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魯山花瓷是瓷中名品,百聞難得一見,因此,市場上算稀罕物。
可是,他的店里,有時也做著魯山花瓷的生意。
他開一爿店,在一彎水邊,上寫鋪名:名瓷之家。各種瓷器,琳瑯滿目??腿藖韺?,踏過石橋,轉過一道竹林,沿一道逼仄的門進去,眼前—亮,面前柜上擺著罐、杯、壺、瓠等,有的天青色,有的白如銀子。還有一種瓷,胎質厚實樸重,黑色質地上流淌著白斑藍彩,泛著幽幽藍光,讓人眩暈。
這,就是聞名的魯山花瓷。
買家只許看,不許摸。選準了,他才拿出瓷器讓對方細看。
在他這兒買瓷的,尤其魯山花瓷的,一般都信任他。因為,他是魯山花瓷的權威。一尊魯山花瓷拿來,不用放大鏡,他用手一摸,鼻子一嗅,嗯,宋代的,絕對宋代的,瞧這質地,這手感。一查,果然是宋代的。
也因此,他的那爿店,人來人往,生意很好。
當然,有時,買主一個電話,他也會樂呵呵地送貨上門,僅限于本市。以他的說法,不為掙錢,純為交友,志同道合嘛。
那天,是個細雨天,天青色的煙雨無邊無沿地下著。他用紙盒裝了個小小的魯山花瓷罐,提著,走了出去。有人出三萬元錢,想買他這個罐。
由于路近,他沒打車,走過小巷,出了竹林。這時,一輪三輪車沖來,他忙一讓,手一松,紙盒落地,“哐”的一聲全碎了。
司機傻了眼,跳下來道:“沒事吧,大哥?”
他火了:“沒事?瞧我這罐?!?/p>
司機說:“不就一個罐嗎?多錢!”
就在這時,買主打來電話,說三萬元已備好,罐怎么還不送來?他將電話讓司機聽了。司機登時結結巴巴道:“三──三萬元???”
他眼一翻:“現在知道不是你家腌菜罐子了吧?”
司機呆了一會兒,一咬牙:“我賠!”
他哼一聲:“民工吧,一看就是?!?/p>
那人臉紅了:“這與民工啥關系???”他道:“你們民工啊,就好面子,嘴硬,你有錢嗎?”看對方摸著衣角低著頭,他一擺手道,“算了算了,就當我募捐了,做了善事?!闭f著,他不想再糾纏下去,轉身就走。
回到家,他拿了另一件魯山花瓷罐,四耳的,黑底白釉,裝入紙箱,去了買主那兒。三萬元錢也就到了手里。
這樣的生意,他一天會做幾起。
所以,撞碎那件魯山花瓷的事,他也就慢慢忘了。
一個冬日的早晨,他剛開門,一個人影戳在眼前。抬眼一望,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民工司機。司機吸溜著鼻子,顯然站了一會兒了。
他一愣,繼而哼了一聲:“怎么,不會是真來還錢的吧?”
那個司機點點頭,從衣袋里抖抖縮縮捏出一卷錢,一張張地數,整整三萬,放在他手中。他的手里,頓時有種汗膩膩的感覺。
司機說:“大哥,你再數數吧?!?/p>
他沒數,說:“不是不要你賠了嘛?!?/p>
司機說:“那咋行?撞碎了不賠,心里一個勁兒地不踏實,像欠了債一樣?!?/p>
他張張嘴,想說什么,可又沒說出來。
司機交了錢,噓了口氣,好像多大一個心事了了,騎上三輪車,嘟嘟嘟地走了,一直消失在晨霧中,消失在他視線的盡頭。
他拿著錢仍呆呆地站在那兒,心中有股烈焰在燃燒,在蒸騰,在激流澎湃,以至于他虛汗淋漓。因為,只有他知道,自己賣出去的魯山花瓷里,有個別是贗品,是自己手制的。
那天,民工撞碎的就是一尊贗品。
他當時之所以沒讓賠,一則贗品不值錢。再則怕鬧開了,被行家發現,看出其中的貓膩。
魯山花瓷,是高溫下的一種美麗的窯變。
他沒想到,一個民工司機,竟讓自己心中發生了劇烈的窯變,也如魯山花瓷一樣,放射著一片潔凈的藍色。當天,他找到民工退還了錢。以后,他的“名瓷之家”中,再也沒有贗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