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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性別的神

2017-07-18 09:21央珍
西藏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奶媽

央珍

她四處張望,到處都是紫瑩瑩的柳枝和房屋。她不明白管家在大聲地向她叫喊什么,又轉過頭向后望去,這才看見身后一座巨大的白塔,塔下隱約地移動著人影,塔在他們頭頂形成一個很有氣勢的穹窿,塔基夾托在兩座相峙的山間,塔尖上頂著一個亮晶晶的紅圓盤。那束灼人的光亮使她再一次合上雙眼。

“小姐,醒醒。您看?!?/p>

她又一次困惑地睜開雙眼,順著管家的手指向上望去。那里有一座巍然聳立著的金燦燦的山崖,崖身流動著褐色的石紋,頂端燃燒著火焰?!靶〗?,這是布達拉,您還記得吧?”不,這不是夢幻,她實實在在地聽到了奶媽沙啞的聲音,同時感到有一股清爽的涼風拂過。

“觀世音菩薩的府邸,啊莫莫!”她從恍惚中完全清醒過來。

一條陡峭彎曲的石階傍著樹木從山腳向上延伸,樹長得濃密而且高大。枝桿和葉片上掛著一縷縷淡青色桑煙。從府邸的紅墻窗孔里溢出的鈴兒聲和嗡嗡祈禱聲,不時將桑煙震落開來,在林間飄散。

她雙手合十,默念著六字真言,整個身心都在隨著這神圣的意境升華。

“二小姐到了?!?/p>

院子里點著汽燈,我被管家抱下馬。那發著“吱、吱”聲響的白熾的光使我的眼睛非常難受。我看不清周圍的人,只聽見管家洛桑的說話聲,還有另外一些尖利而斷續的叫喊聲和好聽的拉薩話。

走進寬敞的甬道,這才看清眼前站著三位戴滿珠寶,穿著華麗的緞袍,長得非常漂亮的太太,要不是那么纖瘦,很像花瓶上的瓷人。她們笑瞇瞇地看著我。年齡稍大點的太太拉住我的手:“孩子,誰是你的阿媽啦?”我回轉過頭,奶媽躬著身,滿面笑容地站在我身后,我就用手指指她?!肮?、哈,阿媽啦都不認識了?!比惶藙輧灻赖匦α似饋?。其中的一位太太走近我,用戴著鉆石戒指的修長的手輕輕撫摸我的臉。

“多像個農家姑娘?!?/p>

“頭發粘連在一起了?!?/p>

“大奶媽,用完茶點請帶她去洗澡間?!币晃挥质萦指叩呐擞蒙钕莸碾p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向我走來。

“在慈悲之神的圣地,您會睡個安穩覺的。晚安,小姐”。奶媽行完頂額禮,吹滅洋蠟離去。被子里有一股很香的味,但這味使我頭痛,并感到陣陣惡心。騎了八天的馬,可現在我卻睡不著。我感到悶熱難受,索性坐了起來。月光從嵌有豎框的窗子透進來,仿佛看到光束中停滯凝結著這股味,灰白灰白的。我聽到吱吱的汽燈聲,嘩嘩的骨牌聲,還有不時的說笑聲。我不知道這些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我分不清南北東西。對面的角落發出幽暗的亮光。剛才鏡子中的那個人還是我嗎?一件紫紅色綢面的袍子,上面是一顆光溜溜的碩大的腦袋。我怎么變樣了,這多像個尼姑啊?!靶〗?,這樣不好嗎?”大奶媽淡淡地對我說,我注意到她微微地皺了皺眉。

一縷終年不斷的桑煙從寺廟中裊裊升起。溝壑縱橫,山勢險惡,一層稀疏的野草覆蓋著一切。那縷桑煙在峪谷上空奇妙地飄散成一個吉祥卐,山外的村民都意識到隱僻、靜謐的山谷中有一位大慈大悲、先知先覺、法術高深的活佛。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翻山越嶺紛紛向寺廟趕來,從溪水流出山谷的豁口往上攀登,以求得精神的發展或奧秘的教義。

他驚奇地看著這一切,本以為過了秋天朝佛的人會逐漸減少,然而峪谷中的善男信女日益增多,對活佛的頂禮膜拜更加虔誠。除了殷勤地服侍活佛外,他拼命地學習各種經書?;罘鹨姴枋倘绱?,就帶他到山頂,指著遠處高大陡峭的巖石中一個隱約可見的小洞,讓他到洞中去修一個月的所緣經行。

他耷拉著腦袋從巖洞走出,蒼白消瘦的臉愁苦不堪。忍饑挨凍地修了一個月的行??墒侨魏握最^都沒有出現,既沒有看見任何意境,也沒有聽到任何異音。他打了一個趔趄,突然一股難忍的惡臭從遠處傳來。他用雙手捂著鼻子尋著臭味走去。山腳沙土中,一大群蒼蠅正圍著一條丑陋的母狗飛來飛去,那狗橫躺在地上,無數只灰白的蛆在殷紅的肛門蠢蠢蠕動?!鞍K嘖?!彼碾p手垂落下來,剎那間產生了極強的憐憫心,趕緊走上前,撕下半邊袈裟鋪在狗的身下,蹲在狗的身邊,用兩根細木棍輕輕地把蛆一只一只地挑起來,放在一塊小布片中,又把蒼蠅趕得無影無蹤,將布中的蛆拿到遠處的沙土中埋下,最后把剩下的一半袈裟蓋在狗的身上,光著膀子繼續趕路。

先生,我不行了,修了一個月的行,毫無結果。他見到活佛時羞愧地跪著說。你已經有果了,起來吧。什么?他抬起頭驚恐地望著活佛。你在回寺的途中不是看見一條病狗了嗎,看見它時你想到了什么?活狗生蛆,太可憐了?;罘瘘c點頭,你已修成了,善是教之本,山洞隱修一個月,是無一果的,因為你內心不凈,想的是學成帶給自己的聲望和地位。他從活佛那里得到了自己的那件袈裟,但它完好無損,沒有絲毫縫合的痕跡。

“茶侍的袈裟怎么會到活佛手中呢?師傅?!薄斑@只是一個故事,故事中一切都可以變幻?!睅熗絺z站在草木青青的小山坡上,腳下的小徑蜿蜒通向山腳。山谷一邊是一條潺潺的溪流,那里有悠然移動的野山羊。小徑兩邊是一片燦燦耀眼的野石榴?!盎罘鸩皇墙趟茏诘姆ㄐg,教他大乘佛學的深奧之處,而是教他純潔和愛?!睅煾蛋咽种械氖訏伒揭贿?,走下山坡。

空氣中洋溢著野石榴的香味,這是一種飄忽不定的清淡的幽香。芬芳仿佛和潺潺溪水融合在一起,并同鳥兒清越爽朗的啾鳴融成了一體。這是她進入法門以后第一次離開寺院進城募化。她既希望這條小徑永無止境,又希望馬上回到家見到媽媽和奶媽。

“慢點走?!睅煾翟僖淮纹D難地彎下腰,把路上的石頭拾起來拋向一邊,“把你腳下的那塊也扔掉?!?/p>

“進城時,天會黑下來的吧?”她扔掉石頭,望著山腳下的坳口。

“為生靈清除障孽,方便行路人,這也是修善行?!彪S著一陣舒緩的風,紅袈裟在小徑上緩緩飄逸,猶如晨風中的經幡。

“這也是積德嗎?”

“當然?!睅煾祻暮竺孚s上來,微微喘著氣說:“你怎么戴這么個滑稽的手套。清凈四障,種植善緣,不能怕臟,請把它取下?!?/p>

她順從地摘下手套,那是用白細的羊毛編織的一雙小巧的手套,手背上用黃絲絨繡著一個小小的卐,五指自然地裸露著。

滑稽的手套。

我一醒來就迫不及待地離開臥室?!靶〗?,早點送到您房里了,您先漱洗吧?!币粋€女仆從后面趕上來,在甬道把我攔住?!拔乙鋈??!蔽蚁蛩龘]著手。

“嚷什么,太太剛睡下?!贝竽虌審拈T口直直地走進來?!拔乙鋈?,我不想聞那個味。今晚我要用我自己的羊毛被?!薄岸〗?,只有仆人才不用緞被,我給您灑的是法蘭西香水。當然,您可能有比這更好的,您吩咐我好了?!闭f完大奶媽揚了揚眉毛,毫無表情地離去。

草地上散發著草和泥土的清香,這使我感到舒適、愜意,仿佛又在莊園的草場中。只是那兒的草任其生長,長短不齊,從不被人這么別扭拘謹地修剪。一只小毛狗伸著舌頭向我跑來,它撲通一聲躺在我身邊,舔著自己的肚皮。蜜蜂飛來,在我頭上嗡嗡打轉,我坐在草地上,像蜜蜂一樣倦慵怠惰,無聊之極。這時從樹叢的有淡淡青煙飄起的地方,傳來一首奇妙古怪的歌,那悠悠的音調使我莫名其妙地不安起來。

我尋著那歌聲走去。原來稠密的樹叢后面是一排灰暗的仆人房。那些房子在四周高大的墻壁中顯得低矮、單調。歌聲是從一扇打開著的糊著劣質白布的窗門里傳來的。

一個人盤腿坐在草墊上,正低著頭編織著什么。一雙黑色布鞋,一身黑布藏袍,細長的脖子上是一張白白的臉,頭發留得平平的。我正納悶時,小毛狗突然出現在他的跟前。歌聲戛然停住,那人猛地抬起頭驚駭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放下竹針向我比劃著說著什么,可我聽不懂。一個小女仆從我身邊走過,我叫住她,問這是什么人?!皾h人洛桑?!彼f,并告訴我,他是二老爺從昌都帶回來的。他把頭抬得更高朝我笑,雙眼瞇成了一條縫,一道道和他光滑瘦小的臉極不相稱的皺紋出現在額上。

她每次聽到那歌聲,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盡管大奶媽不允許,她還是要經常跑到仆人房,好奇地看他拿著竹針編織東西,聽他唱那首古怪凄惶的歌。他用極生硬的藏話告訴她,那是他家鄉的歌,但歌中唱的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她問他:“你怕鬼嗎?”“鬼有嗎?西藏?小姐?!彼O箩樉€活反問她?!坝邪?,一到晚上就出來?!彼龔拇翱谙蚶锷熘X袋,大睜雙眼,咧著嘴,雙手舉到頭頂做牛角狀,搖動著身體,嗥嗥怪叫?!拔?,嚇著了?別怕,我來抓?!彼碾p眼瞇成一條縫大笑起來。

那夜,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被一大片烏云遮去。云影飄然落地,帶來一片黑暗,引起陣陣狂風。墻頭的經幡在肆虐的狂風中發出異樣的怪叫,幾條狗也慌亂地狂吠起來。人們忍受不住這種惱人的狂漫橫掃之聲,早早地躺下。當院落中最后一盞油燈熄滅后,風和萬物剎那間俱靜,只有一雙雙狗的眼睛在沉默中發出幽光。

突然,一陣尖利的喊叫劃破沉寂,在院落的高墻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聲。一條黑影從仆人房的門內沖出,大叫著“太太!”向正室竄去。油燈、洋蠟同時亮起,人們驚恐地走出房門,只見“漢人洛?!惫庵_,穿條松松寬寬的褲衩在臺階前揮動著雙臂?!肮硌?!太太,被子里有呀!”太太披著袍子,頭發蓬亂,瑟瑟發抖地在女仆的攙扶下奔出來,大聲吩咐大奶媽把汽燈全部點上,讓管家帶上所有的男仆去“漢人洛?!钡奈堇?。院落內頓時通亮,女仆們捂著胸口,衣衫凌亂地尖叫著擠成一團。不一會兒,幾個男人拖著一團黑影走來,“啪”地一聲把它扔在臺階下?!鞍∧比巳捍蠼兄蚝笸巳?。

一個圓鼓鼓的大牛皮袋,上端被皮繩捆扎成一束,底端圓溜溜的,袋子涂成絳紅色,上面用黑色畫著一張血盆大口、獠牙可怖的臉。

“吸魂袋!”人們驚駭萬分,同時叫出聲來?!斑@不是后面丹吉林寺門上的嗎?”管家瞪著一雙從未有過的圓眼走近牛皮袋說?!笆钦l拿到這里來的,這會觸怒孜瑪熱護法神的??祆猩仙;?,把它熏干凈。要不家里會遭災的?!碧曀涣叩亟泻爸?,頭發一一散開,長長的袍子拖著地?!敖o我,快給我!”管家叫嚷著搶過女仆手中的煨香爐,走到袋前?!芭瞬荒苷词?,會把魂給吸去,傻瓜!”大奶媽在一邊低聲訓斥著幾個女仆。一股濃烈的煙向上升去,夾雜著“漢人洛?!钡膩y叫聲和女仆們瑟瑟發抖的祈禱聲。

一群黃鴨撲楞著翅膀,在草叢中悠然自得地鳴叫著,云游僧坐在溪水邊,熟練麻利地搓著衣服。他把洗好的衣服攤曬在草叢上,從小紅袋里取出多瑪向黃鴨撒去。放施完生靈膳食,他就拿起法鈴搖動,唱起了道歌。一只雄鷹向他俯沖而來,從容地將那法鈴叼含在嘴里,又向天宇飛去。僧人注視著它的去向,只見那鷹優美地在空中盤旋一圈后,就把法鈴放在遠山的巖石上,又向空中飛去。于是云游僧在那巖石上蓋了一座小禪房,隱居修行。周圍的山民向他供奉食物。一天,巖石上空出現一道七色彩虹,空氣中溢漫出陣陣野石榴幽香。突然,僧人感到腹部一陣灼痛,好像有一股火注入他的體內。他停止冥想,漸漸全身有一種說不清的異樣的感覺,從此,給他供奉食物的人們發覺他變了:聲音尖細,面部秀麗,胸部隆起。人們意識到這是空行母托體,很久很久以前,一些老人曾見過空行母在這塊巖石上自現身影。于是,周圍的山民和山外圣城的人們紛紛前來幫助她修建寺院,許多女人投到她的門下當了尼姑。

法輪轉動,歲月更替。寺廟中的木梯修換了一次又一次,佛殿中的領誦師新任了一個又一個,寺院中的圣火香煙依舊旺盛、清幽。

“我祈求佛的保祐,我祈求佛法的保祐,我祈求喇嘛的保祐……”師徒倆跪在小薄墊上,在微弱、柔和的佛燈前,對著質樸、古舊的佛龕,默默誦頌著《皈依經》。

當師徒倆做完晚禱,離開小經堂,走下窄窄的木梯時,她的耳邊又一次隱隱約約地傳來那首凄惶、奇妙的歌,平靜的心頓時變得恍惚不寧。

“吉尊先生,您來了?!彼诠芗衣迳I砗笞哌M大門,看見我,馬上雙手合十居胸前,深深彎著腰向我行禮。他的頭上戴著一頂自己織的尖頭黑帽,細長的脖子上帶著紅絲護身結,手指間的佛珠在夕陽中悠悠晃動。一身的黑色,將他的臉襯托得更加蒼白、瘦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每天跟著管家在黃昏時去八廓街轉經。

自從我入了佛門,除了母親,家中的人都改變了對我的稱呼,見到我更加拘謹、客氣。這使我常常想起莊園的麥垛,莊園的大廚房。聞著清香的泥土雨水味,在陽光下我輕輕地剝著小女仆措姆背上完全愈合了的傷疤,她咯咯笑著將那些片片白皮吹向天空。那是表哥不高興時把碳火塞進她的后領而燒傷結成的。在昏暗溫暖充滿燒牛糞餅味的廚房里,我和小措姆邊吃烤土豆邊聽馱夫粗聲大氣地談論商女的精明或者尼泊爾女人的膚色……

野鴿從房頂鼓翅掠過,帶著清脆的咕鳴遠去,五彩的經幡在晚霞中低垂著。周圍一片靜穆。那首悠悠凄惶的歌從樹林背后飄來,在玫瑰色的黃昏中,如同夢幻一般。我的身體仿佛輕輕地飄入霧中,一種無法解釋的強烈愿望油然升起。

他背靠著門框,望著夕陽,嘴里唱著歌,雙手熟練地編織毛衣。他顯出茫然若有所思的樣子,白凈的臉上以往所有的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凈,仿佛被一只魔手一下子抹去了似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唱戲面具。

“明天是世界同樂日,你跟我們一起去朝拜佛祖吧?!蔽易哌^去對他說。

他惶惑地轉過臉來,“吉尊先生,”他慌忙合十雙手,躬身向我行禮。我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柏M敢、豈敢,我是仆人,太太不會允許的?!彼殴值負u晃著腦袋?!懊魈焓鞘澜缤瑯?,太太會讓你去的?!彼B連作揖,“吉日、吉日,我嘴里有大蒜味的,會褻瀆神靈的?!薄疤皇撬徒o你一盒印度洗牙粉了嗎?”“可,可還是洗不去蒜味?!彼e起一只手,抓撓著腦袋,滿面赤紅?!皼]關系,只要你真誠敬奉三寶,行善積德,佛祖不會計較這些”。夕陽一片彤紅,我的心中涌出一股欣慰。感謝佛祖慈悲!

“感謝你捎給我人參果飯,吉尊先生?!?/p>

“感謝你捎給我那雙漂亮的手套?!?/p>

愿所有的生靈隨幸福,

和幸福的源泉而得以增強;

愿所有的生靈從痛苦,

和痛苦的來源得以解脫;

愿所有知覺的生靈擺脫怨恨和奢望,

協心同心,以平等的思想。

天空湛藍、清亮,陽光被山脊遮擋著,峪谷幽深、透明。白塔泛著清冷孤寂的光,小牛犢緊隨著母犏牛和一大群野山羊在溪水邊移來游去。

“不錯、不錯,我的弟子?!?/p>

她的心猛地一縮,思緒頓時大亂?!罢l呀?”她忿忿地合上經書?!皫煿梦已?!”一個滑稽的男腔男調?!皣樜乙惶?,是你呀?!彼D過身,從瓊瓊手中接過水桶,放在溪中的石臺上。她們倆就坐在小溪邊。

“你看!”瓊瓊驚叫著指向遠處的山坡。一個身影很快消隱在一座巖石背后。

“好像是娜拉,她去哪?”

“可能是下山,一大早她的師傅就在訓斥她?!?/p>

“經書又沒記???”

“不,說她變樣了?!?/p>

“變樣?”娜拉不就是多吃了野石榴,鼻子變黑了,得了胃病,發胖了,還常常嘔吐嗎?她不明白娜拉的師傅為什么這么不仁慈。一陣野石榴的清香隨著山羊脖上的鈴兒聲,在雜草瑟瑟的顫動中向她倆襲漫而來。她突然后怕起來,自己去拾柴時也常常揣著滿兜的野石榴……

“真可憐,悅意美人?!杯偔偵熘弊?,一個勁地望著山坡。

“你可別再這么叫她了,她的師傅那天聽到別人這么喊她,很生氣,說她的經書沒有念好就是這個緣故?!?/p>

“真怪,怪老太婆?!?/p>

“你又亂喊。師傅該用茶了,我走了?!彼命S綢巾慌亂地包好經書,匆匆離開小溪。

油燈在低矮的小桌上泛著微光。一本起著一層薄薄絨毛的褐色經書攤放在桌上。師傅披著風斗,盤腿坐在墊上,不停地晃動著腦袋,喁喁誦念對文殊怙主的頌贊。

她端著砂陶茶壺慢慢地走上樓?!澳渣c糌粑吧?!彼龘u搖茶壺,走到師傅跟前,往小木碗中倒茶?!昂赛c茶就夠了,還是留著中午和晚上吃吧?!薄棒佤螇虺匝??!薄安荒鼙╅逄煳?,世上還有很多生靈在挨餓?!睅煾递p輕地吹著茶碗中的酥油花:“你自己吃吧?!闭f完又拿起佛珠,將雙眼合上。

銀質的托盤、茶壺,雪白的繡著齒邊的桌布。一盤盤滴著酥油的各式煎餅,一杯杯酸奶,還有一碟碟新疆的葡萄干、印度的糖果、阿拉伯的椰棗、克什米爾的杏干、莊園的蘋果。大家吃得很少,姐姐偶爾拿一塊煎餅,懶懶地掰著喂小狗,手指滿是奶油汁。那狗則對端來的糕點擺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耷拉著毛絨絨的大耳朵依偎在我的跟前。弟弟妹妹用糖果嬉笑對打,不時地還向過往的仆人身上扔去?!皠e這樣?!蔽业秃鹬柚顾麄?。這時大奶媽出現在弟弟妹妹身邊?!皠e動了,二小姐不允許你們在自己的家中玩,你們要聽她的話?!彼庩柟謿獾卣f,那雙深陷的眼睛卻不時地瞟著我。

我的奶媽在遠處向我打手勢,五指合攏做往嘴中填塞狀?!盀槭裁匆议]嘴?”我跑到奶媽跟前忿忿地問?!靶↑c聲,我的小姐?!彼奶帍埻?,壓低聲音:“你一從肚子里出來,老爺就離開了太太,拋下這個家,本來這里是四品官的府邸?!彼龔奈业念^上揀去一片樹葉:“你要順順從從,讓二老爺和大奶媽喜歡你?!?/p>

一只蘋果滾落到我的腳邊,弟弟妹妹在草叢中大叫著跳躍。廓沿下一雙可怕的凹眼望著我,嘴角一絲冷笑。我本想一抬腳向那蘋果踩去,但我卻身不由己地撿起了它。

師徒倆走出大神殿。她的心中有說不出的充實感和成就感。她大口地呼吸著涼爽清純的空氣,天是那樣的藍,藍得要將她引入曠宇,引入梵界。她攙扶著師傅走下臺階,這才感到雙腿微微酸疼。盤腿坐了一天的小薄墊,答復了一個又一個考題,終于順利地通過了面試,從當天起她就是一名“曲贊”了,她可以到三大寺中去拜師,去學習《金剛母經》。

“我們大部分人都在無知中生活,隨著善行的增多,無知會減少,但一定要勤奮學習,追求精神和智慧的開導?!?/p>

一陣陣清晰悅耳的誦經法鈴聲,一縷縷玄妙幽靜的桑煙,一件件質樸飄逸的袈裟,這就是這座寺的精髓,她將更多地熟識這個地方,領悟這個地方。當她踏在松厚的土地上,離開最后一層臺階時,一首熟悉又陌生的歌再次從藍藍的天宇飄漫而來。

蘇武留胡節不辱

雪地又冰天

苦忍十九年

渴飲雪饑吞氈

牧羊北海邊

心存漢社稷

旌落猶未還

歷盡難中難

心如鐵石堅

夜在寨上時聽笳聲

入耳痛一酸

……

(原載于1987年第2期)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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