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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新,毋寧詩

2017-09-06 18:32歐陽昱
華文文學 2017年4期

歐陽昱

摘要:詩人從清單詩、錄音詩和現場寫作三個方面,分享這些年來在詩歌創新方面所進行的實驗。

關鍵詞:清單詩;錄音詩;現場寫作

中圖分類號:I0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7)4-0023-06

現在人們動輒就說:不忘初心,但在我耳中,怎么聽都不是“初心”,原初的初,心思的心,也不是“粗心”,粗枝大葉的心,而是“出新”,寫出的出,新舊的新。對我而言,詩歌用英文來說,就是兩個字:freedom(自由)和creative(創新)。結合我這幾十年的中英文詩歌創作,我想以“出新”為題,從清單詩、錄音詩和現場寫作三個方面,介紹分享一下我這些年來在詩歌創新方面所進行的實驗。

清單詩

所謂“清單詩”,顧名思義,是以開列清單的方式寫詩,有點類似中文的排比,但比排比更加非詩,也更富詩意。2004年我去丹麥參加詩歌節,認識了丹麥詩人Henrik Nordbrandt(諾班克),又從另一位不喜歡丹麥詩歌的丹麥教授那里,了解到他最喜歡的該詩人的一首詩,題為《一年里有十六個月》,當時就背誦給我聽,我隨后就翻譯下來了,如下:

《一年里有十六個月》

丹麥一年有十六個月

一月

二月

三月

四月

五月

六月

七月

八月

九月

十月

十一月

十一月

十一月

十一月

十一月

十二月

原來,丹麥的冬天,尤其是十一月,天氣特別冷,云壓得極低,幾乎低到了建筑物墻上和窗玻璃上,因此覺得這個十一月特別長。詩人避開了所有的形容詞和鋪陳敘述等傳統詩歌寫作方式,直接開了一張清單,反復不斷地重復“十一月”,直接把詩歌的內核呈現出來。對一個國家的了解,就這么省略了幾十本書的啰嗦。

三十四年前,當我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時,我就一直寫著創新的詩歌,這些詩歌雖然投稿出去屢遭退稿,在那個朦朧詩橫行的時代,拿到哪兒都發表不了,但它們是我對人生認識的一種求真的表現和記錄,也反映了我對詩歌形式的求新追尋。例如,我只是到很晚的時候,在澳大利亞才了解到清單詩的存在,但在三十四年前的1983年5月,就寫出了我的“清單詩”,如下:

《美》

美在肌肉突露的手臂勾住尼龍衫下的柔軟腰肢

美在唇兒相碰時那一微米的間隙

美在“潑喇”擊響耳鼓卻從眼角溜走濺起水花的大魚

美在整座森林一動不動淋著喧響的大雨

美在昏黃的玻璃后藍色透明的窗簾微微顫栗

美在半掩半露蒙著乳色輕霧的白嫩軀體

美在朝陽剎那間點燃向東的幾千面金閃閃的窗戶

美在靜水中的綠樹倒影在晴明的天宇

美在騎車而來的男子背后那雙雪白高跟鞋的尖底

美在深夜中永看不見的那只飛鳴的布谷

美在月光灑在四周深濃的樹蔭下懷中熟睡的情侶

美在隔河遙望一個屈膝坐在花叢中看不清面影的少女

美在胖乎乎的嬰兒像糖躺在小兒車的湯匙讓媽媽輕推過亮湖邊一棵棵粗大的黑樹

美在白鷺鷥驀然驚起撲喇喇打破陌生人的沉寂

美在心中互相猜測時那探詢的默默對視

美在脫光衣服讓滑嫩的湖水滲進所有毛孔的舒服

美在睡意朦朧中聽見每一片綠葉吹響晨鳥脆亮的銀笛

美在山巒森林村道湖泊炊煙沉浸在露水洗過的靜謐

美在黃昏的大火鮮紅地和粼粼的水波最和諧地擁抱在一起

美在雪白的水鳥忽落進對岸碧深的林中倏然不見蹤跡

美在冬夜無人的小徑上鉆進鼻孔的一縷稍縱即逝的清香

美在遠離塵囂被人類拋棄的孤獨

美在蒙蒙細雨等人不來的傘下長久的無語

美在獨自個兒散步身邊掠過一對緊緊擁抱親吻的情侶

美在夜深寒冷的枕上傾聽清醒地敲打階石的雨滴

美在尿脹時拚命宣泄后的無比快意

美在半邊臉眼睛明亮唇兒鮮紅半邊臉瞎子麻子疤子

美在星期天華麗絢爛的街頭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

美在年輕姑娘吐在地上的一小堆唾液的痕跡

美在成群的蒼蠅麻麻地綴在噴噴香的油餅上

美在粗獷的小伙子互相詬罵著在一起打趣

美在廁所臭氣薰天的環境中創作構思天堂的意境

美在互相蹂躪后投入彼此瘋狂懷抱的陶醉

美在嬌艷的女郎細長的手指夾著香煙一枝

美在青年男子長發垂腰長裙拖地身披花衣

美在毫無意義毫無道理②

利用清單詩對詩歌和生活進行切入和觀察,是一種很有效的形式,既是對一段生活的總結,也是對感情和詩思的梳理。我在上海教研究生的英文清單詩寫作時,產生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副產品,竟有不少學生寫出了很不錯的清單詩,其中,范林青的一首就很突出:

《歡喜》

喜歡醉酒后的提拉米蘇

喜歡空空的水房

喜歡一個人走路

喜歡破舊的小平房

喜歡雛菊

喜歡沒有人的閱覽室

喜歡綠色

喜歡那個只見過一眼的慘淡火車站

喜歡大片田野里孤獨著的一棵樹

喜歡吹風

喜歡在清早的雨中騎車

喜歡西蘭花

喜歡洗白的紋格布

喜歡枯萎的蓮花根莖在死水里的倒影

喜歡羊皮紙

喜歡擺放整齊的干凈玻璃杯

喜歡老人被悲傷嘲笑的銀發

喜歡滴水觀音

喜歡未完待續的昏黃燈光③

學生創作這樣的詩還有不少,諸位如有興趣,不妨到我博客的這個位置瀏覽一下:http://i.blog.sina.com.cn/blogprofile/profilecommlist.php?type=1

其實,我想說的是,清單詩與美國藝術家Andy Warhol的作品,如那些一排排的罐頭盒子、貓王和夢露的同“像”反復,等,也有著異“詩”同工之妙。大家有時間的話,不妨到網上搜索一下沃荷的《瑪麗蓮夢露》、④《康寶濃湯罐》⑤和《三個貓王》⑥等作品看一看。

錄音詩

寫詩是不是必須用手,非要筆和紙不可?沒筆沒紙,是否必須有電腦才行?沒有電腦,是否有手機也行?在夜里無燈的全黑狀態下是否也能寫詩?在高速公路上開到一百公里時是否也能寫詩?隨著技術的進步,這些問題都一一得到了解決。二十年多前,也就是1995年,我從中國返回澳大利亞,買了一部袖珍錄音機,還是那種有袖珍磁帶的,有一天帶在身上出去,忽然發現了它的奇特作用。因為當時路上碰到了一株小樹,覺得詩意頓生,身上又沒有帶筆,于是掏出錄音機,邊看著那棵樹,邊對錄音機說著,創作了我人生第一首錄音詩(其實也是一首清單詩):

《一棵樹》

一棵樹

在風中搖動的樣子

一棵樹

在午后的風中搖動的樣子

一棵樹

在藍天和烏云前邊搖動的樣子

一棵樹

發出呼嘯聲時搖動的樣子

一棵樹

擋住我去路時搖動的樣子

一棵樹

在我筆下靜止的樣子

詩意頓生的時候很多,總在你什么工具都沒有的時候出現,來得出其不意,來得讓你遺憾,有時當我什么東西都沒帶時,我會一刻不停地反復背誦某一個句子,一到家就抓筆寫,就這樣還常常因為一個電話或某件事而被打斷,忘得一干二凈。我專門針對特別容易產生詩意的情況,如靠窗坐汽車、火車而行,夜里上床拉燈之后的小靜片刻,在高速公路上開車到一百碼,空無一人,黑得只有星光的夜晚,等。有一年,我就是在家中燈全關掉的夜晚,這么黑黑地“說”了一首詩:

《我想》

我想寫小說

現在詩人太多

我想寫一些東西

一些想寫的東西

始終想寫

卻一直沒有寫的東西

我想寫詩歌

一種不象詩歌的詩歌

一種沒人寫過的詩歌

一種詩人不寫的詩歌

我想寫臟話

一些刺激女人的臟話

一些女人聽了刺激的臟話

我想寫一些

從下到上的東西

一些從右到左的東西

一些從現在到古代的東西

一些從男人到女人的東西

我最想寫的還是小說

我想寫—

我把我的大車開下山的時候

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個女人

一個我并不認識的女人

事先計算一下我們談話時間的長短

和方式及眼睛怎么看的—

我想寫十年前的事

我一直沒有時間寫

我想寫二十年前的事

我一直沒有時間寫

我想寫一些平平淡淡的事

一些沒法拍成電影的事

沒法拍成電視連續劇的事

更沒法作曲寫成報告的事

我想寫一些沒法用手寫的東西

一些和思想一樣快的東西

一些和思想一樣黑的東西

我不想寫詩

我們的時代

已經為詩人舉行過了

葬禮

剩下的都是寫詩的人

而不是詩人

包括我自己

我想寫一些

很不實在的東西

待定

一些很不真實的東西

待定

一些很無聊的東西

待定

一些灰蒙蒙的東西

待定

趁我還未忙死之前

我很想

寫一些東西

隨著時代的進步,技術的發達,現在情況很不一樣了。過去錄音,回家后還需要打字整理,而現在的錄音機,不僅可以錄音,手機還可同時把錄的音立刻變成文字,無論中文英文都可以。想快的話,當場就能把思(思想)變成詩(詩歌)。我用這種方法,“說”了不少詩。限于時間關系,這里就不舉例了。

現場寫作

前面說過,拿著錄音機,對著一棵樹說詩,是一種現場寫作,到了手機時代,無非換一種寫法,即對著手機直接說,但由于有時手機分辨率不太理想,經常聽錯而出現錯字別字,還不得不邊說邊進行修改。下面這首,就是我站在南昌高鐵站,對著從面前如水一般流過的人流,邊說邊寫在手機上的:

《黃》

長得像馬云的男人,比馬黑

黃頭發的男人,打手機走了

說銀、銀、銀的打手機男人,東北滴

穿紅褲子的女人

低頭看紅手機的女人

拎手榴彈狀水瓶的警裝男

穿金色高跟鞋的女人

眼鏡戴在額頭黃發上的女人

說拜拜的女人

膝頭破成一絲絲的女人

白頭發的洋人

黃頭發的非洋人

戴白帽子的黑發女人

左手橫捂嘴大笑的牛仔衣褲女人

手提一塑料袋大餅的男人

站在防爆罐邊寫手機的男人⑦

最后那個“防爆罐”,其實是詩寫完時扭頭突然發現就在身邊的一個東西,當時覺得這個細節特別好玩,就立刻寫了進來,成為結尾的一句詩。

有一次,我在悉尼機場,等時間到了乘機回墨爾本,忽然發現,對面一個中國男子正在大掏鼻孔,不僅掏,還把掏出的內容,放在指尖搓揉后彈出去,幸而我跟他隔開了一段距離,中間有好幾排座位,才得以逃過一劫,但我突然覺得,這一幕很可入詩,于是就請他入詩,當場用手機抓拍的方式,把他抓拍進了詩,全文如下:

《鼻屎》

那個掏鼻子的中國人

那個用食指掏了左鼻孔

又用食指掏右鼻孔的中國人

那個掏完鼻孔用指頭把鼻屎向外彈出去

彈得鼻屎不知去向的中國人

那個我在悉尼機場親眼看見的掏鼻孔的中/國/人⑧

可能有人會質疑:你為什么不寫美的東西?為什么不捕捉美的瞬間,而總是把詩歌的鏡頭,對準這些丑惡的東西?在我回答這個虛構的問題之前,我想把昨天晚上吃飯時,跟一位澳大利亞文學教授的談話片段,與大家分享一下。我問她:你最喜歡的詩人是誰?她說:Yeats(葉芝)。我說:為什么?她說:他的詩歌好到sing的地步。也就是說,其詩歌的文字,到了可吟可誦可唱(sing)的地步。我又問:那Keats(濟慈)的詩呢?Wordsworth(華茲華斯)的詩呢?Byron(拜倫)的詩呢?她說:這些人的詩歌不是不好,而是too pretty(太漂亮)、too beautiful(太美)、too romantic(太浪漫)了。

還是回到最前面我35年前寫的那首以《美》為題的詩。那時,我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秘密:世界上沒有完美無缺的美,人世的任何美,都是與丑相生相伴的。記得當時我交的一篇英文作文,談到了一個我以為很有意思的細節,即親眼看見一個很美的女人,卻走進廁所里面去了。結果被當時教我們的加拿大老師以中產階級需要尊重女性的價值觀為由而批評了一頓。我同時還注意到,當我在美麗的東湖邊散步時,路邊野花的香氣,常常參雜著左近廁所飄逸出來的惡臭,我在厭惡這種惡臭的同時,也注意到香氣與臭氣攪拌之后而發出的一種更為奇特的異味,它似乎比美更不美、比丑更不丑,既美又丑、既丑又美,頗似Damien Hurst(英國畫家)的裝置作品:Cigarette Cabinets(《煙蒂柜》):一個接一個的柜子里,裝的都是煙蒂,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審美審丑效果,⑨比浪漫主義更不浪漫,但卻具有浪漫主義的眼睛所看不到的當代現實,而且具有清單詩一樣直接、粗放的沖擊力。

說到這里,我的話基本講完了,但我還是想與大家分享一首我34年前寫的另一首清單詩:

《月亮》

像患肺結核病人一雙失眠的眼睛

像蟋蟀從夜露沾濕的草尖迸出第一聲

像倏然分開倏然合攏的一對花下身影

像俯臨深淵的山頂上一塊巨石光滑表面的靜

像把天邊割破的松林烏黑的鋸齒

像癌腫瘤裝在醫生伸到我鼻子底下的小瓶

像無意中扭頭發現粘在褲管上別人擤的一團濃綠的鼻涕

像紛紛飄落銹蝕的冬青花

像清風下掀動的一塊剛洗的大白被單

像幾個狼籍的醉酒人身旁盛著殘酒的玻璃杯

像黃尿潤開鮮艷的玫瑰在幽靜的山谷

像口琴隨著肺葉的起伏在光波下伏動

像作曲的筆在深夜發著哮喘屙著旋律

唉,無論怎樣比喻月亮總是月亮

遙遠而冰涼,喚起許多病態的回憶⑩

最近,我把前面那首題為《美》的詩,放在一個名叫KPQ的群上,說:我最喜歡的還是那個褲管上的鼻涕,但顯然,我記錯了,因為“像無意中扭頭發現粘在褲管上別人擤的一團濃綠的鼻涕”這一句,實際上見于這首詩。

① 本文為2017年5月10日星期三在上海華師大松江實驗中學的講話稿。

② 1983年5月31號手寫。2016年11月15日星期二 2.21pm找到原稿,在773頁,并校對,原稿無標題,當年添加的標題《美》。注:此詩收入《二度漂流》,但有很多缺失,必須以此稿為準。

③ 參見http://i.blog.sina.com.cn/blogprofile/profilecommlist.php?type=1

④ 鏈接在此:https://www.google.com.au/search?q=%E6%B2%83%E8%8D%B7%E7%9A%84%E3%80%8A%E7%8E%9B%E4%B8%BD%E8%8E%B2%E6%A2%A6%E9%9C%B2%E3%80%8B&tbm=isch&tbo=u&source=univ&sa=X&ved

=0ahUKEwjous2-9OLTAhUEFpQKHVvXCp8QsAQIKA&biw=1264&bih=760#imgrc=

⑤ 鏈接在此:https://www.google.com.au/search?q=%E6%B2%83%E8%8D%B7%E7%9A%84%E3%80%8A%E7%8E%9B%E4%B8%BD%E8%8E%B2%E6%A2%A6%E9%9C%B2%E3%80%8B&tbm=isch&tbo=u&source=univ&sa=X&ved

=0ahUKEwjous2-9OLTAhUEFpQKHVvXCp8QsAQIKA&biw=1264&bih=760#tbm=isch&q=%E6%B2%83%E8%8D%B7%E7%9A%84%E3%80%8A%E5%BA%B7%E5%AE%9D%E6%B5%93%E6%B1%A4%E7%BD%90%E3%80%8B&imgrc=wHlNg1zF24cLuM:

⑥ 鏈接在此:https://www.google.com.au/search?q=%E6%B2%83%E8%8D%B7%E7%9A%84%E3%80%8A%E7%8E%9B%E4%B8%BD%E8%8E%B2%E6%A2%A6%E9%9C%B2%E3%80%8B&tbm=isch&tbo=u&source=univ&sa=X&ved

=0ahUKEwjous2-9OLTAhUEFpQKHVvXCp8QsAQIKA&biw=1264&bih=760#tbm=isch&q=andy+warhol's+soup+cans&

imgrc=nWvCedxpJi-kVM:

⑦ 2017年10月20號下午2:03在手機上寫于南昌西站,次日晨修改于撫州汝水森林賓館416房。

⑧ Written on my mobile phone, 2016.9.21, 1.20pm at Sydney Airport, sent to my email 26/9/16, at room xxx, hubinlou, suibe.

⑨ 參見該作的鏈接:http://www.damienhirst.com/artworks/catalogue?medium=2&category=18

⑩ 1983年6月24日寫于水院,1985年6月20號修改,2011年12月23日晚上9點21分打字于澳大利亞墨爾本的金斯勃雷,2016年8月13日星期六9.16pm收入此稿,2016年11月15日星期二8.02pm找到原稿,p.974,并根據原稿修訂于suibe湖濱樓xxx房。另注,在此之前,即1983年6月23日,我在原稿上寫道:“月亮,用50種比喻,最后還是‘你還是月亮,一個冷冰冰的月亮,不管我怎樣比喻”。

(責任編輯:莊園)

Abstract: The poet shares his experience in writing list poems, audio-recording-based poems and in-situ poems that hes been experimenting in recent years.

Keywords: List poems, audio-recording-based poems, in-situ poe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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