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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燈火

2017-08-01 00:39任麗群
北方文學 2017年19期

任麗群

臘月里的傍晚,鏟雪車沉重的轟鳴聲漸漸消退,龍鳳鎮的上空又開始籠罩上一層歷史悠久的煙霧。

灰白色的煙霧中彌漫著苞米秸稈兒引燃灶膛時吞吐出的米飯味兒和二等煤茍延殘喘后在煙囪口憤憤不平的嘆息。欠貸跑路的包工頭留下的爛尾樓在煙霧里像塊望夫石一樣,傻站在鎮子入口的路邊,望著沒有盡頭的西大甸子。

小檸透過模糊不清的水霧看向車窗外,甸子上皚皚白雪間兩團彩色在冬日的陽光下熠熠生光,小檸知道那是又添了一座新墳。

父親銀白色的小貨車不知何時起開始發出斷斷續續的喘息聲,小檸坐在副駕駛位默數,從父親決定重新留在龍鳳鎮的那個春天起,他們已經彼此陪伴了十個年頭?,F在車身上的白漆脫落得斑斑駁駁,不知不覺間倒是都轉移到了父親的頭發上了。

“老政府的大院兒上個月著了場火,燒沒了?!备赣H搖下車窗,將快要燃盡的煙蒂扔了出去。

“什么?”

小檸話音未落,放在后座行李箱上的手提包便在車子越過公路上第一條減速帶時順勢跌落了下來,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仿佛在和鎮子最邊上老馮家修車鋪門口的狗叫聲遙相呼應。

一個久未謀面的人影忽然從她心底一閃而過。

車窗外那片焦黑的廢墟余煙未盡,讓龍鳳鎮的冬天聞起來少了一絲習以為常的沉悶。

在小檸的記憶里,這座老院子一直是被擱置的。因為離西大甸子的墳地近得很,又沒人居住,便成了野貓野狗的長期居所和許多輕生者的心儀去處。那些輕生者總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一根麻繩或腰帶將這拖累了一生的皮囊懸掛在房中最粗的橫梁上。穿堂風吹進來,那些剝離了靈魂的肉體便在半空中搖搖晃晃,悠悠蕩蕩。許多人生前就是如此,死后也終究沒能腳踏實地。

前面不遠處兩座吊塔仍然高高在上地懸在半空,一陣北風吹過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公路兩旁的六層樓以一年一到兩座的速度拔地而起。曾建在馬路邊的龍鳳小學五年前拆遷了,路邊低矮的白色花壇被推平成結實的水泥路面后,她便也再找不到曾經埋在花壇里第二棵丁香樹下的鐵盒子,以及盒子里全套的《小當家偵探游戲漫畫》和上百枚嶄新的五角硬幣。

路邊新建的居民樓被漆成統一的暗灰色,開發商說這種顏色高端大氣上檔次,鎮上的老人卻都覺得這四四方方的樣子實在與骨灰盒無異。

小檸現在的家就是這整整齊齊的骨灰盒中的一間。

她站在北陽臺,小鎮另一面的樣子便盡收眼底。四外的黑土地披上銀裝,像一張碩大的雪貂皮將整座小鎮包裹得嚴嚴實實。廣袤的平原上,參差不齊的泥草房頂豎立著歪歪扭扭的土煙囪,從中徐徐升起的炊煙被西北風稀釋成冬季的傳統味道。院子中或許有三五頭奶牛和一兩條土狗,等待著駝背的主人投來索然無味的食物。更多的是白地藍頂的新磚房,那是地道的莊稼人用大半生的力氣兌換成塞在柜子最底層的一摞積蓄換來的。

磚房和土房之間縱橫交錯的土路經年留著深及腳踝的拖拉機車轍印,在夏天的時候會存上滿滿的水,貫穿過整個夏天而不見干涸;在冬天的時候則存上滿滿的雪,目送深一腳淺一腳走過的行人,甚至偶爾還會帶來一個始料不及的趔趄。

鎮上自然還有載著低音炮穿梭于街頭巷尾的摩托車,車尾或許仍然高歌著“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只是車上低頭抽煙的青年換了一茬又一茬……

這才是龍鳳鎮本來的樣子,小檸想——那是馬路邊再高的高樓也無法掩蓋的。

十幾年前,南下打工的風氣還沒有盛行到這座邊陲小鎮,龍鳳鎮的居民大多留守在家里養牛種地。他們種苞米和大豆,間或有一些小麥,秋收來的糧食一部分變現做積蓄,一部分做奶牛的草料,牛吃剩的秸稈則用來做冬季的燃料,這樣的傳統差不多從小鎮建立一直延續到今天。

而小檸的父母沒有地。

父親年復一年的木匠生涯讓他覺得自己實在懷才不遇,偏偏又受了小檸屯長表舅酒后的幾句鼓動,便在小檸不到九歲的時候萌生了出去闖闖的念頭。

所以在小檸的記憶里,九歲那年的除夕過得尤為盛大而隆重:鍋包肉、紅燒排骨、清蒸鯉魚、四喜丸子、小雞燉蘑菇、蒜薹炒臘肉,一盤兒接著一盤兒擺上桌子,還有父親從沒舍得買過的冰蝦、河蟹和蠶蛹;豬肉酸菜餡兒的餃子里一大半都是肉;就連奶奶供奉的觀音菩薩面前的水果也都換成了水果店里最貴的紅富士。

吃過年夜飯,小檸提著新買的小紅燈籠和附近的同伴一起到大街上玩耍,目光輾轉間,她忽然看到遠處的草甸子上有一團忽明忽暗的火光。

“你們看那兒,”小檸指著那團火,“好像著火了?!?/p>

“那不是徐六子的窩棚嘛!”一個小男孩兒說。

“嚇我一跳,我以為是鬼火呢?!币粋€小女孩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口。

“他可能沒有錢買炮仗吧,所以燒點兒火討吉利?!?/p>

“哦,那你們有人去過那個窩棚嗎?”小檸問。

“沒有?!逼渌男『R刷刷地搖著頭說。

“我媽說他吃小孩兒?!?/p>

“對呀對呀,我爸也不讓我去,說他窩吃窩拉,老埋汰了?!?/p>

“他好像是個傻子?!?/p>

“不是,他是個啞巴?!?/p>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她望著那團漸漸暗下去的火光,心里充滿了疑問。

小檸回家的時候,電視上正在播趙本山的小品,父母坐在電視前面笑得前仰后合,奶奶端著一盆熱水叫小檸把臉洗干凈——子時快到了,要把去年的晦氣都洗掉,干干凈凈地迎來新的一年。

“奶奶,徐六子是誰???”小檸拿毛巾抹著臉,忍不住問。

“咋,你遇著他了?”

“沒有,就是,我看到他在他的窩棚前邊點火,我聽他們說徐六子是個傻子還吃小孩,難不成他是在烤小孩吃么?”

“這大過年的,盡說些不吉利的話!過來!”奶奶扯著小檸的胳膊又給她洗了一遍臉。

“那他到底是誰啊,為啥要住在窩棚里?他沒有家人嗎?”

“他就是個要飯的,有窩棚住就不錯了,還要啥家哩?!壁w本山的小品演完了,父親騰出嘴來接茬說。

“那他為啥要飯?他爸媽不管他嗎?”小檸窮追不舍地問。

“他一個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兒,就是缺心眼兒,不要飯還能跑了他!要說這徐六子,和咱們還是本家呢,就是一點兒咱們老徐家人吃苦耐勞的樣子都沒有?!备赣H嗤笑著。

“可是……”小檸還要問,就被母親尖聲打斷了:“可是啥呀,眼瞅著十二點了,能不能不說這么多喪氣話,你也是的,”她瞪著小檸父親說,“非得摻和,摻和起來就沒完……”

母親話音未落,電視機里春晚主持人一年一度的臺詞便響起了:“讓我們倒計時,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過——年——啦!”

“哎喲,我大孫女兒九歲嘍?!蹦棠虛е?,緊貼著臉說。

送走父母不久,東南風便吹起來了;東南風一吹起來,院子里的杏樹也就快要開花了。

小檸仍然像從前一樣學習成績不上不下,跳皮筋跳到筋疲力盡,一口氣吃掉兩三包辣條,以及在男生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難以磨滅的月牙狀指甲印兒,并且在父母離開的半年之后拿到了一天五塊的零花錢。

“三姐妹”第一次向小檸示威是在某個被班主任留下補作業的傍晚。

“龍小三姐妹”的風云往事被羅織成各種版本的故事在學生和老師之間流傳著。聽說這三個六年級女孩兒曾在某個初春的體育課上,折了操場邊垂柳樹的三根枝條,插在柳樹下剛剛化開的泥地上義結金蘭。柔軟的柳條剛生出米粒大的嫩芽,蔫蔫地伏在地上聽著幾個乳臭未干的丫頭齊聲念著不知道從哪學來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類的豪言壯語。

那天小檸多喝了一袋核桃奶,寫完了最后一筆就火速跑到了廁所。放學之后的廁所又臟又寂靜,廁所后面的一小塊麥田在微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她覺得不寒而栗。

小檸機警地四處張望著快速解決了這個人生難題,捂著鼻子往出走的工夫,險些撞上了堵在廁所門口的三個女孩。

她們留著時下最流行的刀削發,穿著一模一樣的淺藍色牛仔褲和印著巨大瑪麗蓮·夢露頭像的連帽衛衣,右腿上一朵巨大的紅色玫瑰花從膝蓋延伸到褲腳,左邊的腰間掛著墜滿黑色小骷髏的金屬褲鏈兒,走起路來叮咚作響。

她試圖假裝什么都沒發生地從她們之間擠過去,但是并沒有成功。

“徐小檸,又沒寫完作業呀?”說話的女孩人稱“彤姐”,是三姐妹的老大,她旁邊的分別是慧姐和雯姐。

聽到自己的名字,小檸感覺腳底有些發軟了,她無聲地點點頭后又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沒惹你們吧?”

“你當然惹了,彤姐看你不順眼!”雯姐抱著胳膊倚在廁所的紅磚墻上,小檸發現那個地方剛好被人用白粉筆畫了個王八,一沒忍住就笑出聲來。

“你這是挑釁?”慧姐一個大步邁到小檸面前揪住她的衣領。

小檸覺得自己的腳離地面越來越遠,很快就懸空了?!澳銈兊降紫敫缮??”她被衣領勒著脖子呼吸困難。

“也不想干啥,就是這幾天剛做完頭發,手頭不太寬裕,聽說你倒是挺闊的?!蓖闶疽饣劢闼墒?,小檸得以大口大口地吸氣,被廁所里污濁的空氣熏得一陣干嘔。

“快點把錢拿出來!”雯姐大聲催促著。

小檸顫顫巍巍地掏出兜里僅剩的三塊錢遞到彤姐面前說:“我就這些了?!?/p>

“你糊弄鬼呢?三塊錢,給村頭的徐六子人家都不希的要,你這是把我們當要飯的打發呢?”彤姐隨即奪過小檸的書包翻找起來。

她眼看著自己的東西一樣一樣落到冰冷骯臟的水泥地面上,拼命忍住眼淚等待這場災難快點過去。彤姐翻找了一通一無所獲便惱羞成怒,把書包摔在地上,伸手便打了小檸兩巴掌,又戳著她的腦門,操著尖嗓子罵道:“小兔崽子,下周一這個時候,我們還在這里等你,五十塊錢準備好,不然就把你塞到廁所坑里吃屎。我知道你爹媽都不在家,你要是敢把這事告訴別人,小心我點了你家房子!”

小檸沉默著看著三個人漸漸走遠的背影,蹲下去把散落一地的東西一件一件撿起來——嶄新的語文教材印上了一個大大的鞋印,天藍色的文具盒被磕掉了一大塊漆,里面的鉛筆也被摔斷了兩根,淺粉色的書包被甩到了廁所角落里一堆混著落葉的廁紙上,上面沾著星星點點污穢不堪的排泄物和枯葉的碎屑。

秋風越來越涼了,吹在她掛著淚珠的臉頰上,就像一把鈍鈍的小刀,一刀一刀地劃著她細嫩的皮膚,她感到一種鉆心的疼痛。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路兩旁的樹葉零星地落下來了,她伸出手去抓,結果什么都沒抓到。她的內心充滿了挫敗感,就像落進了一口又黑又深的枯井,她很想大聲呼救,卻怕呼救后引來更多的豺狼虎豹,她覺得自己會老死在枯井里,自己的血和肉正被歲月風干掉,最后變成一具枯骨,被人們遺忘。

晚上,小檸伏在自己的小書桌前煩惱著,對于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把你家房子點了”這樣的威脅像一塊巨石一樣壓在她心頭,讓她實在沒有一絲勇氣把這件事情交與別人承擔。她看到奶奶瘦削的臉上越來越多的皺紋,一天比一天蒼白的頭發仿佛正一口一口吞噬著她的生命,便更加心疼起來。

她翻箱倒柜地找到了藏在柜子里的茶葉盒子,里面放著自己攢了好幾個月的《小當家偵探游戲漫畫》和十幾塊錢的零錢,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吃了多少袋小當家干脆面,才攢了這三十幾本不重樣的了,這是她的全部積蓄。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小檸一直都活在膽戰心驚的陰影中,盡管她對小賣部的零食充滿了向往,但還是咽咽口水管住了自己,將每天的五塊錢放在口袋里收好。

這天一放學,小檸和幾個同學一起到鎮南沙場去撿石頭玩。太陽漸漸西沉,孩子們在回家的路上便三三兩兩地散了,最后只剩下小檸一個人。她走到一家熟食店門口的時候,看到了一條小狗奄奄一息地趴在垃圾箱旁。這條黑色的小狗她見過幾次,最近常常在路邊的垃圾箱附近徘徊。它媽媽似乎是附近一條著名的惡狗,常常因為搶食物搶地盤把別的狗咬得遍體鱗傷,但前不久被狗販子下藥捉走了。

她躡手躡腳湊過去,看到小狗哆嗦著,身上的皮毛濕漉漉的,一綹一綹地糾結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手上便沾了一些幾近凝固的黑褐色的血。

小狗受了不小的驚嚇,抖了抖身子跑遠了,她跟了上去,一直跟到通往西大甸子的土路。她氣喘吁吁地抻著脖子順著土路看去,遠遠地望見廣袤的草甸子上有一小塊苞米地,后面藏著一間低矮的茅草房,房子的不遠處就是龍鳳鎮著名的墳場。一群披麻戴孝的送葬人正將一具漆黑的棺槨下葬到挖好的墓穴中,一陣秋風吹過,插在地上的白幡隨風飄揚起來,小檸順著風的方向,在原本沉寂的空氣中聽到了白幡獵獵的聲響,伴著低語般的抽噎聲。

她向來對怪力亂神的傳說充滿好奇,看到這樣的場面竟有些著迷。她鬼使神差地跑到了茅屋的前面。這巴掌大的茅屋外面圍著一圈用苞米稈做成的籬笆,高度將及小檸的腰,籬笆里面種著幾壟苞米,稀稀疏疏的苞米間站著幾株垂頭喪氣的葵花,空地上嘰嘰喳喳蹦著些家雀。茅屋的正面只有一扇門,沒有窗戶,房頂上長滿了荒草,東面的墻壁被一根粗大的楊木抵著,仿佛時刻都會倒塌。

她忽然想起大年三十晚上的那團“鬼火”。瞬間被喚起的記憶涌向她的腦海,關于那個鎮子上人人避之的神秘人物,那個家人從來沒向她提起過的晦氣的人,和那些無數她想知道又沒人為她解開的謎團。她躡手躡腳地邁進籬笆。

小狗正趴在苞米地里喘息,等它意識到小檸的到來時就已經置身于她的臂彎里了。她順著苞米地的間隙爬到了院子里,只見茅屋的西面有一個男人,披著一件破爛不堪的黑色棉襖,坐在一塊半米見寬的老樹樁上,手拄著臉,望著遠處那群忙碌的送葬人。

小檸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那群人已經將棺木順利地下到了墓穴里,正在一鍬一鍬地填土,風漸漸息了,白幡也垂下去,周圍一片寧靜,只不過不遠處幾棵老楊樹上會偶爾傳來幾聲凄慘的鴉鳴。

當天空中只剩下幾條長龍般的火燒云時,小狗嗚咽了一聲。送葬人早已打道回府,茅屋的主人終于發現了這位“不速之客”,眼中閃過一絲警惕。

“你是徐六子嗎?”小檸試探著問。

那人皺著眉,點了點頭,將披在身上的破襖往上顛了顛。他一張黝黑的臉被雜亂的胡子占據了一半,眼角的皺紋交錯著延伸到太陽穴,黑白相間的亂發像一個鳥窩趴在頭上,中間還夾雜著幾根草棍兒。

“這是你的狗嗎?”小檸又問。

那人搖了搖頭。

“你是啞巴嗎?”小檸繼續問。

那人依舊搖頭。

“那你為什么不說話?”

那人沒搖頭,也沒說話,只是從門前的一個鋁盆里抓了一把苞米■子揚在院子里,霎時間院子里就落滿了野鳥,他們的耳畔熱鬧起來。

“你真的不認識它嗎?”小檸指了指狗,不死心地問。

“不,不認識!”那人終于不耐煩地開口了。

“那是不是你這兒有什么好吃的?我看到過你趁著晚上在院兒里燒火,是不是抓了小孩子烤來吃?”小檸窮追不舍地問道。

“走!滾!”那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抄起旁邊的一根燒火棍驅趕著她。

小檸怕惹怒了他沒有好果子吃,便飛快地跑出了院子。

當她抱著小狗回家的時候,奶奶剛擺好了一桌子的飯菜。她見到灰頭土臉的孫女和來路不明的狗就立刻表明了立場:“奶歲數大了,伺候完你,還要伺候一院子的雞鴨牛羊,忙不過來了,你一直這樣三天兩頭地往家拾掇這貓貓狗狗的,不是要我的老命么?”

小檸與奶奶爭辯了一番無果,只能將小狗清理一番再做打算。

窗外的天已經完全黑了,小檸走到院子里,爬到院墻上向西大甸子的方向眺望著。這一次,她又看到了那團忽明忽暗的火光,但她沒有驚訝,她終于知道那是誰點的火。但她卻想象在那團火上架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孩,被烤得焦黑,火邊站著一個皺著眉的老頭兒,手執熏黑了半邊的燒火棍,翻動著烤焦的孩子,準備大快朵頤。

恐懼和好奇像一團遇水的海綿一樣充滿了她的內心。

“奶奶,徐六子到底是什么人???”

小檸搖著奶奶的手央求了無數遍之后,終于聽到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徐六子不是真正的龍鳳鎮人,他原來也不叫“徐六子”。

四十幾年前的一個冬天,龍鳳鎮上的車把式老馮趕著馬車拉來了一車人,這些人衣著整齊,談吐優雅,舉止斯文——他們是被下放到這里改造的知識分子。

其中有一個年輕出眾、為人低調的男青年叫小徐。

小徐改造的第三年,遇見了鎮上供銷社的售貨員小萍。他們相識在六月初的一個清晨。那天小徐頂替隊上的采購員到鎮上采買。他走進供銷社的一瞬間,姑娘清亮的聲音和干凈的眸子就使他覺得自己未來的命運將與她息息相關了。于是在接下來的無數個采購日里,小徐成為了生產隊的義務采購員,一直到宣布和龍鳳鎮供銷社的小萍將結為夫婦的那天。

其間他放棄了兩次回城的機會。

后來形勢緩和,與他同來的改造分子陸續找到了回城的機會。他在喝了許多頓餞行酒之后,內心卻越發搖擺了——他發現自己不是圣人。他開始時常想念自己位于江南水鄉的舊居,想念古色古香的書架和床,想念溫暖濕潤的天氣,和那些出口成章的舊友……

他忘記那是第幾次的餞行酒了,當他帶著滿身酒氣回家的時候迎來了他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兒子。他看到孩子那雙與他的母親毫無二致的眼睛時,便失聲痛哭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喜極而泣,還是絕望透頂。

后來他給孩子取了名字,叫“留志”,希望自己曾經的遠大的志向能留在他身上,因為他知道,自己今后的時光,只能困于這片黑土地上。

留志的出生讓小徐徹底放棄舊人舊地和舊物,他也不再去為任何人餞行。他像剛開始勞改時那樣勤勤懇懇地工作,將每個月屈指可數的工資如數交給妻子,將所有空閑的時光都用來教留志讀書識字。直到某一個秋天的早上,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他平反的消息,那時他正在田里收割苞米,當他打開那封被拆開又粘上無數次、留著無數人指紋的信件時,便被毒辣的日頭晃暈了。

此后的許多天,他六神無主地躺在家里的炕上,滿身的力氣仿佛被那張單薄的信紙抽空了,他覺得自己再也起不來了。

一個深夜,他奇跡般的在人們都睡去的時候爬起來,披著一身星斗,跋涉了五里路,將自己的身體懸掛在鎮西剛剛空出來沒多久的大院兒里。

那座大院兒是龍鳳鎮曾經的鎮政府,在這樣一個特定的年份仿佛是為了與過去劃清界限一樣被棄用。隨著那幾塊長長的匾額的轉移,這院子曾經的“輝煌”也像那些被風霜雨露沖刷干凈的血跡一樣成了被漸漸遺忘的歷史。

小徐是當年唯一一個沒有走出龍鳳鎮的“勞改犯”,而他抑郁而終的結局成為妻子心里永遠的結。他被葬在龍鳳鎮西大甸子的墳地里,墳墓坐北朝南,白天可以沐浴陽光,夜晚可以仰望星空。

留志的母親在她此后的一生里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到小徐的墳前燒幾本書給他,只因他生前常常念叨:“好久沒讀書了?!彼m然嫁了個知識分子,可自己終于也只是個初中沒讀完的寡婦,她燒給他的書也僅僅是留志用過的課本,鎮上技術員分發的科普讀物,最好最好的也不過是曾經最流行不過的紅本兒了。

日復一日,當年那個眼神清冽、聲音甘甜的小萍姑娘,在終于無書可燒的時候,隨自己的丈夫去了。

于是,在這片廣闊無垠的平原上,能與留志相關的,便只剩下兩座荒墳。

年少的留志是靠著龍鳳鎮的剩飯長大的。

留志在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依然在吃百家飯,并且身無長物,而同齡的青年已經學手藝的學手藝,訂婚的訂婚了,但這一切都與他無緣。

有一天,鎮上的媒婆到他的老屋去找他,說誰誰家的女兒,長相挺出眾,就是智力有一丁點兒問題,所以二十多了,還沒許出去,也不怕的,這孩子不犯病就不作不鬧,很老實的。況且女大三,抱金磚,你能抱兩三塊金磚也是福氣。

很快,吹吹打打地,這間舊社會遺留下來的老屋里就多了一個挺漂亮的女人。留志知曉家里多了一張嘴,吃百家飯的日子也就到頭了,就鼓起斗志四處找活兒干,那時候的力氣還是值幾個錢的。

沒過太長的時間,老屋里便又多了一張嘴,這張嘴帶來的是留志奮斗的動力和屋子里終日不斷的哭聲。這哭聲通常是一個人開始,兩個人結束,此起彼伏,互相應和,一聲壓過一聲,一聲比一聲凄慘。

留志意識到這值好幾塊金磚的女人的厲害時,是在某個他干完活兒回來的下午。那天他走進院子的時候便發現家中出奇地安靜,平日里的哭聲沒有了反倒讓他更加不安。他走進屋子里,看到妻子正狠狠地扼住孩子的脖頸,孩子大張著嘴,臉漲成了豬肝色,四肢在空氣中無聲地揮舞著。

他沖上前一把推開妻子,霎時間哭聲再次響徹這間陰暗的老屋,他看到蜷縮在墻角的女人,淚痕未干,蓬頭垢面,目光呆滯,瑟瑟發抖。此后,這洪亮的哭聲成了他的定心丸,他每天在哭聲中離家勞作,在哭聲中疲憊歸來。

留志最后一次聽到這些哭聲是在那個彌漫著丁香花芬芳的春天里。

他剛剛在一個鎮上的包工隊找了個力工活兒,正拎著用預支薪水買的奶粉、雞蛋和罐頭準備回家的時候,鎮上的人告訴他:“你家著火了?!?/p>

他覺得這一定是個玩笑,因為鎮上的年輕人常常和他開這種玩笑——“你城里的親戚來尋你了”、“你家雞讓人偷了”、“你家柴火垛讓人點了”……他都開始習慣了。

可這次他嗅到了空氣中異乎尋常的氣息,他扔掉了手上所有的東西,奔向自己的家。他遠遠就看到了灰黑色的濃煙和比濃煙更漆黑密實的人影。人們有的站在安全又便于觀察事態的地方邊圍觀邊議論,有的拿著家里大大小小的盛滿水的家什器皿撲救著。

他擠過喧囂的人群,在雜亂的人聲里又聽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沙啞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哭聲。他不顧阻攔地沖進房子里,濃煙充斥著本就昏暗的屋子,他看不清腳下的路,只能循著哭聲摸索,終于,他摸到了一只焦黑的手,那手上還緊緊地攥著一只蠟燭。

他怒吼著沖出火場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已經被燒焦,臉上也被火舌舔上了一大塊血肉模糊的傷口。這一幕成了龍鳳鎮居民很長時間里午夜驚醒的原因——他左手抱著一個燒成焦炭的孩子,右手拖著一具不成人樣的女人尸體。人們知道,那是他的妻兒。

破舊的老屋終于在火舌的吞噬中倒下,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轟鳴,膽小的人已經逃回了家中,好事者還留在現場努力地將這件事的每一個細節都刻進自己的腦海里,方便日后必要的流傳。

留志在好心人的幫助下,將女人和孩子葬在了父母的旁邊。聽說,他在自家的廢墟上坐了三天三夜,一言不發,也一聲不哭。等他終于站起身來的時候,人們以為這個年輕人終于走出生活的陰影,要開始建功立業了。

可是他既沒有回工地,也沒有再找工作,而是孑然一身地搬去了昔日父親了結自己的大院兒,與貓狗鼠蟻為伴。

等到西南風吹散了煙霧,頹敗的廢墟連同廢墟的主人也就漸漸被人們遺忘了。人們再次看到留志的時候,他早已不再是曾經眉清目秀的瘦弱青年了,而變成了一個滿臉胡須、衣衫襤褸的乞丐,本就不善言辭的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在不得不說話的場合里結巴起來。人們常常會在清晨和傍晚看到他提著一根木棍,在鎮上的垃圾堆里翻翻找找,撿些廢品,遇到不相熟的人,便伸出手,掂兩下,通常能討來幾塊錢、幾根蔫菜葉,或者一兩件舊衣物。

漸漸地,留志伸手的時候越發地坦然,于是人們也就習以為常了。

伴著他的故事被三番五次地咀嚼回味,鎮政府便覺得臉上無光了。即便這院子已經被他們棄之不用,但一個活生生的乞丐相比野貓野狗和傳說中的孤魂野鬼來說實在引人矚目。于是在這些人幾次三番的暗示中,他悄無聲息地用幾年來收集起來的殘石角料在西大甸子的墳場邊蓋起了一座小屋,遠遠看去像一只蜷在地上的刺猬。

屋子旁邊埋著自己的家人。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年節,他都會在門前生一簇火,好讓家人找到回家的路。后來,甸子上每多一座新墳,他也要生一簇火,別人問他為什么,他從來不說,人們也就不再問了。

“所以啊,可別當著他說啥烤孩子的事了,肯定要討打的?!蹦棠陶f。

“那他平時就靠要飯活著么?”

“哪兒啊,我聽你表舅說,他現在是鎮上的啥‘重點扶貧對象,啥低保戶、五保戶的都有他,逢年過節的,米面油鹽的都得按時按量地送到他那兒,還有額外的貧困補貼,加起來一年也有好幾千的呢?!?/p>

“那他活得很好啦,為什么別人還要說他晦氣?”

“吃喝么也不愁,就是你瞧瞧他住的地方,非要住在墳場里,啥屯長啊、村長啊,連鎮長都去勸說他搬走,他是啥也不聽,啥也不說。你表舅還說過,因為一個徐六子,鎮上是好幾年都沒評上先進了,每回他到鎮長那去交材料,都要挨一番數落呢。你說說,這么一個光吃飯不干活兒還非要在死人堆里待著的人,咋可能招人喜歡呢?”

“先進是啥?”

“先進啊,和你們老師給你們的小紅花差不多?!?/p>

“那我也不咋先進,”小檸訕訕地笑了,“我總共也沒得過幾朵小紅花?!?/p>

“那你可得好好學呀,你爸媽在外面吃著苦遭著罪,你可不能辜負他們喲!”

小檸對奶奶接下來的臺詞了然于心,連忙打著哈欠說:“奶,我困得很了!”

“睡吧,睡吧,”奶奶給她蓋好被子,“聽話,可別去招惹他,免得惹來一身禍端?!?/p>

小檸知道徐六子生火不是為了烤小孩,心里就踏實多了。當她在胡思亂想中睡去又在混亂的夢中醒來的時候,決定了小黑的去處。

第二天放學回家,她照例把攢下來的“保護費”放好,便帶著小黑跑出家門。

小檸捧著盒子飛奔到西大甸子時,徐六子依然披著他的破襖,坐在木樁上曬太陽。

她站在籬笆外猶豫的時候,小黑嗚嗚叫了兩聲,徐六子聽見聲音看過來,頓時皺起了眉頭。

“徐……”小檸想了想,改口叫了聲“伯伯”。

徐六子緩緩站起來走到籬笆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狗,依然皺著眉不說話。

“伯伯你看這個狗,好看嗎?”小檸滿臉堆著笑問。

徐六子搖了搖頭,疑惑地看著小檸。

“伯伯,這只小狗的媽媽死了,它在街上總是被其他的野貓野狗欺負,我想收留它,可是我家已經有一條狗兩只貓和五只兔子了,奶奶說我再往家帶這些動物她就連我一起趕出來?!?/p>

“什,什么,意,意思?”徐六子有些吃力地問道。

小檸咧著嘴繼續討好著說:“伯伯,你一個人在這里多孤單啊,它能給你做伴,也能保護你呢,你能不能收留它?”

她憨笑的臉正對著西沉的太陽,陽光將她的臉染成了溫暖的橙紅色。

徐六子沉默著看她。

“伯伯,”小檸接著央求道,“我會常常來看它的,還會帶好吃的來,行嗎伯伯?”

徐六子回頭去看太陽,遙遠的地平線已經如野火燎原般被映照得通紅。他輕輕拉開那道苞米稈兒綁成的院門。

小檸捧著盒子,兩三步跑到了木樁旁,徐六子坐在木樁上,保持著昨天的姿勢望著遠方。她放下紙盒,偷偷看著他,他臉頰上大火留下的傷疤露出了一角,像一塊抽象派的浮雕。

夕陽湮沒在地平線下,小黑蹲在盒子里發出一聲狼嚎一樣的叫聲,聲音中還帶著乳汁味兒的稚嫩。徐六子終于在長久的沉默中回過神來,伸手撫了撫小黑的背脊,小黑在盒子里順勢弓起背伸了個懶腰,然后跳出盒子,宛如主人一樣巡視著自己的新家。

小檸第一次走進了徐六子的窩棚。剛進門,暗淡的光線就讓她的眼睛有些不適。她使勁兒眨眨眼,才得以看清屋里的樣子。

這間屋子比她想象的還要小,門邊就是土砌的鍋臺,鍋臺上放著亂七八糟的廚具餐具和食物調料,鍋臺旁就是一鋪窄小的火炕,小得幾乎只能容下一個人??簧戏胖粋€正方形的小木桌,看上去年代久遠,其中的一條腿卻顯得嶄新,像是用雪白的楊木做成的。小檸認得出,桌子上放著一盞帶玻璃罩的煤油燈——小時候曾在姥姥家糧倉里的舊物堆中見過,這是房間里唯一的光源。泥草墻上貼著兩張黑白照片,小檸瞇起眼睛仔細看了看,才辨認出那是兩張全家福,都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抱著出生不久的孩子,臉上還掛著甜蜜的笑容,只是一張比另一張更舊一些。

小檸目所能及的,只有這些東西了。

徐六子蒸了幾個土豆,又從院子里拔了兩根蔥,就著白菜葉拌了盤涼菜,擺上小木桌,依然沉默著,卻向小檸詢問般的看了一眼。小檸明白他的意思,略想了想,坐下來就吃。無意中抬眼掃了徐六子一眼,卻發現他的目光中竟多了一些潮濕溫暖的東西。她也不知為什么,一邊大口嚼著土豆,眼淚卻也不知不覺掉了下來,徐六子看著,一頭霧水。

“伯伯,”小檸問他,“你挨過欺負嗎?”

他沒回答,因為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

“誰,誰,欺負,你,你了?”他吃力地問著。

她便含含混混地將自己的經歷告訴他。她發覺自己說完了竟然輕松了不少。

徐六子看著她,心情似乎有點復雜。

約定的時間終于到了,小檸帶著錢早早地在廁所等著“三姐妹”來拿。她透過廁所的小窗看向學校外面,金色的麥田如今只剩下一層低矮的麥茬,而遠方的苞米地里又開始了新的一輪收割。

不久,她就看到三個女生單肩斜挎著書包晃晃悠悠地朝自己走來。

這時,徐六子忽然從圍墻的一個缺口處跳了進來,手中提著他那根熏黑了一半的燒火棍。他看上去有些激動,面部的肌肉帶動著滿臉的胡須劇烈地顫抖著。

“伯伯,你怎么在這兒?”她著實嚇了一跳。

“保護,護你??!”他憨笑著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棍子。

她有些受寵若驚,又小心地叮囑道:“到時候你不用說話,揮幾下棍子就行,她們肯定就會嚇跑的?!?/p>

他沒說話,識相地閃到了一棵粗壯的槐樹后面,黑色棉襖很快便與深褐色的樹干融為一體了。

她看到草叢里有幾張被風刮來的紙錢,便撿起來攥在手里。

“嚯,久等了啊,給人送錢還挺積極!”慧姐嘲諷道。

“天生的奴才命唄!”彤姐白了她一眼,“錢呢?”

雯姐看到小檸握緊的拳頭,便拽著她的胳膊去搶,小檸突然松開手,那幾張圓形方孔的暗黃色紙錢從她手上飄落下來。雯姐愣了一下,小檸便指著地上的紙錢說:“你們要的錢,自己去拿吧?!?/p>

彤姐氣急敗壞,想要打她,她閃身躲了過去,大喊了一聲“伯伯”。徐六子幾乎一腳從槐樹后跨到了廁所門口的,揮舞著的燒火棍在空氣中劃出一聲聲沉重的悶響。小黑也不知從哪個角落里突然竄了出來,齜著尖銳的利齒,躍躍欲試地朝著三個女孩吼叫著。她們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不知所措。

彤姐作為老大,盡力保持著鎮定,聲音顫抖著罵道:“徐小檸,你他媽牛逼啊,學會找幫手了!誰他媽不會找幫手,你等著!”

說著,就示意著另外兩人開溜。

“站??!”徐六子大吼了一聲,將燒火棍橫在了她們前面,“等等,跟,跟她道,道歉?!?/p>

慧姐嚇得直接哭了出來,彤姐也哽咽著點頭哈腰地對小檸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那你們發誓不要再找我的茬,”小檸學著她們平時的樣子,“否則你們家的房子,柴火垛,牛棚也別想要了!”

“讓,讓,你們,也嘗嘗挨,挨欺負的滋味!” 徐六子接著說,他的瞳仁里映著遠方的夕陽,像兩簇熊熊燃燒的火焰,一點點蠶食著她們內心的傲慢,說話間,他放下燒火棍,三個女生迅速鉆出了廁所。

她們警惕著離開徐六子一段距離后,便惡狠狠地喊道:“死要飯的,你們等著!”然后便一溜煙兒跑掉了。

“你剛才不該說話的,你一結巴,氣勢就弱了不少呢?!毙幾灶欁缘乜偨Y著“斗爭經驗”。

徐六子低頭看著她,眼里先是驚訝,繼而閃過一絲失望,只不過轉瞬即逝,他很快恢復了平靜,只是啞著嗓子說:“走吧?!?/p>

他將燒火棍橫架在肩膀上,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在前面,小檸和小黑跟在后面。她覺得他要是穿上一件虎皮裙子簡直就是電視上的孫悟空了,內心充滿了崇拜。

這是她在父母走后第一次覺得心中如此踏實。

而他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了。

他忘記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結巴的,只記得孩子沒了之后好久沒說過話,再一張口便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了。然而每當晚上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時候,他的結巴仿佛又像好了似的,望著遠處閃閃爍爍的磷火喋喋不休。

西大甸子的黑夜里除了他的低語,往往還伴著幾聲貓頭鷹的鳴叫和幾聲烏鴉的哀嚎,幾聲黃鼠狼、灰鼠或者山貍子穿過苞米地時■的聲響。遠處除了貓頭鷹和烏鴉,還有幾種其他的鳥,只是他叫不出名字。

他幾乎見過這片草甸子上所有的生物。他從前養過幾只雞,但是后來都被附近的黃鼠狼和山貍子叼走了,他撞見過一回,之后他便不再養活物。曾經一個初春的半夜,他曾聽到幾聲狼嚎,起初他以為是誰家的狗,但是那聲音里有一種令人顫抖的侵略性,他便知道那是狼,盡管那時候鎮上已經很久不見這樣的生物了。還有房后那棵老楊樹上面的喜鵲窩,他親眼看著一大家子喜鵲在這里繁衍生息,他時常在院子里撒些苞米,便能與那些鳥兒相處得其樂融融了……

他也幾乎與這片墳地上所有入土長眠的人相識。他晚間絮語的對象不總是自己的父母和妻兒,他能通過那些磷火的顏色和明暗度辨別出墳墓的主人,這聽起來讓人膽戰心驚,但他卻習以為?!切┍宦裨诤谕林械娜?,有的曾是施舍過粥飯給他的人,有的是幫他救過火的人,有的與他在包工隊共事過,有的在大街上調侃過他,有的即便沒與他說過話,也一定在背后議論過他。他望著那些忽明忽暗的磷火,便會想起許多被塵封的往事來。

因為執意住在這里,他也成了人們眼中墳地的義務守護者。每年的正月十五,算是這里最熱鬧的時候,為了逝去的人不至于在節日里太寂寞,絡繹不絕的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三五成群地在自家人的墳前點上幾盞精美的蓮花燈,這樣的儀式在這里叫“送燈”。有一年過完節,墳地里的蓮花燈一夜之間都不見了,鎮上的人篤定了是被徐六子偷走了,便上門找他算賬,他百口莫辯,最后只得挨了眾人的一頓打,而那些不翼而飛的蓮花燈卻出現在第二年正月十五之前的集市上了。

小檸在路邊的食雜店買了滿滿一方便袋的小當家,并且拆出了二十多本不重樣的漫畫書。方便面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都塞給了徐六子。她將在這幾天攢下的錢都換成了五角硬幣,她故意邊走邊跳,任憑硬幣在她的兜里愉快地叮當作響。

徐六子提著零食一路無話。她察覺到一絲異樣,便訕訕地說:“其實你說話也很威風的?!?/p>

他沒搭茬。

“伯伯,”她幾乎啜泣起來,語無倫次地說,“你簡直像孫悟空一樣厲害,我不怕死人也不怕鬼,孫悟空專殺妖魔鬼怪,邵雨彤她們就是妖魔鬼怪,伯伯你是英雄,我太崇拜你了,他們都不愿意理我,因為我是沒人管的孩子?!?/p>

他呆立在原地,眉頭卻漸漸舒展開了,他發現眼前這個手足無措的女孩如此可愛,他從前常常想象自己的孩子長大后的樣子,是乖巧可愛,還是活潑好動,是聰明伶俐,還是淘氣黏人。他很想抱抱她,可是發覺自己身上太臟了,他這干枯赤黑的雙手觸碰過這世界上太多骯臟的東西,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資格去觸碰她。

他的眼里竟然浸滿了淚水。

小檸跟著他到了他的院子,他鉆進苞米地里挑挑揀揀地掰了四五個苞米捧到小檸面前說:“烤,烤了吃,吃吧?!?/p>

小檸抹干眼淚,終于破涕為笑,利落地將苞米接過來,一個一個剝開,放在院子里的木樁上,徐六子在屋里找了幾根鐵扦,把苞米穿起來,在院子里架好一堆木頭,很快苞米的香甜就飄滿了草甸子。

牧羊人遠遠地站在籬笆外,搖著頭說:“這是誰家的野孩子,膽子真大,徐六子的飯也敢吃!”

農忙時節過去,冬天的第一場雪在相安無事中來了。小檸的學習成績依舊不上不下,沒著沒落,只是天漸漸短了,班主任不再留她在學校里補作業。她依舊常常光臨徐六子的窩棚,西大甸子上添了幾座新墳。

她在他的小屋里斷斷續續地聽了許多故事,它們大多發生在她沒有出生之前,流傳一時后便被人漸漸忘卻,就像這個眼前講故事的人一樣。

某一天的語文課上,小檸的同桌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問她:“你是不是得罪邵雨彤她們了?”

小檸頓時打了個激靈:“誰跟你說的?”

“邵雨彤她們見人就說你天天往徐六子的窩棚跑,大老遠就聞到你身上臭烘烘的味兒,還說你爹不疼娘不愛,天生就是個臭要飯的?!?/p>

“哦,怪不得這么多人現在都不和我說話了?!?/p>

“我也是學她們的話,你可別往心里去?!蓖勒f完,便將椅子往旁邊挪了挪。

她低下頭記筆記,一些她未曾放在心上的眼神和話語接二連三地闖進她的腦海,不知不覺間剛寫下的幾行鉛筆字將筆記本劃出了幾條深深的口子。

盡管她總是收到父母寄來的嶄新的衣物,平日里奶奶也將她打理得干凈利落,但她從前的伙伴們還是會或多或少地和她保持距離。他們眼里的小檸儼然成了與鎮東的女瘋子一樣的存在,即便她仍舊天馬行空,學習不好,話很多,也沒有什么殺傷力。只因她常常游蕩于荒野和墳地,便仿佛背負著全鎮死去之人的鬼魂,看起來人不人鬼不鬼了;只因她常去光顧徐六子的窩棚,便仿佛周身散發著乞丐身上才該有的餿味臭味和毫無教養的貧賤氣息。最后,人們把這一切都歸咎于自古以來放諸四海皆準的俗語——有娘生沒娘養。

小檸奶奶對這些事情一直都是一知半解,她也只是在鄰居陰陽怪氣的暗示下才了解一二,她很想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卻被光陰束住手腳,她沒有力氣,也管不過來,她連院子里的雞鴨牛羊都管不過來。她只是看著小檸一天一天成長,眼睛里仍然充滿陽光,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響,也便覺得沒有管教的必要。

徐六子在他的破襖外面披上了一件更破的軍大衣,這軍大衣也是他睡覺時蓋的被子。他仍然每天按時按點地等待著夕陽,小黑以令人驚詫的速度成長起來,眼中漸漸有了一種駭人的兇悍。每當夕陽西下的時候,它都會蹲在徐六子身邊,望著漸漸隱沒的夕陽發出一聲接一聲不知悲喜的長鳴。一人一狗在夕陽下投出兩條長長的暗影,像兩條小河一樣一直蜿蜒著流淌向遠方。

小檸的“百寶盒”里已經有了上百枚五角的硬幣,她總是專挑最新最好的收集起來,那一枚枚锃亮锃亮的硬幣閃爍著希望的光芒。她的偵探漫畫也快要集齊了,盡管她總是看過一遍就不會再拿出來看第二遍,但她依舊視它們如珍寶,因為她是目前班級里收集了最多的人。

臘月,小檸開始了寒假,父母的歸期也近了。她總是想,父母回來了,她就不會挨欺負了,至少不會有人在背后罵她是“瘋子”、“要飯的”、“鬼投胎”了吧。

臘月二十二一大早,父母打來電話說要上火車了,小年晚上就能到家。她帶著自己新買的毛線帽跑出門,奶奶卻叫住了她:“去哪兒啊,這么冷的天,怕是要下雪了?!?/p>

“就出去玩一會兒就回來?!毙幋掖遗艹鑫葑?。

“等會兒,”奶奶到廚房拿了十來個熱饅頭和兩串黏豆包,裝進塑料袋里遞給她,“拿著,你要是去找徐六子,就說是我給的,快過年了,叫他吃點好的?!?/p>

小檸接過食物便高興地跑出門去了。

她像一陣風一樣,卷著在空中打轉兒的小雪,飛奔到了徐六子家。

“伯伯,我奶奶給你拿了吃的!”她沒等進門就大喊著,小黑搖著尾巴沖出屋子迎接她。

徐六子接過還冒著熱氣的干糧,眼睛有些泛紅。他感到一陣溫暖,順著塑料袋里騰騰的熱氣暖遍了全身,這感覺是在鎮領導來送救濟糧時也沒有過的,因為那時領導身邊還帶著十幾個幫手和專門的攝影師,他見不慣鏡頭的。

父母進到家門的時候,奶奶正從廚房里端起一盤剛出鍋的餃子。他們提著行李和年貨,身上落滿了雪,小檸拿著掃炕的笤帚撣掉他們身上的雪,白雪伴著一年來辛苦的汗水從他們半新不舊的冬衣上落下,一路上仆仆的風塵,很快在半空中便消融了。

“南方好看嗎?”一家人圍在桌邊吃餃子的時候,小檸問。

父親正喋喋不休地講述著這一年五花八門的見聞,他本就是個很健談的人,如今在自家的飯桌上,更是放開了說。邊說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著一咬一包油的豬肉白菜餡餃子,含混著加上一句:“就是那兒的伙食太差,沒個油水兒,吃久了大腸干燥?!?/p>

“南方的女人也好著呢,真是山美水美人也美!”母親瞪了父親一眼。

小檸看到母親的白眼覺得有點好笑。

“當著孩子面瞎說啥呢?!备赣H有點兒尷尬了。

“敢做還不敢讓人說了,”母親恨恨地轉向奶奶,“媽,你兒子可能耐,這剛出門在外幾天,我說啥都不聽了,成天跟工地上的女人混在一起?!?/p>

奶奶愣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父親便反駁道:“我這不也是為了搞好關系免得被人家坑害了嗎?我是少掙一個子兒了還是多花一個錢了?倒是你,衣服鞋子化妝品可沒少買,以前怎么沒見你這么愛美呢?誰知道你是美給誰看!”

“哎呀,你還倒打一耙呢!”母親摔了筷子。

“行了行了,”奶奶趕忙打斷了即將升級的“戰火”,“好不容易團圓了,非要給我們一老一小添堵嗎?”

“非要添堵嗎?”小檸瞪著眼,學著奶奶的語氣說著,嘴里還塞滿了醋熘土豆絲,“不跟你們一般見識!”

年根底下天氣一直沒有好過,天空總是陰沉沉的,北風刮個沒完。太陽在頭頂上蔫蔫的,隱隱約約只能看出個大致輪廓,西沉時便像一個橘紅色的咸鴨蛋黃兒,被人一口一口挖了吃掉,一直到消失不見,在西天上留下絲絲縷縷的紅油。

小檸父親穿著舊報紙做的“居家服”,拿著小掃帚把房子里里外外邊邊角角的灰塵都掃了一遍,又把去年的春聯、福字、財神像都撕了燒掉。母親和奶奶蒸了滿滿兩蓋簾兒的饅頭,蒸完饅頭便蒸豆包,蒸完豆包又炸了十斤麻花。又說好二十七那天去鎮中學教書的張先生家求兩副春聯,一副貼在院門上,一副貼在屋門上,他們說手寫的心誠,心誠則靈。張先生看在與小檸表舅的關系上年年都會給他家寫兩副春聯,正兒八經的王氏行楷,練了許多年,在鎮子上也算是數一數二。

這天小檸父親去取春聯,張先生邊寫著春聯邊問:“你們家是和徐六子認了親戚了?”

徐父疑惑不已,訕訕地問:“啥時候的事兒,我咋不知道?”

“我聽孩子們說,你家小檸常常和徐六子混在一起,還一口一個‘伯伯地叫著,又想著你們都姓徐,許是真有啥親戚呢?!睆埾壬α诵?。

“沒有的事!肯定是我家老太太沒管住,孩子又到處亂跑,昨天還跟我說不招貓逗狗的呢,等我回去好好問問她!”徐父覺得受了莫大的羞辱似的,聲音都有些發抖。

張先生笑了笑沒說話,將兩聯鮮紅鮮紅的對聯遞給他,上面寫著:“紫氣東來福伴鴻運蒸蒸上,浮云西去祿隨財源滾滾來?!?/p>

小檸看到父親黑著一張臉進了家門,便連忙關了電視回屋寫作業。父親喝住她,問道:“我跟你媽不在家,你都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你是說六年級那幾個女生嗎?我從來不和她們說話?!毙幱行┪?。

“別在這轉移話題!”父親有些激動,“徐六子這樣的人你都敢招惹,不怕沒命???你這小胳膊小腿的,多看他一眼都得讓他克死!”

母親聞聲急匆匆跑出廚房,著急地喊道:“什么徐六子啊,小檸你招惹徐六子了?”

“還好好學習,不招貓不逗狗,我跟你媽這才走幾天,你這說謊的本事就一套一套的了,是不是也是徐六子那個二流子教你的?”

“不是!”小檸紅著眼,瞪著她的父親,“他從來沒教我做壞事!”

父親氣憤地照著她屁股踢了一腳咒罵著:“小崽子,連你爹都不認了,你去認那個孤魂野鬼當爹好了!”

奶奶趕忙過來護著小檸說:“說事兒就說事兒,你打孩子干啥!”

“媽,你管不好她就算了,還不讓我管,這孩子不是遲早慣壞嗎?”

母親一邊拉著父親,一邊責備小檸道:“你也不嫌臟,他一輩子恐怕都沒洗過澡,屋里外頭的怕是都不干凈,你說你招回了病菌可咋整啊?!?/p>

“媽,你們不在我跟前,我挨欺負的時候都是他保護我的,我在路上見到了一條快死了的狗,奶奶不讓養,他就幫我養,他還給我講了好多故事呢。他從來都沒教我撒謊,也沒教我罵人,他不是壞人,老師說壞人搶別人東西,說別人壞話,還打人,邵雨彤她們才是壞人,爸爸打我,還罵我,爸爸也是壞人!”小檸哭著跑出屋門。

“到現在還編瞎話,徐六子是個什么東西誰還不知道!”父親恨恨地吼道。

“你還在這愣著干嗎,說這些有啥用,一會兒孩子走丟了!”母親推搡著父親出門去追她。

北方的冬天黑得格外地早,小檸跑出門的時候,天空中的啟明星已經升得老高了。

小檸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毛衣,在寒冷的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每家每戶的窗戶中都透出白熾燈暖黃色的光亮,她抱著肩膀瑟瑟發抖,覺得更加寒冷了。

沒過多久,她便在這厚厚的雪地上邁不動步子了,只得鉆進路邊的柴火垛里。她聽見父母遠遠地喊她的名字,猶豫著要不要答應,雖然還未從委屈的情緒中脫離出來,可是她太冷了,渾身哆嗦著。她試著回應了一聲,聲音卻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她爬出柴火垛,卻聽著父母的聲音越來越遠了。

她拼命在雪地里跋涉著,不敢敲開哪一家的大門。某一次放學的路上她聽到楠楠的媽媽呵斥著她,叫她離自己遠一點,因為“那個丫頭現在看起來神叨叨,鬼里鬼氣的,誰知道有沒有沾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p>

她走著走著就走出了鎮子,四野都是白雪,有些辨不清方向。她聽到了遠方傳來一聲熟悉的犬吠,那是小黑的叫聲,它蹲在徐六子身邊看日落的時候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她循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看到黃豆粒大小的一點微弱的燈光。

她的步子一步比一步沉重,眼皮也有些脹痛。天上沒有月亮,大概是藏在云層里了,四野的荒涼使她膽寒,她使勁兒搖搖頭來提神,堅持著她的腳步。

忽然間,一團紅紅的火球在她面前閃過,她從未見過如此絢爛如此鮮紅熾烈的火焰,正月十五的禮花都沒有這樣好看。她站在原地呆住了,拼命地回憶起來,她記得奶奶說,爺爺年輕的時候在野外也見過這樣的火球,他們說這是火狐貍路過,要是遇見了,不要看它,不要跟著它,最好等在原地,一直到它走遠了再趕路才好,不然就會被它迷惑,一夜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檸嚇得趕緊蹲在地上閉上了眼,蹲下來的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的后腦勺被什么東西敲了一下,很快便失去了意識。

恍惚間,她看到一個人影,俯下身看她。很快,那個人就開始脫她的褲子,她想掙扎,卻動彈不得,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被狐貍迷惑了雙眼,墜落到一場混亂的夢里,她甚至聞到了狐貍身上的臊臭味——原來狐貍身上的味道和羊的膻味差不多。她覺得更冷了,身上傳來一陣陣冰涼的觸感。但是很快,冰涼的感覺就沒有了。

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徐六子的小炕上,瘦弱的身子上蓋著一件軍大衣,徐六子正蹲在灶膛前一把一把地填著柴火,一陣陣暖流從她身下傳輸到她的身體里,她覺得沒那么冷了。

“伯伯,”小檸聲音有些沙啞,“你咋找著我的?”

徐六子憨笑著指了指趴在灶臺邊的小黑。

小檸笑了,繼而擔心地說:“我遇見了火狐貍,還夢見有人脫我的褲子?!?/p>

徐六子的笑容霎時間凝固住了,他說些什么,卻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小檸正要追問,茅屋的門便被人踹開了。小檸看到父親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拿著棍子立在門口,門外還聚集著好幾個人。

“你個畜生!”父親大喊著,一腳將徐六子踹倒在地。

平日里在西大甸子放羊的老頭兒也擠進了屋子,指著蜷縮在地上的徐六子說:“就是他,我沒看錯,我看到他把孩子打暈了接著就背回了他的窩棚!”

徐六子皺著眉結巴著喊道:“沒,沒有!”接著指著牧羊人說,“你,是你!頭……傷……”

牧羊人沒等他說完便補充著自己的證言:“我看到他背著小檸,就上前阻攔,結果被他打傷了,”他指著自己的額頭對徐父和外面的人說,“看我這腦門兒上,腫了都!”

“檸??!”門外響起母親的聲音,她氣喘吁吁地擠進了門,泣不成聲地伏在小檸身邊捶著炕沿。

小檸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她有些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只是愣愣地抓著母親的手。

“孩子,”牧羊人微笑著輕聲說:“徐六子打了你又把你背到這兒,是想占你便宜呢!”

“老邵頭,你閉嘴!”徐父對他吼道,他的憤怒使他顧不上長幼輩分了。

牧羊人乖乖閉嘴了,借機在徐六子身上踢了一腳。

“帶孩子回去吧?!备赣H強忍著怒氣吩咐著。她哭著掙扎著不想走,她總覺得自己一走,就永遠也沒有機會再見到徐六子和小黑了。

她裹著厚厚的外衣被母親強行抱出屋子,她看到茅屋外擠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爭相往屋里看著,事件的女主角出來了,便自覺讓出了一條路。她抹著眼淚,無暇顧及周圍喧嚷的人群,即便這里從來沒像此刻一樣人聲鼎沸。

她頻頻回頭,看到身后的茅屋從未像此刻這么明亮,一束束手電筒的強光透過那扇小玻璃窗顯得格外刺眼,她看到炕桌上放著那盞舊油燈,豆大的火光此刻顯得微不足道。她將臉埋在母親的懷里,像一個正被示眾的死刑犯。

“挺好的孩子,毀了?!彼牭饺巳褐幸粋€婦女的充滿惋惜的聲音,她抬起頭試著搜索聲音的來源,看到人群中雯姐的母親牽著雯姐的手,正憐憫地看著她。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徐六子和她說,冬天的時候南天上有幾顆很亮的星星,上下左右四顆星星擺成一個方形,正中間三顆星連成一線,人們管那叫獵戶座,因為將所有星星連起來,看起來像一個氣宇軒昂的獵人。這是他爸爸在他小時候告訴他的,他說過,獵戶座的背后還有一個動人的故事,只是還沒來得及講給她聽。

她的體力已經消耗殆盡,無法支撐下去了。她倒在母親懷中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天不知道什么時候疏朗起來,獵戶座安穩地懸掛在墨色的夜空里,一顆流星眨眼間劃過,她來不及許愿,便閉上了眼睛。

她在冗長的睡眠中做了一個無比清晰的夢,她夢見自己被活埋在西大甸子一座空墳里。她被人束住手腳,堵住口鼻,扔進一個深深的墳坑。人們將泥土、石塊兒一鍬一鍬地揚到她身上,她無法反抗,只能眼看著自己被土石埋沒,漸漸失明,失聰,窒息,直到不見天日。

夜幕降臨,許許多多的千奇百怪的動物從四面八方奔跑著趕來——周身火焰的狐貍,肥胖健碩的灰鼠,目光如炬的山貍子,蹦蹦跳跳的野兔,散發惡臭的臭鼬,拖著巨大尾巴的黃鼠狼,甚至是只出現于傳說中的皮毛泛著紅光的紅毛狼。接著天空中飛來許多長著熒光翅膀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

動物們圍繞著埋她的墳冢轉圈兒,轉了許久,她都有些頭暈了。然后它們開始嚎叫,互相撕咬著對方身上的毛皮,又將帶血的毛皮堆放在她的墳前。它們遍體鱗傷地靜默著,仿佛在完成某種超度儀式。天上沒有月亮,她忽然看到天空的啟明星緩慢地墜落,像一顆平常的流星一樣,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銀白色的直線,然后黯淡下去,消失不見了……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她拖著乏力的身軀不顧阻攔地跑出屋門,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焦煳味兒,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吃力地爬到院墻上,朝著遠遠的西方望過去,看著眼前的景象,心便徹底涼下去了。

那個小小的窩棚此刻早已面目全非,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瓦礫橫陳的廢墟,它們在素白的大地上像是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窟窿,窟窿里藏著無數的孤魂野鬼。廢墟周圍的雪地被火焰熏得如暈染開的水墨畫一樣,由黑到黃,由濃到淡;低矮而整齊的籬笆墻被悉數踐踏,爛泥一般攤在地上,周圍的白雪上落滿了腳印,像是剛剛結束一場盛大的狂歡。她記得當初,徐六子門前只有一條很窄的小路,那是他一個人來來回回走了幾十年踩出來的。

不等她跑出院門的時候,父親就把她拉回屋子鎖上了門。

她覺得腳下輕飄飄的,她猜測著或許是徐六子搬走了,他的窩棚太影響鎮容了,所以被舅舅他們燒毀了吧。終于她還是看向自己的父親。

“我們打了他一頓也就散了,想來他是畏罪自殺了?!备赣H有些局促,盡管他身上散發著從未有過的濃重的柴油味兒。

母親將父親拉到一邊,掩著嘴輕聲對父親說:“我昨天晚上檢查了,沒什么事兒?!?/p>

“那他也該死!”父親眉頭緊蹙,恨恨地回應了一句。

小檸坐在炕上看著窗外,天又陰了,或許根本就沒有晴過,那獵戶座也只是她想象的吧。

第二天一早,龍鳳鎮的人們像是都患上了健忘癥,他們看到徐六子那已成廢墟的窩棚,不約而同地感到驚詫而唏噓。他們奔走相告,說徐六子天天生火天天生火,終于把自己給燒死了。不是的,不是的,有的人會反駁說,他明明是禍害了別人家的孩子,沒臉活了,自盡了。

眨眼間,正月十五便過去了,父母還沒有啟程,他們在縣城開回了一輛小貨車,此后,再也沒有提起過南方的美景。父親在鎮上找了幾個人,合伙成立了個裝修隊,開著小貨車繼續走街串巷的生活。

小檸背著書包重新走進學校的時候,冬天便又過去了,她挖開花壇上第二棵丁香樹下的泥土,泥土剛剛化開,仍然冒著涼氣。她將自己的百寶盒埋下去,連同那些像夢境一樣虛幻的記憶。她抬頭看看老太太一樣的丁香樹,它開始抽芽了。

每年的假期,她也還會和從前的伙伴聚聚,雖然他們仍然對她保持著合理的同情而疏離的態度。她也從未向他們提起有關于那些被傳得面目全非的故事背后的真相。

她喝了一口啤酒,問起大院兒失火的事情。

“是他回來了!”楠楠說,“我媽最近神經過敏得很,一直在念叨他?!?/p>

小檸看著她,她的臉看上去有些猙獰。

“這次他燒的是大院兒,下次沒準兒就要燒我家了,”楠楠緊張兮兮地捧著酒杯,“我媽媽說當時她還沖著他的窩棚吐了好幾口唾沫呢?!?/p>

十年過去了,這是小檸第一次在別人的口中聽到了那一晚的情形。

父親在她被帶走之后,又審問了徐六子許久,男人們將他的手腳捆住,他掙扎就打,一直打到他皮開肉綻,無力掙扎。小黑拼命地咬著屯長的褲腳,被他用腳活活地踢死了,死的時候沒有流一滴血,就是眼睛睜著,眼里像是閃爍著疑惑和恐懼。

徐六子被打得半死不活,還是絕口否認自己做了下流之事,于是他們便繼續打,牧羊人好像又補充了一些“證詞”,徐父便更加怒不可遏,最后他揮起手里的棍子,將徐六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氣。

他連“沒有”都說不出來了,在還有一絲力氣的時候便只是拼命搖頭,后來便不搖頭了,任由他們拷問。于是,不知在誰的建議之下,他們扒了他的褲子,割了他的生殖器,他痛苦的號叫聲在深黑色的夜空里回蕩了許久,之后便再也沒有任何的聲響了。小檸父親拿著那節黑黢黢的散發著臭氣的東西甩在地上,用腳蹍個稀碎。

父親提著炕桌上那盞煤油燈,將人們帶到了門外,他們把帶來的柴油繞著窩棚灑了一圈,然后將舊油燈奮力一摔,豆大的燈光瞬間變成一條張牙舞爪的火蛇,蜿蜒著,盤旋著,眨眼間便將小小的窩棚吞噬了。

人們看著瞬間燃起的大火,先是嚇了一跳,繼而便沉默了。

誰也不知道此刻徐六子的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圍觀的人卻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傳說。是啊,對于一些人來說,那些故事早已成為傳說;對于另一些人來說,那也只是不值一提的陳年舊事。他們想起徐六子抱著一大一小兩具尸體跑出火場的樣子——那時,他還是個熱愛勞動的好青年。

今天,他再也沒有逃出火場的機會了,他或許已經死了??赡苁窃谛幐赣H打他最后一棒子的時候,可能是在他們割掉他的命根子的時候,可能是在牧羊人踹他最后一腳的時候,也可能就在此時此刻,他正在死去。

但是他們不在意,反正是要死的,結果都一樣,誰還在意過程呢?比起猜測徐六子的心意,他們更愿意欣賞這場說不準是終生難遇的好戲。

他們欣賞著火光,就像欣賞一場盛大的焰火表演。

火光直沖向天際,放火的人也沒想到,一座小小的茅屋,竟可以制造出這么大的火勢。他們遠遠地看著,火場里寂靜無聲,他們預想到的掙扎和吼叫,都沒有發生。小檸的父親手里還提著棍子,此刻他的手有一些顫抖。

牧羊人默默站在人群里,無聲地笑了,他覺得有些愉快,好像眼前火海里正在死去的人是被他一個人手刃了似的。他想起那個傍晚小孫女彤彤委屈的哭聲,想象著徐六子這惡鬼連同那小丫頭片子欺負自己孫女時的可惡嘴臉,便覺得做什么都不過分了。他知道,此刻,孩子或許正站在自家的房頂上,看著這場大火,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大火的周圍仍然有許多人,盡管一些婦女和老人已經因為場面太過駭人而選擇了回避。剩下的人簡直將火場包圍起來了,更像是在參加一場篝火晚會,有的人嗑著瓜子,有的人嚼著花生,有人干脆啃著豬蹄——年根底下最不愁磨牙的零食。

屯長表舅從口袋里拿出了這個晚上的第三根煙,點著,深深吸了一口。三月份又要交材料了,他想,今年的先進,總能評上了吧。新年的救濟糧還在自家堆放著,沒來得及下發。頂好的名牌豆油和盤錦大米,這是他們自家人平時都舍不得吃的,卻偏要送給這樣的狗東西,每每想到這,他就相當氣急敗壞。既然徐六子死了,他又想著,誰也不會來追究這點柴米油鹽的吧。他摸索著從袖子里拿出了一張鮮紅的存折,看到上面不小的數額,無聲地笑了。

很快地,人們便用從沒有過的高效率將龍鳳鎮上所有關于徐六子的痕跡都抹去了,就像為自家的房子重新刮了層涂料——陳年的煙塵、涂鴉,手印和蚊子血,也就被擱置在另一個世界了。他們心中的石頭都落下了。

小檸放下酒杯,孤身一人跑到西大甸子,沿途路過一幢幢骨灰盒般的高樓,路過咯吱作響的吊塔,路過倚在路燈旁傷感的青年,路過正去鎮長舅舅家送春聯的頭發花白的張先生,路過神秘的爛尾樓,路過還在冒著煙的大院兒的廢墟……她在蒼茫的雪地上生起了一堆火,血紅色的火苗在獵獵的北風中歪歪斜斜,太陽正在西沉。她望向西方喃喃地說了些什么,不過誰也沒有聽見。

責任編輯 韋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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