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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鹿隔壁

2017-08-23 04:30菇仔
女友·家園 2017年8期
關鍵詞:醉漢作家

菇仔

他給我感冒藥,并向我求婚。

為了咽下藥片我不停地點頭。

我就這樣答應了。

1

我這個人,是個自相矛盾的人。

我出過十本書,應該當之無愧算是個作家??墒敲看斡腥颂崞鹞沂莻€作家這件事,不知為何,我會有點抗拒。我會馬上說:“我不是??!誰說我是?”

我記性差,數字是過眼即忘??粗娨?,一個熟悉的演員,他的名字就在嘴邊,可是永遠也說不起來。但是某種顏色、某種氣味,我過目不忘。

我有潔癖,但我不愛整理房間。每樣東西都很干凈,但它們擺放的方式卻是成團兒的。

我喜歡狗,但從不養狗。

我寫了很多愛情小說,但一次戀愛都沒好好談過。

……

今天我遇見我的舊同學,之前她問我要書,并且還要求我簽名。我這人不愿意撒謊,不想勉強自己說“一定會送你一本”或者“好的,簽名后寄到府上”。我根本就不想送任何人我的書,我也不認為這些求書的人會認真讀完每一個故事。我自己就把別人送的書用來墊桌腳,或者有熱湯什么的端上桌的時候,拿來墊鍋。

但是說過了,我是個自相矛盾的人。相對于撒謊,我更不愿意當場給人難堪。因此,遇上可能管我要書的那種人,在他沒看到我之前,我只好選擇掉頭就跑。

我是真的跑了。下午三點,我看到我的舊同學的車停在路邊,她馬上就要下車和我巧遇,我當機立斷選擇跑。跑得我上氣不接下氣,跑三條街,來到一家便利店,要了一杯凍飲狂灌下肚,然后我發現我旁邊蹲了個酒鬼。

這個酒鬼在便利店喝啤酒,喝得不省人事。我替他數了數,一共12個燕京的易拉罐,手里是第13個。守店的小妹很發愁,在我結賬時跟我說:“怎么辦啊,我要換班了,他還沒喝完?!?/p>

然后就有人來拍我的肩膀了,回頭,醉漢對我打個酒嗝?!案杀??!彼麑ξ艺f。

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個醉漢是個相當好看的人吶。店員小妹是這酒鬼的腦殘粉。連醉漢都有粉絲。到底發生了什么,讓這么好看的人借酒澆愁?我說:“我沒有酒?!彼浪剡f來一聽啤酒。所以我這個人就是矛盾,昔年要好的同學向我走來,我拔腿就跑;一個爛醉如泥的路人對我舉杯,我一飲而盡。

2

我不喜歡除我以外的別的作家。我就是一個很自閉、很淺陋、很狂妄的女人。他們說,你應該去文聯,當一個有“單位”的作家。我不想去和文聯的老作家們喝茶開會,我更討厭他們寫的東西,所以我不去。

我在家里悶頭寫,厭世情緒高漲。之前我也有一個“單位”,在一家報社當編輯。早上九點,所有同事集齊在辦公室,那是我最受不了的時刻,我始終不能理解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早上九點能那么興高采烈,那么花枝招展,那么臭不要臉。我,我每天午飯以前都沮喪得很,一句話也不想說,一個好臉色也不想給。這個世界的上午深深得罪了我。

在那家報社工作的時候,十天里有八天我上班都沒洗臉,因為我總是早上一睜眼就瀕臨遲到的邊緣。于是我把牙刷、牙膏、洗面奶、搽臉油兒、毛巾都帶到辦公室了。我在九點他們說笑時躲進衛生間洗臉,有那么一天,我的領導心情大概不錯,正跟同事說笑,他一回頭看到我,問我:“你才洗臉???”

就這一句,惹到我了。我就這樣辭職了,領導莫名其妙。努力回憶當時的情緒狀態,我一定是認為領導的語氣里帶有譏諷、嘲笑、挖苦、不滿,而現在想來,他也許只是單純地問候我的臉。

然后我開始寫書。我寫了十本曠世名著,有時候又覺得是十本垃圾。當中有一本銷量很好,登上了排行榜,帶來一大筆收入。出版社要我按照那本書的思路和模式再來上一發,我沒同意,不是我有什么文學理想,而是我真的寫不出來。

我每天都寫,上午寫得最多,濃濃的起床氣讓我精力集中。但是到了下午,起床氣散去了,我寫不出來了,這種時候,就是我離開自己的洞府,下凡來到人間的時候。

3

說回那個醉漢。他敬了我一聽冰凍的燕京啤酒之后,一頭栽在薯片、華夫餅和奧利奧之間,不醒人事??吹晷∶玫耐聛頁Q班了,是一位大媽,大媽讓小妹幫她一起把醉漢拖出去。

中年婦女就是指不再有審美也不再有同情心,不會為任何事情感動,心間是一堵砌死的墻不再有任何風吹草動,也沒有愛情的女人。

我跟她是不一樣的,對嗎?

醉漢被拖到店外的墻根那里,每走過一個人,就收獲一筆回頭率。有一個人還丟了硬幣在他身上。我撿起來給扔回去,我說:“他不是乞丐!”幸好這是下午,我沒有起床氣,心思一派清明,帶有淡淡的善意,甚至心尖兒滲出甜暖的好味。我有點喜歡這個帥帥的醉漢,我更好奇他為什么喝這么醉。為情所傷?職場失意?我蹲在他旁邊,喝著他給我的那罐啤酒。

那個守店大媽走出來讓我們走遠一點,語氣很不客氣。

“你們在這我們怎么做生意?”大媽說,“走走走?!?/p>

“你跟誰說話呢?”我站起來。

“走走走?!贝髬尷^續對我嗤之以鼻。

我一氣之下把她推倒了。

她報警了。

本來呢,這個下午我只是出門買點菜,結果,先是偶遇舊同學,后逃跑,遇酒鬼,又打人。最后我來到了派出所,我被捕了!

“職業?”警察問我。我想說我無業,但是我忽然說:“作家?!编?,我發現在某種極端的情況下我是愿意承認我是個作家的,我好勢利啊。我是這么想的,反正是丟臉,不如丟得全面一點徹底一點果敢一點!

警察不知道為什么笑了起來,我身邊的醉漢醒了,“你是作家?”

我連忙又說:“我不是!”

4

后來警察放了我,也放了那醉漢。我們倆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天都要黑了?!澳闳ツ??”他問我。

我說我去買菜。他說:“哦,買菜,買點肉,再買點豆腐,還有干辣椒?!?/p>

“麻婆豆腐?”我問。他點點頭。

人生的際遇是多么奇妙呀,我最終和一個認識了幾小時的醉漢一起吃晚飯。然后他橫在我的沙發上吐,吐完了滾到地毯上睡,睡醒了跑到廚房水籠頭喝水,喝完水把冰箱里全部的食物掃蕩一空。第二天清早九點,他醒了,恢復常人之身,說:“喂,謝謝你,我要走了?!?/p>

我拿被子蒙著頭,不想說話。

“喂,你在嗎,你叫什么名字?我跟你說,我要走了啊?!?/p>

我把枕頭壓在被子上,蒙著頭。

“你好嗎,還活著嗎?女作家?”

……

我說:“你給我滾?!?/p>

他被嚇到的表情我在很多我認識的人的臉上看到過,我對他們都說過,中午以前,不要和我說話……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看到我的客廳里有一個人在看電視,然后我洗了臉,換了件衣服,坐到那個人身邊一起看,還發出大笑,還學電視上的人講粵語。我就像忘了我在中午之前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我笑完了說:“咦,你怎么還沒走?”

“吃了飯再走?!?/p>

“好,吃完了走。你吃了我兩頓飯了?!?/p>

“兩頓,謝謝你?!?/p>

“不客氣?!?/p>

“但這一頓是我做的?!?/p>

“好,謝謝你?!?/p>

……

我們吃了第二頓飯。之后,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我媽來我房子探班的時間。為了避開尷尬,我只能帶他走。去哪兒好呢,去找班杰明吧,我的朋友。

班杰明收留了我們倆。我們兩朵奇葩歪在班杰明的大床上午睡。正午的光線透過紗窗照進來很有質感,我們兩具肉身還算清新和美麗,沒發生點什么真可惜了。

晚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班杰明請客。因為班杰明在,他的一些信息才得以調查清楚。他是一名園林設計師,昨天,他失戀了,他坐飛機來到了我們的城市,也就是他前女友的城市,想挽回些什么,但是最終被自己灌醉。他說現在他的心情好了很多,最大的愿望是跟我們一起去泡溫泉,我和班杰明對視一眼,哈哈哈哈哈,我們邪惡歡樂地說,好!

溫泉是我和班杰明發現的,是野泉,沒有人知道這里。其實這不是一座溫泉,而是熱泉,水起碼有一百度,是滾開的,硫磺都給融化了。我說:“跳吧,盡情泡吧?!?/p>

我們其實是去采溫泉旁邊的一種礦石,非常美麗,各種顏色的晶體,透明又單純,淡紫、黃、粉紅、藍、青綠。我打算重新裝修,這些石頭我要派上用場。

他跟在我和班杰明的身后,忽然一個趔趄,差點滑進滾水里,我一把把他拉住。然后他笑嘻嘻地說:“我逗你的,親?!?/p>

我們扛著大量的石子從山里回到城市。我又多了一個朋友,可是這個朋友馬上就要走了。我和班杰明把他送上飛機。

有時候還真有點想念他呢。

我要把那些石子鑲在天花板上,按星座的形狀來鑲嵌。班杰明幫我裝修,有時候我覺得我應該像我媽說的那樣嫁給班杰明,他人真好。

5

遠方的好看的醉漢,有一天告訴我,他想做一個長途的旅行。去哪里呢?他說沒一個準兒,亂走吧,就像風吹動蒲公英的種子。

蒲公英的種子,帶著一把自己生長的小降落傘,雪白的、柔軟的、毛茸茸的,在風里旅行,如果下雨就停留下來。

裝修房子用時兩個月,我擁有了一間如同新居一樣的房子。我坐在最小的房間里,寫一本可能是曠世巨著抑或是垃圾的書。然后我會想:要是在那個人說去云游四方時,我多問一句,是不是就帶上我了?

我跟班杰明煞有介事地說:“每個月的第一周,早上十一點打電話給我;第二周,十點打電話給我;第三周,九點打電話給我;第四周,八點打電話給我?!卑嘟苊髡f:“行?!比绻麚Q成別人一定會說“去一邊兒誰理你”。所以我媽要我嫁給班杰明,真心是出于為我好。

那個為了愛情喝醉而又云游四方的人沒有消息了。

班杰明打了三周電話,我都沒有對著電話發脾氣,也沒有吼他。我這算是自愈了,有時候用不著老中醫。

但是,我沒能堅持到第四周。我消失了。我,就像那個人當初的樣子,買了一張機票,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然后又坐上從這座城市通往遠方的汽車,一直走下去。我在干什么?我也許就是發瘋了,可能我骨子里真的就是一個天生的作家,神經、厭世、自閉、討人嫌、酸文假醋,一言以蔽之,二傻。

我去的地方是西北,方位感缺失了好幾天以后,對時間也不是那么敏感了,反正我沒死,活得挺有耐心。

我所經過的地方叫橋頭,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橋頭,只知道它是新疆的橋頭。這兒真荒涼啊。我像所有寫東西的人一樣,發出酸溜溜的感嘆,是真的酸溜溜,鼻子好痛,因為我感冒了。

傍晚,我來到一片荒地。這塊荒地卻突兀地佇立著一座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居民樓。這兒可能曾經是礦區,礦開采完了,人就走了,樓沒人拆。

空了的居民樓,窗子全都沒了。有幾間房,二樓或三樓,住著一匹兩匹馬鹿,它們在深秋的酷寒里,呆滯地啃著墻皮。

我必須找個地方睡覺,所以我睡到了馬鹿的隔壁。打開我的睡袋,拿出我的助眠眼罩,我要入睡了。月光像酒一樣清冽,也像酒一樣冷。真應該在這寒冷里喝一杯啊,真想在喝醉時對他傾訴衷腸,說,我喜歡你,我愛你。

半夜我在馬鹿的響鼻中醒了,在手腳凍得麻痹的情況下,使盡渾身的力氣站起來,挪到隔壁,抱住一只動物的肚子,它也沒多少熱氣,但起碼比我好。然后我看到月光,在月光之下,我看到窗臺上擺了一排小石子,水一般的月光照得它們通體透明,淡紫、黃、粉紅、藍、青綠。

我喊了一句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喊的是什么,我的舌頭凍住了。

但是我聽到了回答。

然后,我聽到一組腳步聲在跑。我清楚地聽到腳步在我上一層樓的前方,又跑到了樓下,最終跑到了我這個房間。他在月光里蒸發著汗水,我撲進那個熱氣騰騰的懷抱。

第二天清晨,我高燒不止,但我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發作起床氣。我對班杰明說,我要回家。

然后在回程的時候,班杰明向我求婚。

我吃了他給我的感冒藥,為了咽下藥片我不停地點頭。

我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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