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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擅告別

2017-08-29 20:12黎戈
讀者 2017年18期
關鍵詞:皮皮回家醫生

黎戈

1

爸爸的癌癥,已經到了末期,每天抽胸水、輸營養液、止痛,周而復始。早晨,睡意蒙眬中,冰冷的鋼針就插進爸爸體內抽血。床位旁的記事板上,護士夾上爸爸這天的輸液單,這是爸爸一天的生活主線。在病房,所有人穿著同款的病服,服從同樣的作息安排,他們都失去了身份、財富感、背景,唯一具有識別度的是各自的病況,這也是他們交談的主要內容。

爸爸有點煩躁,對我說:“我想回家?!彼蟾攀窍肽钏B在陽臺上的鳥——那是他為外孫女皮皮養的鳥,每天,皮皮放學后,都會和鳥說會兒悄悄話。他想念那個連棉芯都露出來的破沙發,還有那臺落伍的舊電視——常常突發故障,需要一種家人方能掌握的技巧才能打開。

他想念自己可以任意起床、睡覺的空間,更準確地說,是那種自由的空氣。

去醫生那里探問,醫生說:“回家?他隨時都會猝死?!边@是實話,脫落的癌組織已進入血管,形成癌栓,一周內,爸爸已經心梗過兩次。

我自己也不能適應任何一種紀律下的生活。我五歲的時候,爸爸給領導送禮,開后門把我送進了廠部幼兒園——那是全市試點的全托幼兒園,條件極好,當時甚是熱門。我媽特別高興,臨去前一晚,用紅線在我所有小衣服的領口上,繡上我的名字,歪歪扭扭的針線,像簡筆畫一樣。我去的第一晚,在小鐵床上輾轉難眠。半夜我不敢去尿尿,直到憋得膀胱脹滿,才匆匆跑去。倉促中,襪子都被尿濕了,我就穿著濕襪子睡到天亮。爸爸來看我,我就一直哭,我說:“我想回家?!卑职诛w快地幫我辦了退托手續,用二八自行車載我回家了。我坐在車子的大杠上,如鳥出籠,快樂無比。

可是這次,我卻沒法帶爸爸回家了。

2

癌魔侵犯了爸爸的胸膜,它像跋扈的蒙古大軍,沿著淋巴和血管,四處侵犯。爸爸的胸水,抽得越來越頻繁,化驗找出癌細胞之后,醫生說胸水不需要抽了。為了省下一次性水袋的錢,醫生讓我們直接用管子將胸水接到尿壺里,然后再倒進馬桶沖掉。

我看著馬桶,突然有種無力的憤怒。爸爸的生命,就被這么沖進下水道了,和無數的生活垃圾、排泄物一起。

想起我懷皮皮時,每一個生命萌發的細節,我都牢牢記在心里:那次我用試紙查出懷孕了,但還不敢相信,一直到B超找到了孕囊,我連褲子都沒系好,就沖到走廊里,找老公分享喜訊。整個懷孕期間,我一直害怕皮皮會離我而去,結果皮皮發育得特別好,十二周就有了心跳。趙醫生把聽筒放到我肚皮上,屋子里響起一個拍球一樣的聲音。趙醫生說:“這孩子心跳真有力,一定很健康!”這句話在剩下的孕期里,給了我巨大的心理安慰。有一天睡午覺,模糊中感覺有人在推我。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是胎動。這是我這一生最美的身體感受。

每個生命來臨的時候,那一點點的生命跡象,血肉生長的進程,都讓我們雀躍歡喜??墒?,當它如春雪消融,把自己還給大地的時候,我們才發現:我們都擅長歡迎,卻不擅于告別。

3

爸爸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面容枯槁,腿已經瘦得皮包骨頭。爸爸最大的心愿還是回家。我們想了很久,征求了醫生的建議,給他抽了胸水,打了止水針,帶他回家住了幾天。爸爸幾乎不能進食,整天躺在他的小床上昏睡。他醒來的時候,眼睛看著坐在他對面看電視的皮皮,然后笑起來。這就是他最幸福的事了。晚上,媽媽給爸爸燉了鴿子湯,爸爸吃不下。他躺在床上看著皮皮喝,然后坐起身,撈出鴿子腿給皮皮吃。爸爸一定要我們一家人去飯店吃頓飯,十分鐘的路,來回都得坐車,因為他站不住。這是我們一家人的告別聚餐。

我們又把爸爸送入醫院。車子穿過擁堵的市區,爸爸素來話多,每經過一條路,他都要念叨這是什么路,以及這條路和他之間的故事:曾經的同學住在這里,那里有個欠他錢的負債人,等等。司機很煩躁,我坐在前座上,想哭,這是爸爸最后一次看這些街道了吧。以后,他要住進醫院,在一架一米寬的小鐵床上,對著某個能看到落日的窗戶,一直到生命的終點。他喊著這些街道的名字,在我聽來,這是他在同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城市告別。

爸爸病危之后,我女友勸我提前準備后事,免得到時手忙腳亂。比如墓地要預購,壽衣得預置,尸體一僵硬,就很難穿了。我突然明白,死亡,不是空自嗟嘆的審美意象,它由無數個結實的事件構成,躲也躲不掉。于是,我通知親友,來看爸爸最后一次,他們說了些無關痛癢的安慰話,不為潤滑人際關系,只因為我們都不擅告別。

等到死亡真正到來時,卻完全沒有預想中的悲痛,而是一種奇異的不真實感。那天清晨,我接到老公的電話,他告訴我爸爸夜里去了。他和我媽給爸爸擦洗、換衣,送爸爸上了殯儀館的車。我整個人都恍惚了,對皮皮說:“你外公走了?!逼てに贫嵌?。我知道該去醫院結算、辦理火化、銷戶口,可心里仍像懵懂孩童一樣,完全不理解“爸爸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4

從清晨呆坐到近中午,我才起身去機械地辦事。窗外大雨滂沱,桌上的一本《南宋建筑史》還翻在昨晚臨睡前讀的那頁,杯子里的水涼了,人們陸續起床上班上學,一切秩序如?!覅s已經是個沒有爸爸的人。我抱著爸爸的骨灰盒上墳山,臂彎好似被未冷的灰燼熨得發熱,身上卻給冷雨澆淋得寒氣森森。出殯不許打傘,我躬身護住爸爸最后的溫度。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是給我生命的那個人,卻永遠地離開了我。

我帶著一腳的雨泥,精疲力竭地回到家。皮皮羞澀地捧出八音盒,那是她偷偷準備了兩個禮拜的禮物。她向陶藝老師定了盒芯,自己畫了設計圖,用軟陶捏了個生日蛋糕狀的八音盒。在身心俱冷的深秋雨夜里,我們母女依偎著,她把“祝你生日快樂”的音樂一次次放給我聽,我慢慢地覺得暖和了……爸爸被飛快地推出告別廳,兩扇鐵門在我面前粗暴地關上,我拼命大喊“爸爸,一路走好”,喊聲飄散在殯儀館黑暗的走廊中,而我,還留在光明之中,努力生出羽翼,庇護著稚弱的生命。

我想,這才是告別的喻義:每一個離去的人,都讓我死去一部分,同時又生出新的部分。我將攜著新我努力前行,認真地過好每一日,讓沉淀在我生命中的你,像云層中隱隱的星群,閃亮一次又一次。

再見了,我愛的人。

(心香一瓣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時間的果》一書,杜鳳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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