話長,以后有機會再說吧!如果沒什么事,以后我們再聊好嗎?

一妹,你現在在國內對嗎?因為你的手機號碼在我手機里顯示是延平市的手機!李齊霄突然發問。

劉曉妮措手不及,想了想,承認說,是,我在延平市!

一妹,你要知道,我找到你有多不容易,如果你在延平市,我等下就趕往延平市,好嗎?李齊霄似乎生怕劉曉妮掛掉電話,語氣又急切又誠懇地說,我真的很想同你見上一面!

劉曉妮不知該怎么回答,停頓了許久才說,都這么多年了,我們彼此走在街上也許都認不出來,各自都好就行了!以后有時間保持聯系就好了!

不,不!李齊霄連忙接上話說,一妹,通電話是一回事,見面又是一回事,真不一樣。我就想去看看你,看看你!我知道你肯定看到了我發給人家的短信,我如此找你,就是想見你一下!

真的沒這個必要!劉曉妮拒絕了,保持著過去各自的記憶不更好嗎?

那……好吧!李齊霄非常失落又非常無奈地說,我再打電話給你!

再說吧!劉曉妮本想再拒絕,但又有點猶豫,一直拒絕總是不好,也有點于心不忍。

你再考慮一下,我希望見你!李齊霄最后說道。

劉曉妮什么也沒說,就掛了電話。

往事如煙,過去就過去了。劉曉妮拿著手機呆坐了一會兒,心想,都這么多年了,自己已不是過去的劉一妹了,都快老太婆一個了,他李齊霄也不會是原來的李齊霄!

劉曉妮給女兒發了個短信說,我那同學你別管了,他也不會去北京煩你了。

一分鐘時間沒到,女兒電話就飆過來了,老媽,你是不是跟那個同學聯系了?怎樣,沒什么事吧?

劉曉妮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了,會有什么事!

女兒有些吞吞吐吐地說,老媽,我想想,覺得這小有問題,哪有這樣找同學的,要么電影看多啦,要么就是頭腦有病……女兒似乎突然意識到這么說有點不妥,口氣一轉,不過,現在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也見怪不怪。我有個同學,前幾天還有人找到學校來認她姐姐呢,說是她爸在外面跟人生的,他爸死于車禍,弄得她都要瘋了。

劉曉妮心里明白女兒的意思,就說,你放心,他就是個同學而已。

女兒說,他是個男同學,老媽,他有拖泥帶水的老牛勁,你別給拉動了!

劉曉妮笑起來,有些底氣不足地應道,你這個小死鬼,老媽都活到幾歲啦,你就別瞎操心了。

女兒還是不放心地說,老媽,他突然這么費盡心思地找你,好像不對,千萬要小心!

這年頭,也難怪女兒擔心。劉曉妮心想,管他有沒有問題,我到此為止了,還能怎樣?就說,好了,知道了,老媽要錢沒錢,要色沒色,都奔五走的人了!

女兒說,老媽,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看上去還是很年輕!說到這,鬼鬼地笑了一聲,才接著說,再見老媽!幫我問候老爸,一定要給他說我愛他!

劉曉妮聽出了女兒話里有話,無非是想提醒自己。人說女大更向著父親,果不其然。

劉曉妮與女兒通完話后,那個穿著紅色運動衣的瘦高少年,挎著一把吉他,又闖進腦海中來。他吊著一只腳坐在樟樹的樹枝上,抱著吉他,一邊彈一邊低聲地唱: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

那一切如在昨天,記憶是沒有時間的現場。

聽到這首歌時,劉曉妮是隨母親到鄉里去趕集,當時劉曉妮連縣城都沒去過,路過了鄉里的一家電子商店,聽到了從三用機里傳出的這首歌,是個女聲唱的,那也是劉曉妮第一次見到兩個喇叭的三用機。劉曉妮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聽了一會兒,一直到母親喊她了才走。但是,這首歌,劉曉妮印象太深了,回到學校與李齊霄見面時,她就讓李齊霄彈唱,李齊霄彈唱時,聲音都壓得低低的,唱得十分入情。

每個周末回村再回校后,劉曉妮總會看到李齊霄給她帶來或知道但從未見過的東西,或是根本不知道的東西。比如巧克力,劉曉妮在書中看到過,那時只有大城市才有,劉曉妮從未吃過。劉曉妮是從李齊霄那里吃到,并且知道,巧克力還有黑色和白色的,有好多種,味道也不盡相同。比如彩色照相機,李齊霄在河邊給劉曉妮拍了許多的照片。劉曉妮只在小學畢業和初中畢業時,在鄉里的照相館照過兩次單人照,還是黑白的。當李齊霄把厚厚的一沓彩色照片拿給劉曉妮時,劉曉妮看呆了,才知道自己在河邊的巖上,在草叢中,在水中,在藍天下,在樟樹林里,有那么可愛的笑容,有那么漂亮的身影,只不過皮膚有點黑,笑起來神情有點傻。

有一段時間,李齊霄帶來了一個小小的收錄機,借給劉曉妮聽。劉曉妮戴著耳機,躲在宿舍里,聽到了許多好聽的歌曲。就是從收錄機里,劉曉妮知道了有個唱歌充滿磁性的鄧麗君,聽到了費翔的《故鄉的云》、齊秦的《外面的世界》。

那年寒假放假前,劉曉妮剛好生日。山區農村的女孩哪里有過生日。在清晨見面時,李齊霄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曾經告訴過我,你從來沒過過生日,我當時就決定一定要幫你過個生日,你傍晚一定要在老地方等我。

李齊霄上午專門向老師請假,回縣城去了。

傍晚時,劉曉妮在樟樹林等來了李齊霄。

劉曉妮老遠就看到了李齊霄快步走來,穿著一條大喇叭褲,背著一個背包,挎著一把吉他,真像電影里的人。

李齊霄到后,先把吉他放在一邊,然后把背包解下,那個背包是帆布做的,有不少的小口袋,李齊霄變魔術式的,從里面一一拿出東西來:先是一塊小的塑料野餐布,鋪在一塊干地上,接著拿出一個用紙盒裝的10厘米的奶油蛋糕,上面豎著個心形的小標簽,寫著生日快樂。再接著,是一小包細小的蠟燭,幾個小紙盤和一小把硬塑刀,最后,拿出了兩聽鋁罐裝的百事可樂。

奶油蛋糕,劉曉妮第一次見到。劉曉妮看著眼前的一切,有些看傻了,有點非驢非馬地說,你怎么買這么多東西,你這包也真能裝!

李齊霄應道,這是我爸去野外勘探時用的包,這個是最小的,還有更大更能裝的。說完,突然想到什么,獨自沿著河邊跑去。

一會兒,李齊霄出現了,手上拿著一束野花,雙手捧給劉曉妮說,這是給你的。劉曉妮不好意思地接了過來,連謝謝都忘了說。

李齊霄高興地坐下來說,你的運氣真好,縣城上個月剛好開了一家蛋糕店,奶油蛋糕,我今年生日都沒趕上。我幫你插好蠟燭,你可以許愿!

李齊霄邊插上蠟燭邊說,你今年16歲了,就插16根。

于是,蛋糕被插得滿是蠟燭,那蠟燭有粉色、黃色、紫色、白色,很是精致。李齊霄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來,把蠟燭點燃說,這個蠟燭是無毒的,你別擔心滴在蛋糕上。你閉上眼睛許個愿,然后吹滅蠟燭,就能心想事成!

生日許愿很靈嗎?劉曉妮閉上了眼,雙手合掌,心中默默祝愿,李齊霄和自己都能順利地考上大學。

吹滅了蠟燭后,劉曉妮有點希望李齊霄能問自己許了什么愿,但李齊霄并沒問,他讓劉曉妮用塑料刀開始切蛋糕,然后拿起吉他,彈唱起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唱完之后,李齊霄從包里拿出了一個用紙盒裝的東西,紙盒看來是李齊霄自己手工做的,很粗糙,歪歪扭扭的。李齊霄遞給劉曉妮說,這是送你的生日禮物!

什么?劉曉妮覺得不能再要李齊霄的禮物,就用手擋住說,你已經為我花了這么多錢,我不能再收你的禮物了!

李齊霄笑了起來,兩邊嘴角上挑起來,說道,沒事。我跟我爸在一起生活,我爸一出去,有時都要好幾天才回來,就只好給我一些錢買吃的。我平時會積點,所以能夠買這些東西。說到這,神情變得有點認真起來說,生日禮物是不能拒絕的!

劉曉妮只得接了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塊電子表,那時電子表可是時髦貨。劉曉妮也只是知道,而從未見過實物。

這是我爸帶回來的,據說都是從臺灣走私過來的貨,也不貴,人家從沿海給他帶來的,我家里有好幾塊,我同我爸說了,一個好同學生日,送給好同學,我爸同意的!李齊霄說,你戴上吧。

劉曉妮把電子表戴上了手腕,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戴表。

花兒、蛋糕、音樂、禮物,一切歷歷在目,這是劉曉妮永生難忘的生日……

手機鈴聲一響,劉曉妮在迷糊中一下就猜到了可能是李齊霄,連她自己都奇怪為什么會這么猜。劉曉妮拿起手機一看,果然是李齊霄。都這么晚了還來電話?是不是瘋了?劉曉妮把手機又放了回去,接還是不接?劉曉妮有點糾結。還是不接吧,都是成年人了,往事只可回憶了。劉曉妮任由手機鈴響,睜大眼躺在床上,突然,劉曉妮想起李齊霄在發給女兒短信中曾說過,將馬上趕到北京。上午,自己同他通話時,李齊霄也說要來延平市。李齊霄會不會現在趕到延平來了?這個想法讓劉曉妮心中涌上一股巨大的不安。但等她覺得還是接聽電話時,手機鈴聲已停了。

劉曉妮想了想,決定回個電話過去。

正拿起手機想回電時,手機鈴聲又響起,這下,劉曉妮立即接通。

李齊霄充滿期待的聲音撲了過來,一妹,我已從省城到了延平市,現在就在舒美達酒店,你能過來一下嗎?

李齊霄的語速很快,如子彈掃射,聲音充滿了激動。

劉曉妮真如中彈一般,整個人呆了。許久,才對著手機說,你到了延平?

李齊霄完全不掩飾地說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當然急著想見你!再說從省城開車到延平市,高速公路,就兩個多小時,所以,我不請自到!

劉曉妮的不安在擴散,李齊霄是否也太無所顧忌了,完全沒有考慮她的感受如何和方便與否,好在今晚老公不在家,要不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劉曉妮本能地出現抗拒,把聲音變得淡淡地說,都這么晚了,你先住下,明天我有空找時間去看你吧。她想給李齊霄澆一盆冷水。

李齊霄停頓了一下,似乎終于明白了,聲音也低了下來,語氣有些抱歉地說,本來沒什么問題,只是不好意思,我走得太急,忘記了帶身份證,沒有身份證,酒店不讓我辦住宿,延平市我不熟,沒有其他能幫我的朋友,想了想,只好給你打電話,你能否幫我呢?

原來如此。李齊霄本來就是個粗心的男生,劉曉妮記得當時在班上,有好幾次考試,李齊霄總是忘了在試卷上寫上自己的名字,被老師在課堂上批評過。劉曉妮不知為何,許多的不安一下煙消云散,覺得自己多慮了,就急急地說道,那好吧,你稍等一會兒,我馬上過來!

劉曉妮走進了衛生間,沖洗了一下,披了條浴巾就出來。站在衣柜前,她看到了自己的身體,長期的節儉生活,給她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那就是體形大體沒什么變化,后背仍然消瘦,脖子仍然細長,肩胛骨兩旁仍然有著深窩。只是乳房徹底地耷拉了,乳頭偏大偏黑,小肚子有些向前突起。好在個子比較高,大腿仍然細長,挺直身體,整個人還是蠻亭亭玉立。

劉曉妮對自己苦笑了一下,綰了一個發髻,扯去了浴巾,對著兩腋和脖子噴了點香水,穿上了胸罩和內褲,從衣柜里挑了一件藕色的蠶絲襯衫,套上了一條過膝的包裙,外面披上了一件淺灰色的外披,腳著一雙中跟的乳白色皮鞋,挎著一個棕色小包,就出門了。

劉曉妮下樓攔住了一部的士,直奔舒美達酒店。

延平市是個山城,沒有幾家像樣的酒店,舒美達酒店是近年來建得最好的酒店,雖然已是午夜時分,依然燈火輝煌。的士直接開到了酒店的大堂門前,劉曉妮下車后進了大堂。大堂通亮,時間太晩,已沒有什么人了,總臺內有一個服務員在值班。

劉曉妮用眼快速地掃了一下,看到了左側的休息區的沙發上,一個瘦高的男人,正坐在那里低頭看手機。

那男人同時也看到了劉曉妮,急忙起身迎過來。

一件蘋果綠的T恤,一條白色西褲,一雙棕色的皮鞋,一副鈦金眼鏡,向后長披的卷發,手上拎著一個黑色的軟提包,這已不是過去的李齊霄,劉曉妮整個不認識了,完全一副儒雅的老板形象,只是向后披著的長發,又透出了點時尚藝術家的氣質。

你是……劉一妹?李齊霄沖上前來,伸出右手,先叫起來,臉上掛著笑容,嘴角向兩邊翹起,眉目中顯出了曾經的一點痕跡。

這副笑容劉曉妮永遠記得,只有李齊霄才有。

齊霄!劉曉妮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握住了李齊霄的手。

李齊霄的手,掌大,有些潮濕;劉曉妮的手,細小,有點粗糙。

劉曉妮感到自己的手在微顫,忙抽了出來說,你等很久了吧?我先幫你登記房間。

李齊霄說,不麻煩你,你把身份證給我,我自己辦就行了。

劉曉妮從包里掏出身份證,正要遞給李齊霄時,突然覺得不妥。女兒不是告訴李齊霄自己在國外,這身份證一給李齊霄,什么不都被戳穿了?當然,這件事遲早要同李齊霄說清楚的,只是一見面就說這事也不合適。想到這,劉曉妮又多了個問號,李齊霄是真忘了帶身份證,還是想從她的身份證上看到什么?確定什么?但她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覺得自己現在也太成熟了。

劉曉妮說,你在一旁等吧,用我的身份證必須是由我本人來辦才行的,酒店規定。這點劉曉妮懂,因為公司過去舉辦年會之類的什么會議,劉曉妮經常會被安排幫助接待。

李齊霄笑笑說,也是,現在酒店就是規定多。我就不客氣了,幫我要個高層的套間吧。

入住手續很快就辦好了,劉曉妮還刷卡墊上了1000元押金。劉曉妮將房卡遞給李齊霄,又把押金條遞上說,這是押金收據。

李齊霄一邊接過來一邊說,好的,好的,押金我等下給你,一妹,上去坐坐?

劉曉妮遲疑了一下說,算了吧,太晚了,明天我再過來坐吧!

李齊霄點點頭說,也行。那么,我用車送你!

劉曉妮又想到了女兒說自己在國外的事,立即推辭說,不用了,你又不認路,等下開回來怎么辦?

李齊霄說,回來可以用導航!很方便的!

劉曉妮堅持說,不用了。你也累了,早點休息。

李齊霄更堅持地說,你覺得我睡得著嗎:這多久沒見了。再說送你是必須的,都這么晚了,我也不放心。當然,關鍵是路上我們還能說說話。

劉曉妮發現自己再推辭不太合適,不再說什么了,走出了酒店。

李齊霄跟了出來說,稍等,我去酒店車庫開車。

李齊霄很快就把車停在了劉曉妮跟前,是一輛奔馳。劉曉妮從未坐過,但是認得車頭前的那個漂亮的車標??磥?,李齊霄的日子還過得不賴。劉曉妮伸手拉開了后座的車門,李齊霄搖下車窗說,一妹,邀請你坐前頭來,說話方便。

劉曉妮關上了后座車門,坐上了前面的副駕駛位置,說道,那你把我送到紫云賓館附近。

李齊霄應了一聲,設置了導航,發動了車子,車內的音響同時響起。

我踩著不變的步伐,是為了配合你到來。在慌張遲疑的時候,請跟我來。別說什么,那是你無法預知的世界,別說,你不用說,你的眼睛已告訴了我……

《請跟我來》,這是李齊霄教劉曉妮唱的第一首歌曲。劉曉妮上小學和初中都沒學過音樂,連簡譜都看不懂。那時,李齊霄邊彈一下唱一句,劉曉妮張動著嘴唇學,不好意思發出聲來。李齊霄說,你要唱出來,不唱出來你怎么學呢?歌是唱出來的,唱出來你才會感到它的好聽,才會有感覺。

接著,又是一首《是否》。

是否,這次我已真的離開你;是否,淚水已干不再流;是否,應驗了我曾說的那句話,情到深處人孤獨……

再接下來是《遲到》。

你到我身邊,帶著微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

當年學唱和聽唱這些歌時,年少的劉曉妮只有些朦朧的情感觸動和心靈感動,那個時候主要是喜歡這些歌的純樸、親切、隨意、清新的風格、完全生活化的內容?,F在,經過人生的風雨之途,劉曉妮再聽起,體驗和感受真是大不一樣。李齊霄現在唱得也不一樣,過去唱時那種刻意的認真,那種著意的模仿,那種稚嫩的青澀感全沒了,他情感十分投入,技巧顯然比過去圓熟,也許這幾首歌也勾起了他很多的感觸,因此演唱得很輕松,情感表達也演繹得很好,很有感染力。雖然都是舊歌,然而一聽就那么撞擊心底,那么喚醒情緒。

劉曉妮思緒如飛,眼睛先是潮濕,再后來淚水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李齊霄顯然注意到了劉曉妮的情緒波動和變化,見劉曉妮輕微哽咽,就把車靠到了街道一旁停下,一伸手摟住了劉曉妮肩頭。此時,《冬季到臺北來看雨》的歌聲又從音響里傳出。

李齊霄頭靠過來,臉頰與劉曉妮臉頰貼著,嘴附在劉曉妮的耳邊,夢囈般地隨音樂哼唱起來:

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夢是唯一行旅,街道冷清,心事卻擁擠,每個角落都有回憶……

恍如穿越,恍如入夢,劉曉妮看到了當年沿山中學的那條溪、那片樟樹林,渾身顫抖著說,這些歌是你故意安排的,是嗎?見見面就好了,為什么要這樣?

李齊霄低沉地說,是精心安排,不是故意安排。為了找到你,與你見面,我找到省城最好的專業錄音棚里做的!李齊霄輕嘆了一聲,接著說,至于為什么,很簡單,我怕同你見面時,你會想不起我;我也怕這么多年了,我會認不出你。如今這個世道,同學算什么呢?更何況我們只同班過一年,而且那時我們還那么年少!所以,我想,這些歌都是我們相識的見證,都是我們過去的回憶,是可以喚起我們可以共享的美好!至少,可以讓我們相見就不會陌生。

時間是生命的風霜,歲月卻是人生成熟的沃野??磥斫涍^這么多年,李齊霄變化很大,為了這次見面,他居然如此用心良苦。

相見時不會陌生!劉曉妮聽了更加感動,李齊霄怕她忘記這些,其實在記憶深處,她清晰地記著這一切!

李齊霄把頭轉了過來,嘴唇一下貼到了劉曉妮的嘴唇上。李齊霄的嘴唇濕潤,帶著一股口香糖的香味??梢?,在大堂等待時,李齊霄嚼過口香糖。

劉曉妮用手想推開李齊霄,但感到手實在無力,根本不聽使喚。李齊霄舌尖已伸進了她的嘴中,翻轉著,溫柔地撥撩著劉曉妮的舌尖,劉曉妮瞬間被一股強大的男性氣息淹沒了。

有多久沒有這樣的熱吻了?劉曉妮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迷醉。

真想不起從什么時候起,劉曉妮和老公再沒這么自發和熱烈地吻過了。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忙著吃和家務,忙完之后,就感到累了,就想到明天還要早起,就想著早點上床休息。當然,最重要的是家里有個孩子,劉曉妮和老公都不好意思當著孩子的面表達各自的親密。 時光在周而復始一天一月一年地流逝,劉曉妮就是這么平平淡淡地過下去了。什么吻,什么擁抱,那真如感情史前的事情,那是夫妻之間的遠古,只剩歷史的記存了。沒有擁抱沒有接吻,反而成了夫妻之間現實的正常和生活的真實。有時夫妻做那事時,老公吻過劉曉妮。但是,當老公的嘴找到了劉曉妮的嘴時,劉曉妮聞到的是老公嘴里的煙臭,老公多年來都抽煙,那味道如此熏人,劉曉妮什么感覺也沒有了。

劉曉妮整個身體埋進了李齊霄的懷中,李齊霄的手開始從劉曉妮的肩上往下滑動,伸進衣服里解開了劉曉妮的胸罩,等劉曉妮反應過來時,李齊霄的手已經牢牢地捏住了劉曉妮的乳房。

不可以!不可以!劉曉妮驚叫起來。但是,李齊霄的嘴已然含住了她的乳頭,并熱吸著,一股麻熱的感覺,迅速沖遍了劉曉妮的全身。

劉曉妮癱靠在座椅上,任由李齊霄的嘴在她的身上狂吻著,手在她的乳房上搓揉。

車載音響此時正播出《再回首》。

再回首,往事如夢……

劉曉妮如在云端上飄似的。

李齊霄的手開始往下伸,伸進了劉曉妮的內褲里去。劉曉妮突然被驚醒過來,不知哪里來的力量,一把推開了李齊霄說,這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這一推很有力,很真實,對李齊霄也很受打擊。李齊霄停了下來,忙說,對不起,一妹,我太沖動了,對不起!

劉曉妮已經開始在整理自己了,扣上了胸罩,整好了衣衫,然后平靜地說,太晚了,你送我回去吧。

李齊霄發動了汽車,兩人一時都無語,車內很安靜。

很快,車到了紫云賓館。劉曉妮說,我到了!

李齊霄小心地說,一妹,明天?明天見面好好聊一下如何?到時我來接你,幾點你可以?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劉曉妮說,好吧,但是,你不能再這么沖動。到時我打你電話。

劉曉妮下了車,站著目送李齊霄開車遠去。下半夜了,街頭四周寂靜。城市的夜是看不到星空的,此時的燈火似乎也安靜下來了,發出做夢時的迷離光彩。

劉曉妮進了家門,打開電燈,把手包隨手往茶幾上一扔,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激情之后的疲憊。她感覺身體空蕩蕩的,心空蕩蕩的,家空蕩蕩的。

自從女兒去上大學后,老公有明顯變化了,就是開始很愛往外跑,非常熱衷同學聚會,同鄉聚會,同事聚會,反正只要是可以變成正當理由不著家的,他都很喜歡。劉曉妮心里有點明白,家里只剩夫妻倆,這老夫老妻的,愛情已變成親情和責任,而維系著親情和責任的孩子長大出門了,就如壁爐里的火滅了,房間的溫度開始降低。用愛情重燃?好像是有點難度。再用親情維系?又有點失去了具體對象。這家里的房間就變成了博物館,一切都是過去的古陶碎瓦,或是情感活動的遺跡,兩個人在里面就成了建館的老員工,角色變成了崗位,生活變成了下一代和再下一代,守護著一個巢,一段完整的歷史,等著他們不知何時歸來。事實也真是如此,現在只有談到女兒,劉曉妮和老公才不會吵嘴,前些天兩人一起給女兒整理房間,始終都充滿平和溫馨。

這人也奇怪,為什么有了女兒,就會把所有的情感和關愛甚至生命給了孩子呢?忘了自我,也忘了老公,老公只是女兒她爸,而不是自己所愛。那么,老公是不是這樣呢?雖然沒有如她這樣關心和照顧女兒,是不是同樣把女兒視為生命和生活的全部呢?因此,等到女兒一走,不知為何,兩人都好像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有點不知所措了。

劉曉妮情緒一下低落起來,這種情緒在照顧女兒的這么多年中是很少產生的,難道真是進入了更年期變得多愁善感了?

劉曉妮脫去衣褲,走進衛生間,打開淋浴噴頭。熱水灑落到全身,她的手伸向乳房,搓洗著乳房,一下就想到了李齊霄在車上撫摸她乳房的情景,那個時候,她只有緊張和激動,根本來不及體驗,現在想起,不知為何心中隱隱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來。

劉曉妮又有點害怕這種感覺,急忙忙關掉了熱水,用浴巾隨便擦干身體,走了出來。外面就是洗漱臺,鏡子映出她的身體。劉曉妮又在鏡前停住了,女兒在家時,她洗完澡一般是穿著睡衣走出來。女兒走后,她試了幾次,故意用浴巾半遮半掩地走出來,在老公面前晃動幾下,但是老公視而不見,一點反應也沒有。幾十年的家庭生活,為什么夫妻再也無法回到過去熱戀時的狀態,雖然大家心里明白這可能是個必然,但是這真是很奇怪的。從女兒幾歲開始,老公就再也很少去搓揉和親吻她的乳房。劉曉妮曾經十分喜歡老公用力甚至是有點惡狠狠地搓揉她的乳房,她似乎也告訴過老公,但是,在后來的生活中,老公是忘記了,還是根本就沒有了那個浪漫?

劉曉妮心緒很亂,就這么祼著身子上床。躺下之后,她又想到,已經有多少年了,她從來沒這么祼著睡過?整夜,劉曉妮都沒睡好,斷斷續續地做夢。夢見那條溪,夢見那片樟樹林,夢見穿著紅色運動衫的李齊霄。當然,劉曉妮居然也夢見了老公,老公和她坐在沙發上,突然緊抱著她,褪去她的睡衣睡褲,在沙發上和她親熱。

老公打來電話時,劉曉妮夢醒了。

天哪,老公有感應?劉曉妮故意帶著睡意,柔聲地喂了一聲。

老公在電話里很小心地說,你剛起?跟你說一下,許久沒回來了,這次順帶走走看了一些親戚,他們一定要我多留一天,聚一下,盛情難卻,單位那邊我請假補休。

劉曉妮聽后不知為何非常失望,昨夜夢中對老公的一點柔情一下無影無蹤,心境跌回到了平時的狀態,冷淡地說道,那你就待吧,順便去金坑看看我父母。

老公連說好好,怕劉曉妮翻悔似的,就把電話掛了。

出去就如放風!劉曉妮輕嘆了一口氣,同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怎么會莫名其妙地就那么隨口的讓老公多留一天?是為了能好好地見李齊霄?想到了李齊霄,劉曉妮又想到了昨晚李齊霄的摟抱、親吻和撫摸,心里油然升起一股隱隱的騷動,這種騷動有點撓心,似激動,似沖動,像渴望,像等待,反正多種滋味混雜,還帶著失心般的慌亂,已是多年都沒有的。

劉曉妮急急起身洗漱完,打開了衣柜。今天應該穿什么呢?站在衣柜前,劉曉妮才感到這些年太少購買衣服了,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是比較過氣的舊款。既然都是舊款,劉曉妮決定挑一套簡單一點的。

劉曉妮選擇了一件淺灰色的連身裙,再選了一件淺黃色的便西罩在外面,站在鏡子前,劉曉妮自我感覺不錯,這么簡單的著裝,樸素合體。劉曉妮又松開頭發,讓頭發披肩,天哪,她感到自己此時變得年輕了許多。

劉曉妮看了看時間,已快10點了。怎么,今天李齊霄不著急了,現在還沒來電話?劉曉妮坐在沙發上,心里有點急起來。

劉曉妮想給李齊霄掛個電話過去,但想想會不會太主動了。因此,又把手機放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劉曉妮覺得連家里的小鬧鐘“嘀嗒”的聲音都走得有點急。終于,劉曉妮忍不住了,把電話掛了出去。

那首《致愛麗絲》沒響兩聲,李齊霄就接電話了。

劉曉妮盡量用很平和的語氣說,齊霄,你起床了沒有?

李齊霄說,我八點半就開車到了紫云賓館門口等著,怕你不便就一直在這里等你的電話!

什么?劉曉妮整個有點蒙了,你八點半就過來等了?

劉曉妮立即起身走出家門,邊走邊說道,你發個短信也好呀!

李齊霄說,我沒事,本來就是來看看你,已經很打擾你了,在你這邊等著沒關系!

劉曉妮不知再說什么好。

劉曉妮住的小區就在紫云賓館隔壁,出小區大門,轉進一條小巷,到了巷口,劉曉妮就看到了李齊霄的那部奔馳。劉曉妮走過去,快到車前,李齊霄從車上下來,幫劉曉妮拉開了車門,劉曉妮坐進了車里。

劉曉妮決定這個時候告訴李齊霄,她實際上就在延平市。

劉曉妮說,齊霄,我其實就住在這附近,并不在國外。

劉曉妮等待著李齊霄吃驚的反應。

李齊霄十分淡然地說,我猜到了。

你猜到了?結果是劉曉妮吃了一驚。

是呀,你是因為不想見我。李齊霄說。

劉曉妮有點不好意思說,那人是我女兒,在北京上大學。你居然猜到啦?

李齊霄這才笑了笑說,你女兒打電話給我時,那手機顯示的地址是北京。她聲音一聽就很年輕,講話口氣比較稚嫩,我不知怎么的,一下就感覺到她可能是你女兒。你讓女兒從北京打電話給我,無非是不想見我,但又有點糾結我會一直尋找下去。不想見面,又讓我不再去尋找你,最好的理由就是移居國外。但是,你不知道現在出國也很方便?

說到這里,李齊霄得意地看了一眼劉曉妮。劉曉妮回了李齊霄一眼說,你真這么猜?有點神!

李齊霄繼續說下去,我發了那個短信給你女兒,我知道她如果真是你女兒,就一定會把短信轉給你,而你會怕我真去北京找你女兒,就一定會給我電話或見我!后來,你電話打過來時,手機地址顯示是延平市,你老家鐵城是歸延平市管轄,女兒又在北京讀大學,基本可以肯定你不可能在國外。還有,就是你是用身份證幫我辦酒店入住,如果你已移民國外,你怎么還會有國內身份證呢?你應該是用護照!

李齊霄分析得頭頭是道。

劉曉妮啞然,現在的李齊霄已不是過去的李齊霄了,突然有些陌生了。不過,都不是中學生了,大家為了生活,加上生命的成長,都讓人心智必須成熟。想到這里,劉曉妮又有點釋然。

李齊霄用手摁下了車上的音響按鈕,車里響起了《趁你還年輕》。

趁你還不需要翻來覆去考慮又考慮,趁你還不知道為什么嘆氣,趁你還沒學會裝模作樣證明你自己,你想什么什么就是你……

一聽這歌,劉曉妮一下返回到過去,雖然頭腦里明確的東西都沒有,然而心一下百感交集,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磥?,人的心反應比腦快。這是劉曉妮與李齊霄分別時他們共同最后唱的歌。淚水流出時,劉曉妮的腦海中才慢慢呈現出當時的場景。

高一學期結束時離校那天的上午,劉曉妮和李齊霄在樟樹林里相見。想到長長的暑期,劉曉妮心里有些離愁,但是不好意思說出。偏偏李齊霄在這個時候又告訴劉曉妮,他可能不會再回沿山中學了,他父親已經幫他聯系好了假期進入縣里少體校集訓,如果順利,他就留在少體校,這樣文化課就可以在縣一中上。

劉曉妮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李齊霄遲早會離開這所學校,遲早他們會分開的,她是個農村里的人,而李齊霄是城里的人,他們之間有著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只是,現在分別終于來臨了,還來得這么快,她心中的難過真說不出來。

劉曉妮一句話都沒說,把臉扭到一邊,看著遠處的河流和田野。那天,陽光燦爛,天地之間亮晃晃的,遠處的群山輪廓清晰,靜默綿延。

李齊霄默默地撥動吉他琴弦,唱起了《趁你還年輕》。

這首歌李齊霄第一次彈唱時,劉曉妮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為了學會這首歌,劉曉妮讓李齊霄唱一句,她記一句,把整個歌詞記下來。

李齊霄彈唱完后,劉曉妮馬上就說,再彈一遍,我唱。

李齊霄說,一起唱!

兩人齊聲唱起:……也許你不相信,你也許沒留意,有多少人羨慕你年輕,這世界屬于你,只因為你年輕,你可得要抓得緊,回頭不容易……

唱完之后,李齊霄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塊黃色的石頭,遞給劉曉妮說,這是我在我爸的一個箱子里拿的。我爸去過很多地方,經常會帶些石頭回來,他集了不少各地漂亮的奇石,都用紙包好,有些還會抹上豬油,然后放在箱子里,好寶貝呢,我拿了一塊最小的,送給你做個紀念!

劉曉妮用雙手接了過來,放在右掌上一看,石頭有一個雞蛋大小,通體土黃色,光滑細膩,上面刻有幾個根本認不出來的字,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的光雖不耀眼,但晶瑩溫潤,讓人越看越美。

這是什么石頭?劉曉妮十分喜歡,上面是什么字?

李齊霄搖著頭說,不知道,我爸從來不給我看他的石頭,那些石頭都是他的心肝。我也不明白,不就是些石頭。反正他有那么多石頭,我看這塊最小了,就把它拿來了。你就叫它齊霄寶石吧,留個紀念!

難聽死了!劉曉妮笑起來。叫它童話之石!劉曉妮脫口而出,你看,它像童話那么簡單質樸純粹,但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美麗。

你喜歡就好。李齊霄神情有些黯然地說,我要走了,不然趕班車來不及了。我會給你寫信的,希望你收到信后,能給我回信!

嗯。劉曉妮緊握住那塊石頭,不讓自己眼淚流出。

李齊霄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轉身走了。

劉曉妮真希望李齊霄能夠擁抱一下自己,看著李齊霄走遠了,劉曉妮大聲哭了出來。

那是劉曉妮有生以來最傷心之哭,淚水如同小溪般止不住地流出。劉曉妮隱約有種感覺,她也許再也見不到李齊霄了,這個比父母對自己更加關心體貼愛護的男孩,他不會屬于自己,不會屬于這個鄉下。

學校開學后,劉曉妮急急回到學校,等待看到李齊霄的來信。但是,李齊霄沒有來信,劉曉妮給李齊霄寫了幾封信,但她不知往哪里寄。

從此,劉曉妮再也沒有李齊霄的音訊。

劉曉妮曾經多次來到溪邊的樟樹林,希望李齊霄如童話般地出現。然而,生活畢竟才是真實的,劉曉妮并沒有等到李齊霄……

車到舒美達大酒店時,《趁你還年輕》正好唱完。

劉曉妮從車上下來時,表面仍然沉靜。這也是生活的磨煉,輕易不讓人看穿自己。

劉曉妮問,怎么,到酒店,去你房間?

你覺得在外面你方便嗎?再說,現在城市有合適我們好好聊天的地方嗎?李齊霄問。李齊霄今天穿著一件花格子襯衫,一條背帶褲,走出來確實比較顯眼,惹人注意。

這個理由真很充分。延平市是個小山城,沒有咖啡屋和酒吧,與一個這么招揺的男人走在路上,被人看到也不好。劉曉妮不反對了,只是說,也是,我平常很少在外,真不知道這里哪里可去!

劉曉妮在酒店門口下車,然后走到電梯口等著,心中涌上一點說不出的緊張和不安。

李齊霄很快停好車進了酒店,兩人一起上了電梯。

李齊霄住在26層的一個豪華套間,一進門,連房卡都沒插進取電盒,李齊霄就轉身一把抱住了劉曉妮,同時把門關上。

劉曉妮嘴里低聲喊道,不行,說好的,齊霄,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李齊霄沒有理會,只是把劉曉妮更緊地摟住。劉曉妮沒有推開李齊霄,反而不知不覺地把雙手搭在李齊霄的肩頭上,這一舉動明顯鼓勵了李齊霄,李齊霄嘴唇貼了上來,舌頭伸進了劉曉妮的嘴里,頂著劉曉妮的舌尖。

劉曉妮也把李齊霄緊緊抱住。

自從有女兒后,劉曉妮就和老公分開住了。當時,劉曉妮沒多想,覺得床太小,一家人擠在一張床上,怕不小心壓到女兒或把女兒擠下床。誰知,這一分開睡,就這么延續下來了。剛開始,老公有時晚上憋不住,會輕輕地推開門進房來,用手碰碰她說,到我房間里去。劉曉妮開頭總是很快起身,跟著老公到他房里。完事后,她會在老公床上賴著睡一會兒,等醒過來再回到自己房間。但大約在女兒剛上幼兒園后不久,一天晚上,老公又推開門來碰她,她輕身起床到了老公房間,與老公親熱到一半,突然女兒在房里大喊媽媽,大哭起來。劉曉妮聽到女兒喊聲哭聲,完全是本能地一把推開老公,披著一條毛毯,沖到自己房間。原來,女兒被尿憋醒,一看身邊沒了媽媽,嚇得大哭起來。劉曉妮抱著女兒哄著,女兒一直重復說,媽媽偷跑,不要媽媽偷跑。劉曉妮只好給女兒說,媽媽沒偷跑,媽媽口渴去廚房喝水。女兒說不要媽媽睡覺喝水,劉曉妮說好好,以后媽媽再也不喝。那晚上,劉曉妮抱著女兒哄了好久,才把她哄睡著。女兒睡去后,老公意猶未盡地又進房來,此時不知為何,劉曉妮一點也沒興趣,加上又被女兒緊緊抱著,她就對老公說,我困了,你也去睡。老公有點不高興地走了。從這次后,劉曉妮每次到老公房間里去,心里總放不下女兒,完事后,也不再有逗留。女兒開始上學懂事了,劉曉妮更是提心吊膽,久而久之,經常不在狀態。有一次,女兒有點小感冒,老公又來纏她,劉曉妮這邊又不好拒絕老公,那邊又怕女兒醒來,就給老公說你快點。老公沒應她,劉曉妮又說你快點!老公這下生氣了,突然停住,從她身上掉了下來,幾乎是吼道,你是我老婆,你催我,什么意思?我怎么現在每次感覺,都跟吃快餐似的。劉曉妮當時覺得必須鎮住老公,就坐起身來說,你喊什么?你好意思跟女兒爭?那個快餐你去吃過?老公欲言又無語,兩人不歡而散。從這次后,老公與她親熱也開始沒有什么前奏,更無后繼。女兒大了后,劉曉妮有一陣子也想過,應該讓女兒獨自睡了,她應該和老公睡在一起,不然以后真的關系會冷淡下來,至少親密度會受到嚴重影響。但是劉曉妮同女兒商量的話才說到一半,女兒就高聲哭鬧起來,我不要,我害怕,有怪物!堅決不肯。見女兒如此,劉曉妮也就作罷。劉曉妮從此也感到,老公明顯越來越少再進她房里來,一個月都不進來一次是常有的事,劉曉妮當時隱約覺得,長此以往,她與老公的感情可能會愈來愈淡薄,但這僅僅是一閃念的擔心,看到女兒,劉曉妮就忘了自己。

在女兒十周歲生日時,正好遇上是個周末。老公帶著劉曉妮和女兒到郊區的一個農莊玩。當晚,為省點錢,一家三口就在農莊里一間客房住下。那天晚上,老公一躺下不久,就呼嚕聲大起,劉曉妮被吵得無法入睡,先后推醒老公三次。那晚,劉曉妮才注意到老公發福了,肚子已隆起,脖子變得粗短了,打起呼嚕是聲大如雷,而且是毫無節奏,忽高忽低,變化多樣,聽了刺耳至極。劉曉妮是在瞬間明白,她可能再也無法同老公同睡在一張床上了,這可能是多年分床而居的結果,她真的不習慣了。那晚,劉曉妮在老公的呼嚕聲中,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女兒越長越大后,劉曉妮就更不好意思往老公房間里去,老公估計也是怕吵了女兒,更是很少很少進房來。一直到了女兒去外地讀書后,有天晚上,老公終于又進了劉曉妮的房間。女兒不在身邊了,劉曉妮心完全放松下來了,對老公的來到心中油然而起一種纏綿之情。誰知老公沒有二話,直截了當,如唱卡拉OK,自顧自地,快快了事,然后起身想走。劉曉妮用手拉住老公說,今晚你就在這里睡吧。老公沒吭氣,幾乎是沒幾秒鐘就呼呼大睡而去。劉曉妮感到不夠,感到不滿意,感到煩躁,很快再感到憤怒,越想越生氣,一腳踢向老公說,你那呼嚕嚇死人了,回到你自己房間去!老公被踢醒,聽了劉曉妮的話就起身,用有點惱怒的眼光邊斜視著劉曉妮,邊走出房間,用力把門摔上。從此,老公再也沒進過劉曉妮的房間里來,兩人就這么僵著了。

劉曉妮后來也有點后悔,有時半夜醒來,一翻身感到身邊空蕩蕩的,挺想跑到老公房間里去,但又放不下面子,覺得應該是老公來她房間才對,就強忍住。有個晚上,劉曉妮都走出房間來到老公房門前了,然而,她最終沒走進去,她心里躥起一把怒火,媽的,憑什么是我來找你呢?她又生氣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一夜無眠。

劉曉妮想著想著,什么時候,外衣被李齊霄脫去,什么時候連衣裙也被李齊霄脫去,都不知道了。劉曉妮感到乳頭被李齊霄的嘴輕輕地啃咬,一陣陣無比舒服的麻癢如過電一般刺激著全身。李齊霄把劉曉妮推到了床上,劉曉妮無力做任何反抗,閉上雙眼。李齊霄開始扯下劉曉妮的短褲,劉曉妮掙扎了一下,用雙手護住下身,嘴里說,不行,不行,這不安全。

李齊霄沒有停下來,嘴里說,你放心,酒店里都有備著,就在床頭柜上。

劉曉妮這時才看到床頭柜上放著個小的硬塑盒,上面放著好幾種做那事的用品,貼了個條子,上面寫著有償使用,就說,你這也是早有預謀。一邊說著,一邊在李齊霄的搓揉和狂吻下,有意無意地放松了下來。

李齊霄身體撲了上來,舌頭在劉曉妮的身體上游走,一種新奇的快感讓劉曉妮眩暈,嘴里不由發出了呻吟之聲。李齊霄的手掰開了劉曉妮的手,不知是力量太大,還是劉曉妮已放棄了抗拒,李齊霄順利地進入了劉曉妮軟綿綿的身體里。

李齊霄做得很瘋狂,劉曉妮感到李齊霄有一種恨不能吞下她的力量,那是她與老公做愛時無法體驗到的,似乎也是心里一直渴望的。

劉曉妮迷醉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齊霄喊了一聲,停了下來,趴在劉曉妮的身上一動不動。房間里十分安靜,劉曉妮也滿意地回歸平靜。劉曉妮幽幽地在李齊霄的耳邊說,你是一直記著我,就想了結今天這個占有的愿望?

李齊霄動也沒動,含混地問,什么意思?

劉曉妮說,你不是這些年到處找我,我想不出你還有什么其他理由。

李齊霄從劉曉妮身上翻身下來說,我找你是一直想到你,見到你后,我就無法控制!

劉曉妮心中掠過一陣感動,側身把頭枕到李齊霄的手臂上,說道,這么多年了,你真的一直地無法忘記我們的過去?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小,做同學也就不到一年!

李齊霄用手輕撫著劉曉妮的身子說,有時,一秒的事情會一生記憶;而有時,一輩子的事情不想有一秒的留存?,F在,你應該懂得。

劉曉妮有點想哭,一個男人記著自己三十多年,這種至情至性,在今天的生活中,真是有多少不容易。相比較,自己呢,早就把他深埋在平凡的生活里,把他選擇性地封存和遺忘掉了。如果不是這個男人的執著,那么,這一輩子她永遠都不會再喚醒。好在今天又相見相遇激發出來了,她也補償了他。

你變了,又好像沒有變。劉曉妮邊說,邊用手緊摟著李齊霄。

李齊霄也緊摟著劉曉妮,你記得我們最后分離的時候嗎?那天,我就想抱你,想親你。但是那個時候真沒勇氣和膽量。

劉曉妮輕笑了,那你現在為什么就有勇氣和膽量啦?

李齊霄說,現在我們都是過來人,都成熟了,也知道把握。接聽你電話的那一瞬,我就強烈感到,你的心里還保存著我們那時的能量場,這就是記憶依托存在的地方,從這里我們就可以重新銜接上過去。

你真跟過去不一樣了!劉曉妮嘆了口氣,其實,你那天如果抱我和吻我,我都不會拒絕,那個時候,我整個人都想給你,就是怕你離開了就忘記了我!

李齊霄笑起來說,那時,那時哪敢,哪會知道你的心思,我連你的手都不敢碰一下!

劉曉妮笑出聲來,那你今天呢?你怎么敢這么大膽?

李齊霄嘿嘿了一下,活到現在,才知道人呀,有太多的后悔,都是在不斷的后悔之中度過的,等明白了,其實也錯過了。時間是舉世名醫,而人生不過是一副后悔劑而已。

劉曉妮聽呆了,現在的李齊霄怎么成了這么文化的人,你快成哲學家了!

李齊霄很得意,不好意思,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這幾年真還出過一本書。

出書?你過去連作文都求我幫你寫呢!劉曉妮有點不相信。

我帶了一本來給你!李齊霄坐起身,伸手拿過了放在床邊沙發上的黑色真皮軟包,放在床上,拉開拉鏈,從里面拿出一本書,遞給了劉曉妮。

劉曉妮接了過來,一看,裝幀精致,書名叫“寶石與人生”。

李齊霄在包里邊掏著邊說,我找下筆簽字給你。掏了半天,似乎沒找到筆,就把整個包翻倒過來,一個黑色的皮夾掉了出來,李齊霄像一時想起,打開了皮夾說,哦,我還欠你1000元酒店押金,現在還你。

李齊霄從皮夾里數錢時,劉曉妮一抬眼,就看到了翻開的皮夾里,在表面的左邊小夾層里,夾著一張身份證,透明的硬塑薄膜很清晰地顯示出來,那張身份證上的照片就是李齊霄。

劉曉妮如觸電般移開了眼睛,裝著翻看書的樣子。但是,心里浮上了被騙的感覺,李齊霄不是說忘了帶身份證嗎?可明明在錢夾里。

李齊霄沒注意到劉曉妮的變化,點好了1000元遞給了劉曉妮,劉曉妮接了過來,心里想著,李齊霄為什么要說忘了帶身份證?是為了立即見面,故意以此為借口把自己騙到酒店來?

李齊霄找到了包里的筆,簽上了“曉妮正之”和大名,把書遞給了劉曉妮。

扉頁上李齊霄的簽名龍飛鳳舞,顯然經過簽字設計。但是“曉妮正之”四個字卻寫得歪歪扭扭,仍然是李齊霄在學校時的字跡。

劉曉妮的情緒落了下來,她忍住不表露出來,只說我去沖洗一下,起身進了衛生間。關上衛生間的門,劉曉妮把淋浴噴頭開到最大,讓水嘩嘩地流出聲響。站在水中,想到了女兒電話中的提醒,劉曉妮懊惱之情油然升起,怎么會如此忘情和放任?怎么能這樣?劉曉妮又想到了老公,悔意更加強烈地襲來,心如被鉛壓著沉重,原來背叛也如此容易!

劉曉妮有些不想出去了。

衛生間門沒扣上,李齊霄進來了,想摟住劉曉妮一起沖水。

感覺退去了,劉曉妮用手擋住李齊霄的摟抱,淡淡地說,我要出去了。沒理會李齊霄就先出了衛生間,擦干身子,迅速穿上了衣服。

李齊霄此時感到劉曉妮態度有些變化,也快速沖洗一下走了出來,穿好衣褲,然后問,你怎么啦?

劉曉妮突然十分難過起來說,我真不知道今天會這樣,怎么能這樣!

劉曉妮抑制不住,哭了出來。

李齊霄拍著劉曉妮的肩膀說,今天我們穿越到了從前,這是一次愛的穿越!

真有穿越?真能穿越嗎?然后呢?你仍然回到你的省城,我仍然在這里。劉曉妮說。

李齊霄說,重溫過去,這只有人才能做到,這是人生和人的生命獨有的美好!

也是。話可以這么說,但現實呢?人還是有太多的責任和制約。

劉曉妮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可能無所謂,但我是一個普通人,是人妻和人母,這點改變得了嗎?這點能穿越嗎?這不是人的美好嗎?

李齊霄有些驚異地看著劉曉妮,哈哈干笑了一聲,你怎么也開始智慧起來?

劉曉妮說,是你啟發的。

李齊霄說,是嗎?這次來,我還想請你一起去一趟樟樹林,我們一起再回到過去一下行嗎?

再回樟樹林?劉曉妮一下想到了老公就在鐵城,萬一碰上了呢,面露猶豫。

李齊霄不等劉曉妮回答,伸手摟住劉曉妮,貼著劉曉妮的耳朵說,我們可以把車直接開到沿山中學那邊,不會讓人看到,舊地重游,也許會感受和領悟更多的。

李齊霄說話時,嘴里呼出的熱氣直吹劉曉妮的耳根,非常撩人,讓劉曉妮感到非常溫暖和舒服。

此時,無法拒絕。劉曉妮遲疑了一下,那今晚能趕回嗎?

劉曉妮想到老公明天要回來。

我算過了,為了找你,我也走過幾趟,走高速,可以直接到沿山,大約一個半小時就能到,晚上要趕回來,你會辛苦一點。

好吧。是你開車辛苦,晚上必須趕回?,F在就走!劉曉妮說。離開沿山中學之后,她再也沒回到樟樹林過,如今李齊霄提起,她真的突然感到想再去看看。

與你同行,我怎么會辛苦,求之不得!李齊霄輕輕地吻了一下劉曉妮。

路上,劉曉妮坐在車里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直到李齊霄的手機鈴聲響起,劉曉妮被驚醒過來。

睜開眼的劉曉妮看到李齊霄拿起手機看了一下來電號碼,然而把手機放下,沒有接聽。手機響了一會兒就停了,然后鈴聲又響起。

你接聽吧,沒關系!劉曉妮想李齊霄不接是不是怕自己坐在身邊不便,就說。

我開車時從來不接手機,沒關系,等到了前面服務區,我再回過去。李齊霄笑了笑說,一個生意上的朋友而已。

也是,開車接電話不安全。劉曉妮說道。

手機停下又響起,劉曉妮看了李齊霄一下說,這么打下去也很吵,要不你停到邊上接一下吧。

好好。李齊霄把車停到了應急通道上的一個臨時停車處,車打著雙閃,拿起手機,開門下車接聽電話了。

劉曉妮坐在車內,十分無聊,就打量起車來??吹搅嗣媲坝幸粋€抽屜,就用手拉開,想找找里面有沒有碟片,放點音樂,一來以示自己根本沒去聽李齊霄的電話,二來增加點氛圍。拉開之后,劉曉妮一眼就看到里面放著一份《汽車租賃合同》,甲方是榕城汽車租車有限公司,乙方簽著李齊霄那設計過的龍飛鳳舞的簽名。

原來這輛車是租來的!

劉曉妮一下有點無意間看到了別人隱私的愧疚感,立即就把抽屜關上。但想了想,又有點好奇,看看,李齊霄在不遠處接聽電話,手不知在比畫什么,情緒有點激動和惱怒,就又打開,把那份合同拿了出來,迅速看了一遍。上面寫得很清楚,租用時間是到明天,前后三天時間,地點是到延平市,每天租金是5000元,每公里油耗按12公升97號汽油每天的牌價計算,汽油、高速公路等過路過橋及停車費等自理,如有違章等相關費用自付,押金兩萬元。

劉曉妮的心情一下有點沉下來。但想想,李齊霄如今這么愛面子,為找自己可以說是想盡了一切辦法,租部好車來見自己,也可以正面來理解,心情又有點好起來。

這些男同學,這些男人!想想,老公這次去同學集會,向自己多要幾百塊錢,實在不過分!干嗎跟他生那么大的氣!

李齊霄開門上車了,對著劉曉妮干笑了一下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這生意場,真是讓人煩透了!

劉曉妮看得出李齊霄的笑是裝出來的,理解地說,沒關系,做每個行當都有別人不知道的苦衷,大家現在都不容易!

李齊霄發動了汽車,車子繼續在高速上快速跑起來。

不一會兒,李齊霄手機又響起來,李齊霄看了一下電話,似乎想接又有些顧忌,不接又挺為難。最后,看了一眼劉曉妮,接了起來。

雖然科學很發達,但手機設計還是有缺陷,聽筒聲音很大,劉曉妮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通話就如在耳邊,想不聽都不行。

老公,你回來沒有呀,都兩天了,怪想你的!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只要不是呆子,都知道,這種電話一般都不會是正常夫妻之間的電話。

李齊霄哦哦了幾聲說,我在談事情,談完后打給你。

天天都說談事情,我看你是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吧!哼哼!

電話掛了。劉曉妮臉色一下蒼白起來,突然感到,自己怎么就這么愚蠢,與李齊霄分別了這么多年,對他情況一無所知,怎么就憑著年少時的回憶和感覺,憑著一時沖動,一下就與他進入了一個不應該有的狀態呢?!

李齊霄顯然發現了劉曉妮的變化,急忙解釋說,這些年,我的生活出了點問題,我離婚好些年了,一直是在單身狀態,這個是最近談的女朋友,太小了,不懂事,整天黏著我,怕我在外面有人,如果不接她電話,她就會認為我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回去后會讓我解釋半天,會跟我吵,跟我鬧,現在的女孩大多如此,實在是夠嗆!所以,不是不尊重你,實在沒時間也不好意思向你說說我的生活。

劉曉妮不知怎么回答,心里如堵著一塊石頭一般。李齊霄說的是真是假,根本無法去分辨,再說自己有權去了解和過問這些嗎?事到如今,只能怪自己過于唐突了!

李齊霄接著說,其實我這次來,是想向你說明一件事。

什么事情?劉曉妮問。

就是我們分別后,為什么我沒給你去信。雖然你沒問,但我想應該告訴你。李齊霄說。

別再說這些了,現在我真不想聽!劉曉妮有點煩躁。

但那是我對你唯一的失信,不告訴你,我會永遠不安的!李齊霄說。

你不會接下去再告訴我,你這次來找我,是為了了結這個失信吧?劉曉妮說。

不,只是見到你,我感到應該向你說明一下!李齊霄不管劉曉妮聽不聽,自顧自地說下去,那年回到縣城,我的生活發生了重大變故,我爸到一個閩北深山去做野外考察,誰知遇到山洪暴發,山體滑坡,把他坐的車子推進了路邊的河里。我爸就再也沒回來,至今都還沒有找到他,連他最后一面我都見不到,他什么話都來不及留給我,就這么突然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我媽來把我接回了省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整天想著我爸為什么就這么沒了。我連讀書都沒心思,上不了學,后來只好輟學在家里,也沒有去考大學,就這么混著過日子。我媽差點還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呢。剛開始,曾經想給你寫信,非常想念你。但是筆拿在手上,不知說什么好。告訴你我爸沒了,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告訴你,我很痛苦?我不知道怎么解脫出來?我堅決不信我爸走了?一直想去深山里找他?記得每次在紙上,我就是寫五個字,我爸不見了!然后什么也寫不下去了。

李齊霄說到這,停了下來。

原來是這樣!劉曉妮聽進去了,心里又有點柔軟起來。

李齊霄見劉曉妮面部有些轉暖,有點生硬的身體放松了下來,伸手摟住劉曉妮。

劉曉妮用手堅決拒絕了,你好好開車,不然我就下車。

李齊霄繼續說,在家待了幾年后,我媽見我長大了,我沒有學歷那時根本找不到工作,就拿出了單位給我家的撫恤金和她的全部積蓄,讓我去開個文印店。開頭生意很好,我賺了不少錢,把文印店變成了電腦專賣店,后來電腦生意不好做,我看卡拉OK很流行,就跟幾個朋友合開了一家,沒想到這次虧大了,我主要負責音樂音響技術方面等,我的合伙人他們負責經營。但沒想到為了賺錢,他們讓小姐在包廂里搞七搞八,卡拉OK廳被公安查封了,我的那幾個合伙人全被抓了,當時向銀行的借款,法院判定所有的債務由我來背,因為他們在牢里根本沒有償還能力。我怕也進去,就認了,因此欠了很多的錢。那些年,風風雨雨的,我為了生存拼命,老實說,我很少想到你。但是,這兩年,是不是老了,人家說老的表現就是愛回憶往事,是越靠近的事越記不住,越遠的事就如在眼前,我經常想起你,所以想方設法找你。

劉曉妮覺得李齊霄說的這些可信,心情又回轉過來一些說,你這么登報找我,不怕被人笑話?還好沒人知道我過去叫劉一妹,不然,我怎么給人家說!

李齊霄有些恍然大悟,你后來改名啦?難怪我一直找不到你!

劉曉妮幽幽地說,沒多少人知道我曾叫劉一妹,你當然找不到!

李齊霄感嘆道,難怪,難怪!我就奇怪如今傳媒這么發達,怎么如此找你,會沒你的音訊。我什么情況都想過了,就是沒想到你改名了。說到這,李齊霄突然問,一妹,你還記得我曾送你的那塊石頭嗎?

童話之石?劉曉妮脫口而出。

對對,童話之石,你還記得,現在那塊石頭還保留著嗎?李齊霄有些激動,充滿期待。

我……劉曉妮正想說出,但突然清醒地想到,與李齊霄必須有個了斷,不能讓他再心有幻想,而自己也不應該再與他糾纏下去,大家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重拾舊夢毫無意義。此時是個很好機會,應該讓他心死,應該給他些暗示。話鋒一轉,我離開沿山中學時,把它扔了!

什么?李齊霄顯得有些驚愕,失望,差點把剎車給踩了,連說幾遍,不會吧?你真的把它扔了?真扔了?

劉曉妮被嚇了一大跳說,你好好開車,不就一塊石頭嗎?你走后什么消息都沒有,高二畢業離校時,我去了那片樟樹林,那天,我想了很多,我也哭了很久,我就把你幫我照的那些相片全撕了,扔進了河里,我想這輩子,我們再也不可能見面了,想著想著,就把那童話之石也扔到了河里去了。

你把它扔到那條河里去?……李齊霄反應十分異常,他又在應急通道上停下了車,然后打開車門,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拿出一個金屬的打火機點燃,深吸一口,靠在車身上緩緩吐出,頹然地說,怎么會是這樣?如受到很大打擊似的。

劉曉妮看到李齊霄點煙時,手都微微發抖,有些弄不明白李齊霄為何瞬間變成這樣,不解地問,怎么啦?你當時送給我,并沒有告訴我不能扔呀。再說都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生活和工作也換了幾個地方,怎么可能還留著!

李齊霄又吐出一口濃煙,情緒沮喪地說,我本來以為你一定會留下的!

我為什么會留著?劉曉妮更奇怪了,現在都什么年代了,時間也過了多久,我們都快是老人家了,你把我想得太浪漫了吧?

李齊霄猛地吸著煙,眼睛看著前方。不,我不是想你浪漫,那塊童話之石是我爸爸生前之物。我偷出來給你后,我爸過了一段時間才發現了,他在家到處翻找,并非常嚴厲地問我有沒有拿。我看他那樣子,當然死說沒有。我爸說,那塊石頭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最關鍵的是他請了省城當時一位很著名的雕刻大師,在上面用大篆刻有上善若水四個字,很寶貴,很重要??次野职帜墙辜彪y過的樣子,我當時很害怕。我爸爸走后,我感到這是我唯一騙我爸爸的一次,實在對不起他,只要一想到我爸爸,我就會想到這塊石頭,心里充滿了不安和愧疚。我本來想如果你還留著,我希望你能還給我,讓我既能了結一個心事,又留著一個對爸爸的紀念。

聽李齊霄如此一說,劉曉妮又有點后悔,何苦騙他呢?不過,劉曉妮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李齊霄如今已變得有點復雜了,如此尋找自己,會僅僅是為了拾回過去這么單純的動因嗎?他會僅僅就是為他爸爸要回這個石頭?!

想到這,又想到剛才路上李齊霄接聽那個女人的惡心電話,劉曉妮無法克制心中的不解和不爽,決定再試探一下李齊霄,就說,我不知道這塊石頭對你還有這層意義,如果這次你是沖著你爸的這塊石頭來,只能讓你失望了。

不,不。李齊霄急忙辯解,我只是順便問問。說到這,李齊霄又再次問,你真的把那童話之石扔了?

扔了,真的扔了!劉曉妮很肯定地說。

李齊霄用手彈去了煙頭,一下變得冷冰冰地說,那我們不去樟樹林了,去已經沒有意義了!下面一個高速口,我們就掉頭,回延平吧!

什么?劉曉妮簡直不敢相信,你什么意思?去樟樹林,你是為了這塊石頭?

也算是吧,我原先認為,你一定會一直保留著這塊石頭,也許把它放在你金坑老家的,既然你把它扔了,我替我爸找回的愿望也落空了,那么再去樟樹林,不過是徒增悲傷而已,不去也罷!

你!一股燃燒著的怒氣躥上了劉曉妮的心里,李齊霄,你簡直是……太過分了。劉曉妮本想罵出不是東西,但是憑什么罵呢?所以臨時改口。

李齊霄有點無所謂了,上了車,繼續開動汽車。到了下個出口,李齊霄真的出口掉頭,把車開往延平方向。

淚水從劉曉妮眼中溢出,整個是自取其辱。

李齊霄長嘆了一口氣說,你也別難過了,我沒有時間,我們不是都活得很現實嗎?我知道,在我接了那個女人電話時,你在心里肯定決定了,不會再理我了!

既然知道了,為什么要這樣來傷害我?是傷害,你知道嗎?劉曉妮質問道。

你真不知道那是塊寶石嗎?李齊霄冷不丁地說,接著又說,這次見了你,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個以家為全部生活的人,以你對社會接觸度和你這個層次的生活見識,你確實不會知道,那塊石頭是塊寶石,你對我也不會說謊,你應該是把它扔了!

淚水突然間沒了,劉曉妮驚訝無比地說,什么什么,那塊童話之石真是寶石?

李齊霄眼睛都沒看劉曉妮,直盯著路的前方說,實話告訴你,當年,我怕我爸打我,所以拒不承認拿了那塊石頭。我爸也沒辦法,因為他放石頭的幾個箱子,從來都是鎖著的,他不知道我從一個同學那里學會了用回形針開鎖。我爸走了之后,在整理他東西時,那幾箱石頭還差點被我媽拿去給我爸的單位,是我看了那些石頭太漂亮了,想留做紀念,堅決要留下,那幾箱石頭才被運回了省城,一直放在我省城家里的雜物間里。我欠債之后,為了躲債,東躲西藏。有天,我偶然來到一家大城市的首飾店閑逛,發現店鋪里賣的一些石頭,居然和我爸箱子里的石頭有點相似,我看了那些石頭的標價,心里非常激動,立即回來,拿了幾塊去找人看看,人家告訴我,那幾塊全是寶貝。我將信將疑,挑了幾塊又來到那座大城市,直接找到那家店鋪,那是個私營的大老板,眼都看直了,全都收了,我居然賣了好多錢,一下就還清了欠賬。從此,我干脆就租了個小門面,開了個奇石館。有一天,我到一個大師的店里坐,跟他學點鑒別方面的知識,他讓我看了他收的一些好石頭,其中一塊石頭,那是他的鎮店之寶,是從保險箱里拿出來的,跟我送你的那塊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小些,只有鴿蛋那么大。他告訴我,這是塊老田黃,現在基本沒有了,市值幾百萬,而且還在升值。我整個人呆了!我告訴他說,我曾經見過一塊差不多的,比他的還大些,上面還有一個雕刻大師的篆刻。他聽后不相信,一直問我在哪里見到。我當然沒告訴他,只說是小時候,太久了,記不清了,也不能確定。他說,如果有大師篆刻,一般情況下,絕對是真的。如果是我小時,那更能確定是。因為那時人們還不知道省城的老田黃,那個時候也沒人炒石頭,也沒有市場價,只有真正的圈子里的人和行家,才會玩石。而那時也只有名家,才會在那個上面刻字。

簡直匪夷所思,劉曉妮如同聽天方夜譚。

你別說!劉曉妮至今不知什么寶石,只是上班時女人閑聊,她才知道鉆石、紅寶石、藍寶石之類,根本沒聽過什么老田黃,語氣中透出根本不相信,也根本不屑。

李齊霄見劉曉妮不信,繼續說,如果我沒記錯那塊石頭,如果那塊石頭真是老田黃,還有當時大師的篆刻,那太值錢了,現在它的價格至少上千萬。

上千萬?一塊石頭?劉曉妮無法想象,一臉不解,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然后為了一塊石頭處心積慮地來找我,希望我還保留著,然后你再騙回去?!

隔行如隔山。你沒玩這些你不懂,只有進入了那個境界和層次,你才會明白,我的這些做法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李齊霄悵然無比。

劉曉妮終于明白了一切,也看清了李齊霄的嘴臉?,F在面前的這個男人,與那個河邊身著紅衣的男孩,有天壤之別。

你是從這個時候,因為這塊石頭,因為想著這上千萬元錢,才想到我,才開始尋找我?你找我其實是為了問問我,那塊石頭還是不是保留著?或希望我保留著?然后……再要回去?

劉曉妮說到這里,心如針刺刀剜似的好痛好痛。

李齊霄這時才有點反應過來說,不,也不全是,不只是為了這塊石頭!應該說,尋找你,我還是帶有感情色彩的。他的辯解很無力。

劉曉妮激動地說,那我現在問你,如果這塊石頭我還留著,你真好意思要回去?

這個,這個,不是的。李齊霄的話語有點含混,再說,你不是已把它扔了!

我是說,如果我還留著呢?請你回答!劉曉妮失控地叫喊起來。

這塊石頭,你剛才也知道,它與我爸爸有關,如果你真的留著,我……當然,我……可能會想讓你把它給我,畢竟那是我爸爸生前最重要的東西。不過,我不會讓你白白還我,我會給你些錢的,至少低價收購。李齊霄此時被劉曉妮的憤怒鎮住了。

去你的低價收購!算什么呢?算是贖回?給我錢?多少?劉曉妮眼睛怒睜,直截了當地問。

也可以這么說!只是,希望你不要這么單純理解,這里面有很復雜的東西!我本想看看,如果你真保留著,我會與你商量,我們好好商量。你不能明白,一個玩石的人,見到一塊好石的感覺。李齊霄回答得有些躲閃。

劉曉妮終于忍不住了,大聲喊起來,李齊霄,你太惡心了太可惡了!你為什么來找我?你為什么一開始不直截了當!

一妹,你千萬別這么誤會!我當時想,現在誰不在乎錢,現在人都是認錢不認人,我如果直截給你講,如果你知道這塊石頭的價值,你會把它還給我嗎?李齊霄也把話攤開說,再說,我對你的想念也是有的,也是真的!你也不要輕易否定!

劉曉妮回答不上來,憤怒歸憤怒,但李齊霄的話問到了她從未想過的一個問題,這塊童話之石,現在知道了它的價值,她會歸還李齊霄嗎?

劉曉妮沉默下來了,過了許久才問,李齊霄,你不該這么對我,如果你記錯了呢?如果那只是一塊根本不能賣錢的石頭呢?你還會來找我嗎?

我爸留下的那些石頭,不少也不是寶石,但從地質專業的角度來說,都是非常稀罕的,很有價值的。所以,我想,那塊石頭,我爸生前那么在意,應該不會沒價值!李齊霄說,再說,業內的人都懂得,如果有名家會在上面留下篆刻,在那個時代,它絕對不是一般的石頭。雖然我不知道是哪位名家的篆刻,但是我了解過了,當時我爸不僅是一個高級地質工程師,他同時已經是省里數一數二的金石鑒定專家,只是那時人們對金石鑒定沒有概念和不了解而已。我爸會拿出來給名家刻字的石頭和名家會給我爸刻字的石頭,肯定絕非凡品。

李齊霄,你把我送到延平后,你就離我遠遠的,我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劉曉妮說。

車下了延平高速收費站后,劉曉妮說,停車!

李齊霄靠邊把車停了下來。

劉曉妮推開車門要下車,但李齊霄拉住了劉曉妮,能不能再聽我說一下?

劉曉妮回頭厲聲說,我不想再聽了!

李齊霄說,那你看看。邊說邊從口袋里摸出一份病歷,這是我兒子的病歷,他得了白血病,他現在住在省城的醫院接受治療,據說目前只有臺灣的一家醫院治療這個病是最權威的,只是費用至少要60萬,一年要去幾次,總共合起來要100萬,我現在急需要錢給他治病。

劉曉妮愣住了,完全是無意識地接了過來,抬眼就看到病歷上寫著榕城醫院,病人名叫李辰辰。

劉曉妮把病歷甩給了李齊霄,冷笑地說,100萬,對普通人是個天文數字,對你,你會差100萬?你不是隨便一塊寶石就幾百萬?

李齊霄一臉愁慘地說,一妹,坦白地說,我目前要籌這100萬也不是籌不到,但是,這些年我心太大,在界內收石還有賭石時翻過水,我欠了很多的錢,如今被限高了,我不能乘飛機,不能住高級酒店,不能高消費,最關鍵我不能出境,我要把欠人的錢還了,才能帶著兒子去臺灣治療。所以,萬般無奈才想到了那塊童話之石,才來找你。你能不能看在我兒子病重的份上,再想想,那塊童話之石被你扔到哪里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是有善良之心的人!

劉曉妮根本不信李齊霄的話了,一臉不屑地說,你別再騙我了!

李齊霄說,不信你可上網查看,我已被列入全國的失信人員名單!

劉曉妮鄙視地哼了一聲,下車走了。正好一輛出租車從高速上下來,劉曉妮攔住了出租車,上車走了。

上了出租車后,手機一直響著,劉曉妮知道是李齊霄掛的,不想接聽,索性把手機關了。

進了家門,劉曉妮急急脫去了衣服,跑進了衛生間,把淋浴頭開到最大,讓水沖洗全身。

劉曉妮先用洗浴露洗了兩遍身子,又用香皂再洗了一遍,她要洗去李齊霄留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痕跡。

披著浴巾,劉曉妮走進了臥室,坐在床邊,看著窗外,失魂落魄,獨自發呆。

一切都明白了,李齊霄尋找自己,就是為了那塊石頭!難怪他會那么挖空心思,那么長時間地想盡一切辦法來尋找自己,而她劉曉妮會傻乎乎以為他是為了找回那段年少的時光,為了對自己的念念不忘。

劉曉妮想到了女兒曾在電話里對自己的提醒,女兒才剛剛20歲,居然在這方面比自己更敏感和明白,看來自從有了女兒之后,她把所有的關注和精力全給了孩子,自己卻真的在生活和社會中落伍了。

劉曉妮想給女兒通通電話,就打開了手機,女兒電話幾乎是同時打了過來。

老媽,你怎么了?你從來都沒關過機,今天這大白天我剛才打了你幾次,你都關機,讓我急死了!女兒的話雖然急匆匆的,但讓劉曉妮感到真實的貼心。

哦,沒什么,剛才沒電了。劉曉妮說道,你有事?

老媽,你情緒不對,又和爸爸吵架啦?女兒真敏感至極。

沒有,你爸回老家去了,把我一人丟在家里。劉曉妮應道。

不對,老媽,你絕對有事。你的聲音跟過去不太一樣。如果不是同老爸吵架,那我猜就是與你那個同學有關?女兒說,我剛才給你掛電話,就是我突然想到,你那同學在給我的短信里說,想來北京找我。那么,你如果同他通了電話,手機會顯示你號碼地址,他就可能會采取同樣辦法去延平市找你。我本想提醒你,但是,我猜是不是他到了延平市,又給你發了短信,你現在很煩很糾結?不知如何是好?所以關機了,對不對?

天呀,真是個鬼靈精!劉曉妮對著電話不知怎么回答。

老媽,你真的不要理他。女兒明白劉曉妮的沉默就是意味著默認,接著說,現在什么人都有,我想了很久,真的找不到他如此找你的理由。他如此尋找你,絕對超出同學的因素。但是,為了找個理由找你,他才搞得好像多么懷舊似的。這種人,不是有毛病,就一定是騙子。當然,也有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我好擔心!

生女如此,還有什么可求的?劉曉妮被女兒這么一說,心里痛雖在,但卻有些釋然。這一釋然,就想到了李齊霄說的他被列入失信人員名單的事。就說,你幫老媽做件事,查一下全國失信人員名單上,有沒有李齊霄。我不知道怎么查。

這容易!你等會兒。女兒說,他是老賴呀,老媽,難怪!明白了!

不一會兒,女兒電話打了過來,老媽,是的,有他,他欠了人家很多錢,大約有五百多萬。劉曉妮呆住。

老媽,你怎么啦?女兒在電話里喊道。

沒什么,我知道了。劉曉妮感到心隱隱地痛,說話很無力。

老媽,離他遠點!女兒說。

劉曉妮什么都不想說。

老媽,愛你,再見。女兒說完,懂事地掛了電話。

劉曉妮想起了老公,覺得實在對不起老公,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強烈的內疚感。

劉曉妮掛通了老公的電話。

老公在電話里剛喂一聲,劉曉妮就說,你還在鐵城嗎?

老公說是。

劉曉妮說,我想去,你幫我定一下最快的車次。

老公有點緊張,怎么啦,你不放心我?

干嗎,我不能去嗎?劉曉妮說,你本來不是還邀我去?

老公忙說,好好,我就訂。一會兒電話就打過來說,剛好搶了一張退票,是一個小時后的,你現在必須就動身,我把訂票短信發給你,你憑身份證,按我短信發給你的車次上車,找到車廂按座位坐就可以了。如果有查票,你就把手機里的訂票短信給他看。

劉曉妮說,你要在鐵城車站等我,要來接我!

老公說,好好。

劉曉妮從柜子里隨便拿了幾件換洗衣服,呼呼地出門就往高鐵車站去了。

路上,手機又響了,是李齊霄。劉曉妮接通電話,不等李齊霄說話,就直接說,你別再打了,我不會再接你電話,更不會見你!你說什么都沒用,我也不想聽,別再來打擾我!說完就把手機關了。

劉曉妮是第一次坐高鐵,原先回鐵城,她嫌高鐵票太貴,都是坐普通列車。

只40分鐘,就到了鐵城站,真是方便。當年劉曉妮從延平市回鐵城,可是坐了四個小時火車。同樣都是在鐵軌上跑,生活真是變化很大,只是自己一直沒去適應和改變。劉曉妮心里生出一種感嘆來。一出站門,劉曉妮就看到老公,老公快步迎上來,幫劉曉妮拿下手中的行李說,跟我走,就把劉曉妮帶到停車場,拿后用遙控器打開了一輛小車,讓劉曉妮坐進去。

老公發動了小車,劉曉妮詫異地問,你怎么有車?

老公說,聽說你要來,我侄子很高興,專門把他的車給我,讓我隆重來接你!

劉曉妮說,你侄子還挺有錢的,都買私家車了。

老公說,我那侄子這些年迷上了古玩,開了家古玩店,倒騰些文物、奇石、字畫什么的,好像是賺了點錢。我來鐵城,車票就是他幫我用支付寶支付的,包括你的車票,也是他用手機訂的,用支付寶付的錢!

老公畢竟是老公,他知道劉曉妮肯定會奇怪他什么錢都沒帶,怎么來鐵城的,這明顯是借機告知。

劉曉妮坐在后排,沒吭聲。手機能付錢,她只聽女兒說過,自己搞不清。

老公小聲地說,好不容易回來,等下見到親戚,大家都高高興興,給我點面子好嗎,有什么問題,我們回去再說,如何?

你神經呀,你以為我來問罪的?劉曉妮心里涌上一股悲哀,自己這些年對老公是不是真的太過分了。

我怕我多待一天,你以為又有什么目的,是為了見女同學之類什么的,或又說我有想法什么的,要不說我怕回家!老公說,其實有時真的什么原因、目的都沒有。

劉曉妮真不是滋味。

你這車能不能直接開到沿山去?劉曉妮問。

什么,開到沿山去?老公剎住車,立即就去沿山嗎?

可以嗎?劉曉妮說。

老公說,我家親戚都想陪你吃晚飯,我們回來吃嗎?

劉曉妮說,開去我辦點事,不是回老家。老家明天回,這次我想多待幾天。

到沿山現在有高速了,二十多分鐘就夠了,你不回老家,只去下就回來,那來得及!老公開始掉頭。

劉曉妮在鎮上的一家雜貨店里買了一把鋤頭,沒理會老公的疑惑。劉曉妮讓老公把車直接開到沿山中學門口,讓老公待在車上。老公不解地看了劉曉妮一眼,什么也沒問。

劉曉妮提著鋤頭,獨自一人走向那片樟樹林。

樟樹林更加茂盛了。農村里的風水林,大家約定俗成,比什么都有約束力,誰都不敢輕易去破壞。一晃幾十年了,林子一切都依舊。只是可能是大多數強勞力都外出打工了,林子沒人管理,也沒多少人進入,里面雜草叢生,原先的林中小道,都被湮沒了。

劉曉妮認得方向,慢慢地前行,按照記憶,很容易地找到了當年與李齊霄經常相見的那棵樟樹。樟樹的樹冠更加延展,枝干上長滿綠苔和不知名的草本,透出潮濕的黑坳,顯得滄桑。因為樹下見不到陽光,樟樹根部的周邊,只長了一片喜陰的雜草。

劉曉妮看了一下,找準了位置,用鋤頭開始挖掘。不一會兒,一個銹跡斑斑的小鐵牙缸被刨了出來。當年,劉曉妮每周從家里就是用這鐵牙缸,裝滿咸菜,帶到學校。劉曉妮記得,當時用了很多層的塑料袋扎裹著鐵牙缸,然后再埋進土里。塑料袋此時也成碎片,鐵牙缸裸在外面,與泥土粘在一起,外漆已全被銹蝕,變成與泥土一般的黑色。劉曉妮有點喘不過氣來,汗水順著臉頰流下。劉曉妮用手輕輕地摳著泥巴,把鐵牙缸捧出來。鐵牙缸的蓋子已銹成如快碎了的枯葉,劉曉妮輕觸蓋子,蓋子立即碎了,劉曉妮看到了里面用一張小油布包裹的東西。彩照已黏結成一團與土一般的東西,電子表也銹得不成形了,散成幾個碎塊,只有那塊童話之石完好地顯現在那里,上面沾滿了不少骯臟的東西。

劉曉妮用顫抖的手把童話之石拿起,用手搓揉一下,石頭現出了透亮的蠟黃色。劉曉妮用嘴哈了哈,然后用衣服輕輕地擦拭一下,石頭頓時發出溫潤的光暈來,那光暈低調卻難掩高貴,整個色澤渾然一體,澄凈如脂。

此時,再外行的人,也看得出,這塊石頭確實非同尋常。

劉曉妮把石頭小心放在衣袋里,然后把挖出的坑填好,把鋤頭扔到不遠的河里,再把石頭拿出緊攥在手中,快速地走出了樟樹林。

到了車門邊,劉曉妮幾近虛脫,渾身顫抖不已。老公莫名其妙,連忙從車上下來,攙扶住劉曉妮,把劉曉妮送進了車里。

你怎么啦?老公關切地問。

劉曉妮靠在老公的懷里,多少年了,劉曉妮此時再次感到老公的懷中很真實,很溫暖。

快開車,離開這個地方。劉曉妮低聲說道。

晚上吃飯時,劉曉妮一直控制自己,一直到席散為止,表現都還得體。

吃完飯后,劉曉妮對老公說,我想去你那個開古玩店的侄子那里坐坐。

老公詫異極了,你不會是去查證一下我買票的事吧?

你那么緊張干嗎?我只想去坐坐。劉曉妮笑起來,同時心里想,今后對老公看來還是多點信任好。

老公在車上用手機給侄子打了電話,車到侄子的古玩店門前,侄子和侄媳都在門口迎著。劉曉妮不知不覺地把手伸向老公,緊抓住老公的手和老公一起進了店里。

店里有一個用大樹根做成的茶幾,侄子邊忙著泡茶邊說,嬸嬸難得回來,我給你泡一泡武夷山的慧苑肉桂,這可是正巖茶。

劉曉妮坐下說,別泡那么好的,我根本不懂得喝,浪費了!

侄媳從外面進來,手里拿著一串如玻璃般的珠子,遞給劉曉妮說,嬸,這是一串琥珀,送給你。說完,把琥珀手串戴在了劉曉妮的手上。

劉曉妮不知道琥珀是什么,心不在焉但嘴上還是客氣地說,很漂亮,謝謝。然后話題一轉就問,我聽人家說什么老田黃,你們能告訴我老田黃是什么?

侄子給劉曉妮捧上一杯茶說,嬸,老田黃可不得了,這是我們福建最寶貴的石頭,古人說一兩田黃三兩金,現在可是黃金易得,田黃難求。

劉曉妮喝了口茶,努力控制自己,不讓內心的激動外露出來說,這么珍貴,你給嬸說仔細一些。

侄子說,嬸,我是小打小鬧弄著玩的,但是做這行當這幾年,我只在省上的一些大師展上見過老田黃。據說,老田黃就產在省城的一個叫壽山村的地方,是幾億年前地質變化形成的,因產自壽山而得名。壽山石被尊為石中之王,而田黃被尊為石帝,傳說清代康熙皇帝每年元旦祭天時,都要率大臣向一枚大田黃膜拜,取諧意福(建)壽(山)田(豐),清代有十個皇帝,每個皇帝都喜歡壽山石,都用壽山石做印璽。如今,老田黃基本找不到了,壽山也被政府保護起來,老田黃被現在藏家視為絕寶,不輕易示人,可以說是天價難求。

劉曉妮裝著不信的樣子,真有這么回事,它不就一塊石頭嗎?

侄子笑了起來,嬸,現在石頭可就這么比人還貴,有錢人還就要這東西,這不是我們普通人能明白的。

劉曉妮也笑起來,不再說這話題。與侄子和侄媳東聊西聊了一會兒,起身告辭了。

老公把車還給了侄子,劉曉妮和老公走著回賓館。路上,劉曉妮幾乎是貼著老公走,老公被劉曉妮弄得云里霧里,開頭有點不適應,身體明顯僵硬,走了一會兒,才放松下來。

劉曉妮問老公,你是在醫院工作,能查到省城榕城醫院的電話嗎?

老公莫名其妙,榕城醫院,我知道,那是家外包醫院,主要搞整容美容的,你整容呀?

劉曉妮笑出聲來,要整容也是你整容,你還要跟我比美呀!

老公嘴里說,這個打下114查個電話號碼就行了。邊說邊掛了出去。

劉曉妮按老公查到的號碼打過去,說想查一下有沒有一個叫李辰辰的白血病住院患者。

對方回答說,我們醫院從未收治過白血病人。

老公在一旁說,這個還打什么電話,怎么白血病會去榕城醫院看,那是用牛給馬治病,簡直不可能。榕城醫院是女性??漆t院。

劉曉妮說,用牛給馬治病,你真有才!

小城的路上燈火少,抬眼看得到天空的星星。劉曉妮懷里揣著那塊童話之石,覺得星空很美麗,今后與老公的生活可能會變得很美好。

選自《當代》2017年第2期

原刊責編 楊新嵐

本刊責編 胡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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