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航失蹤三年：我們是不被悲傷吞沒的“后天親人”

2014年3月8日00：42，馬來西亞航空公司370航班從馬來西亞吉隆坡國際機場起飛，計劃06：30在北京降落。然而，01：20，航班在馬來西亞和越南的交接處與胡志明市管控區失去聯系，機上共有乘客239名，其中，中國乘客154人。

這中間，就包括深圳市特發信息公司駐北京辦事處主任姜輝71歲的老母親姜翠云。在等待母親消息的這三年里，姜輝親眼看到父親的焦慮、痛苦，而馬航上154名大陸乘客背后的上千名家人，有人得了抑郁癥，有人承受不住打擊離世……在微信群中，姜輝把大家籠絡到了一起，抱團取暖，互相鼓勵。一晃三年時間，在極度的想念里，他們還好嗎？

媽媽離去后，姜輝才明白，對于家人，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

災難突然降臨，失蹤的馬航和媽媽在哪里？

姜輝對人生的滿意度，定格在2014年3月8日早上9點。9點之前，他是深圳市特發信息公司北京辦事處主任。工作繁忙，但生活充實，因為他有一個溫暖的大家庭做后盾。三歲的女兒香香嬌憨可愛，妻子賢惠溫柔，父母身體健康，經常幫著他們帶孩子，哥哥一家和父母住前后樓，兄弟倆經常帶著家人回父母家團聚……

然而這一切，都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摧毀了。2014年3月3日，姜輝71歲的母親姜翠云去了馬來西亞，參加國內一個旅游性質的理財講座，原本定于3月8日回國。哥哥姜明曾打電話問媽媽要不要去接機，媽媽說不用，會隨團回。于是哥倆兒約好了回家給她接風，女兒也鬧著要看奶奶給自己帶了什么好東西……

2014年3月8日9點，姜輝接到哥哥姜明的電話，哥哥嗚咽著半天才說清楚：“媽乘坐的MH370客機失蹤了，新聞上說讓我們家屬趕緊去麗都，我先去你趕快來……”那段時間，姜輝徹夜留守在麗都酒店等消息，周圍都是崩潰的哭聲，他沒哭，他堅信飛機一定是在哪個地方迫降了，或者被恐怖組織劫持了。

回家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老父親，一路都在琢磨該怎么和父親說。但是走到父親樓下，看著他們房間的那扇窗戶時，他卻繞著樓劃圈，就是不敢上去。之前，每次帶著女兒回來，聽到聲音，母親都會在窗戶邊上探頭往下看，嚷著說：“快點上來，菜都做好了?！比绻床坏侥赣H，窗戶外的衣架上肯定曬了床單或衣服，她一定在忙……

此刻，姜輝多希望仰頭能看到陽臺有晾曬的衣服，而廚房里的湯正在煲著，香氣飄到樓下……

他哭得不能自已，平復了半個多小時心情，才敢上樓，進屋，叫了聲“爸”，便開始低頭幫著父親收拾房間。父親卻拉住了他：“別動，等你媽回來收拾。你弄得不對她回來又得叨咕?！苯x轉過身，發現父親也轉過身離去，不敢和他的眼睛對視。他知道，爸爸和自己一樣，也在逃避。姜輝原本以為，很快失聯的飛機就會有消息，有結果。但他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三年。他不再是那個處變不驚的辦事處主任，他開始敏感、多疑、心悸……有時睡到半夜，他會突然爬起來，打開手機看有無馬航MH370的消息，有，就拼命刷屏，看評論，沒有，就坐到天亮。

每一年，馬航370失蹤人員家屬都會在一起聚會，他們從未放棄過希望

姜輝的父親以前身體很好，老人曾是軍人出身，喜歡鍛煉，性格剛毅，很少在人前示弱。但老伴失蹤后，他的身體大不如從前。姜輝真怕這樣下去，父親的毅力會垮掉，撐不到母親回來的那天。他和哥哥約好了去看望父親，兩人早就商議好，一定要打開父親心里的愁緒，提到母親，誰也不許掉眼淚。哥倆跟父親聊了好大一會兒。姜輝把馬航近來的消息都告訴了父親。隨后，他對父親說：“爸爸，在媽媽面前你一輩子都像一棵大樹，對我們來說你也一直是主心骨，現在媽媽不見了，也許正等著我們找她回來。如果這個時候你先倒下了，我們到底忙活誰呢？我媽為我們辛苦一輩子，現在她不在家，我們可都要照顧好自己，等媽回來一一檢閱。你老這樣，我媽見了多心疼，也會埋怨我們沒有照顧好你?！备赣H聽后直點頭：“對，以后我多出來走動走動，等她回來檢查?！?/p>

握著父親的手，姜輝似乎感到了一絲力量，如果母親真的在這世界的某一個角落等待著，那么他一定要把父親照顧得好好的，把這個家維持得好好的，等她回來。以前他沒時間陪著父母，現在他經常祈求蒼天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但是這等待的日子，實在太長了，長到姜輝甚至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得抑郁癥，會變成瘋子。而他的情緒又直接感染著家里的每一個人，妻子怕他著急，遇事很少跟他爭辯，讓著他，女兒怕他難過，很少再問奶奶的事。而這不是姜輝想要看到的。

一次，姜輝從順義空港馬航平臺那邊回來，女兒見到他，忙追上去問：“爸爸，飛機有消息了嗎？”從母親失蹤以來，姜輝從來沒有正面跟孩子提過一次馬航的事，或許孩子是從電視上看到，或者從爸爸跟人打電話時聽到，她很清楚奶奶就在那架飛機上，而爸爸一直在尋找。這一次，姜輝沒有避著孩子，說了自己聽到的，見到的，找到的所有事。孩子似懂非懂地給了他一個擁抱：“爸爸，你要多笑笑，好久沒看到你開心地笑了?！苯x聽后，眼睛頓時濕潤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走出來，妻女也會不開心，他不開心，全家以后也永遠都不會開心。還有哥哥呢？還有父親呢？不管你愿不愿意，時間都在繼續，他也必須打起精神來迎接每一天的來臨。

姜輝選擇走出來的方式，就是陪伴女兒。女兒是奶奶的心尖，以前她在的時候，經常來家里陪伴孫女?，F在每個周末，姜輝都會陪著孩子去練習滑冰，然后一家人去看望父親，給父親做飯，再和哥哥一起陪著父親說說話。每個人都盡量去說一些開心的事，在笑聲中慢慢治愈彼此的心傷。

痛苦中自我救贖，我們要過得更好

媽媽失蹤后，姜輝發現以前愛笑的父親開始沉默了，只靠著早年當軍人的一絲精氣神強撐著。必須給父親找點精神寄托。

2014年9月，姜輝路過一家音像店，看到了很多老歌唱片。此前，跳舞和唱歌是父親的兩大愛好，但母親失蹤后，這愛好也丟了。姜輝精心挑選著唱片，他要讓父親把過去的興趣愛好重新撿起來，這樣才不至于胡思亂想。選來選去，每一盤都喜歡，姜輝索性全買了回來。老歌響起，父親望著窗外，露出了久違的一絲笑容。從父親家出來后，姜輝又去找了隔壁的大爺大媽，拜托他們多去看看父親，有活動記得把父親叫出來一起參加，不要讓他一個人待著。鄰居都知道姜輝家的事，也明白姜輝的苦心，紛紛點頭同意。

此后，小區里不管啥活動，父親都會被拽出來一起參加，唱得好或者不好，都能博得陣陣掌聲。因為多參加活動，老人的精神狀態有了很大的改變。一天，姜輝去看父親，路過小區中間的廣場，看到他正在那里起勁兒地唱著“東方紅太陽升”，眼淚頓時沖出眼眶。那是媽媽最喜歡的歌，他曾給父親下“命令”：“要把這歌練好，把身體鍛煉好，在有生之年以最健康的自己等待我媽回來?！?/p>

父親有了依托，姜輝的心放下了一截。每天除了盡自己的力量追查MH370下落，他把一半的時間都花在了陪伴女兒身上。母親失蹤前，他陪伴家人的時間太少，母親不見了，姜輝才終于明白了那句話：最長情的告白，就是陪伴。

2015年1月29日，馬來西亞民航局再次宣布，根據他們近一年的搜救和調查，他們推定MH370機上所有239名人員全部遇難。消息傳出，馬航370失蹤者的家屬們再也無法平靜下來。馬航剛失聯時，許多家屬就建立了一個微信群，互相通消息，互相打氣?，F在，這一千多人都在微信群里傾訴思念、發泄不滿。經過將近一年的時間，姜輝的理智開始回歸，他開始思考，如果飛機再也找不到，未來的路該怎么走？讓親人們快樂地活著，健康地活著，或許才是母親最想看到的。同樣，也是所有失蹤者最想看到的吧。

平日里，姜輝就是大家的“主心骨”，這個時刻，他更是義不容辭地站出來，在群里發表自己的見解：“現在要冷靜。紙包不住火，真相必定會浮出水面。我們堅信家人在某一個地方等待著我們去救他們。但現在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照顧好自己，這樣才有力氣繼續尋找?！边@段話發出去后，有不少人響應：“姜哥說得對，我們自己不能亂了陣腳，我們要是倒下了，這事就更沒有結果了，親人回來的時刻豈不更加遙遙無期?！敝?，只要有時間，姜輝都會說一些鼓勵大家的話，或者發一些正能量的東西，他的目的很簡單，如果悲傷會蔓延，那么快樂也能。學會釋懷，學會讓自己快樂，不是遺忘與背叛，而是為了更好地等待，即使最壞的結果來臨，也能給消失的親人一個放心的笑容，讓他或她安心。

2015年4月，姜輝正在微信群里跟大家討論“370”的事，突然有人發上來一段話;“你曾告訴我被惡意關在精神病院的正常人，如何做才能保住自己且盡快放出來。兩個字：聽話。我不知道你現在在哪里，但你一定要聽話，保住自己，盡快回來，等你?！边@段話是一個失蹤者年輕的妻子寫的，心痛得不行的時候，她把心里想說的話放到了微博上，被另外一個家屬看到，發到了群里。

姜輝知道“漫步魚”也是定居在北京的一個女子。丈夫是一名技術人員，2014年3月3日，他出發去馬來西亞出差。臨走那天，夫妻倆還去醫院做了檢查，被告知可以要孩子了?！奥紧~”一直等待著丈夫從馬來西亞回來，生一個健康的寶寶?？烧煞蚴й櫫?，她也被思念吞沒。

因為370客機上的所有家屬的傷痛都是一樣的，起初，姜輝并不太關注“漫步魚”，直到去看了她的微博，他才知道，時間有時是療傷的良藥，但對某些人來說，卻是毒藥，時間越長，中毒越深……“今天學會了做提拉米蘇，它的意思是：帶我走。如果你不能回來，那么請帶我走……”極度痛苦之下，她甚至在詩里寫道：“我想和你見面，地點你選，森林？沙漠？夜晚依稀的湖畔？大海？清晨薄霧的街口？只是，別只在夢里?！?/p>

姜輝對這份痛苦感同身受。他從字里行間都可以看出，“漫步魚”已經處在崩潰邊緣。作為老大哥，姜輝實在不忍心看她繼續這樣下去，他希望盡自己一點點力量，給她送去一點溫暖，哪怕只有一點點。還沒等姜輝說話，很快有人朝“漫步魚”喊話：“漫步魚，我也在北京昌平區，以后家里啥東西壞了，需要修理，給我打電話，隨叫隨到?！?/p>

“漫步魚，你也喜歡做蛋糕，有機會我們一起做?！薄罢疹櫤米约?，他會回來的，因為你們幸福的生活才剛剛開始?！笨粗@一條條溫暖的留言，姜輝很感慨，群里一千多人，雖然散落在天涯海角，但一場災難，讓他們走到了一起。有的失去孩子，有的失去愛人，有的失去父母，唯一能解痛，能理解彼此的，只有這些失蹤者家屬。如果把悲傷分攤，把快樂放大，受傷的心絕對可以得到一絲撫慰?！奥紧~”特別喜歡小動物，家里也養了兩只貓。家屬們在網上遇到她時，總會問問她家里貓好不好，聊聊它們賣萌耍賤的樣子，從而把話題引開，讓她能輕松些。

一次，姜輝在外面辦事，看到路邊的花壇里有一只小貓在曬太陽，溫暖的陽光讓它舒服極了，身體都趴在地上，花壇里的樹葉恰好落了一片在它額頭上，看上去就像是包青天額頭的月亮。姜輝隨手一拍，發進了群里：貓警官辦案累了，休息休息?？吹秸掌?，笑臉一個接一個發上來?！奥紧~”看到后，也回了個微笑。以此為話題，大家紛紛曬出自己寵物賣萌的樣子。

群友“天涯如風”說：“這么久了，好像在今晚回到了正常人的樣子，都遺忘了笑是什么模樣。也許在世界的盡頭，你也會想看到我這樣去笑吧！”“對，肯定會想看到?！睉硬幌镜臏嘏捳Z，暖了“漫步魚”的心，也暖了其他人的心。雖然大家大多從未見過面，可就在此時，突然間覺得好像是一家人，因為他們有共同的痛，也有共同的期盼。

“后天親人”手挽手，未來的日子我們共同守護

2015年年底，姜輝接到一個求助電話，家屬張志云在北京順義空港馬航平臺高血壓犯了，急需幫助。接到電話，姜輝第一時間在群里發布了消息：誰在順義空港附近的請幫著過去看看，老人行動不便，可能需要人背，我隨后就到。消息發出去后，很快有人回應：“我近，現在就過去?！薄皠偤眉依镉薪祲核?，我先把藥帶著?！边€有人幫著跟順義空港那邊聯系，希望他們先幫著照顧下病人。很快，一個家屬順利地找到了張志云，等姜輝趕到的時候，老人情況已經好轉。見到姜輝，老人眼淚立即出來了：“真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苯x安慰她：“阿姨，群里的人就跟親人一樣，有啥不好說的。你休息一會，到時我們再送你去醫院檢查檢查?！彪m然張志云一再推托，但還是被大家送到了醫院，檢查結果顯示一切正常，大家這才安心。

張志云早年離異后，獨自一人供女兒出國留學，女兒剛參加工作不久，卻搭上了MH370航班，留下了她一個人。她對姜輝說：“我活著只有一件事，把孩子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有時候我真怕自己撐不下去，假如哪天孩子回來了，我卻不在了，可咋辦？”

一個失去孩子，一個失去母親，姜輝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媽媽。他拿出手機一張張地翻給張志云看：“這都是我母親的照片，之前我根本不敢看，一看就喘不過氣?？涩F在我會經?？?。阿姨，你想想，你最牽掛女兒，同樣她最牽掛的也是你。有時候我在想，如果失蹤的是我，等待的是我媽，那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她開心，長命百歲，把我沒看過的世界都好好看看，把我沒來得及經歷的一輩子，都走一遭。這是我的真心話?！睆堉驹坡犞蹨I直掉：“我懂，我都懂，我就是難受，我實在太想我女兒了，如果不是等她回來，我早就跟她一起去了?！?/p>

姜輝知道，馬航370家屬的那種痛，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其他航班失事，很快就知道確切的地點和原因，而馬航370卻是特殊的，所有的情況都靠推定。這等于把家屬的痛苦放大N倍，也就是說，飛機真的失事了，他們連去哪里悼念自己的親人都不知道;可如果飛機還在，他們又不知道去哪里尋找。天涯海角，總得有個地方啊。但這些，對馬航370的家屬來說，都沒有。所以，能挺過去的人，靠的是執念。一旦執念沒有了，人也就垮了。

他經常在私底下安慰張志云，詢問她有無按時吃藥，天氣變了，也會叮囑她多穿衣服。慢慢地，張志云心中最難過的那道坎跨過去了。一次，張志云聽說失蹤女孩媛媛的母親方霞患上了重度抑郁癥，心里難受極了，都是女兒失蹤了，她明白那種痛。于是從網上查了很多治療重度抑郁的辦法，從網上轉給了媛媛的家屬，希望對他們有用。姜輝看到后，特別開心，大家真的像是一家人，你有困難我幫你，我有困難你幫我，這樣相互依靠，不正是一家人該做的嗎？

回到家里，姜輝把這事跟父親說了，老人聽后也很開心：“你做得對，能幫就幫，多做點好事總是好的，沒準你媽在某個地方也需要幫助?！闭f話間，哥哥一家推門進來。兄弟倆便忙活著給全家人做飯，一個下廚一個切菜，香香在客廳里給爺爺說著學校里的趣事。妻子正在房間忙碌，天氣好，她想把老人的床單都洗一洗，換一換。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就如三年前母親離開前那樣。當晚回到家，姜輝看到了“漫步魚”更新的一篇微博，上面這樣寫道：“今天收拾房間，把床頭你用的頸椎貼，你看的書收起來放進書柜了。每晚睡前都告訴自己明天你就回來了，現在已經近三年，依然沒有。親愛的，無論你在哪里，愿你快樂，每一秒都快樂，而我也會照顧好自己，不讓你擔心?！弊叱鰜淼穆芬苍S很痛，可是只要往前走，就一定能走出來，好好地活下去。姜輝悄悄退出，沒有打擾她，不管“漫步魚”能否走出來，至少她知道，她老公希望看到的是她快樂的樣子，這就夠了。

2017年3月4日，來自世界各地的馬航MH370家屬自發地在馬來西亞吉隆坡舉辦了三周年紀念活動，姜輝和幾位失蹤者家屬再次來到馬來西亞。三年過去，一千多個日夜的等待，唯一沒變的是那份等待的決心。他們都很想告訴不知在何方的家人們，他們又有了一個大家庭，一千多個“后天親人”互相守望相助，攙扶著走完以后的人生。在親人最后消失的地方，姜輝輕輕地放下了一枝康乃馨，這曾是母親最愛的花，現在他只想以此來告慰遠方的母親，他過得很好，家里一切都安好。一架飛機剛好起飛，轟隆隆地飛向天空，那會是媽媽乘坐的那架飛機嗎？恍惚中，姜輝仿佛看見，母親提著行李，正微笑著從遠處走來，回到他們身邊，告訴他們失蹤的這些日子她的種種。此時，陽光一定正好，咖啡正香，而所有人都還在……

（文中除姜輝一家人外，其余馬航家屬均為化名）

編輯/張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