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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文本細讀:陳白露之死

2017-07-17 12:38馬麗琴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北碚400715
名作欣賞 2017年30期
關鍵詞:曹禺良知戲劇

⊙馬麗琴[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北碚 400715]

《日出》文本細讀:陳白露之死

⊙馬麗琴[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北碚 400715]

在戲劇《日出》中曹禺塑造了諸多人物,其中女主角陳白露尤為獨特。她倦怠的氣質、嘲諷的笑以及她最后的死亡都是耐人尋味的,從該劇問世至今,學術界關于陳白露這個角色和她的死因各執一詞,有研究者認為她的死是社會的原因,也有論者認為是她個人的因由。而筆者旨在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從文本本身來揭示金錢世界、生活和良知對于陳白露的影響,以期對陳白露的死因有一個更為準確的把握。

陳白露 金錢控制 生活 良知

一、金錢世界的控制

在戲劇中,曹禺對于陳白露這個人物做了大篇幅的舞臺說明,這對于直接面對文本的讀者而言,就對戲劇角色有了一定的“預知性”,這樣的預知性雖然會削弱讀者的閱讀期待和戲劇本身的魅力,但同時它也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戲劇本身。

戲劇開篇對陳白露的介紹說道:“她神色不時地露出倦怠和厭惡;這種生活的倦怠是她那種漂泊人特有的性質?!边@一段就奠定了陳白露在大都市的地位——“漂泊人”。由“漂泊”二字可知陳白露并不是大都市的人,她是由別處來到這兒的,那么陳白露是從哪里來的?何以淪落成這般光景?在戲劇中作者并沒有直接交代,卻在陳白露與方達生的談話中隱藏了一絲線索:

你要問我自己是誰么?你聽著:出身,書香門第,陳小姐;教育,愛華女校的高才生;履歷,一陣子的社交明星,幾個大慈善游藝會的主辦委員……父親死了,家里更窮了,做過電影明星,當過紅舞女。怎么這么一套好身世,難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由陳白露這一答復以及她與方達生的其他談話可知,陳白露是一個家道中落的知識女性,是一個人闖出來流落到大都市的,經歷頗多。從前,她的家境是挺不錯的,自己也是極具天資,家里的條件也能夠滿足她的物質生活。但是也可看出她并不是一個個體生產者,她的職業實際上是寄生于社會上某個樞紐的,即通過自己的身份才學周旋于交際圈。這種職業往往需要家境殷實,有一定的資本投入才能維持下去。所以父親去世后,家道中落的陳白露失去了維持自己這種職業和物質生活的資金來源,沒有了資金保障,她就無法過那種享樂自在的生活,才會淪為寄身于旅館,靠出賣自己,周旋于有錢人中間來換取物質生活的交際花。她的住所是“旅館”,而旅館是一個暫時性的住處,也要靠錢來維持居住權,由此也可看出陳白露注定一世“漂泊”的命運和金錢對她的綁縛。

戲劇中也有交代陳白露的婚姻狀況,她和一個詩人結過婚。她很愛詩人,離開舞場跟他結婚,到鄉下生了小孩。那人是最忠心的朋友,卻是“最不體貼的情人”,他們的生活也漸不如意。如戲劇中陳白露所說的,兩個人相處久了,就失去了新鮮感,彼此覺得是個累贅,只剩下平淡和無聊。陳白露之所以回憶起這段婚姻時覺得可笑,并認為婚姻生活是平淡、無聊、厭煩的,是因為“這些年的漂泊教聰明了她,世上并沒有她在女孩時代所幻夢的愛情”。所以當方達生為陳白露指出“婚姻”這一出路時,陳白露才會說方達生傻。因為相對于方達生而言,陳白露已是久經世故,她的經歷(家變,婚姻失敗,做舞女,交際花)早已讓她看透了生活的殘忍。對于現在住在旅館的陳白露而言,除了現有的實實在在的物質生活,其他都是虛無的。

“她并不甘心這樣生活下去,她很驕傲,她生怕別人刺痛她的自尊心,但她只有等待,等待有一天幸運回來叩她的門,她能意外地得一筆財富,使她能獨立地生活下去?!边@一段話是曹禺對陳白露的舞臺說明,聯系陳白露在家道中落之前的職業和她之后的經歷,便可知道,陳白露很驕傲,只有錢財才能維護她的自尊心。戲劇中,陳白露對方達生說:“不懂?我問你養得活我嗎?……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門要坐汽車,應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難道聽不明白?”她很在意物質生活,她想要好的物質生活,要別人來養活自己,而不是自己勞動。久經世故的陳白露“不信跟方達生走,就會得到自由。她已經看透,在那個社會里,‘自由’只是‘金錢’的奴隸。方達生沒有錢,到哪里去獲得‘自由’?她犧牲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去換錢,正是為了照自己的意志‘自由’地生活”。她已經明白在這世界,物質、生活才是第一位的,有錢了才能養活自己,才能玩樂,周旋于有錢人中間。這是她對生活的認知,已然成了她的生活哲學。

那么陳白露口中的舒服需要多少的錢財來維持呢?王福升讓陳白露想辦法還錢時說:“這是美豐金店六百五十塊四,永昌綢緞公司三百五十五元五毛五,旅館二百二十九塊七毛六,洪生照相館一百一十七塊零七毛,久華昌鞋店九十一塊三,這一星期的汽車七十六元五……”陳白露的消費情況由此可見,“剛還了八百,又欠了兩千”,也是對陳白露經濟狀況的揭示。從前文提起的吃穿用度也可以看出陳白露的消費支出與收入是不平衡的,在她與潘四或其他有錢人的關系中,她實際上是借錢來消費,一旦別人不給她錢財不付賬她就無法生活。這也為后來潘四破產她無力償還債務走向絕路埋下伏筆。文本中,王福升拿了許多賬單,讓陳白露想法子還錢,但是此時潘四已經破產了?!斑@不僅切斷了她的經濟來源,使她那驕縱奢侈的資產階級生活化為泡影,而且沉重地打擊了她的生活信念?!彼畔旅孀酉蛟涀非笏膹垎讨谓桢X,卻不想這人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立馬就躲開了。所以這時陳白露不僅沒有錢財維持享樂的生活,而且覺得顏面盡失,其希望破滅了。

由上述可知,無論是以前的生活、職業還是現在的生活,在一個正常的社會中,陳白露都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個體生產者,她不愿勞動,她需要錢維持安逸的生活,使自己獨立。她的久經世故讓她看透了生活,認同物質,也就決定了她必然受到金錢世界的控制,一旦資金不能保證,陳白露就無法正常生活,她因虛榮而維持的那虛假的自尊心就會不堪一擊。

二、生活與良知

陳白露這個角色是十分豐富的,依托文本,可以看出曹禺在塑造陳白露時并不只是專注于金錢對她的控制,同時也寫出了陳白露作為一個漂泊在大都市不得不靠出賣自己謀生的交際花內心的矛盾。在開篇的舞臺說明中,曹禺便指出了陳白露厭惡生活,又熱愛生活的倦怠的氣質,這一段實際上已經是對陳白露這個人物心理的一個暗示了,厭惡生活的無聊、平庸,熱愛生活中的好玩的(別人找她玩,她自己玩樂)。而這種倦怠、厭惡是由陳白露內心深處的良知帶來的。因為良知與倦怠,她才會有與方達生看霜時小鳥依人似的樣子,才會因為方達生那句還有點從前樣子的話而傷感痛苦,以及救小東西時的歡喜與痛苦。這種良知時常與陳白露現在的行為、思想認知相互矛盾,讓她備受煎熬。她享受幫助小東西后的快感,以為陽光再一次屬于她了。也正是因為這樣強烈的歡喜之感,良知戰勝生活的錯覺,才使小東西的失蹤、死亡帶給陳白露極大的精神打擊,讓她再一次明白生活、物質才是實實在在的,良知并不能戰勝黑暗勢力。

陳白露對物質生活的追求使她不得不陷入現有生活的習慣中,雖然知道這樣的生活平庸乏味,她深感厭惡卻又十分習慣。錢理群談到陳白露時說:“這是人的基本物質欲望得到滿足,甚至是較為充分的滿足以后,生活本身所具有的惰性力量(即所謂‘習慣’)對于人自身的桎梏……是自己所習慣的生活方式將自我凝固、束縛起來,這是一種人的自由生命的自我剝奪?!睂τ陉惏茁哆@樣的漂泊者而言,金絲籠里的生活已成為習慣,讓她的惰性得以生長,習慣漸漸將她捆縛,吞噬了她生命的活力。所以陳白露的哀傷實際上是她身陷習慣與生活的泥沼,掙扎無果的疲憊感和幻滅感,是她良知與生活本身的矛盾。

在戲劇文本中,有一段陳白露跟王福升的對話,她在與王福升的談話中表示她玩夠了想回家:

陳白露:……我想回家去,回到我的老家去。

王福升:(驚奇)小姐,您這兒也有家?

陳白露:嗯,你的話對的。(嘆了一口氣)各人有各人的家,誰還能一輩子住旅館?

王福升:小姐,您真有這個意思?

陳白露:嗯,我常常這么想。

王福升:(趕緊)小姐,您要是真想回老家,那您在這兒欠的那些賬,那您——

此時陳白露口中的這種回家,不是簡單的地方的變化,而是生存狀態的變化,但是鑒于陳白露是一輩子賣給了這個地方的事實,大概只是她精神上的回歸而已。而作為一個下人的王福升卻頗有意味地對她說回家了她欠下的賬目怎么辦,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了。于是,陳白露被王福升的話拉回到了現實,她那來自良知深處的渴求被現實的殘忍打壓了回來。家和旅館也是陳白露兩種命運和生存狀態的象征,離開了家鄉,她由“竹均”變成“陳白露”,這中間她生命的活力漸漸在大都市失落。為了可憐的生活,她將陳白露一輩子出賣。猛然清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時,陳白露對這種紙醉金迷的生活,對自己感受到的那點快感產生了極大的幻滅感。自己是一輩子賣給這里的,是再也回不去了。良知與生活的矛盾反復出現,良知無法戰勝黑暗勢力的結局,足以將她折磨得精疲力竭,讓她在現實生活與自我良知的矛盾中耗盡最后的力量。

我沒有故意害過人,我沒有把人家吃的飯搶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們一樣愛錢,想法子弄錢,但我弄來的錢是我犧牲我最寶貴的東西換來的。我沒有費著腦子騙過人,我沒有用著方法搶過人,我的生活是別人甘心愿意來維持,因為我犧牲過自己。我對男人盡過女子最可憐的義務,我享受著女人應該享的權利!

這樣痛苦的告白是她對少年的朋友方達生講的?!翱此凭髲姷幕卮饏s又極其軟弱,又有多少屈辱和痛苦?”她的良知讓她既不甘心成為金八、潘四那樣搶人害人的人,又不甘心自己通過勞動維持清貧的生活。陳白露既明白自己的職業的灰色屬性,質疑這種生活,又要為自己正名。這段話深刻地反映了陳白露內心的矛盾,也反映了她的精神危機?!八睦锿纯唷?,‘嘴頭上硬’……借以掩飾內心的‘恐慌’‘猶疑’和‘不滿’?!彼偸窃谧非笪镔|生活時回想起自己還是“竹均”時的樣子,思念“家”的味道?,F在的她生活在醉生夢死的世界里,更可悲的是她清楚自己的境況是被世人所鄙夷的,但又不能自拔。她清楚地知道太陽出來了,但是不屬于自己,最后在這種良知與物欲生活的痛苦矛盾中結束了自己這停滯矛盾的生命。

結語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陳白露之所以自殺,一方面是因為金錢世界對她的控制,另一方面是因為她深陷生活與良知的矛盾中不能自拔。陳白露的自殺并不能單方面地絕對地歸結為社會因素或者她的個人因素,因為一個“人”本身就是多面的、復雜的。她對物質的認同我們并不能給予對與錯的評判,由劇本中金八控制證券市場就可知當時社會的“失范”性。在那樣的灰色環境下,為了更好的物質生活,陳白露選擇的這種非正當公開的職業,是無法給予一個確定的衡量的標準的。

①曹禺:《日出》,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7頁。(文中有關該作引文均出自此書,故不再另注)

②③辛憲錫:《曹禺的戲劇藝術》,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28頁,第30頁。

④錢理群:《大小舞臺之間──曹禺戲劇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1頁。

⑤田本相:《曹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184頁。

⑥馬俊山:《“新女性”個性解放道路的終結——論陳白露的悲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4年第4期,第108頁。

作 者

:馬麗琴,西南大學文學院碩士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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