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那年,他17歲。
家貧。過年吃餃子,只有爺爺、奶奶可以吃到白面包的餃子。
母親把榆樹皮磨成粉,再和玉米面摻和在一起,這樣可以把餡兒裹住,不散——單用玉米面包餃子包不成。
那種榆樹皮餃子難以下咽。
記憶中,可以分得兩個白面餃子,小心翼翼吞咽,生怕遺漏了什么,但到底還是遺漏了——還未知是何滋味,已經咽下肚去。
衣裳更是因陋就簡。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褲子上常常有補丁。
有好多年只穿一兩件衣服,撐到上班,仍然穿帶補丁的衣裳。照相的時候去借人家的衣服……
記憶最深的是,17歲那年的冬天,鄰居有個18歲青年,有親戚在東北林場,說可以上山拉木頭,一天能掙30多塊錢。
他聽了心動,于是兩人約了去運木頭,尚不知東北有多冷。
他至今記得當時多興奮,亦記得那地名——額爾古納左旗,牛耳河畔,零下49攝氏度,滴水成冰。
每日早上5點起床,步行20公里上山。
冰天雪地,雪一米多厚。拉著一輛空車上山,一步一滑。
穿著母親做的棉衣、棉褲,風雪灌進去,冷得似乎連骨頭縫里都在響。
眉毛是白的,眼睫毛也是白的,哈出的氣變成霜。
衣服里鼓鼓的是兩個窩窩頭。怕窩窩頭凍成硬塊,于是用白布纏了,緊緊貼在肚皮上,身體的熱量暖著它,它就不至于被凍成硬塊咬不動。
不能走慢了,不然真的會凍死人。
拉著車一路小跑,上山要四個多小時。到了山頂時,前胸、后背全是汗。
坐下吃飯,飯就是那兩個貼在身上的窩窩頭,就著雪吃。到處是雪,一把把吞到肚子里去。
那年,他才17歲,那雪的滋味,他永生難忘。
然后裝上一車木頭,往山下走。
下山容易些,只需控制車的平衡。上山四個小時,下山兩個小時,回來時天就黑了。
那是他少年時的林海雪原。
進了屋用雪搓手、搓腳、搓耳朵,怕凍僵的手腳突然一遇熱壞死掉。
脫掉被汗浸透的棉衣,烤在火墻邊,換另一套前一天穿過的棉衣。
晚餐依然是窩窩頭。
第二天早上照樣5點起,周而復始。
一個月后離開時,他懷揣1000元。1000元在20世紀70年代是天文數字,那時人們一個月的工資不過二十幾塊錢。
回家后,母親看著他后背上被勒出的一道道紫紅的傷痕,號啕大哭。
那1000元,給家里蓋了5間大瓦房……
他說起時,輕聲細語,仿佛在說一件有趣的事情,聽者潸然淚下。
光陰里每一步都是修行,不知不覺間,早已自渡。
那零下49攝氏度的牛耳河,“霸占”了他17歲的青春。
直至老去,不可泯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