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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倦,相思誤

2017-08-02 10:05左岸楓染
南風 2017年7期
關鍵詞:小孟風箏

左岸楓染

【一】

知暖是在孟夏的一個雨夜里,被梁煙橋撿回家的。

墨色的微雨籠罩在月白紙傘上,黑夜里她看不清那少年的眉眼,只聽他聲音溫和地說:“你的腳受傷了嗎?我背你回家吧,你幫我撐著傘?!?/p>

軍閥割據的年代,像她這樣的乞兒,每日餓死病去的數不勝數??v便白日里聽聞有拐賣婦孺的人販子,她也只是咬了咬唇,伸手接過猶有余溫的傘柄,攀上了那并不寬厚的肩膀。

若她不隨他去,大抵也挺不過今夜。

蒼天見憐般的,那的確只是個工作結束后踏雨回家,路遇弱小仗義相助的善良少年。他城門邊的小平房與他一般清貧模樣,可如豆的煤油燈一燃,卻教她覺得格外溫暖。

暖黃燈光下梁煙橋耐心地為她上藥,對上她一雙如墨的眼睛,輕輕一笑,問她姓甚名誰,家在何處。

她頻頻搖頭,卻聽他沉默了片刻后說:“那你便叫知暖吧。知冷知暖,咱倆相依為命。我叫梁煙橋,以后我就是你哥哥?!?/p>

“相依為命?”她喃喃了一句,遲遲才點了點頭。

她不識字,也并不懂那文縐縐的四個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那晚少年暖暖的笑臉,在許多年后,她都不能忘懷。

梁煙橋原本是從南方躲避戰亂才來的北方,曾在家鄉讀過幾年書,如今在城南一家風箏坊打雜,忙里偷閑時也能自學些書籍,閑暇時也會教知暖幾句。

方寸小屋錢糧常緊,可有時被梁煙橋握住手學寫鋼筆字時,知暖還是覺得,那大概是她迄今過得最暖心的日子。

她在后院里種了一方小菜園,幾場雨后已冒出幽幽嫩芽,縱是清水豆腐,桌上那個溫和的人,也能苦中作樂,吃得不亦樂乎。

變故發生在一個相似的雨夜,久等梁煙橋不來,知暖撐傘沿道去找,卻瞧見風箏坊前一個人影正蜷縮在屋檐下,他身周的雨地上,遍布著被人撕破的風箏碎片。

知暖眸光一顫,飛奔過去抱住了那單薄的身影。

原是那日清晨梁煙橋正扎著一只蝴蝶風箏,被城中銀行經理的小公子的女友看中,風箏粘黏的部分還未干,梁煙橋本是不賣的。只是奈何那紈绔少爺仗著人多勢眾,強買強賣,后來玩了不多會兒風箏便破了口,那公子哥便帶了群人返來找梁煙橋麻煩,說風箏坊貨物殘次,做的是黑心買賣。

梁煙橋自然不卑不亢地據理力爭,不肯諂媚服軟,便被那群人拳腳相加打得遍體鱗傷,末了還撕碎了他苦苦扎了一個月的風箏。

知暖將外衣脫下來裹住梁煙橋,伸出胳膊輕輕環住那個滿眼受傷的人,在傘下撐起一片不大的溫暖,“哥哥,你別哭。我幫你一起扎風箏?!?/p>

梁煙橋怔怔看了知暖好一會兒,才回抱住這個與他同樣可憐的小姑娘。

油燈下知暖認認真真扎起風箏,好不容易養得幾分蔥蘢的十指,遍布深深淺淺被竹簽刺破的傷痕。她并不喊疼,抬眸看一眼書桌前聚精會神畫蜻蜓的梁煙橋,反倒清淺一笑。

夜雨漸盛煙云滿城,遠處一聲汽笛,嗚咽遠去。

【二】

知暖現學現賣扎得不算精致,加之時局動蕩沒多少有閑情逸致的人,那批風箏并未賣出幾只。在小菜園里澆水的知暖,轉頭看一眼扯著一只金魚風箏正出神的梁煙橋,忽然來了主意。

借來鄰居家的自行車,梁煙橋載著知暖,知暖抱著十幾只風箏,穿過青柳梧桐和斑駁暖陽,迎著風兩人便駛去了火車站。

那里人來人往,時常會有富人家的小孩子跑來跑去,果然如知暖所想,不出兩個小時便賣得只剩余了一只蝴蝶風箏。

陰郁了許多天的梁煙橋終于展眉一笑,伸手輕揉知暖額前的碎發,柔聲問她想吃什么,今天要改善伙食。

知暖眨眨眼,不大的年紀卻早熟得讓人心疼,“哥哥就把這只風箏送給我吧,錢攢下來,明天給哥哥買身新衣裳?!?/p>

話音未落便見一個衣著精致的小男孩,踏著皮靴蹦了過來,不由分說拽住蝴蝶的一片羽翼,知暖怕弄壞了風箏立即松手,瞧見那小少年壞笑著轉身便跑。

梁煙橋追了上去,知暖隔著人群聽到一個清麗的女子的聲音:“小弟又不聽話了,如今竟當街當起了強盜,還不把風箏還回去?!彼蛄簾煒虻狼?,落落大方。

知暖清晰地看到,梁煙橋的背影怔在原地,半晌才接過小少年遞過來的風箏。而后他沖那女子溫和地致謝,直到那女子走遠,知暖推著自行車走到他身邊,輕輕扯扯他袖子,梁煙橋才回過神來,接過自行車,載著知暖默默回去。

那一路彩霞繾綣,將知暖面前那一身白襯衣,染上了綺麗的色彩。

她突然想起車站上那個燙著時新的卷發,一身優雅春藍色旗袍的曼妙背影,低頭看著自己打了幾層補丁的灰色長褲,眼中漸漸漫過了幾絲酸澀。

時光如水滑過,漸漸入秋。知暖做好一桌飯菜,對著碗里的清湯出神,正想著此后大約不會再見到那個富家小姐時,風塵仆仆進屋的梁煙橋突然地抱起她,在原地轉了許多圈。

知暖頭一次見到梁煙橋如此高興,伏在他肩頭,不由得也笑著問他有什么好事。

梁煙橋眉梢眼角都是濃濃笑意,清越的聲音在小屋里回蕩,“知暖,我在報社找了一個文職,我們不用再扎風箏了?!?/p>

知暖也跟著歡笑,卻聽到梁煙橋輕聲補充:“而且知暖你知道嗎?那天我們在站臺上遇見的姑娘,她也在那家報社工作。聽說是留學回來的,很博聞強識呢?!?/p>

那語氣里的驚異和贊賞,讓知暖聽得心底泛酸。

大約是出于不服氣,在梁煙橋去報社上班的頭一天,知暖便出門四處求職。

可她一字不識肩不能扛,自然無處收她。知暖沮喪地站在報社對面,將她掃地出門的一家商店前,低下頭踢踏著腳下的石子,并未注意到一旁一個女子忽然出現,笑盈盈地問她:“你想找工作嗎?”

知暖抬頭,映入眼簾的是張螓首蛾眉膚如凝脂的臉,嘴角一雙梨渦,好看得教知暖都愣了愣,“嗯……可我不識字,只會洗衣做飯,他們都不收我……”

知暖怯生生張口,看著那女子落落大方伸過手來,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袁夢蕓,是報社記者。剛好我路過,聽到你在找工作——我們報社食堂正招人,你有興趣嗎?”

知暖愣了半晌,想起梁煙橋也在這報社里工作,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袁夢蕓一笑,拉過知暖的手與自己的相握,“這叫做‘握手,以后要做新時代的獨立女性,可要慢慢學會這些事情?!?/p>

與梁煙橋說的那些文縐縐的話一樣,知暖也聽不懂袁夢蕓所說的什么“新時代”。只知這個靚麗善談,熱情大方的女子當真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一如那天站臺上,只一個背影便婀娜多姿的女子。

在報社登記交接工作之后,知暖星夜回家,剛推開門,便被一個溫暖的人抱了滿懷。

“你去哪里了?”

滿是擔憂的聲音在知暖耳畔響起,她心底驀地一暖,回抱住憂心忡忡的梁煙橋柔聲道:“我也找到工作啦,就在哥哥的報社里,做廚子?!?/p>

那晚知暖瞧見梁煙橋的神色幾轉,良久才應了一聲,淡淡說了句“也好”。

一瞬間有輕微的酸意涌上心尖,知暖突然覺得,縱便同樣都是出門工作,都是什么“獨立女性”,大約在梁煙橋眼里,記者與廚娘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三】

知暖在報社食堂入職已有月余,記者們時常為了跑新聞整日都不在報社里,三餐間她能見到梁煙橋的次數屈指可數。

所以難得見到一次,她定會舀滿滿一勺的肉片,給那個辛苦工作的人。雖然常常會有梁煙橋的同事調侃,說什么“這位姑娘對你可不一般啊”的話。

知暖靦腆一笑,正要說些什么,卻瞧見那個溫和的人為難地輕蹙眉頭,輕聲對她說:“以后不必這樣子,影響不好?!?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8/03/nanf201707nanf20170712-1-l.jpg" style="">

而后匆匆走開,把知暖舀給他的肉,盡數撥給同事們。尤其,有時還會撥給袁夢蕓,而后被那女子吐吐舌頭說一句“Im on the diet”(我在減肥),又盡數倒進了垃圾桶。

而梁煙橋也會笑著回一句“You are slim enough”(你已很苗條了)。

那時站在不遠處后廚里的知暖,完全聽不懂兩人在說些什么,但她能清晰捕捉到梁煙橋笑意濃濃的眼中,毫不掩藏的灼灼光彩。

唯教知暖一人看得眼眶發酸。因為那些肉并非她出于私心貪占公物,而是她拿著辛辛苦苦賺到的工資,買來做好單獨放在小盤里,只想為他補補身子的。

微小的自卑漫過心頭,但又不愿輕易服輸,夜里瞧見梁煙橋屋里熄了燈,知暖便會爬起來悄悄點一支小蠟燭,溫習白日里梁煙橋教她寫的那些字;也會在食堂里非用餐時間的閑暇時,央著收賬的老先生,給她念念每日報紙上的奇聞異事;還會在上街買菜路過服裝店時,悄悄瞥向她中意許久的一件月白旗袍,想象自己有一日穿上它的模樣。

想象著梁煙橋看到她知書達理的模樣,眼中會不會也閃過熠熠光彩。

應是白日在報社工作,入夜又一邊為梁煙橋縫補漿洗,一邊惡補文化知識,知暖病倒在后廚的水槽邊,還是被切菜的小孟急急抱去了醫院。

那天知暖迷迷糊糊醒來,掙扎著就要去工作,被小孟心急如焚地攔住,年輕的男子手足無措:“大夫說你是什么貧血,你家里竟再沒有人了嗎?讓你一個小姑娘這樣勞苦?!?/p>

知暖聞言便皺緊了秀眉,為著小孟那句“家里竟再沒有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很是蒼白,“我家里人待我很好。而且小姑娘又怎么?人家袁記者不也是個女子?!?/p>

“你哪里能與她比?”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一句話便教知暖眼前一暗沒了氣焰,她聽小孟繼續說道,“她是報社社長家的千金大小姐,還去外國鍍了層金回來,出門工作不過圖個新鮮,哪需像你這般拼命?!?/p>

是了,袁夢蕓只需笑一笑,便能惹得梁煙橋魂牽夢縈,哪需像她這般,拼了命也討不得他片刻的目光停駐。

那天大夫來找人簽字,悶悶不樂的知暖包在被子里不言語,小孟只得填了自己的名字。大夫問他與病人是什么關系,小孟推知暖不動,打趣著說“你若不說話,那我便是你男朋友了”,那時知暖仍舊出著神,并未搭理。

倒是小孟眼底劃過明媚的神采,欣喜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四】

知暖與梁煙橋兩人一齊拿著每月的薪水,雖都不算多,可勤勤儉儉,入了冬時也攢了不少。

而知暖,刻苦非常地學寫字,在大年三十前像模像樣地臨了一副對聯時,竟也教梁煙橋咂舌稱贊了許久。

贊而后覺,知暖瞧見梁煙橋悉心晾曬對聯的背影有幾分單薄,聽他輕聲說道:“我家知暖如今也是獨立女性了,知冷知暖,知文知禮?!?/p>

彼時知暖只是笑一笑,并不能聽懂梁煙橋的語氣里,隱隱透著的愧疚。

那個春節城內仍舊和平安寧,知暖用簡單的食材變著花樣做了許多年菜,兩個人的小屋,燃起一盞不算亮的煤油燈,倒也溫馨。

只是戰火紛飛的日子,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報紙頭條便有了關于城中戰事將起的新聞。

春雪未消,張燈結彩的小城一時間人荒馬亂起來,學校里的學生大義凌然地去政府門前游行示威,愛國志士拋妻棄子上了前線,還有知暖所在的小報社,許多人辭職逃難,而也如梁煙橋這般仍舊堅守崗位的,卻是為數不多。

知暖從不懂什么民族大義事態嚴峻,只知梁煙橋仍舊留在這里,她便也哪都不去。

梁煙橋千方百計托人買來的一張火車票,硬生生被知暖撕成了碎片,他氣急,卻也沒有法子。

只是意料之外的,袁夢蕓與小孟竟也留了下來。

那風華絕代的女子剪掉了波浪卷發,褪去紅妝,在食堂中午人多時站上桌子慷慨陳詞,說些什么“民族危機時刻,更需你我深入戰場,做不畏生死的戰地記者”云云。

知暖有一下沒一下地洗著餐盤,余光里卻瞥見那一身白襯衫的人影突然也站到桌上,與袁夢蕓比肩而立,兩人說著相似的話語,末了,還將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那天知暖終于承認,她嫉妒得要發瘋了。梁煙橋與袁夢蕓有那么多共同的話語,相似的理想志趣,兩人站在一起,亂世里好一對才子佳人。

于是知暖便將一腔煩躁全數釋放在了手中的碗碟上,還是被小孟拉住了腕子制止:“再擦,碟子就要碎啦?!?/p>

她氣急,扔下圍裙拉起一頭霧水的小孟向外走去,身后仿佛有人輕喚一聲“知暖”,像梁煙橋的聲音,知暖聽不真切。

那一天她一口氣花了許多錢,任憑小孟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將齊腰的如瀑長發燙成大卷,買了胭脂輕點櫻唇,還換上了那身月白旗袍。

報社樓下立鏡前,連知暖自己都放輕了呼吸。原來那年滿身泥濘創傷的瘦弱小孩,如今已出落得如此亭亭。

而她心中所想的那個人,正扶著木質欄桿從樓梯上繞下來,她看到了梁煙橋眼中的驚艷,只是不等心底竊喜,卻突然看到后邊追上來的小孟,不知何時買來一朵玫瑰花,學洋人單膝跪地,沖她柔柔一笑道:“做我女朋友吧,阿暖?!?/p>

那時正值下班時分,漸漸圍滿了湊熱鬧的人,從門邊踏進來的袁夢蕓正好端起相機,“咔嚓”一聲,拍下了這浪漫的一刻。

小孟柔情脈脈的目光,四周人群的起哄喧囂,當知暖回過神來時,再轉眸,樓梯口已沒有那抹白影。

他大約并不會在意吧,不會在意她究竟是否會答應別的男子的表白,不會在意她心底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五】

那天知暖終究垂下腦袋,將視線鎖在手腕上掛著的一只玉鐲上,不敢去看小孟受傷的神情。

梁煙橋在夜雨里救下了她,小孟在報社里救下了她。同樣都是救了她,同樣都是溫柔知禮的性格,兩人還都喜穿純白的棉布襯衫。

可在知暖心底,到底是不一樣的。

這么多年,她已如同那只蝴蝶風箏,縱幾番蛻變飛上云霄,可那根時刻牽動她的線,自始至終都握在梁煙橋手里。愛著他,她便不得自由,也不會再有多余的心思,分給其他人。

踏著夕暉回家,知暖聽到遠處已有隱隱約約的槍炮聲,看到往日熱鬧非常的長街上已人跡寥寥。

路過即將關門的花店,她突然鬼使神差地買了一朵玫瑰花。哪怕她明知,他心心念念的人并不是她,可這戰火隨時會蔓延至眼前的歲月,她不想有憾。

整理心情,她笑融融地踏進屋子,看到梁煙橋正在桌前布碗,桌上幾盤素菜,霞光將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映照出幾分柔和。

梁煙橋正好轉身去取筷子,看到知暖的一瞬,站定原地,眸光微動。

她垂眸,有些羞怯地撫上自己的卷發,正想問他好不好看,卻聽見素來溫和的梁煙橋,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學夢蕓做什么?”

“夢……”知暖驀地愣在原地,手中的玫瑰花突然顯得十分刺眼。

她一咬唇,賭氣道:“是啊,小孟說袁記者的打扮時髦好看,所以我便學著穿了這么一身。你若是看著不習慣,不看就好了?!彼龑⑹种械拿倒寤?,故意在梁煙橋面前揮了揮,“喏,小孟送我的,好不好看?”

頭一次的,她這般與梁煙橋劍拔弩張地置氣。她甚至在隱隱期待,梁煙橋是否也會為她微微吃醋。

可梁煙橋只是怔了幾怔,而后風輕云淡地取來兩雙筷子擺好,自己在桌前坐定,吃起米飯來,淡淡道:“好看。以后能有小孟替哥哥照顧你,也很好?!?/p>

“你是覺得我給你添麻煩了?”知暖的櫻唇輕顫,鼻尖一酸瞬間紅了眼眶,她將玫瑰花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狠狠踩了幾下,“哥哥,你哪里是我什么哥哥,咱倆有什么關系!”

知暖淚流滿面地沖進了自己的房間,轉身閉門的一瞬,瞧見桌前的那抹白色背影,像極了那個夏天,自行車前帶著她迎風前行的模樣。

而進屋前知暖的一點點希冀與期待,也如那支玫瑰,在春風彩霞里破碎凋零。

那是她生平打扮得最美的模樣,可原來在梁煙橋眼里,只不過是東施效顰。

偏巧她效的,還是他愛慕的女子。

【六】

那晚之后,知暖便搬出了小平房。走時留下了自己攢了幾個月的薪水,什么都未帶走,除卻那只蝴蝶風箏。那是他送她的唯一一件禮物,她實在割舍不下。

梁煙橋的屋子在城南,她便故意在城北租了間房子,在食堂工作,每每看到梁煙橋從門外走進來,她也會換來別人舀菜,自己則躲到后廚里去。

小孟雖然因被拒絕而傷心,但仍視知暖為朋友,漸漸看出了端倪,也會不無醋意地問她:“你喜歡的人,是梁記者吧?”

是時正好梁煙橋來后廚接熱水,知暖急急搖頭轉身捂住小孟的嘴,從梁煙橋的角度看,兩人的姿態很是曖昧。

可知暖躲著梁煙橋不出兩天,便被他在下班的路上,騎著自行車堵在了巷子口。

平素斯文的人突然握住她的腕子,將她不由分說地拉來了自行車座前的橫桿上,雙手扶著車把下巴抵在她頭上,自行車飛速地駛離,堪堪將她圈在了自己懷里。

知暖下意識抱住梁煙橋的胳膊,待一轉頭險些吻上梁煙橋的脖頸時,才驚覺兩人離得這樣近。

她將所有的疑問都咽了下去,小道上兩側盈盈垂柳桃花開,有成對的蛺蝶翩翩飛去,她多想歲月能就這樣無聲飛逝,她多想就這樣在他懷中,聽著他的心跳,一起老去。

自行車在火車站前停下,梁煙橋扶她站穩,一雙清澈的眸子透著幾分凝重,“知暖,帶好這個包,包里有車票和錢,夠你在北平安頓下來?!?/p>

知暖迷茫的眼神隨著進站的火車猛的清透,她驚慌不已地拉住推她上車的梁煙橋的手,“不,我不走,我不走——”

迎面走來一個眼熟的報社記者,應是要去北平的梁煙橋的同事,在梁煙橋的示意下,一同將知暖往火車上拽。

“啪”,知暖揚起手狠狠打了梁煙橋一耳光,三人俱是一怔,知暖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別趕我走……”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好借口,急忙道,“小孟呢?你把我送走小孟怎么辦?我要回去找他?!?/p>

那時剛好有人潮涌動,遮擋住了梁煙橋的面容?;靵y間知暖已被那報社記者強行拽上了火車,她隔著窗看到梁煙橋突然沖她靜然一笑,用口型說道:“放心,我不會讓你孤零零一個人……”“哥哥,哥哥……煙橋!可我離不開的,是你啊……”

知暖癱坐在地,哭喊聲瞬間淹沒在了火車嘈雜的行駛聲,和汽笛的長鳴里。

哭到力竭處,朦朧淚眼里她看到了來往人群中,有幾個穿白襯衣的人影??尚厍凰票回嗫盏耐闯s又讓她清晰明了,再也不會有那抹墨色雨夜里,如星如月的白。

【七】

那場戰爭持續了太多年,直到知暖鬢邊已有灰白時,才迎來了太平盛世。

那年她到達北平之后,在那個報社記者的幫助下,在城中租了一間小屋。她還順利地在銀行里,求到了一個文職。

后來知暖輾轉做過紡織廠女工、女子學校教師、醫院文員,總歸是養活了自己,還買下了城邊的一座小平房,照著當年梁煙橋的小屋的格局,連小菜園子里,也植了幾株他最愛的翠竹。

她原本以為自己此生會就此枯守下去時,在一個初夏的傍晚,忽然有位故人登門拜訪。

知暖朝門邊的人定睛看了片刻,手中的茶杯忽然就應聲掉地。

“小孟……?”她輕聲張口,不敢相信這許多年,那座老城里的人,竟還有活下來的。畢竟她曾看到報紙上的新聞,那座城后來被敵軍占領,屠戮了許多無辜百姓。

小孟未語淚先落,一只袖子空蕩蕩的垂在身側,用另一只手從身后的包里,拿出了一個泛黃而破舊的筆記本。

“你被梁記者送走的那個月,鐵路被軍隊炸了。他說他那會兒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你,后來跑了許多戰地新聞,才攢下錢疏通了一支去北平的軍隊,將我送了進去。他囑咐我裝病便不用上前線,坐著軍隊的車,幾日就能與阿暖團聚?!毙∶险f著說著傷心欲絕地跪在了地上,蒼老的臉上遍布愧疚,“我明知那時你愛的是梁記者,可我還是為了逃命,不敢告訴他實情。也許是老天爺懲罰我,軍隊才出城不多時就遭遇了一場惡戰,我的左手也是在那會兒被炸掉的?!?/p>

也是陰差陽錯,小孟因此逃過了屠城,再后來兜兜轉轉回到城中,原本想去報社找找梁煙橋,卻瞧見辦公樓已被炸得只剩殘垣斷壁。他轉了幾轉,只在以往梁煙橋坐的桌子前,發現了抽屜里仍舊完好的這本日記。

再后來輾轉找到知暖,竟已是這些年月。

知暖接過本子,她認得梁煙橋的字,他曾在雨天捉著她的手,教她寫自己的名字。那時她還會偷覷咫尺前那雙浸著水的星眸,視線對上的一瞬,直教她心擂如鼓。

她顫抖著翻開那本日記,墨色遍布紙張,將她當年不知道的舊事,一寸一寸抖落。

那本日記始于梁煙橋遇見她的那個夜晚,“像小貓一樣蜷縮在墻角,仿佛我不管她,她便會在雨夜里凋零”,梁煙橋這樣寫著他與她的初遇,不繾綣不纏綿,卻仿若命定。

他照顧著她,冰冷的亂世里兩個互相取暖的人,他雖自稱是哥哥,何嘗不是在露往霜來間,也自心底依賴著這個堅強懂事的小姑娘。

風箏坊出事的那晚,若非知暖尋來,他甚至有輕生的念頭。那時他在她暖暖的懷抱里下定決心,從此一定要照顧好知暖,照顧好這個唯一一個對他知冷知暖的女子。

梁煙橋心細如絲,筆下一字一行,連知暖栽種的葡萄藤,多少日冒出芽來都記得清楚?!拔业男⊙绢^臉上全是泥巴,笑起來和只小花貓一般”,她是他的,寫下來卻比親人還要親昵幾分。

知暖找到工作的那晚,梁煙橋有些悶悶不樂,倒不是因為廚娘的職位低微,他只是覺得大約還是自己月薪微薄,不足以給她衣食無憂的生活,尤其后來看到知暖為努力工作生活而讀書寫字,更覺得愧疚。

他想要照顧好她,讓她如袁夢蕓一般,不必為吃穿用度發愁,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志趣夢想,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他十分努力地工作,與袁夢蕓走得近,也無非出于欣賞優秀同僚罷了。

可那天他在食堂看到知暖拉著小孟突然離去,他輕輕喚了她一聲,下意識握住自己的腕子,想起他的小丫頭還不曾那般牽過他。

而等下班時分,他從樓梯上走下去,抬眸看到那個月白旗袍精致卷發的女子時,他驚訝地發現那只受驚的小花貓,原已初長成,明眸皓齒顧盼生姿。

他也驚訝地發覺在對上她視線的一瞬,自己胸腔里的一面鼓,久擂不息。

可小孟突然地出現表白,想起中午知暖拉著小孟離去的模樣,他不敢再看下去,匆匆穿過人群,逃也似的回了家。

他悉心做了晚飯,學那些世俗小說里寫的,要留住一個人的心便先留住她的胃,只是轉身看到知暖手中的玫瑰花時,他突然就氣餒了。

那句效仿袁夢蕓,也只是他一時的氣話罷了。她收下了別人的玫瑰花,他悉心呵護了這么多年的珍寶,就這樣投向了別人的懷抱。

“我想,我那時當真是嫉妒得發狂了”,鋼筆在句末狠狠甩下了三個感嘆號,一片皺巴巴的玫瑰花瓣夾在書頁里,他注釋著:“若這是知暖送我的該多好?!庇绕浜髞碥囌舅蛣e,知暖口不擇言編排謊言,更讓梁煙橋確信,她愛的人是小孟。

直教知暖覺得,天意弄人。

【八】

知暖從火車上下來,再次回到舊城里,是一個與那年初遇梁煙橋時,相似的雨天。

她一手撐著一把月白紙傘,新樓大路在廢墟上已重重建起,可她仍舊憑著記憶,一路走到了梁煙橋的小屋。那座小屋因地處偏僻,竟未被炮火摧毀,仍舊那般清貧模樣佇立城角。

她推開門,灰塵滾滾里,有一瞬她仿佛瞧見書桌邊站著一個清俊的人,正簌簌畫著蝴蝶風箏。

都是舊夢。

她坐定桌前,再次想起了梁煙橋的日記本里,最后完整的一篇:

“離開這里吧我的好姑娘,去一個太平地方過安寧的日子。小孟我會盡全力送去你身邊,不要擔心,我不會讓你孤零零一個人。這樣也好,你與他雙宿雙飛,不必留在我身邊擔驚吃苦,這樣哪怕有一日我或許死在戰場上,你也有人照顧——若我死在戰場上,你會為我流眼淚吧?雖然我只不過是個無能的哥哥??赡茏瞿愀绺?,我也已滿足。

……

你的葡萄若能長到金秋,我定會一顆不落地吃掉。我不會給小孟,這個小菜園是你種給我的?!?/p>

日記的后邊已有些殘缺,可斷斷續續都有知暖的名字。

她再次從包里取出那本日記,封面的夾層里突然掉落一張紙片,待知暖撿起來看仔細時,她徹底泣不成聲地伏在了桌上。

那是張舊照片,照片里是那天小孟單膝跪地拿著玫瑰花表白,一側的她一臉震驚的模樣。而照片左上角有個不起眼的消瘦身影,正是站在樓梯口的梁煙橋。

而那時他蹙著劍眉滿面憂傷委屈的模樣,全數印在了照片上。

與梁煙橋分別后的那幾年,知暖千方百計地搜羅到他刊登過的所有新聞的報紙,她清楚地知道十七年前的秋天之后,便再沒了他采訪報道的新聞。

遍布塵土的蝴蝶風箏鎖在柜子里,再沒了那個與她踏春放紙鳶的人。

風箏倦,相思誤,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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