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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重樓

2017-08-07 21:38木白似春風
南風 2017年16期
關鍵詞:姨母先帝皇后

文/木白 圖/似春風

步重樓

文/木白 圖/似春風

千重宮闕,至此終于步得頂樓。以一己之身換得海晏河清,就是她往這世上走一遭的宿命。

1.

樓夜站在凝和殿外,屋內女子放蕩的笑聲同夜雪一道砸落在她身上,除了冷,更多的是揮之不去的惡心。身后的宮人俱是尷尬,唯有朗奭一臉興奮。他搖著樓夜的手,大眼睛撲閃撲閃,“母后,父皇和娘娘在玩什么游戲這么開懷?奭兒也要玩!”

自那次爭吵后,樓夜便不欲與朗舒應酬,這才帶了朗奭來,沒想到竟害他聽到這些不堪入耳的污穢東西。樓夜朝乳母使了個眼色,很快朗奭就抽抽搭搭地被抱走了。

許是聽見了小兒哭聲,屋內驟然安靜下來。朗舒薄怒的聲音穿透明紙窗傳來,“桂祿你越發會當差了,皇后到了也不請進來?!?/p>

這話已然有了脅迫的意味,若樓夜按著自己的性子不進,桂祿的人頭恐怕也就不保了。桂祿是在皇帝跟前的大太監,平時沒少幫襯她。樓夜只好推門而入。

宮人們被桂祿打發得遠遠的,只留他靜靜守在殿前。

樓夜睇著眼前的一切,只見一妖艷女子偎坐在朗舒腿上,羅裳半褪,水蔥似的手指游移在他微袒的胸前。其間香艷自不必說。那女子與樓夜有八分相似,被她盯得心虛,欲起身行禮,卻被朗舒拉住了。

樓夜渾不在意,與他隔著一張描金束腰小幾坐下來,她支著頤,看了眼幾上未完成的畫,又在對面倆人沾了墨漬的袖子上轉了轉,不覺笑起來。

從前他也這般捉著自己的手作過畫,可惜她在軍中待慣了,不好這些個風雅玩意,往往畫不了兩下就擲了筆,白白掃了他的興。吟詩作畫、屈意承歡是她不擅的,卻是他喜歡的,所有才會有今夜這一出。他在她身上得不到的,就搜羅天下從和她肖似的人身上得到。

樓夜不以為忤,反而笑盈盈道:“這丫頭倒比我得趣多了,既有如此妙人在側,陛下不若放我去法嚴寺,好讓我日日為大燕祈福?!?/p>

法嚴寺挨著皇陵,朗舒一瞬便明白了樓夜的用意。他霍然站起,懷中的美人咕嚕嚕滾到地上。他欺近樓夜,試圖從她的笑里找出一絲玩笑意味,卻是徒勞。一腔怒火燒得他口不擇言:“究竟是替朕的江山祈福,還是去和那閹人作伴?!”

他握住樓夜皓腕,“阿夜,你就這么想離開我?”

不是朕,而是我,不是皇后,而是阿夜。如此自降身份不過為了挽回微末往昔情分,可樓夜只是冷笑連連,大力抽回被他捉著的手,拂袖而去。

伏在地上的妖艷女子已然嚇傻了,任桂祿拖出了殿外。帝后失和這等密事只容幽魂知曉。

朗舒怔怔望著融進夜雪中的天青色身影,只覺分外諷刺。不管他是如今的九五之尊,還是從前任人欺辱的端王庶子,她留給他的總是背影多于笑顏,冷冽多于宴宴。

2.

嘉寧三十二年的某個春日,端王府迎來兩位身份尊貴的客人。因著燕帝年過五十仍膝下無子,加之鄰邦祁國虎視眈眈尋隙滋事,體弱多病的老皇帝迫于前朝壓力,只得遵循祖制遣了少年女將軍樓夜陪同其姨母高皇后到侄子間挑選合適的入嗣人選。

高皇后與王妃們坐在桃花蹊閑話家常,奉承話聽得樓夜發煩,于是找了個由頭開溜了。

端王好風雅,園子修得也頗得趣。王府按季節總共劃作四處,以一條鵝石小徑相連,每處遍植應時花樹。出了桃花蹊便是菡萏軒,樓夜久在行伍嫌桃荷之流太過小氣,攜了副將之恩徑直走到了丹霞宮。此時尚不是丹霞宮最美的時候,成片的楓林剛爆青,風過時連窸窣聲也無,倒是個適合打盹的所在。

樓夜傍了根粗枝剛躺下,便聽得不遠處有呵斥聲傳來。她引頸去看,只見十來個錦衣玉帶的少年公子將一個稍顯寒酸的孩子圍在中間。年紀稍長的一腳踹在男孩膝蓋處,男孩吃痛立時半跪到鵝石路上。眾人旋即大笑起來。

“賤婢之子也敢去污皇后娘娘的眼!你還真把自己當小王爺了?”少年公子啐完作勢去打男孩,男孩卻搶先一步掌起自己嘴來,邊扇邊賠笑道:“不勞哥哥們駕,哥哥們金尊玉貴,仔細傷了手?!?/p>

少年公子們聞言果然作罷,只袖著手冷眼旁觀。

噼啪聲平白擾了樓夜清凈,之恩知她不悅,忙從樹后踱出,對著少年公子們行了個禮,“小王爺怎地還在此處?可不敢叫娘娘久等?!?/p>

之恩身披輕甲,雖是少年模樣但極其持重,眾人霎時沒了底氣,見完禮后匆匆往月門去了。

男孩見他們走了,起身拍了拍袍子,小聲嘀咕道:“真是多事?!?/p>

之恩一把提溜住他衣領,氣不打一處來,“我替你解了圍,你還怪我多事?小孩,你也太不知好歹了吧?!?/p>

男孩輕蔑一笑,“皇后娘娘最恨不守時的人……罷了,我同你說這些干嗎?!?/p>

原來他是故意將他們拖在此處的,小小年紀竟如此有心計,倒讓人不敢小瞧。樓夜翻了個身,背對著樹下之人,“你叫什么名字?”

“端王庶子,朗舒?!崩适娲鸬锰谷?,絲毫不以自己的身份為辱。

“這名字倒不配你。要叫我說,你該合了你父王的意,舒舒服服的做個閑散王爺,何苦來蹚渾水?!?/p>

“想必將軍也聽到了,我母親乃王府賤婢,若想求得一世舒坦,就非得蹚這渾水不可?!?/p>

樓夜不由蹙眉,這孩子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拋卻早熟早慧不說竟還管不住自己的嘴,實在不討人喜歡。她躍下樹干,看也不看朗舒一眼,“之恩,隨我去桃花蹊,免得姨母遭人蒙蔽,錯罰了小王爺們?!?/p>

半日考較下來,高皇后不免郁郁。端王十四個兒子皆是中人之質,難當大任。馬車內,高皇后嘆聲連連,樓夜不會安慰人,只好緊緊握著她的手。

兩廂無言間,忽聞馬嘶不止,之恩怒極的呵斥夾雜著馬鞭聲傳來:“小兒放肆,膽敢攔駕!”

樓夜掀開車簾,只見朗舒捂著被鞭子抽爛的左肩膝行到儀駕前,用僅供車上人聽到的聲音道:“朗舒愿為君上分憂,自請羈祁?!?/p>

樓夜與高皇后對視一眼,面上皆露出訝異神色。他們此來名為甄選嗣君,實則挑選質子。祁國野心昭昭,早就有吞并燕國之意。樓夜向皇帝獻計,從王府中收一養子入祁為質,假意臣服以謀幾載太平,等到三五年后,新軍操練有素再反水不遲。此事機密,沒想到竟被一舞夕小兒看穿了。

不待皇后降罪,樓夜便搶先下了旨,“來人啊,把這不知死活的東西拉下去杖責二十?!?/p>

朗舒被按在青石地上,板子雨點般落在孱弱的身軀上,他卻感覺不到痛楚。他遙望絕塵而去的馬車,回味著樓夜冰冷的言語,不禁浮出一絲笑來。沖撞儀駕打死都不為過,而他只吃了二十板子,看來自己是賭贏了。

3.

三日后,端王府果然接到入嗣御詔。朗舒被人從蕪房抬到了雅間,他的十四個哥哥連天價的趕著巴結,連上藥這樣的事都搶著做。

五月初十是欽天監測定的吉日,燕帝由皇后扶著攜了文武臣工于太廟告慰先祖。其時濃云滾滾,大旱月余的京都終于降下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十九歲的樓夜撐著傘,一路將朗舒送上神壇。那是他們一生中為數不多的一次并肩而行。

潑天水幕下,微微戰栗的朗舒不動聲色地牽住樓夜的手,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為自己一片迷霧的前路抓住一些依靠。他白著唇問:“你會一直陪我走下去的對嗎,阿夜?”

樓夜沒有做聲,只是緊緊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朗舒跪于玉階上,雙手撫帝后衣裙觸地,而后燕帝賜名“琮”,授親王印信。撫帝后衣裙本為太子禮,加之璧圓象天,琮方象地,其間深意不言而喻。都道皇帝隆恩,朗舒卻再清楚不過,這一切不過是做給祁國看罷了?;实蹖λ亩鲗櫽鷿?,就愈能彰顯燕國獻質的誠意。

朗舒入祁前一天,樓夜奉旨赴河西操練新軍。他站在墻頭遙遙相送,久候在城外的內侍將一件天青色披風奉于樓夜。

披風袍角斜逸出一支略顯笨拙的新綠楓枝。這繡樣是朗舒親自描的,楓枝也是朗舒親手縫的,就連那天青色的布也是朗舒守著靛缸套染蘇木紅才得來的。他自幼喪母,擔著王子的身份長于下人堆里,縫縫補補的活倒也做得像樣。這份親力親為的臨別禮物,既是為了答謝她將他起于微時,又是為了驗證心中猜想。

平地風起,樓夜拈起披風一角,示意之恩為她披上。落到朗舒眼里的就是這樣一幕,英氣勃發的少年郎正欺身替她綁好緞帶,而后極自然地探手繞到她頸后,攏出被披風壓著的青絲。樓夜赧然一笑,溫柔了眉眼。

好一雙璧玉佳人,無怪京都會傳出二人的風月。朗舒攥緊拳,飛揚的天青披風與記憶里的人重合到一塊。

朗舒八歲生辰那夜,他自母親慘死的夢中醒轉,迷瞪中發覺自己正身處一個全然陌生的所在。屋內無甚特別,就一把椅子,一張長案,還有滿壁的書簡。一扇碩大的絹面屏風生生將屋子隔做兩截,那人的剪影就映在絹面上,像一幅寫意畫。

他大著膽子問:“你是誰?”

那人嗤笑一聲,給自己添了杯水,“臨危不亂,不枉我將你擄來?!?/p>

他的聲音刻意掩飾過,男女莫辨。

沉默片刻后,那人挑明身份,“我是陛下特使,奉命來送你一件生日禮物?!彼剖桥滤恍?,那人自屏風中遞過一塊纏龍令牌。

那時朗舒尚小,對皇權尚沒什么概念,他只是好奇,那人竟會法術,能穿透絹面將令牌送過來?他顛顛地趴過去看,才發現全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原來屏風上掏了個拳頭大小的洞,洞上方糊了同色紗絹,不仔細瞧確然看不出破綻。

朗舒頓時玩心大起,試探著將手伸進洞去,未來得及歡喜,掌心就挨了重重一板子。那人古井無波的聲音響起:“不知輕重?!?/p>

這是怪他放錯重點了。朗舒只好背了手,斂容做出恭謹狀。他看著屏風上那人淡然呷茶的影子,鬼使神差喚道:“影先生,陛下送我的禮物是什么?”

那人浮茶的手一頓,似在回味這個稱謂,再出口時語氣松快了些,“大燕江山?!?/p>

朗舒一臉茫然,大力拍了拍雙頰,怔怔道:“我這是在發夢吧?”可臉上清晰的痛感提醒他這不是一個夢。

他生母身份卑賤,一夜承歡誕下他。他自小在下人堆里長大,沒人把他當主子看。他曾仗著幾分血緣親情試圖融入哥哥們的游戲里,不料遭到唾棄和毒打。母親病逝前喀著血一直望著王妃們居住的菡萏軒,死不瞑目。他知她的不甘,向來母憑子貴,她也想像王妃踩著她的臉那樣踩著別人做一回主子??上?,至死都不能了。

朗舒鄭重伏地,稚氣全脫,“謝主隆恩?!?/p>

從那之后,一到子時朗舒就會被蒙住雙眼任人扛到這屋子里來。剛開始時,影先生會同他講些淺顯的詩詞策論,等到年歲漸長,每夜的功課便變成朝堂政局。影先生說,大燕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這么太平,外有祁國虎視眈眈,內有皇后意圖效法武后。他的皇帝伯伯委實不好過。因著這層緣由,影先生對他格外嚴苛,稍有不如意便要打他手心。

雖被打得傷痕累累,朗舒也從未記恨過影先生,他只怪自己不爭氣。

如是過了五年。那夜,影先生囑咐完翌日攔皇后儀駕的事后,黯然同他作別。朗舒知他使命已了,此次一見怕是永別。他突地生出一股勇氣來,竭力推開屏風,然而看到的只是一襲天青色背影,以及迅速籠到發頂的灰紗笠。是位女子。

影先生顯是早料到他會有此舉,拈起碟中毛豆彈滅屋內燭火,不給他一絲識破身份的機會。

朗舒顫著聲音問:“我們何時才能再見面?”不用隔著屏風,也不用隔著紗笠。

影先生撫了下他的臉,手上的厚繭讓人踏實且安心,“等你坐穩大燕江山時。記得,在那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p>

4.

朗舒入祁后,祁帝劃了所荒僻院子給他,顯見沒把這個鄰國質子放在心上。這些都是早就預料到的。

樓夜曾說,之所以選他為質就是看中了他的身世和經歷。他當慣了奴才,能受得住清寒和白眼,要換做他的十四個哥哥,絕對撐不到新軍操練完畢那一刻,如此,豈不是白費了主上的一番苦心。湊巧的是這些話,影先生也同他講過。

遵照樓夜的吩咐,朗舒在宅子里頹廢了兩年,兩耳不聞窗外事,成日吟詩作畫。等到祁帝安插在宅子周圍的眼線撤去大半,他才開始出入風月場所,儼然像個紈绔。

花樓伎館里,有酒有樂有女人,加上一副好性情,很容易就能交到朋友。先是落魄書生,再是名人雅士,層層引薦,不多時朗舒便能在雅集上同親貴說上一兩句話。

在東一耳朵,西一嘴巴打聽來的信息里,朗舒拼湊出祁國的朝局。與大燕不同,祁帝子息繁盛,幾個尚算出息的皇子互相看不順眼,各種明爭暗斗只待上演奪嫡大戲。朗舒斟酌良久,在與樓夜五年之期臨近時,著人往掌管京畿防衛的五殿下府中遞了塊地黃。翌日,五殿下送了塊當歸作為回禮。

他助他奪得帝皇之位,他許他期滿當歸。至此,樓夜與朗舒布下的江山棋這才終于收官。

嘉寧三十七年六月初七,樓夜率領河西新軍突襲燕祁邊境,河西軍勢如破竹,不出兩月連克祁國十二城。外患尚未止息,內憂接踵而至。祁帝五子號令禁衛軍兵圍太和殿,輕易就取了祁帝首級,緊接著便是對反對勢力的清算。

外邊殺聲震天的日子里,朗舒悠閑地坐在院子里習字,寫的都是樓夜同他說過的話。她待他不算親厚,為數不多的對話全是冰冷訓誡之語。但在掌心砥礪久了,慢慢也沾染上了暖意。

背后傳來穩健的腳步聲,他擱下筆,嘴角蘊起笑意,“阿夜,你來了?!?/p>

回應他的是橫到脖子上的冷劍。之恩的聲音像來自九幽玄冥司,帶著徹骨寒意,“將軍被皇后急召回宮扶靈了,卑職奉命前來送殿下與先帝團聚?!?/p>

皇帝伯伯身子一向不大爽利,他本以為他可以撐到自己回燕,沒想到這么快就去了。

朗舒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當日看到她身披天青披風時,他就認定她是影先生。他雖識不出影先生的聲音,但背影卻一直烙印在心里。清矍頎長,像極了樓夜。還有那滿手的厚繭,也與入嗣那日溫暖一握別無二致。若她是陪伴了他五載,教導了他五載的影先生,又怎么會殺他呢?

是了,因著他先入為主的觀念,所以一直刻意忽略了她的身份。她是大燕將軍,也是皇后的外甥女。身上流著一半高氏血液的人,又怎么可能替皇帝伯伯賣命呢。

廊檐下的白燈籠隨風搖曳,梵音伴著裊裊檀煙繚繞于帝后梓宮周圍。樓夜斜倚著棺槨席地而坐,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

姨母臨死時的樣子一直盤旋在她腦海,要強了一輩子的女人死死掐著大行皇帝枯瘦的手,落了個七竅流血的下場。

帝后之間的恩怨她再清楚不過,當年姨母被迫入宮,心上人慘遭屠戮,從此便恨毒了皇帝,誓要讓這江山改姓為高。她表面上與他恩愛有加,背地里培植母家勢力,害他永絕子嗣。而他浸淫帝位數十年也不是個吃素的,他給她下了一味奇毒,又在每日飲食里摻了壓制毒性的解藥,一旦他薨逝,少了解藥壓制不出三日她便會毒發身亡。她不害他,他便恕她,這是一個多情帝王對所愛之人能給的最大仁慈。

“他本該一早就殺了我,卻縱容我犯下這許多動搖國本的事,可見情之一字委實害人?!被屎罂粗鴺且股砩夏羌f得不辨顏色的楓枝披風,話鋒一轉,“夜兒,你是要繼承姨母遺志的人,為王者,最忌生出不該有的心思?!?/p>

樓夜喏喏答了個是。

朗舒沒有成為刀下冤魂。高皇后派之恩前去刺殺實則使的是個離間計,她要讓朗舒明白他與樓夜生來便不是同路人。她沒想過要他性命,因為他活著遠比死了有用。

比起端王其余那些有母家支撐的兒子,他這樣一個毫無依傍的庶子更好操控。更何況,朗舒一旦知道樓夜是皇后的人,必會極力打壓。為求保命,即使不愿,她也須得奮力反擊。有高家策應,到時天下易主也不是什么難事。姨母這局棋下得甚妙。

可再妙又有何用,她終歸是死了。

5.

朗舒受了祁國和書后,由樓夜親自迎回了國。遵著先帝遺詔,朗舒即位大統,樓夜則入主中宮。

大婚當夜,洞房內半分溫存也無。樓夜施施然拜在朗舒腳邊,請求恩典,“之恩與我自幼一起長大,情勝姐弟,望陛下賞他個御前行走的差事,也好全了臣妾的看護之心?!?/p>

好一個情勝姐弟。若朗舒沒看到當年城門前那含情脈脈的一幕,他也許還會相信。當日在祁國宅子里,之恩將劍挪下他脖子時是怎么說的?他是先帝安插在樓夜身邊的人,因著這個緣由,朗舒本打算將他外放以保平安。

可樓夜既起了這個話頭,又由不得朗舒不多想。之恩在那么緊要的事上失了職,放朗舒回來登了帝位,按理說樓夜該除了他才對,萬沒有替他求恩典的道理。除非她確然對他深種情根,這才甘愿做那捂蛇的農夫。先帝對先后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

皇后與旁人有了私情,這是朗舒萬萬不能忍受的。再者,他說自己是先帝的人,現在看來也值得商榷。影先生叮囑過他,沒坐穩帝位之前,誰也不能相信。

心念百轉間,朗舒已做好決斷,他拉起樓夜,拍拍她的手背,“這有什么難,朕允了便是?!?/p>

之后十數天,朗舒一下了朝就趕去陪樓夜。他們初見是在端王府的楓林里,朗舒便命人移了一大片楓樹到樓夜宮里,還親筆提了丹霞宮三字。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給前朝一個帝后和睦的假象,還是為了他心底那一抹矛盾的情思?他自己也不得而知。

他只是望著楓林里舞劍的倩影,微微出神,若她身上沒有流著高氏的血,若他們的立場并未對立,他們是不是可以做一對傾心相待的夫妻。

正思量間,樓夜已收劍走到他近前。她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潮紅的雙頰使清冷的容顏褪了幾分剛毅,多了幾分嬌怯。朗舒心中一動,拿過帕子去替她拭汗。樓夜側身躲開,牽起衣袖胡亂在臉上抹了兩把。

宮人都暗地里嚼舌頭,說樓夜是天底下最不識抬舉之人,仗著陛下恩寵全然不把天家威儀放在眼里。桂祿把這些學舌說與朗舒聽時,他正將帝黨某位侍郎呈上來的折子留中不發。折子中詳陳高氏子弟強占良田、草菅人命,這些罪行若放在其他人身上足夠死好幾回了,可偏偏犯了事的是他尚得罪不起的高家。樓夜同這些高氏子弟一樣,仰仗的不是皇恩,而是兵權。

晚膳依然是在丹霞宮用。飯畢,朗舒興致頗高的說要賞樓夜份禮物。樓夜聽后只是懨懨的,庫房里的奇珍異寶已經多得放不下,再稀罕的玩意于她而言也只是一個擺在那里蒙塵的物件罷了。

朗舒連擊三掌,一個小太監立馬入內跪倒在帝后跟前。顯是凈身不久,行動間牽動了傷口,幾絲壓抑不住的抽氣聲逸入樓夜耳朵。樓夜皺了皺眉。

“大婚那夜,皇后曾向朕討了個恩典,不知這個恩典皇后滿不滿意?”朗舒走到太監身前,俯身捏住他低垂著的下頜,迫使其與樓夜對視。

樓夜正欲喝茶,看清那張臉后一抖,滾燙的茶水悉數潑到了手上身上。她凄凄喚:“之恩……”

朗舒覷著她的神情,手下愈加用力。他朝桂祿使了個眼色,很快就有宮女端了燙傷藥來替她涂抹。

“皇后歡喜過頭了?!崩适嫠﹂_之恩,徑自走到束腰紫檀案后,筆走游龍書下一字扔到之恩腳邊,“之恩,以后便叫這個‘知’吧。你能有在御前行走的機會,全是皇后跟朕求來的,這個名字就是叫你時時記著,要知恩圖報,切莫辜負了皇后的一番美意?!?/p>

6.

是夜,朗舒宿在了丹霞宮。

樓夜躺在床上,睜眼閉眼想到的都是之恩那張咬得發白的唇。她緊緊攥著絳文羅墊絮,借此緩解心里的鈍痛,以及身體上的折磨。朗舒伏在她身上,從最開始溫柔的親吻變成殘暴的噬咬。她始終一聲不吭,這種不咸不淡的木偶作為更加激得他想要索取回應,然而都是徒勞。

口腔里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她的,還是自己的。

他向來持重,做出今夜這些有失分寸的事來全是因了樓夜看之恩的目光。他本以為將他變作閹人會是件很快意的事,可當樓夜眼中泛起水汽時,他除了嫉妒再無其他。那樣一個血里來血里去的人居然也會落淚?而且那淚是為他人。從那時起,朗舒就明白了自己心中矛盾情感的來源——他愛她,卻又不能愛她。

朗舒下意識放輕了動作,一遍遍熨帖著樓夜肩頭的牙痕。

樓夜輕嗤一聲,終于對上他沉星般的眸,“君上把在前朝受的氣,全部撒在我身上,豈非變態?”

此等狂悖之言,也只有她敢說。

朗舒瞬間頹圮下來,裹了羅衾滾到一邊。她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御案上的奏折總能知道個七八分,這些不足為奇。朗舒惱的是她把他的情之所至當成了無能的遷怒。

朗舒越想越氣,索性回了凝和殿,從那之后再未踏足丹霞宮。他忙著在前朝扶持帝黨勢力,任用的全是敢想敢為之士,就連最讓他忌憚的河西軍中也有韓姓將領密奏自愿歸順。以高氏為首的后黨勢力漸漸被架空。

不是沒有疑惑,自己四年就做到的事先帝卻終其一生都沒能做到,才具上,他并不覺得自己強過先帝去。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先帝太愛高后,甚至愛屋及烏,只要高氏一族的所作所為尚在掌控內,他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此等胸襟膽魄卻不是朗舒具有的?,F今擁有的這一切來得太過艱難,他不能容忍任何威脅。

閑暇時他也問些丹霞宮的事。桂祿撿緊要的回答:

太醫院判來報,娘娘已有三月身孕。

恭喜陛下,娘娘為陛下添了位皇子。

娘娘經常去奉先殿,一待就是一整天。

前兩樁事朗舒只是默默聽著,不置一詞,最后一樁卻自問自答了句:“她去奉先殿做什么?姨甥敘舊還是向先帝懺悔?!?/p>

朗舒雖不去見樓夜,卻吩咐桂祿滿天下去搜羅與樓夜相似的女子。寵幸她們時,朗舒也會把樓夜“請”到凝和殿來。春光旖旎里,樓夜只是站在窗邊,看著廊檐下的身影出神。

他終于忍無可忍,一氣之下將之恩逐去了皇陵。樓夜第一次露出驚慌神色,她哭求著朗舒收回成命。但君無戲言。他以為只要把那閹人送走,她就能分點心思到自己身上來,哪知她居然自請到法嚴寺去。

她是他的皇后,是要與他生同寢死同穴的人,卻一心只想離他而去。

7.

承乾五年正月,被發于皇陵的內監之恩半路逃逸,勾結高氏起兵謀反。一向臣服高氏的河西軍卻臨陣反水,逆賊死于心腹將領韓齊刀下。

朗舒捏著樓夜親手書就的起事書,心中滋味莫辨。他站在丹霞宮前,身后跟著端了鴆酒的桂祿,徘徊不進。

幾數楓枝斜逸出墻,從初見的滿院新綠到現今的一地枯槁,不經意間,他們已走過許多年。

一個小小的人兒跌跌撞撞跑出來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父皇父皇,母后流了好多血,她是不是快死了?”

朗舒幾欲委地,一把抱起朗奭沖進寢殿。

一盞碩大的屏風立在殿中,透過瑩薄的素色絹面可以隱約看到樓夜端坐的身影,一如影先生教導他的那一千多個長夜。他腦袋嗡地一下炸開,連退了好幾步才靠著長案站穩。

“這皇帝你做的很好,姨父可以放心了,”樓夜服了劇毒,聲音輕飄飄的,帶著掩飾不住的愉悅,“我也放心了?!?/p>

從她漸漸知事,懂得分辨奸惡轉而投入先帝麾下起,她沒有一日不懸著心。最開始擔心自己雙面間諜的身份被姨母拆穿,后來擔心給人發現教導朗舒的事會讓他招來橫禍,再后來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別樣情愫又擔心他會步先帝后塵,仁則仁矣,卻非明君。

姨母說的對,為王者,萬不能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于是在他隱隱察覺出她就是影先生后,樓夜放出了自己與之恩的風月消息,并當著他的面在城門口上演了一出郎情妾意的戲。

她教養了他五載,深知一旦認定的人和事他就不會輕易放棄。所以她故意時時在之恩面前穿著那件天青楓枝披風,好讓之恩把她思慕朗舒的事告訴姨母。姨母果然上當,那出離間計正好幫他斷了他與她的可能。

姨母一死,接下來清肅的便是她的心腹余黨。早在整飭河西新軍時,樓夜就安插了一半效忠先帝的兵士進去,又吩咐韓齊秘密向朗舒投誠。后黨勢力那么容易被架空,不是因為朗舒手段有多高明,而是樓夜在一開始就替他鋪好了路。

至于高后心腹之恩,假若她派人前去了結他,勢必會引起高氏猜忌,所以她只能借朗舒的手。她裝作對他情根深種的樣子,再三惹得朗舒嫉妒惱恨。深宮里,最能置人于死地的便是不懂節制的愛了。

之恩已死,高氏儀亡,要想讓朗舒在王位上坐得長久安穩,必須再祭上樓夜這條性命。這是樓夜歸順先帝時就有的覺悟。只要她活著,就永遠會有后黨余孽試圖卷土重來。那封事先交給韓齊的起事書,是她能夠想到的最好的結局。千重宮闕,至此終于步得頂樓。

以一己之身換得海晏河清,就是她往這世上走一遭的宿命。

越來越多的鮮血自口中溢出,她的胸腹已然絞痛的麻木了。朗奭一聲聲喚著母后,朗舒則取了墻上掛著的劍,死命劈斫著屏風。

也不知過了多久,樓夜感覺身上一緊,落入了某個溫暖懷抱中。朗舒不停用手揩拭她的嘴角,試圖止住那些液體,但是無用。他扯著嗓子吼,失卻了往日的鎮定,“朕不準你死,朕不準你死!”說到最后又變成卑微的懇求:“別離開我,阿夜,別離開……”

樓夜撫上他的臉,笑靨如綻在雪地里的凌霄花,“我知你心中尚有疑惑,趁我還有一口氣一并問了吧?!?/p>

她以為他會問為什么她會效忠先帝,為什么會棄天下而擇絕路,為什么……然而他只是問:“阿夜,你是否真心喜歡過我?”

唯獨這個問題是她不能答也不敢答的。樓夜閉上眼睛,附到他耳邊,像是說著此生最甜蜜的情話:“我要讓你猜一輩子?!?/p>

責編:青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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