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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蕭峰:金庸筆下的男性進化史

2017-07-27 09:31陳賽
三聯生活周刊 2017年29期
關鍵詞:蕭峰阿喀琉斯契丹

陳賽

死亡乃是人生最大的恐懼,但在武俠世界中,貪生怕死卻是最令人不齒的行徑。

《笑傲江湖》中,劉正風滿門被滅,慷慨赴死之前,與魔教知己曲洋合奏一曲《笑傲江湖》,但簫中之意,猶有遺恨,是因為最心愛的兒子在臨危之際,貪生怕死,辱沒了令名。

2003年版《天龍八部》劇照,胡軍飾演蕭峰

男性氣概,或者說英雄氣概,首先是一種勇氣,是對恐懼的控制。所以,金庸筆下的英雄主角大都不怕死。

若論結局,這些英雄要么戰死沙場,要么歸隱江湖,卻只有蕭峰一人選擇了自殺。另一位自殺的是《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翠山。但張翠山不算主角,而且他的死與其說是殺身成仁,不如說是一種逃避。妻子害得師兄全身癱瘓,既無顏面對師兄,也沒有勇氣再面對妻子,從他的道德標準出發,情義兩難全,只能選擇自殺。

張翠山的自殺是早有準備的。他先拜托師傅張三豐救回自己的兒子,然后再向到來的眾人表示,自己會擔當一切。如何擔當呢?就是橫劍自殺。

但蕭峰的死不同。遼帝已經在軍前立下重誓,宋遼30年的和平可保。他與中原武林的仇怨已解,他們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而跑到遼國來營救他。是,他不得不離開遼國,但天地之大,并非沒有去處。靈鷲宮、大理國,或者去女真部中安身,長白山邊,打獵喝酒,也算逍遙快活。事實上,就在自殺身死之前的一段時間,他還是這樣想的。

那么,他到底是在什么時候萌生了死志?為什么在一個并不需要他死的時候,他卻非死不可?是在雁門關睹物思人,為阿朱殉情?是忠義兩難全,以身殉道?是因為經過幾番人生劇變,對他而言,活著本來就無味得很?還是兩個民族之間的仇恨,只能用英雄的血才能洗刷?

蕭峰自己的解釋是:“身為契丹人,卻脅迫遼國皇帝,成了契丹的大罪人,再無面目立于天地之間!”

如果他這樣一個大英雄無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間,人立于天地之間的根本到底是什么?

1997年版《天龍八部》劇照,黃日華飾演蕭峰

男人中的男人,英雄中的英雄

曾經與朋友聊天,說起中國男人的理想形象,古往今來似乎要推蕭峰為第一人。

但中國文化的土壤里,似乎又不大可能長出蕭峰這樣的男性。

在《男性氣概》一書中,哈佛政治學教授哈維·曼斯菲爾德將“男性氣概”首先定義為“危機之前的自信”。

按照這種定義,再也沒有比蕭峰更男人的男人了。

杏子林里,馬夫人污蔑他偷偷潛入馬家偷信,他回道:“以喬某的伸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么物事,諒來不至空手而回,更不會失落什么隨身物事。別說府上只不過幾個女流之輩,便是皇宮內院,相府帥帳,千軍萬馬之中,也未必不能辦到?!?/p>

聚賢莊面對群雄的圍攻,他說:“我喬峰要走,你們誰能攔我!”

少林少室山一戰,面對當世三大高手,他朗聲道:“慕容公子、莊幫主、丁老怪,你們三人齊上,蕭某何懼?”

書中唯一一次描繪他的懼意,是他一掌打傷阿紫,抱著她深入長白山尋找續命人參。一日陷于暴風雪之中,天色陰沉,大風雪馬上就要來,雪地里人蹤俱滅,連野獸的足跡都沒有。他數次躍上大樹瞭望,只見四下里盡是白雪覆蓋的森林,又哪里分得清東南西北?

“他雖然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這時茫茫宇宙之間,似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也不禁頗有懼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罷了,雪海雖大,終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懷中還抱著個昏昏沉沉的小阿紫?!?/p>

寫的雖是懼意,讀來卻是一派天地蒼茫、我自獨行的自信與豪邁。

很多人都指出,蕭峰身上有古希臘英雄的影子。人物的設定像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宙斯之子,天生神力,卻飽嘗人生百苦,一出生就被母親棄于荒野(懼怕赫拉的報復),但又被赫拉的乳汁救活。他憑借武藝絕倫,智謀高超,完成慘絕人寰的“十二試煉”,但在此之前,他被赫拉迷惑,在瘋狂中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三個孩子。

他的命運之展開,則像俄狄浦斯王,竭力逃避神諭所示的“弒父娶母”的命運,但追尋身份真相的每一步,與命運對抗的每一步,都是將自己一步步推入萬劫不復的命運的深淵。

他的結局則讓人想到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是人神之子,誕生之初,他的母親曾預言他有兩個迥然相異的命運:一是過和平的生活,盡管一生碌碌無為卻可獲得長壽;一是投身戰爭建功立業,但短命而無法享其天年。阿喀琉斯毅然選擇了后者,蕭峰也選擇了后者。

古希臘人相信,一個男人的靈魂由三個部分組成:理性、欲望與血氣(thumos)。前二者好理解,thumos一詞卻失落已久,英文中都沒有可以直接與之對應的詞。在《斐德羅篇》中,柏拉圖形容logos(邏各斯)是一個車夫,駕駛著eros(愛欲)和thumos(血氣)兩匹馬。

“血氣”是一種英勇的品質,一種強大而復雜的能量,為人類和動物所共有。希臘人經常將它與憤怒,尤其是當一個人的榮譽、愛人或社群遭到威脅時油然而生的一種正義的憤怒感聯系在一起。這種能量驅動一個人的行動、野心和戰斗的欲望,促使他們為挽救自己的生命而甘冒生命危險。

在戰場上,古希臘英雄,比如阿喀琉斯以豎琴鼓蕩英雄血氣,蕭峰則以酒激發英雄肝膽。

阿紫認為蕭峰平生最勇敢的一戰是聚賢莊之役。他的聚賢莊之行,一方面固然是出于俠義之心,要救一個“道上相逢、談不上什么交情”的小丫頭,但另一方面,也更重要的,卻是“自踏入江湖以來,只有為友所敬,為敵所懼,哪有像這幾日中如此受人輕賤鄙視”,一時氣憤難當,傲心登起,被激發了英雄氣概。他曾經幾度試圖全身而退,都因為對方的辱罵,怒氣漸漸勃發,終于不可抑制,以致大開殺戒。

“喬峰殺人之后,更是出手如狂,單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劈,威勢直不可當,但見白墻上點點滴滴地濺滿了鮮血,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更無余暇分辨對手面目,紅了眼睛,逢人便殺。奚長老竟也死于他的刀下?!?/p>

這讓人想起《伊利亞特》中,好友被殺,阿喀琉斯吶喊著沖入特洛伊陣營,頓時敵人尸橫遍野,大敗而逃的特洛伊人紛紛跳入克珊托斯河。阿喀琉斯追入河中,又讓許多敵人倒在自己的劍下,“水面上人血泛涌,殷紅一片”。河神勸阿喀琉斯離開,因為河里堆滿了尸體,河水已無法流入大海,卻遭阿喀琉斯的斷然拒絕。他一邊殺敵,一邊怒吼:“統統死去吧,特洛伊人!”

強烈的悲憤,只能在暴虐的廝殺之中才能得到宣泄,無論他的母親在戰前如何警告他,這場復仇會導致他自己的覆滅。

盡管史詩在道德上譴責阿喀琉斯虐殺赫克托爾的暴虐,但阿喀琉斯并不因此而有所貶損,他始終是偉大的、豪邁的,他的悲傷導致他的暴行,只能使人痛心,并不使人憎恨。這么多年來,也沒有人苛責蕭峰,反而津津樂道于聚賢莊一戰是多么的驚天地泣鬼神,一個頂天立地、快意恩仇的英雄形象就是這么任性地躍然紙上。

聚賢莊一戰,金庸起的標題是“雖萬千人吾往矣”。這句話出自《孟子》,原文是:“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p>

什么意思呢?反躬自省,如果正義不在我這一邊,即便對方是一個卑賤的布衣平民,我能感到不害怕嗎?反躬自省,如果覺得正義的確在我這一邊,對方縱然有千軍萬馬,我也會勇往直前。

這句話出自《孟子》,是儒家對“勇氣”的看法——真正的勇氣建立在正義之上。經過理性的思考,確認真理和正義在自己這一邊,人才會有真正的“大勇”。

但是,還是喬峰的他當時剛剛被逐出丐幫,身份成謎,前路難測,正處于人生的大迷惘之中,他真的確認真理和正義在他這一邊嗎?

成為蕭峰

在《童話中的男性進化史》一書中,美國心理學家艾倫·知念試圖從古老的童話中尋找一種超越英雄主義的男性原型?!霸谥心甑哪硞€時刻,男人青年時的夢想、愿望和理想,頃刻間土崩瓦解,令他們徘徊在地獄邊緣。年少的英雄范式在這個中年啟蒙禮的第一階段便被摧毀殆盡。隨后,男人開始了流浪,漫無目的、毫無方向。與此同時,一個新的形象通過夢境、幻想、友誼或者心理治療開始了?!?/p>

金庸的武俠小說大都是關于成長的故事,是一個少年,如何經歷各種挫折與磨難,最終成長為一代英雄。英雄觀的一大特色便是將世界分為善惡兩大陣營,然后把自己標榜為前者,而對手妖魔化為后者。而成熟男子面臨的挑戰在于接納自身的善惡和承認內心的黑暗。由此而言,在金庸的小說里,蕭峰的故事可以說是一則罕見的中年童話。

從一出場,當蕭峰還是喬峰的時候,他已經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的幫主,一個威名赫赫的英雄。杏子林事變,他被剝奪了世界,喪失了作為人的條件,以前的價值尺度統統被打碎。他要追尋自己的身世真相,其實是要重新獲得人的條件,是要重返世界,重新獲得立于天地之間的根本。

在杏子林里,他為慕容復辯護,曾講過兩個故事,把自己對“英雄好漢”的定義說得很清楚。

一是他與公孫乾對掌,三掌之下,公孫乾自認“江南第二,天下第屁”,英雄在“坦蕩”二字。

二是風波惡與鄉下人橋頭對峙,受辱之余,不恃強凌弱,不傷及無辜,英雄在“是非分明”。

他與段譽結拜,是因為段譽的直爽生平未見,對于自己被鳩摩智所擒,來到江南的各種倒霉丑事,毫無文飾遮掩。后來與虛竹結拜,則是因為虛竹在兇險情勢之中挺身而出,重義輕生。他鄙視慕容復,一把擲出,是因為“人家饒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什么英雄好漢?”

成為蕭峰之后,他不再是漢人,但仍然是一個儒家文化打造出來的英雄,即使在巨大的迷惘中,仍然自覺地踐行著他對英雄的標準,但很可惜,這些英雄的準則不足以幫他應付一次次因契丹的身份而帶來的兩難境地,反而讓他一次次越陷越深。

他是契丹人,卻受南朝撫養,殺了不少契丹人,破敗了不少契丹的圖謀,豈不是大大的不忠?

他的父母在雁門關外為漢人害死,他反拜殺害父母的仇人為師,三十年來認別人為父為母,又是大大的不孝?

他執意復仇,卻失手打死了最愛的女子,親手毀掉了自己唯一幸福的可能。而他一心要找的殺他養父母和恩父、陷他于種種不義的“大惡人”,到頭來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

大遼皇帝要他攻宋,他抗拒君命是不忠,不顧金蘭之情是不義,但若南下攻戰,殘殺百姓為不仁,違父之志為不孝。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卻連一走了之也不可得。

最后,中原群豪為救他而來,總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一個個死于遼兵之手,但若相救,便公然與遼國為敵,成了叛國助敵的遼奸,不但對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萬世永為本國同胞所唾罵。

金庸一次次用這些兩難境地制造的矛盾沖突來推進蕭峰的悲劇。但如果沒有這些悲劇的不斷發生,蕭峰也就不再是蕭峰了。

如果他的契丹身份未被揭穿,他一直做著他的丐幫幫主,他仍然會是一代大俠,為國為民,但他會始終秉持著民族的偏見,以為所有的契丹人都暴虐卑鄙、不守信義、殘殺漢人、無惡不作的無恥之徒。

如果阿朱不死,塞外牛羊之約未曾落空,那么世上也不過是多了一對平凡的夫妻而已。而且,后來金庸借阿紫之口,指出這一理想的無趣之處——“他們說來說去,盡是打獵、騎馬、宰牛、殺羊,這樣的話聽多了,又有什么味道?”

如果他不曾自殺,人與人之間的仇恨與褊狹就不會令我們如此悚然心驚。蕭峰人生的最后一戰,內心經歷的煎熬與痛苦無人能夠理解。但他的死,在故事內外,在每個人的心里都留下了一個疑問:

“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他為什么反而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兩國罷兵,他成了排難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著自尋短見???”

…………

耶律洪基見蕭峰自盡,心下一片茫然:他到底于我大遼是有功還是有過?他苦苦勸我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我結義為兄弟,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盡于雁門關前,自然絕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那……那卻又為了什么?

蕭峰一生的悲劇,始于誤會,終于誤會。這些誤會由何而起?

除了陰謀家的詭計和命運的捉弄之外,真正的罪魁禍首恰恰是狹隘與偏見。蕭峰和阿朱為馬夫人所騙,這個謊言破綻百出,他們居然照單全收,簡直匪夷所思,但復仇之令人目盲、智力停擺,本就如此。

看過整本《天龍八部》,最讓人困惑的就是里面幾乎沒有一個聰明人。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偏激、狹隘,小到門戶之見、派別之爭,大到民族仇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少林寺大難在前,玄慈方丈令為玉碎,不為瓦全。寧可全體僧人以身殉寺,也不愿假手于虛竹——一個一心向佛,卻身負他派武功的高手。他們的偏激、狹隘在今天看起來毫無道理。契丹如何?漢人如何?少林如何?逍遙派又如何?但其實,也許對象不同,但我們今天的偏激與狹隘何嘗少了?

40多年前,著名的英國社會學家亨利·泰弗爾設計了一個實驗,讓人們根據對克利和康定斯基的畫作的喜好而分成兩組。實驗顯示,他們對自己的組員很友好,卻對另一組的人相當苛刻。此后,為數眾多的實驗都向我們揭示,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文化身份的標記都能夠讓人產生對“他者”/“圈外人”的敵意——甚至連隨機分配的襯衫顏色都能做到這一點。

與此同時,這種對“他者”/“圈外人”的敵意,似乎又與我們天性中高貴的另一面緊密結合,即大規模合作能力與無私的自我犧牲精神,例如為自己所屬的群體而戰,甚至犧牲生命。美國經濟學家塞繆爾·鮑爾斯指出,對自己群體的愛與對異類的敵意很可能相輔相成,從而形成了一種善良與暴力混雜的奇特局面——“就像一半是慈悲的特蕾莎修女,一半是戰斗的蘭博”。

人類社會的許多問題,都源自這種古老的“我們vs他者”的思維模式,以及由此而來的種種偏見、預設與刻板印象。是的,尋找認同與故鄉,是人類的境況本然的一部分。是的,我們信任與我們相似的人。但這意味著我們必然要仇恨和鄙視那些與我們不同的人嗎?

年輕的俄狄浦斯憑借邏各斯的力量贏得了王位,卻對自己弒父娶母的事實一無所知。當知道真相之后,他發現自己一生是多么盲目,對邏各斯的信仰轟然倒塌。最后他刺瞎雙眼,逃離了忒拜。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邏各斯的崩潰也意味著他的人生的崩潰。

蕭峰則是個仇恨的影子,他所到之處,到處是腥風血雨。復仇,毀滅了他,也成就了他。他的尋找身世之旅,是自我毀滅的過程,也是破除褊狹的過程。最后,他以生命為獻祭,洗刷兩個民族之間的仇恨,也最終實現了英雄的終極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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