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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界戲·君之宮

2017-09-11 14:19顏有匪竹子
南風 2017年25期
關鍵詞:娘親臘梅陛下

文/ 顏有匪 圖/ 竹子

六界戲·君之宮

文/ 顏有匪 圖/ 竹子

她的聲音凄凄婉婉,竟是用唱戲的腔調唱出了那道圣旨。世上戲文,都有終章。

【壹】女皇

“幸好有你陪著我,要不然每天這么多的折子我胳膊折了也寫不完?!贝藭r郄允剛剛甩了手里的朱筆,撐著腦袋看一旁還在認真批閱的鐘涼。

她的恩師,她的攝政王,她的……心上人。郄允是大滄國的頭一位女皇。

她今年剛滿十六,鐘涼今年二十五。

十年前,她那個基本沒有見過面的父皇駕崩,誰也沒有想到郄軒會把皇位傳給郄允這個歌姬所生的六歲的公主。

那天開始,她的生活就變了,她記得那天周圍跪了一片她不認識的人,她嚇得抱著高凳的凳子腿。

一個身穿白色長衣,腰間掛著流蘇長刀的少年拿著圣旨蹲在她面前,他長得很俊,眸子里有一潭深不可見的水。

他跟她說:“以后,你就是女皇?!?/p>

那個少年就是鐘涼,大滄國頭一位十五歲的攝政王。

“陛下,”鐘涼聲音淡淡,將郄允的思緒從往事中拉回來,道:“臣說過很多次了,陛下跟臣說話時,不要總是自稱‘我’,陛下乃一國之尊?!?/p>

郄允不以為然,扯過來他的胳膊抱著,撅著嘴道:“鐘涼,我今年都十六歲了,我還不能出宮嗎?”

“就算這皇宮再大也會覺得無趣的,而且當皇帝真的很無趣?!?/p>

鐘涼放下筆,抬眼望她:“陛下,外面很危險,萬一……”

“哎呀,不會有萬一的,你多安排一些人保護我便好。我是真的很想出去看看,聽臘梅說宮外可熱鬧了?!?/p>

“臘梅?”鐘涼尾音上挑,眼神就落在了郄允的貼身侍女臘梅身上,眼里有無聲的寒冷。

“奴婢失言!”臘梅嚇得整個人貼在地上,聲音低泣,“請陛下……不,不是,請攝政王放臘梅一條生路吧!臘梅再也不敢了!”

郄允馬上把臘梅扶起來,道:“你哭什么啊,你又沒做錯什么,而且還有朕保護你呢?!?/p>

“謝……謝謝陛下?!迸D梅抹了抹淚,偷偷瞟了鐘涼一眼。

鐘涼沒有再拿臘梅怎么樣,撫了撫眉心,嘆了口氣:“陛下實在想出去,臣就陪陛下去吧?!?/p>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臂г书_心地撲到他身上,將一個吻點在他的唇上。

“陛下,要自重?!?/p>

“偏不,朕愿意霸占誰就霸占誰?!?/p>

十六年來,這是郄允第一次要走出宮門,走出高墻。

【貳】戲臺

三月初八,郄允微服出宮,鐘涼陪著她。

那日有春初以來最好的陽光,下了馬車后郄允站在宮外的街道上,瞇眼看了看頭頂明媚的陽光。

街上的小販此起彼伏地吆喝,使她聽不清身邊鐘涼的話。

他說:“陛下,這就是宮外了?!?/p>

鐘涼領著她,她要什么他都買給她,不一會兒,郄允就懷里抱滿了東西。

一路走來,連乞丐都沒有見到一個,郄允看到路邊捏面人的老人,跑過去就把頭上的金釵摘下來塞到老人家懷里。

“這個給你,你給我捏個面人?!?/p>

老人家哪里見過出手這么闊綽的人,連忙把金釵收到袖中說:“好好好,不知姑娘想捏什么人物?”

郄允蹙眉想了一陣,看了看熱鬧繁華的大街,突然得意地說:“大滄國泰民安,都是當今女皇的功勞,你就給我捏個女皇吧!”

她說著嘿嘿一笑,然后還回頭給了鐘涼一個得意的眨眼。鐘涼微微一愣,隨后嘴角也有了淺淺的弧度?!昂绵?,姑娘等著瞧好吧?!崩先思沂窒聞幼骱芾?,已經將一個面團染成了亮黃色。

片刻后,老人家舉著一個捏好的面人,郄允接過來,一臉驚訝和喜悅。

“鐘涼,你看啊,還真的很像我呢,連這龍裙都很像,是不是?”郄允湊到鐘涼耳邊說,她笑得很開心,發髻上銀鈴的聲音聽起來都歡快。

“恩,”鐘涼將她耳邊的碎發掖至耳后,溫柔道:“走吧,前面還有其他熱鬧的呢?!?/p>

鐘涼說著走在前面,郄允被他緊緊拉著。

順著這條街逛了許久,在街角出現了一個戲臺,不知在唱什么戲,圍觀的百姓很多。

二人很自然地被吸引過去,只見臺上好似演到刑場問斬的情節,一個穿著土黃色戲服的大白臉坐在中央大笑,他面前跪著一排犯人,有婦孺有壯年。

犯人中有一個是畫著紅臉的罪臣,正沖大白臉唱詞,聲調凄高,卻透著孤傲。

“與君年少共沙場,君賞一藩心感激。誰知高堂椅殺人刀,血洗當年左右臂膀。自古如此臣心知,帝王難做臣心知,血肉白骨臣不怕,惟愿君,放臣妻兒,婦孺無罪!”

原來是一個曾經和皇帝一起打下江山的戰功王爺,多年后被皇帝扣上謀逆罪,要被株連九族。

那個紅臉王爺唱得凄涼,只求大白臉皇上放過他無辜的妻兒。

“他自己明明是無辜的,可他知道功高蓋主,皇上不會放過他?!辩姏鲈谝慌哉f道。

他話音剛落,就見臺上那個大白臉皇帝搖了搖頭,一揮手,旁邊的劊子手手起刀落,就將跪著的一排人砍了腦袋。

“??!”雖然不是真的砍,可是郄允還是被戲里這一幕嚇得喊出了聲,將臉埋進了鐘涼胸膛里。

埋了一陣她才抬起頭來,臺上的情節已經變了,皇帝離去,刑場只剩罪臣一家的尸體,這時跑上來一個孩子,沒有畫臉,也看不出飾演的男女,那孩子跪在那個罪臣旁邊,沒有哭,只是跪著。

然后那孩子開始唱,聲音空靈,不顫不抖,像來自遠方。

“兒不孝,身后來,只為日后茍活,取狗命,報家仇?!?/p>

那一天,那場戲,郄允哭了。

【叁】刺殺

今日的奏折里有一封的內容讓郄允發了怒。

那是江南巡撫連夜送來的折子,說他大半生奉獻給了朝廷,如今對鏡已是滿頭白發,希望陛下讓他卸職歸田,字里行間盡是忠義之辭。

可是郄允知道,他這封折子上這么急,不是因為想歸田養老,怕是因為已經得到了密報,知道她掌握了他貪污賑災銀糧的證據要對他下手。

郄允把折子甩在桌上,一臉憤恨 :“鐘涼,你說,他這不是明擺著拿這折子求我放過他嗎?”

“他肯主動卸職,將那么大的權力交出來,說明他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辩姏鰧⒄圩盈B好,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黑衣,他平日從來不穿的。

“那是他知道他的腦袋不保了!如今知道后悔了,當初就不該做錯事!”

鐘涼手下動作一頓,抬眸看她:“假如是我過去做了對不住你的錯事,搶了你的東西,如今我后悔了,你會不會原諒我?”

他說“我”,沒有說“臣”,也沒有叫她“陛下”。

他神色十分認真,深眸望著她,郄允一時有些恍惚。

郄允回過神來,上去抱住他的胳膊,笑得燦爛 :“可我知道你不會做錯事,更不會對不住我?!?/p>

鐘涼只是握住她的手,沒有說話。他的掌心寬大,卻很涼,那絲涼意順著手竄到郄允心里,莫名地打了一個冷顫。

今日的他,有些不同。

郄允還在這樣想著,突然聽見背后一聲“咚”,扭頭看見侍衛倒地,十幾個黑衣人已經闖進屋來,手上的劍寒光霖霖滴著血,顯然是一路殺來。

“保護陛下!”鐘涼幾乎是一瞬間把她護到身后,然后就見暗處出來了一批皇家暗衛。

混亂打斗間,鐘涼因為要保護郄允受了一些劃傷,一個喘息的空檔他抓著她來到御床邊,掀開床板,便現一地道,沖她道:“快走,這地道直通宮外,里面有錢財和通關文牒,再也別回來……”

說完他將她猛地一推,郄允就已經下了地道。

床板合上的那一剎那,透過那個縫隙,郄允看見鐘涼背后又受一劍。

郄允在黑暗的地道里跑了片刻,逐漸聽不清外面的聲音,耳邊只有自己還慌張著的呼吸聲,漸漸地竟冷靜下來。

然后她停下來,掉頭往回走。

出去能怎么樣呢?她最重要的人,還留在剛才那里。

她愛鐘涼,她不能沒有他。

郄允原路返回,從御床下地道走出時,殿內已經沒有了打斗。

而剛才拼殺的黑衣人與皇家暗衛此時竟齊齊地跪在殿下,或者說,正向著殿上的那個人而跪。

殿上那人,他一身玄色黑衣,拿著劍,眼神蕭肅,不怒自威。正是鐘涼。

“鐘涼?”郄允不明狀況,只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

他沒有看她,閉了閉眼,嘴角溢出一聲嘆息。

“郄允,”他宛若天神,居高臨下,“我給了你機會,為何不跑呢……”

【肆】戲宮

民間都傳,當今圣上愛戲入骨,卻覺得普通戲臺的方寸之地無法完全展示戲里人生的喜怒哀樂,故將皇宮西邊一半的宮殿騰出,建起無法逾越的高墻,安排進了五千伶人,命令伶人進宮便演,完完全全成了又一個“世上”。

西邊那半個皇宮,自此被世人稱為“戲宮”。

鮮有人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戲宮里的一個人。

前朝公主,郄允。

而鐘涼是何許人?鐘涼九歲被大滄帝郄軒滅家門,因為大滄株連九族不包括十歲以下的孩童他才幸免于難。之后鐘涼身負血海深仇襲其父安野王位,六年韜光養晦,精心謀劃,十五歲帶兵進帝都給郄軒祝壽,夜里奇襲皇宮,事成,殺皇族,改朝稱帝,改國號“大忠”,十年來平內憂,除外患,成為睥睨天下的年輕帝王。

十年前那是個冬夜,宮內積了厚雪,因為殺戮,皇宮的雪都染成了紅色。鐘涼沒有對任何一個皇族留情,就像郄軒當年毫不眨眼的殺盡鐘家人。

十五歲的鐘涼,沾滿了一手的血腥。

他只留了一個皇族血脈,就是當時只有六歲大的郄允,她只是一個歌姬所生的公主,郄軒連她的存在都不知道。鐘涼在冷宮深處的宮殿里找到她時,她全然不知外面發生了什么。

六歲大的人躲在凳子后面看他,一雙大眼睛汪著清水。

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

鬼迷心竅一般的,他假造了圣旨,然后給她編織了一個巨大的謊言,他說郄軒因病駕崩,他說她將是女皇,他說他是攝政王,他說他會陪她。

也是從那天起,西邊皇宮建起高墻,成為“戲宮”。

郄允的十年“女皇生活”,每日每事,都是被人提前寫在戲折子上,照本演繹。

“你何時才肯吃東西?”鐘涼聽下屬來報郄允已經三日未進食,便來了戲宮。只見郄允面無表情,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這些年早該、早該想到周圍一切都是假的:他從不讓她出宮、她周圍的人忌憚他比忌憚她多得多、捏面人的普通老人怎會知道她的龍裙長什么樣子……

全都是他給她安排好的情節罷了。

她頭發凌亂,衣衫褶皺:“那日不只是一場戲,那個男孩就是你。本身你也難逃一死,因為父皇本以為你會大鬧刑場,可你沒有?!?/p>

大滄始皇仁慈,立詔不將十歲以下的孩童列入株連九族刑法之中,可是郄軒怎會放過鐘涼這個鐘家血脈,所以行刑當日差人帶了只有九歲的鐘涼站在人群里。

當年郄軒以為鐘涼會大鬧刑場便可以順理成章將他也一同處死,可他沒有,行刑過程他就在一旁看著,九歲的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所以鐘家滅門,鐘涼無罪,襲其父安野王位。

“所以你最清楚給仇人留一個血脈的后果,”郄允突然笑了,笑出了眼淚,“為什么當初不殺了我呢?”

她突然躍起,向鐘涼沖過來,手里緊握一把匕首,直刺向他的心臟……

“鐺”匕首落地,郄允被鐘涼抓住手腕。

“朕不知為何不殺你,”他蹙眉,“可朕三日前給了你機會離去,你既選擇留下,就該好好活著?!?/p>

【伍】和親

郄允還在戲宮居住,可再也不是女皇,而是被軟禁的前朝公主??蓪嶋H上鐘涼并沒有限制她在整個宮內行走,似乎只要她想逃,依舊沒人攔她。

再也沒有假的奏折讓她批閱,沒有假的大臣陪她商討假的國事,每日除了吃睡,便是發呆。

臘梅有些真的心疼她:“公主……”,可后面也不知說些什么,只能安靜陪在她身邊。

“根本就不存在的國家,哪里來的公主?”郄允手里把玩著茶杯,“臘梅,你說一個人心里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把一個人抬到天上然后再把她狠狠摔下來?”

“臘梅不知……”臘梅再清楚不過她說的是誰,可只能低頭說不知。

“他說等我十七歲時娶我的,”郄允眼神呆愣,吐出來一句話,“我還寫了圣旨……”

郄允十五歲生辰那年,鐘涼給她一手操辦了宴席,那日她一身鵝黃長裙,酒后微醺,捧著他的臉,親了他的臉頰。

她臉頰紅潤,語氣喃喃:“鐘涼,朕今日嫁給你好不好?”

鐘涼扶著她不穩的腰,被她的吻搞得愣了一愣,然后道:“陛下還小,等陛下十七那年,臣就娶你?!?/p>

那日宴席之后二人再未提起這件事,就好像是酒后醉言不好意思提起,可是那之后不久郄允就悄悄寫了一道圣旨,藏在墻上她的畫像后面。

正是那次生辰宴上鐘涼為她畫的畫像。

“攝政王鐘涼,近年來一心為國,忠心輔佐,與朕情投意合,今與朕結為連理,賜監國駙馬職,與朕共理國事?!?/p>

可笑。

一個月后,在戲宮之外的皇宮里,鐘涼坐在龍椅之上,一臉怒氣地看著鄰國央順的使臣。

大忠與央順月前交戰失利,連失五城,鐘涼知道再戰不宜,便提出議和,本以為央順不會很快答應,卻不想央順痛快答應,還提前派了使臣前來商議。

央順太子提出和親,可鐘涼后宮妃嬪寥寥,更尚無子嗣,十分為難。

誰知使臣聽后搖頭,語氣堅定:“回陛下,太子說了,若大忠想議和只有和親一條路,若和親,太子只娶大忠皇宮西邊高墻里的那一位?!?/p>

央順帝重病臥床多年,國事都是太子冉丘處理,冉丘這個人,鐘涼目前惹不得。

鐘涼冷靜片刻,沉聲問:“天下女子無數,貴國太子有沒有說為何非要那一位?”

“太子原話說:‘歷史和親最貴便是公主,可西宮里頭那位不同,那位是天女?!?/p>

一句話說得鐘涼臉色不能再難看,冉丘分明是在諷刺他軟禁郄允多年,還清楚知道他一直在騙她是女皇。

“朕若說不同意呢?”鐘涼冷著臉,俯視那使臣。

卻不想殿外一高亮女聲,隨腳步聲而來,朝他說道:

“我同意?!?/p>

他看去,就看見郄允。

她昂著頭,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鐘涼頓時胸口一陣氣悶,瞪著她道:“朕,不準?!?/p>

【陸】推波

這天夜里,有人潛入了郄允的房間。

她并未睡著,只是等那人靠近床邊時,抽了枕下的短劍全力刺了出去,那人被刺中肩膀悶哼一聲,卻并未反抗,反倒有些激動地喚了一聲“公主……”

“十年了……”此時郄允已經掌了燈,一個肩部浸血的俊朗男子正靠在床邊艱難開口,“公主,屬下從未想過你還活著……”

男子叫邱燃,道自己是從小配給郄允的皇家暗衛,原本公主應該有四個成年暗衛日夜保護,可是當年郄允那個公主毫無地位,所以宮里只是把比她大不了幾歲的邱燃象征性配給了她。

“當年宮中大亂,屬下被統領召回支援正殿,后來暗衛盡數被滅,屬下重傷暈過去,和所有的死暗衛被扔在后山的亂葬崗,醒來時帝都的天就已經換了姓氏?!?/p>

邱燃說,他從小沒有父母,后來進宮做了暗衛更是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所以從他被配給郄允這個不受寵的小公主起,他就發誓要把這個他要保護的人當做自己的親人,自己的生命。

郄允站在窗邊聽他講這些,見他因肩上傷口頻頻抽氣,默默拿了傷藥來遞給他。

邱燃顫抖著手接過,眼含熱淚:“當時皇族被鐘涼殺盡,屬下以為公主也……屬下悲痛欲絕,活著便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取那鐘涼逆賊的性命?!?/p>

可是鐘涼已經貴為天子,想殺他談何容易,邱燃單是被選進宮當守門兵就花了兩年時間。

“屬下守了兩年皇城門,守了四年內城門,守了兩年外大殿,直到前幾日偶然聽宮里傳起的風言風語,說鐘涼在戲宮里養著前朝郄允公主……”

“所以你就不顧生命危險,不管傳言真假,夜里來此一探?”郄允問他。

“正是,就算傳言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為真,屬下也要來?!?/p>

二人敘到一半,門外突然一陣嘈雜,隨即一聲大太監的通報“皇上駕到?!?/p>

剎那的思考時間,郄允冷靜地示意邱燃躲到柜里,然后拿起剛才刺傷他的短劍就劃了自己的手腕一道口子。

地上邱燃的血跡來不及處理,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隨后鐘涼進屋,表情原本如常,看到郄允手臂上的血頓時慌了神。

“你這是做什么?!”他沖過來奪了她手里的短劍,額上現了青筋。

郄允掙脫了他的懷抱,立在一旁:“那你又是來做什么?你明知世上人里我最不愿見的就是你?!?/p>

“侍衛說今夜宮里見了黑影,我擔心你,便來看你?!彼樕蠏炝诵┢v,“郄允,你是因為聽見我來所以不惜自傷抗議嗎?”

“是,”郄允聲音冷冷,“我不愿見你,更不愿在你的領土里度過余生,所以請你答應央順,把我嫁去和親,你我便不用在此互相折磨?!?/p>

鐘涼再沒說話。

他喚人給郄允處理了傷口,看著她喝下熬好的藥,又著人清理了地上的血跡,天快亮時,才起身離開。

后腳邁出屋時,鐘涼的背影有些落寞,他沒有回頭看她,道:“下月你生辰,你會嫁去央順?!?/p>

郄允靠在床上,緩緩闔上了眼。

鐘涼走了之后,郄允套了一件薄衫,走到柜前道:“出來罷?!?/p>

“公主,”邱燃站在黑暗里,身影挺拔,“公主剛才冒險救屬下,屬下無以為報,唯有一條命交公主差遣?!?/p>

“你知道嗎,”郄允靠回床上,輕撫著手腕處剛剛包扎好的傷口苦笑:“他奪我郄家江山,滅我郄家滿門,更是將我養于這座華麗的謊言之宮里十年,他明明如此惡毒,可我竟然依舊愛著他?!?/p>

“而我對他的恨,竟還不如你一個外人?!?/p>

對她來說,郄家坐江山時她沒有感受到一絲的人間有愛,她對郄家的江山被鐘涼搶走這一點,竟還沒有邱燃恨的多。

“邱燃,你不必為了我做這么多。你看到了,我就是個窩囊到底的廢人,我能做的或許也就剛才那些把戲,可我能保住你性命一次,卻不能保證以后,你走吧,出宮做個普通人?!?/p>

有時候,或許也不是恨不切,而是情太深。

【柒】往事

鐘涼第一次見到郄允時,他十四歲,她只有五歲。

那天宮內熱鬧非常,郄軒給他最寵愛的趙貴妃辦慶生宴,而冷宮里,郄允正不知所措地喚著漸漸沒了氣息的娘親。

因宮里近日忙著張羅趙貴妃的慶生宴,已經三日沒人給她們娘倆送過吃食了,白日里郄允娘看郄允餓得臉綠,就偷偷從冷宮跑出來找東西吃,結果沖撞了跋扈的陳美人,被打了個遍體鱗傷。

郄允娘回來時,從懷里掏出來一個饅頭,撕掉上面沾了血的一層,遞給了郄允。

郄允只有五歲,她餓得難受,又被娘身上的血嚇得落淚,邊啃饅頭邊顫抖著哭。

然而她的饅頭還沒吃完,娘親就倒在了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她戳了戳娘親,娘親沒有反應,她又推了推她,娘親還是沒有反應,她想娘親可能是又病了,便著急地跑出冷宮喊人幫忙。

她并不識路,在偌大的宮里跑啊跑,撞上了迎面而來的一個身影。

那人正是這幾日進宮詳述封地近一年情況的安野王鐘涼。

“小天神,”他聽見這個剛到自己膝蓋的小人拉上他的手說,“小天神你隨我去救救我的娘親好嗎?”

郄允以為這個眉目好看的少年是娘親常給她講的神話故事里的天神,娘說天神都身穿白色長衣,腰間掛著流蘇長刀,就像這個少年。

“娘還說天神最善良了,會幫助我們?!?/p>

“好?!辩姏龉硎股癫畹厝嗡隣恐搅死鋵m。

世人都知道十四歲的安野王心智成熟,鐵腕政策,心狠手辣,還從來沒人說過他善良。

當鐘涼看到已經死去多時的郄允娘時,看著郄允汪著淚望著他的眼睛,心里沒來由的微微一痛。然而還沒等他說什么,郄允突然放開了抓著他的小手,咬著唇哽咽起來。

“娘親死了對不對?”

“對,你娘死了?!彼Z氣涼涼,聲音淡淡地告訴她這個事實。

郄允的小身子一歪,就坐在了地上。

“父皇從來不記得娘親和我,他只記得他其他的妃嬪和其他的女兒,我的姐妹都是受寵的公主,可我從來不羨慕她們,因為她們也不過與我一樣依附于人。為什么女子生來就只能依附于人生活?如果依附的人錯了,便會落得娘親這樣的下場?!?/p>

她哭得撕心裂肺,可是五歲孩童說出的話卻讓鐘涼震驚不已。

“小天神,為什么女子不能做皇帝?”郄允哭的眼睛通紅,小拳頭在身旁緊緊攥著。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一年后鐘涼血洗皇宮,在冷宮里找到全然不知外面已經變天的郄允時,他那時看著她,就想起了一年前她問他的這個問題。

小天神,為什么女子不能做皇帝?

那時他已經拿下皇宮、拿下天下、報了血海深仇,可看著她躲在高凳后眨著的純潔無害的大眼睛,恍惚間竟覺得如果有一個人未來可以結束他背負太多罪孽的生命,他希望那是她。

因為他報了家仇得了天下,才發現這江山原來都是血的顏色,令他厭惡。

世人都以為鐘涼把郄家殺光殺盡還不夠,還要將郄允關在這座不見天日的戲宮里軟禁折磨??芍挥戌姏鲋?,他留著她,對她好、給她十年精心演繹的女皇人生、以及最后設計刺客情節讓她得以離開,都沒有什么可以講清楚的理由。

非要說有,那大概就是保護和補償了。

至于情意這種東西,他愛她,可是兩個身負家仇的人,哪里談的起情這個字眼。

【捌】助瀾

出嫁前幾日,邱燃又來見了郄允,那日正好是央順太子冉丘親自進宮向鐘涼送婚聘書的日子,聽說冉丘長得英俊瀟灑,人也是風流倜儻。

邱燃開門見山,不再抒情,見到郄允就交給她一封聯名書。

據他所言,他知道郄允還活著后,就秘密試探了一些前朝遺臣,發現其中有不少如今忍辱負重依舊對郄家忠心的人,他們簽了聯名書發誓,愿意誓死擁護郄家,誓死擁護郄允。

“公主,機會擺在眼前,有這些人肯助你,只要你肯站出來堅定一下立場,讓他們看看你的決心,你一定有時機逃出這里,日后東山再起?!?/p>

郄允未說話,只是盯著邱燃腰間一個甚是精致的玉佩。

注意到她的目光,邱燃用袖子默默遮了那塊玉,眼神閃了閃:“公主,不要再猶豫了!”

“從我知道真相后,他從未制約我去哪里,何來的逃?”郄允眼神清冷,無甚情緒,“上次便與你說不要為我做這么多了,你出去又給我搞了這些事情,是不是故意給我添堵?”

邱燃未想她會生氣,正想再說時,郄允話鋒一轉,阻了他的話:“邱燃,出嫁那日,你隨我一起好不好?”

他面露難色,笑的有些牽強:“屬下身份只是一介平民,怎能隨公主出嫁,但公主放心,屬下會遠遠看著公主的?!?/p>

他當然不可能隨她一起的。郄允淡淡地點了點頭,又換了話題:“你聽說了嗎?聽說冉丘是個英俊瀟灑的人,或許我嫁過去,是我正確的選擇呢?!?/p>

【玖】出嫁

郄允出嫁這日,帝都十里紅妝。

她在城門樓上看著送親隊伍出了皇城,對身旁的鐘涼說:“走吧,我們也該出發了?!?/p>

昨夜她親自去找他,對他說希望他親自護送她去央順。

她這要求突然又無理,鐘涼皺眉折了手里的朱筆,片刻后還是說“好”。

她昨夜穿了十五歲生辰宴上那身鵝黃長裙,鐘涼看著她,便想起那日酒后微醺,她捧著他的臉,親了他的臉頰。

當時她臉頰紅潤,語氣喃喃:“鐘涼,朕今日嫁給你好不好?”

他扶著她不穩的腰,被她的吻搞得愣了一愣,然后道:“陛下還小,等陛下十七那年,臣就娶你?!?/p>

可今日她十七生辰,他卻要送她嫁與他人。

鐘涼派出了兩路送親隊伍,一明一暗,明的那一路已經大張旗鼓地出了城門,那里面并沒有郄允。

郄允沒問為什么,只是聽他的話隨他走了后面這一路。

將要抵達冉丘的迎親隊伍處時,郄允坐在喜轎內,聽著轎旁鐘涼達達的馬蹄聲,掀開了簾子。

“鐘涼,”她喚的有些深情,“我見過冉丘了?!比角?,邱燃,一個名字顛倒而已。

更何況她親眼見了邱燃腰間的玉佩,上面的龍紋不是一般人可以用的。

“他以為你軟禁我多年而不殺,還為我專門建了戲宮定是對我寵愛至極愛我入骨,知道你一定不愿我嫁他,和親不成,他便有了繼續和大忠開戰的理由,果然你拒絕了使臣。冉丘野心之大,早便想滅了大忠這個夾縫之國,可是大忠被你統治的堅韌頑強,不是找到了開戰理由便可順利打下來的。所以他又來從我下手,他假扮忠心耿耿的暗衛,借我前朝公主的名義籠絡不堅定的前朝遺臣,最關鍵的一步,就是讓我做那些人的主心骨,讓他們的叛亂可以舉一個光復郄氏江山的大旗。這樣大忠內憂外患,便可以被他輕易收入囊中?!?/p>

可冉丘沒想到的是,郄允竟絲毫沒有反鐘涼的意思,還逼鐘涼同意了送她去和親。而且那些不夠堅定的前朝遺臣遲遲不見她出面,也都猶豫謹慎起來。冉丘的一番謀劃便盡數泡了湯。

郄允語氣平淡,講到后面竟有些微微笑意。

“如果我平安嫁過去,就證明兩國議和成功,他也就連繼續侵犯的理由都沒有了,這是他絕不能接受的。所以他唯一僅存的機會,就是讓我在和親過程出意外,央順便可以以大忠保護太子妃不周為由拒絕議和?!?/p>

鐘涼始終聽著,閉了閉眼:“我知道他潛入宮里,可大忠是求和姿態,我不能拿他怎樣?!?/p>

“我都知道的事情,你怎會不知道?所以你才會出兩路送親隊伍,一明一暗,一真一假,這樣才能保護我的安全。鐘涼,謝謝你?!?/p>

她眼神真摯,看在鐘涼眼里有一絲決絕,然后她說:“鐘涼,你走吧,我會被冉丘接去當未來的央順皇后,依附于他,我會有數不盡的榮華?!?/p>

第一次見面時,五歲的郄允哭著問鐘涼:“為什么女子生來就只能依附于人生活?”

今日她十七歲,為了大忠和央順不開戰,為了鐘涼的江山穩固,她就要依附于最強大的敵國了。

“鐘涼,你我互有情意,可這世上如果有兩個人最不應該也最不可能在一起,也便是我與你了。那年我寫過一道圣旨,”郄允說到這里撂了簾子,鐘涼只聽得她的聲看不見她的人,“攝政王鐘涼,近年來一心為國,忠心輔佐,與朕情投意合,今與朕結為連理,賜監國駙馬職,與朕共理國事?!?/p>

她的聲音凄凄婉婉,竟是用唱戲的腔調唱出了那道圣旨。

世上戲文,都有終章。

大忠史上講:大忠十年,大忠與央順和親,將獨得央順太子冉丘青睞的前朝公主郄允嫁去央順,大婚那日送親隊伍遭江湖歹人襲擊,幸得郄允前夜染上風寒晚了隊伍一步,方無大礙,終得以平安抵達冉丘接親處。

史書上不會寫,她最終沒有嫁給那個說要娶她的人。

【尾聲】

鐘涼是在郄允出嫁五日后,收到的急報。

急報上說,郄允隨冉丘接親隊伍回央順境內路上的第三天,夜里被近山的強盜擄走,待冉丘派人尋到時,只找到了她被吊在樹枝上的尸體。

鐘涼站都站不穩,跪坐在大殿之上,臉色蒼白得嚇人。

臘梅求見他時,進來就看到似已經沒了魂魄的鐘涼。

“陛下,公主出嫁前,給了我一封信,讓我待她走了五日后呈給陛下?!?/p>

鐘涼聞言猛的向她沖下來,眼睛里盡是血絲,奪了她手里的信便顫抖著手拆開。

郄允的字很大氣,不似尋常女子,十年來如此。

“郄家待我薄涼,你待我亦薄涼??墒沁@份江山是無辜的,百姓不該為你們這些人的愛恨糾葛付出鮮活的生命,我不想看著大忠和央順開戰?!?/p>

“我會嫁給冉丘,可我十五歲那年已經發誓此生只嫁給你,我不甘心也不愿依附于另外的人。與他人共度余生,不如一死?!?/p>

“我死在大忠境內,央順會趁機侵犯大忠,所以死在央順境內,是我最好的選擇。死在央順境內,大忠國力小不會和央順開戰,可是央順理虧,所以大忠可以借此事在兩國的事務上增加一段時間的話語權,自此,兩國會維持一段時間的和平?!?/p>

“鐘涼,我這一生,大半時間活在局里,可我以為我活在真正的世上。你為我設局,卻始終當著戲子。你說,是戲子容易瘋,還是人容易瘋?”

責編: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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