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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的生活哲學

2017-08-29 03:05劉慶來
雨花 2017年8期
關鍵詞:絲瓜老張

劉慶來

(一)

生活之于我的外祖父老張而言,是一連串摩肩繼踵的瑣細任務。十三年前,外祖母出了車禍,也是那時起,老張挑起了家里的大梁,里里外外皆由其一人打點。日常生活中的任務是具有繁殖性的,一生二,二生三,且有一股沉悶的庸常之感在里面,老張在經歷了長時間的磨合之后,對這些瑣碎的日常任務漸漸適應且愈益熟稔。他把既定生活模式里大大小小的任務分解為一個一個的子任務,再一個一個集中精力攻克。在庸常的生活氣氛里,老張慢慢總結出一套消解寂寞的有效方式,即心無旁騖地融入任務之中,與生活渾然一體,將茫茫無際的情緒一點一點嵌入日復一日的常態里,使得尖銳的情緒被迂緩節奏所鈍化,心里的騷動與不安一點一點平息,然而這些情緒只是隱遁于煙霧騰騰、糾纏不清的任務背后,隨時有可能噴薄而出,唯一遏止的方法便是一刻也不停息地勞碌。

慢慢的,老張對廚房生出了濃厚、赤誠的感情,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時間,皆于其中鋪展。洗菜、摘菜連同切菜等前期準備工序是有預示性的,但凡對其備菜情況以及食材的前期加工步驟稍加留意,便可推斷出老張后續的烹制環節。除此之外,根據菜刀撞擊案板的力度、節奏,也可推斷出老張彼時的心緒,以及與之休戚相關的菜肴口感。若菜刀與案板的碰撞聲混沌、迂緩,老張的心情一定是沉悶的,烹制出的菜肴,八成也乏善可陳;如若撞擊聲高亢、清脆,這說明老張的心情是敞亮、輕快的,一會兒擺上桌的碗碟里必然飄香。緊鑼密鼓的準備工序一過,咔噠一聲響,燃氣灶的點火針里,旋即便綻出一簇藍焰,緊接著便是一陣緊湊有序的煎、炒、烹、炸,這便切切實實進入了正題部分,這一部分之于老張而言是酣暢淋漓的,油煙機的轟鳴聲夾雜著鍋鏟的擦撞聲,鏗鏘有力,飄轉不止,嘩啦啦的粗礪、尖銳之聲喧嘩著,流淌著,讓老張如癡如醉,那些潛藏于心的巨大悵惘一塊一塊地碎裂,被升騰而起的油煙裹挾而走,轉瞬消逝。

平日里,女兒們偕女婿、外孫來家里,老張的忙碌里更增添了一絲欣愉之快,卻是含蓄矜持的,不顯露出來。彼時彼刻,鍋碗瓢盆的激越擦撞聲之于老張而言是美妙的,是悅耳動聽的,角角落落里灌滿了輕盈的聲音,一反往日的闃靜之態,這是老張盼望已久的。

女兒們體諒老張素日里的辛勞,想讓老張休息休息,做飯的事交由她們即可,但執拗的老張卻不領情甚至流露出強烈的不悅之意。于某種程度而言,廚房是老張精神存在的外化與延伸,是不允許旁人過分介入的。因而即便老張嘴上應允也要摻和其中,監工一般地佇立于一旁指指點點,女兒們一旦做得不合自己心意,老張便會陰沉著臉施之以埋怨、斥責、牢騷,嚷嚷著這不合他的標準,那又有悖于他的要求。

生活用物的擺放及使用,均有一套嚴密的規章制度,稍有差池,老張便會惱怒,再借題發揮,大發雷霆。廚房的窗臺上擺有一排暖瓶,按照老張制定的“使用章程”,必須按照由東至西的次序使用,用空一個再用另一個,用過的則擺在窗旁的茶幾之上,空了的暖瓶需要及時燒水灌滿……除此之外,還有兩只特殊的暖瓶,這兩只暖瓶與其它暖瓶的唯一不同在于,前者灌的,是燒開的自來水,用于洗臉、刷牙;后者灌的,是燒開的山泉水,供飲用,二者絕不可混淆使用。

再者,廚房里有兩塊擦布,一塊置放于灶臺,一塊置放于自來水槽近旁,兩塊擦布非常之相似,因而老張的女兒們在清洗過擦布之后,往往擺錯位置,然而一旦被老張發現,便是一陣叱罵。老張本是盼著女兒們來的,來了之后自己卻又乖戾得很,常常讓人抓撓不著,女兒們時常莫名其妙被罵,這叱罵里多多少少是帶有一層發泄的意思,可也不全是。由老張嘴里流出的臟話,不是粗濫的,是理性斟酌、量體裁衣過的,專為每一名挨罵者定制,因而具有針對性,殺傷力十足。老張的臟話里包納有不少修辭技巧,常見的有夸張、比喻和擬人,排比也有,多是增強語勢之用,但不常見,老張的罵是不會因這些修辭技巧而變文弱的,攻擊力反倒倍增。老張的罵,既雜取市井的簡短與精巧,又有鄉野的鄙俗與生猛,兩者調和在一起,迸射出異常驚人的震懾力。老張的罵聲是決絕的,是不容辯駁的,有著波濤連涌的磅礴氣勢,時而又變得低沉,那是在積蓄聲勢、梳理思路,能量在一點一滴地悄然累積,千鈞一發之際則會噴涌而出,似滾燙熾熱的巖漿,傷得人體無完膚。

(二)

靠近年關的幾日,有人送了老張一些黃花魚,每頓餐飯,老張必煎幾條算作一個熱盤,數量有限、家里人多的緣故,老張定立了相關的不成文規定,每人每餐最多吃一條,表弟“完成任務”之后又欲吃一條,不料遭到了老張的接連“阻撓”,這時,一旁的大人們看不下去了,便紛紛表示想把自己的“份額”讓給表弟,卻也遭到了老張的“阻撓”,因為在他的明文規定里,“多吃”與“不吃”皆是不合規定的——沒有按照要求完成任務,一切必須得嚴格按照規定來。在日常飯桌上,老張常常是眼觀六路、統攬全局的,誰的筷子夾某一樣菜過于頻繁,誰的筷子所夾菜的份量過多,他都能敏銳地捕捉到,這些都是要被老張通報警告的,他一再強調飯就是飯,菜就是菜,以吃飯為主,至于菜,象征性地夾幾筷子就行了,別那么沒出息。因而平素吃飯時必須暗中對其察言觀色,萬萬不可憑著自己的心意胡為。

老張對于可用價值的開掘是竭盡式的,通俗而言即物盡其用,不過如此措辭,無形之中降低了老張對可用性的墾殖程度。記得有一回,餐飯進行至末了,我的碗底僅剩了一點青菜末,十分不明顯地蜷縮著,然而老張一下子就察覺到了這點菜末的存在,盯著我的碗底陷入良久的緘默,目光鋒銳、嚴厲,他旋即抓起筷子,以迅猛之勢伸入我的碗內,夾起菜末,送入自己嘴里,整個過程利落、干脆,有一股凜然的姿態,這一舉動卻并不具針對性,是對任何人一而貫之的,因而我并無慍怒。未徹底腐壞的食物,即便爛得千瘡百孔,老張也是萬萬不會扔掉的。他會挖掉腐壞的部分,完好的部分繼續食用。

無論是招待來客還是自飲,老張對沏茶設有一定之規,即茶葉須泡至無色后方可倒掉,茶碗里的茶水如果未能及時飲盡,則會招致老張絮絮叨叨的數落,哪怕是面對賓客也毫無避諱之意,泡茶用的水是其一元一桶、在小區門口買來的,他說過,這水,一滴也不能浪費。

再譬如餐紙,必須重復使用直至殆盡其可用價值,一次,母親捩了一小截餐巾紙揩拭嘴角的湯漬,揩凈之后正欲棄之,老張怒氣沖沖地當著眾人的面,一把奪過母親手里的餐紙,氣急敗壞地擦了擦桌面上的油漬,又在地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丟入垃圾筐。老張對可用性的過分延宕,由以上林林總總可窺得一二。

不只對人,老張對己也是一樣的嚴苛。退休前,老張是一名有著近四十年警齡的老民警。退休之后,老張拆掉了警服上的警徽、警銜,將警服改制為便服,幾套輪換著,一穿便是十幾年,做兒女的也曾給老張添置過不少衣裳,卻接連遭到老張義正詞嚴的指責,在其眼中,不必要的添置即為浪費,浪費則是不可饒恕的。

老張是閑不住的,總要尋一些事來填滿自己的空暇時間,生怕那些邊邊角角的時間浪費掉。于是有一陣子,老張一時興起,在自家樓后的空地上,劃定幾片區域,撿拾了不少小區外整修人行道時廢棄的磚塊,用這些略有缺損的方形磚圍出了幾個矩形池子,各鋪一厚層路邊花壇里掘來的土,老張又饒有興味地跑去種子公司購置了不少種子,這其中既有黃瓜、絲瓜一類的藤蔓攀緣科,又有菠菜、油菜一類的葉科。老張將不同屬類的菜種播撒于不同的池子里,黃瓜、絲瓜拼種于同一池,菠菜、油菜分種于另外兩個池子里。黃瓜種子率先發了芽,絲瓜緊隨其后,又相繼抽脫成一株株的細苗,苗與苗之間疏密有致,長勢愈發粗茁,約莫著十五六公分時,頂端冒出了細須,老張連忙搭了瓜架子,瓜架子是極簡易的,兩根細竹竿頂端相錯,再用繩子捆住即可。菠菜、油菜那兩池相對省心,間苗后只是定期澆澆水,隔一段時間施一次肥,清除一下雜草,僅此而已。半個月左右,黃瓜紐、絲瓜紐一前一后如彎鉤般冒了出來,老張心里生出一絲歡愉之意。又過了個把月,黃瓜、絲瓜先后成熟,老張小心翼翼地將黃瓜、絲瓜掐下來,生怕弄斷瓜秧……慢慢的,老張嘗到了這其中的甜頭,攤子越鋪越大,又添了幾個池子,增種了西紅柿、豆角。天不遂老張之意,后來小區物業找上了門,嚴肅要求老張拆掉違規的菜畦,老張當然是說什么也不愿意,可胳臂終究擰不過大腿,老張的菜畦,最終還是拆掉了。

(三)

看電視劇是老張為數不多的消遣方式之一,與其說老張喜歡看電視劇,倒不如說老張喜歡沉浸于聲與像交織的世界,劇情之于老張而言顯得無足輕重,是可有可無的,他看電視劇的主要目的在于徹底的放松,打開電視的那一刻,意味著他停掉了手里的活計,抽脫于紛繁的世事,遺世而獨立,進入到一個無意識的、思維休憩的場域,因而他常常在此刻進入意識游離的入化之境,類似于睡夢,但不等同于睡夢,是可以自由掌控寐與醒的,此刻老張緊繃的身體驟然松弛下來,心也變得清澄透亮,不沾染一絲一縷的塵埃。

老張是個老煙槍,有著幾十年的吸煙史,體內填塞著密密實實的焦油、尼古丁。平日里老張一天兩頓酒,他對酒精的癡醉絲毫不遜于煙草,兩者在本質上而言是一種殊途同歸的精神麻痹與憂苦隱遁。五年前舅舅的離世之于老張而言,毋庸置疑是一場滅頂之災,這創痛是絕非時間可以沖淡、稀釋的,是一種根深蒂固、雕鏤于靈魂深處的撕心裂肺之痛。老張在經歷了巨大的悲慟之后,變得刻薄、暴戾起來,叫人難以接近、捉摸不定,脾氣常常來得輕易且洶涌,洪水猛獸一般,讓人招架不住。剝開脾氣的外殼來看,芯子其實就是悲痛。大悲大痛是具有毀滅性的,且從一點一滴著手,一點一點地咬噬著老張的靈魂,讓他近乎瘋魔。綿綿的痛楚似融化在了老張的身體里面,隨著他一起老去,寫滿了時間的字樣,日積月累的光陰的殘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是一種不息的長久之痛,刻在了生命里面。一定程度而言,煙酒救了老張,這是一種逃避的哲學。煙酒是開在苦痛世界的一扇門,經由這扇門,通往的是一個苦痛偃息的平和世界,心是輕飏的,似塵囂上的一縷云,一片天高云淡?,F在,他一口酒下了肚,心情是極為舒暢的。在一片毛茸茸的醺意之中,老張是安靜的。他的眼神是柔和的,臉上也流露出輕松之意。老張一仰脖,將酒盅里的酒全然飲盡,一滴不剩。這時候,老張的臉慢慢浮現出一層紅彤彤的暖色,柔和地洋溢著,褪去了平日里暗沉的底色,臉上顯出一團紅潤潤的和藹之氣,亮亮堂堂,且覆著一層油光,氣色愈發好看。以后的每一口下去,臉上都是暖融融的,筋骨完完全全舒展開,各個關節松弛且潤滑,毋庸置疑,酒精在老張的身體里面隨著血液歡快地奔涌著,起著一種妙不可言的作用,讓他整個人活潑潑的,皮膚、頭發都煥然地顯現出光彩來,昂揚蓬勃,濃郁的酒香從他身上氤氳開來,緩緩地浮蕩著。然而一旦煙滅酒盡,快感旋即消隱,老張就像擱淺觸礁的船只,再次墮入茫??嗪?。這時老張只得再點燃一根煙,再斟上一杯酒,使自己融入到煙酒之中,短暫地忘卻憂愁。這煙酒哇,是老張命里注定的東西,是不可或缺的必要組份,一旦少了,老張也便不得安生。一開始,老張的女兒們為了老張的身體考慮,一個個地加以阻撓,到了后來也便不再阻攔老張了,她們心里清楚得很,老張要是沒了煙酒,就沒了活路啊。

于是,老張吸煙喝酒種下的因,一粒一粒地萌發,鉆出芽來,幼莖以參天之勢迅猛生長,慢慢地有了合抱之粗,再后來結出了累累的果——各路病癥纏上了身,老張不得已之下,也便收斂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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