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孩子

2017-07-24 13:22彭學軍
草原 2017年6期
關鍵詞:水管沙子婆婆

叫我沙吉

我從小就是一個有點自閉的孩子,不合群,喜歡一個人玩,我可以一個人玩得有聲有色。我還喜歡胡思亂想,自閉的孩子都有這個毛病,胡思亂想是一種常玩常新的精神游戲。

有一陣子,我非常非常熱愛沙子,當然,這肯定不是因為我姓沙的緣故。

離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工地,只打好基腳就停工了,一大片地荒著,荒地上墳一樣隆著一堆堆的沙子,我每天都去那里玩。

我會用水把沙子浸濕,做成城堡、房子、城墻什么的,這些都是我想象中的,在別人看來,它們也許什么都不是?;蛘?,我什么都不做,只是跪在沙礫上,雙手捧起沙子,高高地舉起,然后雙手分開一些,留出一道縫隙,沙子就從縫隙中漏下來,我盡量使它們漏得均勻一些,像流水一樣。

我喜歡對著太陽做這個游戲。我瞇起眼睛,看見一粒一粒的沙子重重地砸斷了太陽的金線,陽光和沙礫攪在一起,閃閃爍爍的,像一幅華麗而炫目的織錦。

有時,我不厭其煩地將沙子捧起,漏下,只為欣賞那瞬間的美麗。

我的神態莊重嚴肅,像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嫗在做某種祭祀。

當然,我最喜歡玩的還是挖沙洞。

掏一個很深的坑,撿一些小樹枝架在上面,再找幾張廢紙或塑料袋鋪在上面,輕輕地蓋上一層薄薄的沙子。然后我閉上眼睛,自欺欺人地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朝前走去,每次都能準確無誤地陷在沙坑里,我很“意外”地驚恐地大叫一聲,然后嘻嘻哈哈地樂上半天。

這天,我偽裝好一個沙洞,走到離它遠一點的地方,正準備閉上眼睛重蹈覆轍時,看見一個人朝這邊走來。

他背著陽光,身體的輪廓被套在一個金黃色的框子里。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斷定他是個男的,比我要大很多,但又不是一個真正的大人,是個小大人,我在心里這么叫他。

小大人一步一步朝這邊走過來,而且是對著沙洞走,他離沙洞越來越近了,我的心怦怦地歡跳起來——要知道,在我看來,這是唯一的一次真實的游戲。

小大人離沙洞只有一步了,我捂住了自己的嘴,不知是怕一顆緊張、快樂的心跳出來,還是怕自己忍不住會替他尖叫起來。

可是,他站住了,看著我。我趕緊扭過頭去,裝模作樣地東張西望。

突然,小大人對我笑了一下,然后一抬腳,一分不差地陷進了沙洞里。

“啊哈——”我蹦了起來,憋了好久的歡叫終于沖出了喉嚨,比平時要響十倍。

然后,我咯咯咯地笑。小大人的樣子好狼狽,差不多是睡在了沙地上。但他一點兒也不惱,還和我一起大笑,并不理會一身的沙子。

笑夠了,我們坐在沙地上開始交談。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奇跡,我很少和人交談,更不用說是陌生人。

“你叫什么名字?”

“沙吉?!?/p>

我告訴小大人他的額角粘了好些沙子,可能是很少說話的緣故,我說話時有的字一直咬不準,比如我常把“沙子”說成“沙吉”。他就以為我叫“沙吉”。

“哦,你姓沙?”他抓了一把沙子問我。

我點點頭。

“沙吉,是個特別的名字,如果叫沙莎就一般了,只要姓沙,這個名字誰都會取?!?/p>

我本想糾正他的,可聽他這么一說,我就不吭聲了。

“你會寫自己的名字嗎?”小大人又問。

我搖搖頭。

小大人就弄平一塊沙地,用手指寫了我的新名字——沙吉。然后抓住我的手教我寫。

小大人從后面環住我,我差不多是靠在他懷里,這樣學寫字,我覺得很舒服。

我還算聰明,寫了幾遍就學會了。小大人把沙子重新抹平,說:“再寫一遍?!?/p>

我默寫出來了。然后,仰起頭,有點得意地看著他。

我看見他的下頦有一道如我小手指一般粗的月牙形的疤,嘴唇周圍有一圈細細的絨毛,讓我想起壞了的饅頭上的霉菌;我還看見他的睫毛又長又密,我活到六歲還沒見過誰有這么長的睫毛。

我還注意到了他的喉結,他的喉結不如爸爸的觸目,只隱隱地有點輪廓,害羞的、發育不全的樣子。所以,我的判斷沒錯,他只是個小大人。

這時,我聽見媽媽在叫了,她當然是叫“沙莎”。

“沙莎——”

我一躍而起,急吼吼地朝媽媽奔去。

平時,我是不會這么隨叫隨到的。我要么裝聾作啞地不吭聲,要么嘴上敷衍著“來了來了”,該干嘛依舊干嘛。這會兒子這么乖主要是擔心小大人聽出我叫沙莎——很“一般”的沙莎,而不是“特別”的沙吉。

果然,媽媽看見我奔過來就不叫了。

媽媽一把抓過我,拍掉我身上的沙子,然后把我牽到一盆清水旁。一會兒,水就濁了,我的臉和手臂被擦得白里透紅。

這時,爸爸也回來了。媽媽把臟兮兮的水倒掉之后,和爸爸一起站在我面前,定定地看著我。

我預感到有什么事要發生,一聲不響地站著,等他們說話。

“我們又要搬家了?!眿寢屳p嘆一口氣說。

我松了口氣,這一點兒也不稀奇,我們經常搬家。爸爸媽媽是修鐵路的工程師,鐵路修到哪,我們就搬到哪。聽說,更小的時候,奶奶帶過我一段時間,后來奶奶去世了,外婆病癱在床好幾年了,根本沒法照顧我,爸爸媽媽就只好帶著我不停地搬家。

“但是,你不能再跟著我們這樣跑了,我們沒時間照顧你,而且,你很快就要上學了?!卑职纸又f。

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我有點心不在焉,我總朝門外張望。

門口的一棵樹擋住了我的視線,那棵快枯死的樹在夕陽中熠熠生輝,有著無比瑰麗的色彩,可我對它的美麗視而不見,我只是想看看小大人走了沒。

等我回過神來時,聽見媽媽說:“我們想、想把你寄養到別人家里,那家人很好,會待你很好?!?/p>

媽媽的神情期期艾艾的,媽媽的臉曬得黑黑的,現在好像更黑了,我覺得屋子里的光線也一下子暗了下來。我緊張地叫起來:“你、你們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

“不,不是送人,是寄養?!卑职纸忉屨f。

“什么是寄養?”

“就是,就是我們暫時沒有時間照顧你,托別人照顧,我和你爸說好了,等我們修完這條鐵路就不干了,我們去干別的,我們到省城去買套房子,三個人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也不再搬家了?!眿寢屨f。

“那我要在人家家里待幾天?”“天”是我最長的時間概念。

爸爸媽媽對視了一下,媽媽別過臉去,爸爸吞吞吐吐地說:“幾天……這個,說不準,我們要修一條很長、很長的鐵路……”

屋外的光線也暗了很多,太陽不見了,沉到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了。我想早點結束這場談話,去看看小大人還在不?

于是,我干脆地說:“好吧,那我就寄養,但是你們得答應我改名字,我不要叫沙莎?!?/p>

爸爸媽媽驚訝極了,眼睛大大地瞪著,幾乎同時說:“那你要叫什么?”

“我,要,叫,沙,吉?!蔽亦嵵仄涫?、一字一頓地說。

“怎么……想到改這個名字?”

“沙莎多好聽?!?/p>

“我就要改!”我倔倔地說。然后,擰著脖子,不想和他們啰唆。

僵持了一會,爸爸終于說道:“嗯……不過,沙吉也不錯?!闭f著,還朝媽媽眨眨眼睛。

“沙吉沙吉……”媽媽嘴里念叨著,然后對爸爸說,“叫著倒也順口,哈?”

……

最后,爸爸媽媽同意了我的決定,改名叫沙吉。他們沒有理由不滿足一個將要寄養在別人家里的女兒的“莫名其妙”的要求。

“好吧,沙莎……”爸爸說。

“叫我沙吉?!蔽乙槐菊浀丶m正他。

“好吧,沙……吉,你就叫沙吉吧?!卑职终f了句很廢的廢話??伤@么說的時候,我覺得我很愛他。

終于,他們忙自己的事去了,我迫不及待地沖出門,朝遠處張望。

工地上空無一人,一堆一堆的沙子靜靜地矗立在淡淡的暮靄中。

這是我對童年的“玩具”投去的最后一瞥。

不會說話的水孩子

一大早,我就被一個聲音吵醒了。

支起耳朵一聽,聽見身子底下有嘩嘩的流水聲,怎么會有水聲?是睡在船上嗎?睡意隨著流水聲漸漸淡去,我想起來了,是睡在臥房里,而臥房是懸在水面上的,靠水的那一邊用幾根粗粗的木頭柱子撐著,讓人覺得像是一排巨人背著房子站在水里。這就是吊腳樓。

這條老街叫北邊街,一溜都是這樣的吊腳樓。吊腳樓一面瀕河,一面臨街,褐木黑瓦,靈巧古樸,遠遠看去,像是童話里的景致。

昨天一到這里,就好新奇這里的房子。

首先是那扇腰門——在高大的木門前面有一扇小小的門,比我高出許多,須站在小凳子上,才能將下巴擱在門框上。而腰門的長度正好是大門的一半,是因為這個就叫它腰門?

但一開始,我自以為是地聽成了妖門,說了我是個喜歡胡思亂想的孩子,好好一件事就會想歪去,不得要領。只是我想不明白,怎么會叫妖門,是妖精進出的門?這里會有妖精?要是真有,我倒覺得來這里寄養是來對了,有妖精的地方一定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我聽過彼得·潘的故事,那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可愛的小妖精。

后來我常倚在門邊等候妖精。我特別留意黃昏這段時間——據說,這是妖精出沒的時段。

有一回,我等來了一只白貓,它喵的一聲從虛掩的妖門擠進來,它有著純然一色的白毛和湛藍的夜空一樣的眼睛,它站在門邊歪著頭望著我,那神情自負而又嬌憨,而它的眼睛在沉暗的天光中閃著詭秘的光。我正要過去抱它,它閃爍的眼光讓我突然警醒起來:它會不會是妖精變的?

立馬,跟蹤追進來一個男孩,把它抱走了。

還有一次,也是黃昏的時候,有一片白色的羽毛從妖門飄了進來,落在地上。我撿起來,那羽毛十分柔軟,我只輕輕地哈了口氣它就好像要飄浮開去。憑我已有的經驗,我不能斷定它是雞、或者鴨、或者鵝,還是別的什么動物的羽毛。突然,我又想到了妖精,是妖精的羽毛?妖精是可以千變萬化的,那么,這回她又變成了什么呢?肯定是一種會飛的東西,羽毛都飄進來了,說明她就在附近。

一時間,我興奮得渾身戰栗起來。我趴在妖門上,恐懼而又歡欣地期待著。

我自然是白等了。

推門進去就是廳堂,廳堂是結結實實地建在地面上的,往里走才是木地板的臥房,人走在上面嗵嗵地響,下面是空的,并有細細柔柔的流水聲傳來。我走到木格窗前張望,可我太矮了,什么也看不見。這時,從后面環過來一雙手,把我抱了起來,還有一個流水一般柔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看看,下面是條河?!?/p>

下面果真是一條河,河水清悠悠的,對岸是一排排的麻條石的臺階,一直鋪到水里,有好些人蹲在那里洗衣洗菜。不遠的地方有一座“橋”,那“橋”很特別,是一個個的石墩連成的,石墩的間隔大約是大人邁一步的距離,我想我是絕對跨不過去的。后來,我才知道,那“橋”叫跳巖。

我回過頭,看到了一張清秀和善的臉,眼角雖布滿了細細密密的皺紋,但微微凹陷的眼睛卻閃著煦暖溫婉的光,頭發一絲不茍地攏在后面,挽了一個圓圓的髻,鬢角有幾縷銀絲在閃爍。她從后面環住我,輕輕地攬我入懷,她的懷里異常的柔軟,我像是靠在一垛棉花包上面,而且,我還聞到了一絲絲類似蒸肉包子的暖暖的香味。

媽媽抱我的動作常常很猛,奶奶帶我的時候,她每次離開和見到我都要狠狠地抱我一下,她用力地把我往懷里按,好像要把我塞進她的身體里去一樣。媽媽瘦,她的肋骨硌得我不太舒服,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汗味。

想起剛剛進門的時候,媽媽告訴我,這是云婆婆。當時我只是瞪著一雙眼睛傻傻地看著她,我不習慣和陌生人打招呼??蛇@會兒,也許是她這輕輕一抱突然就對她沒了隔膜,有一種令我自己都惶惶不安的想親近她的感覺,我居然很乖巧地叫了一聲:“云婆婆?!?/p>

這一聲恰巧被走進來的媽媽聽見了,我這樣甜甜地主動叫人是十分罕見的,媽媽大大地吃了一驚,隨即十分寬慰地笑了,說:“這孩子有點怪,卻和你這么有緣,好了,這下我就放心了?!?

安頓好了我,媽媽就走了。

云婆婆拉著我的手送媽媽,只送到門口媽媽就不讓送了,把我們往屋里推,說:“別送了,我看著難受?!闭f完背過臉去。

云婆婆扶著我站在門檻上,我就正好將兩只手臂擱在妖門的上框。我朝媽媽揮著手,可她并沒有回頭看我。媽媽急匆匆走得好快,好像是怕我追上去,纏住不讓她走。

看著媽媽越走越遠,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難受起來,正想追過去,“水哎——”我聽見一個人在喊。

扭頭一看,是一個大約十二三歲的男孩挑著一擔水邊走邊喊。

男孩挽著褲腿,沒穿鞋,桶里的水蕩出來,弄濕了他的腳,路面上便拓下了一串腳印。這是一條青石板路,無數的日子和鞋底將它打磨得又光滑又細膩,干爽的路面是鉛灰色的,濕濕的腳印拓在上面,顏色深了一塊,像游弋在他身后的一串魚。

“水哎——”男孩走過來了,朝著我們喊。

“水,過來?!痹破牌耪泻羲?,并打開了妖門。

他點點頭,快樂地、無聲地一笑,挑著水歡歡地快步走了過來。進屋,然后把水倒進一口大缸里。云婆婆給了他五分錢。

云婆婆告訴我,這個男孩是以賣水為生的,他和他的麻臉奶奶住在這條老街的西頭。麻臉奶奶是個孤老太婆,一臉麻子,很丑。麻臉奶奶不是他的親奶奶,他其實是被撿來的,麻臉奶奶把他養大。五歲那年,他得了一場大病,麻臉奶奶傾其所有為他治病。麻臉奶奶的“所有”很少,是她平時賣水攢下的一點點錢。命總算是保住了,但病好后他就不會說話了。

麻臉奶奶年紀大了,挑不動水了,男孩就接過了麻臉奶奶的扁擔,賣水養活麻臉奶奶。前兩年麻臉奶奶中風偏癱了,他還得伺候麻臉奶奶。

男孩不會說話,卻能非常清晰地喊出一個字:“水?!?/p>

所以,大家就叫他水。

后來,我才知道,每天早上把我吵醒的是水的吆喝聲,而不是樓板底下的流水聲,流水聲細細碎碎的,蠶絲一般綿綿不絕,正好是可以枕它入夢的。

“水哎——”一聲聲飄過來,由遠而近,我驚醒了??匆娨豢|陽光從木格窗子的縫隙間擠進來,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跳到裸露著木紋的地板上。

我坐起來,旁邊已經沒有了云婆婆,云婆婆每天總是起得很早。我赤腳跳下床,跑到窗邊,推開窗子,“嘩”地一下,一大堆的陽光和著清涼的晨風迎面撲來。我搬來一張矮凳子,站上去。河面上飄著一層淡淡的霧氣,跳巖那邊的霧要濃一些,模糊了石墩和人的腳,從這邊看過去,過河的人像是在水面上飄,怪異又有趣。

“水哎——”水過來了。

我趕緊跑到廳堂,云婆婆不在家,可能去買菜了。大門開著,可妖門卻插上了——家家戶戶都是這樣,只要不是出遠門,都只把妖門插上。只要小妖精不溜進來就是了——我想??蛇@會兒我很想出去,又撥不出閂子——云婆婆用繩子繞住了閂子,我解不開。她不準我出去時就這樣。我急得大叫起來:“水,水,過來幫我開開門!”

水的頭從妖門上探了進來,很輕松地幫我解開了繩子,打開了妖門。然后,把水挑了進來,倒在水缸里。

他邊倒我邊在一旁嚷:“可是,我不知道云婆婆要不要買你的水,她現在不在家,我又沒有錢給你?!笨伤宦犖业?,倒完水后就往外面走。

沒走幾步,我叫住了他:“水,你幫我把妖門閂上,我跟你去玩好不好?”

水停住,看了我一眼,繼續往前走。

“水!水!”我跺著腳尖聲尖氣地叫。

水終于走過來,把妖門閂好,然后扭頭沖我咧嘴一笑,笑容如雨后的陽光一般純凈,并伸手在我的額頭上彈了一下。我的額頭有點奔,很方便別人彈,彈起來音響效果也不錯。不過,水彈得很輕,一點也不痛。我看出來了,水喜歡我,而我也無拘無束地一下子就接受了水。

我的自閉在帶著一個新的名字來到這片別樣的土地和別樣的人們中間時,自然而然地好了很多。云婆婆話不多,溫和又安靜;水干脆不會說話,但他是快樂的,無憂無慮,有著十分純凈的笑容,這一切都讓我覺得親近和心安。

我趕上去,乖巧地拽住了水的手。水的手很粗,有很厚的繭,是從井里打水拉吊繩磨出來的。

我跟著水來到井邊。我是第一次看到井。

井口不大,井沿是用麻條石砌成的,上面有一道道的痕跡??吹絼e人打水我才明白,那些痕跡是讓提水的麻繩勒出來的。那時,我還不知道滴水穿石的典故,我暗暗驚詫于繩子的力量,并不知道,那其實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我趴在井沿上,井不太深,我看見離我并不是太遙遠的地方又有一塊小小的、圓圓的天,還有一張頭上扎著小辮的胖乎乎的女孩的臉,可是,那女孩的頭上怎么會長出兩只角來呢?驚恐地回過頭來,見水站在我身后,無聲地壞笑著。再看井里,女孩頭上的角沒了。

知道是水搗的鬼,可一時還弄不明白水是怎么做的。我有時笨笨的。

我喜歡看他打水,把吊桶放下去,接近水面時,手輕輕一抖,吊桶就一個猛子不動聲色地扎了進去,一拎,就是滿滿的一桶水。

打好了一擔水,我就跟在水后面去賣。

“水哎——”這回是我叫的。我的聲音水珠一般清亮,聽上去又像羽毛一樣的輕盈,可以在清晨寂靜的老街悠悠地飄來飄去。

水回過頭來,我得意地朝他笑笑,水又在我的額頭上彈了一下。

可沒叫幾聲,就讓云婆婆聽見了。我以為云婆婆會說我不該一個人跑出來玩,可云婆婆卻說:“我看見了,沙吉買水了,還會賣水呢?!闭f完,就給了水五分錢。

云婆婆給我買了桐油粑。

桐油粑是用桐油葉包的,打開來就聞到一股桐油的清香。桐油粑是糯米做的,中間有腌菜和臘肉做的餡,油汪汪的,又香又糯。我把頭埋在寬大的桐油葉里,吃得抬不起頭來,覺得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不過吃到最后一個時,我忍了忍,不再吃,把它藏了起來。第二天早上,給了水。

以后,云婆婆早起買菜時,就在水缸邊放五分錢,聽到“水哎——”的聲音,我就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出去叫水,水替我打開妖門,把水擔進來,然后我就跟著他出去玩。

我每次都要趴在井沿上看,看什么呢?里面除了一個圓臉的小女孩,也沒什么好看的,當然還有繡著白云的天,那云沉在水里,好像一塊塊泡漲了的饅頭,一只鳥從空中飛過,影子印在井里,魚一般游過——我一驚,真有魚來吃饅頭了嗎?

我將身子往里探了探,沒想腳下一滑,就直直地朝井里栽去。

水正在井沿邊拎水,他并沒有看到什么,他好像只是下意識地伸手猛地一撈,就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襟。我的半個身子差不多都栽進去了,兩條腿像被捉住的螞蚱一樣,驚慌地蹬著。還好他天天提水,手臂勁很大,一使勁,就把我拽了上來。

倆人站穩后,都呆了,四只眼睛互相瞪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想清楚了剛才發生了什么和接下去有可能發生什么后,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好像要發泄什么,哇啦哇啦哭得驚天動地。我這樣驚天動地哭的時候,覺得不那么害怕了。

我哭了一陣后覺得奇怪,水呢?他怎么讓我一個人哭,也不來哄我?我扭頭一看,嚇了一跳:水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口井———原來水比我怕得更厲害,他一定是非常后怕,我若真掉下去了怎么辦?

水這副樣子讓我立即停止了哭泣,我抹了把淚過去抱住他的手臂,說:“水,沒事了,我不哭了,你別害怕?!?/p>

可水還是不停地發抖,眼睛像只受驚的松鼠,在我和井之間惶恐不安地跳來跳去。

我摸了一把額頭,額頭上是細細密密的一層冷汗,涼涼的。我把涼涼的額頭沖著水揚起,說:“彈呀,水,彈我一下你就好了?!?/p>

水已經好了一點,不再抖了,臉色也不像剛才那么難看,可還是木木地站著不動。

我就自己彈起來,將中指彎曲抵住大拇指,繃住,像一張弓,然后使勁一彈,咚!脆脆的一聲響,好痛!

可水依然無動于衷,任我把自己的腦門當西瓜一樣彈得咚咚響。直到我彈到第五下的時候,他才抓住我的手,不讓我再彈。

我說:“那你彈我一下?!?/p>

水抓住我的手舉起來,在空中停了一會兒,然后猛地捶打自己的頭,也捶得咚咚悶響。水捶了好幾下后,我才猛醒過來,大叫:“不要,不要!停下,水!放開我!”

可是水把我抓得好緊,我根本抽不出自己的手,水抓住我的手把自己捶得一下比一下重。我急了,然后急中生智,用另一只手叭叭地打自己的臉。

水沒料到我會這樣,瞪著我,愣住了。

倆人傻傻地對望著,我咧嘴一笑,水也想笑,可他只難看地咧了咧嘴,沒笑出來。最后他抬手在我火辣辣的額頭上彈了一下,可我覺得水只是用手指在我的額頭上輕輕一點。

夜涼如水

每天早上,我都在“水哎——”的聲音中醒來,可是,這天我被驚醒時,卻沒有從木格窗子那兒看到半點光亮,怎么回事?天還沒亮呢,是做夢嗎?

而且水的叫聲很怪,他不是在叫,而是在吼:“水!水!水!”他的聲音很急促、很沙啞,又透著深深的恐懼,而且邊吼還邊擂門。

云婆婆也醒了,她披衣下床,奔到廳堂,問:“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麻臉奶奶……”

“水!水!水!”水只能這樣回答她。

云婆婆打開大門,水一把就把她拖了出去,云婆婆一看就慌了——失火了!

“失火了!失火了!快起來救火??!”云婆婆立馬叫了起來。

我也跑了出來,跟著喊:“快起來!失火了!快起來救火!”

很快的,大家都起來了,拿了各種裝水的用具往河邊跑。

原來是西頭離水家不遠的一座廢棄的祠堂著火了,祠堂燒了也就燒了,可祠堂離民房很近,風只要稍稍大一點,火舌就會舔過來。這一條街都是一家挨著一家的木板房……

是水晚上起來尿尿的時候發現的,可他叫不出來,就一家一家地擂門。有的人家睡得很死,一點聲息也沒有,有的人家驚醒了,問一句:“誰呀?”

水沒法回答人家,他唯一能說出的一個字就是“水”,于是,他心急火燎地吼道:“水!水!水!”

“水你個頭,三更半夜的買什么水?!比思曳^身去又睡著了。

于是,水就去擂云婆婆家的門,他相信云婆婆和我聽見他的叫聲會起來的。

見大家都起來了,云婆婆也回家挑了一擔水桶往河邊跑,跑了兩步,回頭看見我跟在后面,就把我推回去,關上妖門,插上閂子,兇巴巴地說:“老實在家待著,不許亂跑!”

我心里慌慌的,搬來一張小凳子站上去,扶在妖門上。我看見門外人影幢幢,人們無聲地跑來跑去,有的挑著水桶,有的端著臉盆。西頭,看不見起火的地方,只能聽見燒東西時噼噼叭叭的聲音,還能看見紅紅的一片天,是胭脂一樣的紅,美麗得詭異而又恐怖……

好險哪,虧得救得及時,緊挨著祠堂的那戶人家的墻壁都給熏黑了,稍晚一點火就燒過來了。這些幾十年的木板房真要燒起來,救都沒法救。大家想想都覺得十分后怕,也都紛紛感念云婆婆,說多虧了云婆婆把大家叫起來,要不……

“還有我,我也叫了!”見大家沒提到我,很不滿意,就大叫起來。

“對對,沙吉也叫了,我都聽見了?!庇腥俗C實道。

不過,大家最感念的當然還是水,大家感念他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多多地買他的水。

那些日子,家里有勞力挑水的好像都變懶了,而水卻很少有歇下來的時候。他挽著褲腿,赤著腳,挑著水桶“叭嗒叭嗒”地從青石板路上走過,身上的襯衣濕溻溻的。他幾乎不用再叫“水哎——”了,不斷有人招呼他:“水,過來?!?/p>

水很累,可他比任何時候都快樂。云婆婆買了他的水后,勸他歇一歇他都不肯。他拉開衣兜對云婆婆和我炫耀他的財富,確有一把硬幣在里面閃閃爍爍,他眼里快樂也在閃閃爍爍。

可是,沒過多久,水的快樂就沒了。

那次險些發生的火災,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重視,決定免費給家家戶戶裝上自來水。這倒是件好事,這樣就不用下河洗衣洗菜了,當然,也不用再去井里挑水或買水。

可是,沒人買水了,水怎么辦呢?

青石板路被挖開了,有人在埋水管。

一開始,水并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他只是覺得路挖爛了,他挑水不好走。我想告訴他,云婆婆不讓?!白屗吲d一天是一天,水可憐了,麻臉奶奶可憐了?!痹破牌艊@息道。

“我們家不裝,我們家買水?!蔽艺塘x地說。

“傻,我們家用得了多少水?”云婆婆拍了一下我的頭。

我不說話,我明白了,只有讓所有的人都用不上自來水,都要買水,水和麻臉奶奶才不可憐。

可是,要怎么才能做到這一點呢?我想了很久,終于想到一個辦法,我決定試一試。

我活到六歲才第一次體味到,晚上要想讓自己不睡著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

這天晚上,我把眼睛睜得溜圓,盯著天花板。才發現天花板上有一攤水漬,水漬的形狀像極了正在吃草的……是什么呢?我一會兒覺得像一頭羊,一會兒又覺得像一匹馬,再看看發現那其實是一只狗,可是狗是不會吃草的,那么,就不應該是狗,莫非是狼?盡管狼也不吃草,可我還是一驚,猛地睜開了眼睛——不知什么時候,我還是睡著了。

扭頭一看,云婆婆已經睡得很熟了,發出輕微的鼾聲。

我悄悄地起來,穿上衣服,摸摸索索地來到廳堂,搬來凳子站上去,小心地把大門和妖門的門閂一點點地抽出來,打開大門,然后是妖門。大門打開來的時候在寂靜的夜里紡出一聲悠長的吱呀聲,我相信它不會吵醒云婆婆。我側著身子,魚一樣滑了出去。

在我的記憶中,我還是第一次獨自一人來到夜里。我意外地發現,夜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樣是黑咕隆咚的,夜居然是紫藍色的,而且濕潤潤的,風也涼涼的——夜涼如水哦。長長的老街就這樣恬靜地睡在紫藍色的、如水一樣涼涼的夜里。

我終于來到了埋水管的地方,我要做的事就是——搞破壞。

可是,別以為做好事難做壞事容易,眼前這件壞事就不那么好做??粗欢芜€沒來得及覆上土、和我手臂一樣粗的管子,我有點無從下手。最終,我想明白了,裝好的管子肯定是撬不動的,那么就把它堵起來,讓它出不了水。

我撿了些碎石子往里面扔。一開始扔進去空空地響,后來響聲越來越悶,最后,終于全部堵在了管口。我覺得大功告成,

心滿意足地拍拍手,回去了。

回到家,看見云婆婆仍舊睡得很熟,就趕緊脫掉衣服,鉆進被窩,很快就踏踏實實地睡著了。

第二天,云婆婆買菜回來我才醒,穿衣服的時候,云婆婆突然抓住我的手說:“你的手怎么這么臟?盡是土?!?/p>

我趕緊抽回手,吞吞吐吐地說:“嗯……是呀,好臟,昨天忘了洗?!?/p>

好在云婆婆不再追究,邊做早飯邊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真笨呢,塞些石頭有什么用……”

一開始我沒在意,后來突然明白過來了,趿著鞋跑出來:“云婆婆,剛才你說什么?什么……塞石頭?”

云婆婆抬眼很認真地看著我,眼神怪怪的,然后低下頭去撈面條,漫不經心地說:“昨天晚上有人在水管里塞了好多石頭,白費勁哪,人家把水管拆下來,劃拉出石頭,再裝上去不就成了?!?/p>

我倚在房門邊,愣在那里。手上抓著長褲,還沒來得及穿,身上是一條淡綠小花的短褲,兩條瘦精精的腿微微有些發抖。

云婆婆放下碗,過來幫我穿好褲子,然后愛憐地抱了抱我說:“快去洗洗,飯好了?!?/p>

不懂心痛

吃了早飯,我就往外跑,我來到裝水管的地方,看見有四五個工人在那里干得熱火朝天,有幾個人站在一旁看,一個說:“真快,馬上就能用上自來水了?!绷硪粋€說:“是呀,洗衣洗菜都不用出門了?!?/p>

我恨恨地瞪了她們一眼,轉身走了。

整整一天我都悶悶不樂,也不見水。水應該知道這事了,他怎么樣了?

到了晚上,我仍舊盯著天花板看,等到我把那團水漬從羊到狼都想了一遍以后,云婆婆睡著了。

我悄悄地溜了出來。

還沒走到埋水管的地方我就站住了,那里有人!我嚇得一哆嗦,趕緊閃到墻角邊,探出頭去。

今晚的月亮很好,圓圓的銀盆似的懸在紫藍色的天幕上,月光下那人的身影好熟悉,是水!

水在狠勁地做著一件事,他在撬水管。他先把水管弄彎了,然后再把它拆下來,水帶了鐵棍和扳手。但水的力氣還不夠大,他干得費勁。

我溜出來的時候并沒有想清楚要干什么,塞石頭肯定是不行了,我只是想去看看,看有沒有什么可做的?,F在看到水,覺得水做的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事。我心里一陣欣喜,想沖過去幫水,但又怕突然出現嚇著他。最后決定,還是這樣遠遠地看著他,幫他放哨。

忙乎了好一陣,水才停下來,扛著家什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水的吆喝聲驚醒了,水的聲音很亮,透著一點點喜悅,我抿嘴笑了,又睡了過去。

直到云婆婆做好了早飯才把我叫醒,吃早飯的時候云婆婆告訴我,水管昨晚被人撬了幾根,人家分析說是被賊偷去賣錢了……

我心里一驚,怎么會呢,昨天晚上我親眼看見水撬完水管就走了,沒有帶走一根,水只是搞破壞——跟我往水管里塞石頭一樣,他不是賊。撬下來的水管扔在那里,別人拿了去賣錢,但絕對不是水。

早餐是稀飯和香噴噴的燈盞窩,燈盞窩倒是吃完了,卻望著一碗稀飯發呆。

“木了?快吃!”云婆婆催我。

“好燙呢?!蔽译S口說,其實稀飯都已涼透了。

晚上睡覺時我就打算好了的,今晚還要去給水放哨,水肯定還會去??梢苍S連續兩個晚上沒睡夠覺,我望著天花板上的水漬還沒想到狼就睡著了。

半夜,我被一陣喧鬧聲驚醒了,睜眼一看,云婆婆不在身邊。我趕緊爬起來,跑到廳堂,看見云婆婆站在大門邊。我悄悄地走過去……

我看見有一隊人從遠處走了過來,好些人手里晃著手電筒或應急燈,他們對一個人推推搡搡的,罵他是賊,說他偷了水管,還說真看不出,一個啞巴還這么不老實。

我心里一驚,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等到他們走過來了,我一下子蹦了出去,把云婆婆嚇了一跳,她并不知道我藏在身后。

我沖著那幫人大喊大叫起來:“別抓水!不是他,我看見的,他不是要偷水管,我昨天晚上看見了的,他沒有拿走水管,真的不是他!”

那一刻,我后悔死了,都怪我都怪我,我為什么要睡著呢?如果也像昨晚那樣,我悄悄地給水放哨,他就不會被抓住了。我真是笨哪,怎么這么貪睡!

可是,沒人在意我的話,大家仍舊鬧哄哄地往前走。只有水停下來看了我一眼,水的眼神不驚不懼,看著我的時候好像還有一點點笑意。我正想對水說點什么,他卻被人推了一把,走掉了。

“水,水,你跟他們說,不是你,你沒偷!”我仍是不甘心,跟在后面跺著腳尖聲嚷道。

突然,我噤了聲,我想到了,水不會說話,水是啞巴,我第一次感覺到,做一個啞巴是多么多么的不好哦!

我還想追過去,云婆婆一把抱住了我:“算了,他們不會聽你的?!?/p>

那幫人很快走遠了,融進了老街盡頭的黑夜里。

四周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見了,黑沉沉的一片。我明白了,夜有的時候確實是黑咕隆咚的。

我病了,高燒不退。

醫生說是凍著了,或許還受了點驚嚇。那天晚上我只穿著短褲和小褂子就沖出去了。

云婆婆日日夜夜地守著我,后來她說,我真把她嚇住了,我燒得臉蛋通紅,不斷地說胡話:

“不要,不要抓他,不是水偷的?!?/p>

“我看見了,我真的看見了?!?/p>

“水,快跑,跑呀!”

……

云婆婆聽了就叨叨絮絮地安慰我:“沒事了,水沒事了,你也快點好,好了才可以去跟水玩呀?!?/p>

水確實沒事了,那些人最終也沒把水怎么樣,因為第二天,麻臉奶奶去世了。

那些人把水關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打開門,水就猛地跳了起來,把擋在他面前的人用力一推就往外沖,撒腿就跑。那些人反應過來后趕緊去追。

水天天挑水賣,腳力很好,沒人能跑得過他。

水往他和麻臉奶奶的家里跑。追他的人心里好笑:跑回家就能逃掉?正好堵在家里!

到家了,水推開大門,徑直沖到里屋,撲通一聲跪在了麻臉奶奶面前。然后,垂下頭,無聲地哭得雙肩直哆嗦。

早晨玫瑰色的曙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麻臉奶奶丑陋蒼老然而十分安詳慈愛的臉上,她眼睛微微睜著,一動不動——她死了。

她一定走得很遺憾,水不在她跟前,所以她不肯閉眼。

跟進去的人一看這情形都吃了一驚,同時又大惑不解:麻臉奶奶死了——看樣子是昨天晚上死的,而水是知道的,水被他們關在另一個地方卻知道得確確鑿鑿。水是怎么知道的?

想到這一點,有人不禁打了個寒戰。大家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麻臉奶奶86歲了,大家都說她是老死的,除了癱著,最后也沒有什么大病大災,就這樣睡過去了。是善終,大家都說這是因為她收養了水,做了大善事,修來的。

下葬那天,水披麻戴孝地走在棺材前面,邊流淚邊吆喝著:“水哎——”

水肯定很想大聲地哇啦哇啦十分放肆地哭,可他是個啞巴,他只能無聲地流淚,所幸的是他還能說出一個字,這個字便成了他宣泄的一個出口,他就把所有的悲傷都濃縮在一個字里,喊了出來……

“水哎——”

我躺在床上聽到了這個聲音,就對云婆婆說:“水來了,快去買水?!?/p>

可云婆婆卻哭了,流著淚說:“好……就去?!?/p>

三天后,我燒退了。

這天清晨,我被一個聲音吵醒了:“水哎——”

我想起來,可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就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

慢慢地,我聽出來了,這聲音和往常的不太一樣,它不是從門前的老街而是從后窗傳來的,而且,那聲音聽上去是沙啞的,還有一種……一種別樣的意味。

它一聲一聲地傳過來,像一根柔韌的絲帶纏住了我,我不由自主地被它牽引著,來到窗前。我搬來凳子,站上去,推開木格窗戶,秋天的清晨略帶寒意的風拂過來,我哆嗦了一下,感覺到了隆冬的冷。

我終于看見了水。

水在過跳巖,他像一只小獸一樣一縱一躍的,好像很快樂,又好像很絕決。也許是因為隔著一層薄霧,看上去有幾分虛幻,不甚真切??捎幸粋€念頭卻真真切切地涌了上來,那就是——水要走了。

“水哎——”

“水哎——”

我聽出來了,那是水喊給我一個人聽的,是水在向我道別。

水要走了。麻臉奶奶死了,家家戶戶很快就要用上自來水了,沒人再買他的水,他只好到別處去謀生活了。

好冷,好沒力氣,渾身軟軟的像要滑下去,我趕緊回到床上躺好。

我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水哎——”聲音像遠行的候鳥,漸飛漸遠,慢慢地融在了季節的深處。

我躺在床上,感恩又傷感地想到:沒人知道,水,他其實救過我的命,就像沒人知道沙吉其實是沙子的意思,而沙子是留不住水的。水就這樣從我很短的日子里穿越而過,水過無痕,我想,以后可能再也見不到水了。

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就覺得額頭有點發熱,有個地方在隱隱著痛——是水彈的——盡管水從來不會彈痛我。

我其實是應該心痛的,也許,因為還小,不懂得心痛,于是,就只能感覺到額頭痛了。

以后的日子里,每每想到水的時候,我就會感覺到額頭隱隱著痛;或者額頭隱隱著痛了,我就知道,我又在想水了。

水走了,沒人搞破壞了,管子鋪得很順利。一個星期后,家家戶戶就都用上了自來水。

擰開龍頭,就有水噴涌而出,我將雙手攏在龍頭下面,任水嘩嘩地流。

云婆婆見了,過來關掉龍頭說:“發什么呆,這水可比原先的貴?!?/p>

我甩干凈手上的水珠,憤憤地說:“這水有什么好,一股漂白粉的味道!”

云婆婆輕嘆了一口氣說:“這倒是,可惜水走了?!?/p>

我不再說什么,只覺得額頭又隱隱著痛了。

【作者簡介】彭學軍,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生于湖南吉首,出版作品有《你是我的妹》《腰門》《浮橋邊的湯木》。她善于用浸潤著濃郁生活汁液的情節和細節,真實地呈現出普通孩子的特殊生活遭際和成長歷程,給人以深刻而豐富的情愫感染、審美享受和思想啟迪。曾獲宋慶齡兒童文學獎小說大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中國好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優秀圖書獎、冰心兒童文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責任編輯 楊瑛]

猜你喜歡
水管沙子婆婆
一粒沙子的歷史
沙子為什么會"唱歌"?
別把婆婆當成媽
小賽和水管
一粒沙子
馬虎的水管工
風婆婆來照相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