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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科技時代里文學的處境與可能

2017-09-22 13:17韓少功
南方文壇 2017年4期
關鍵詞:科技

韓少功

我是來北京大學求教的。剛才邵燕君老師提到我的《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暫定《讀書》雜志第五期發表,已提前給一些同學傳閱了。(邵:都給了。)那么我今天就不再重復,而是想從一個更大的角度,把人工智能稍微擴大到高科技,看一看高科技時代里文學的處境與可能,看一看文學的主體和客體都可能發生哪些變化。我想至少得注意三點:

第一,科技一直在改變文學以及文化的生態。

科技與文學其實關系十分密切。我舉兩個例子。一是紙張的發明。很多人曾說中國以前沒有史詩,事實上,藏族有《格薩爾王》、蒙古族有《江格爾》、苗族有《亞魯王》《開天辟地》,都是長篇史詩。漢族好像確實沒有史詩,錢穆先生的解釋是,原因是紙張發明早。近幾十年的考古發現,證明中國的西漢紙遠在蔡倫之前幾百年就出現了,就使用了,因為方便書寫,不必依賴口傳的方式,因此《史記》《漢書》等就成了漢族的史詩。歐洲當然不一樣,直到13世紀以前主要是用牛皮紙,既昂貴又笨重,所以他們古代的文學,從史詩到悲劇,主要靠口耳相傳的方式,書寫是他們的短板。亞里士多德談poetry有六個標準,臺詞、情節、人物、主題、場景、聲調——完全是一種“劇”的概念,是敘事性的說唱作品,與我們說的“詩”相差較遠??傊?,歐洲與中國在文學體裁、繼而在文學傳統方面有明顯區別,背后看不見的推手就是紙張。

再舉一個藝術上的例子:繪畫。工業時代以前,歐洲的畫種主要有二,一是肖像畫,二是風景畫——當然還有一些宣傳宗教的壁畫。出現巨大的改變,是在工業革命帶來的新技術,特別是視覺領域里照相機的出現,讓風景畫、肖像畫幾乎突然就變得多余。后來出現塞尚的印象派,馬蒂斯、畢加索等人的超現實主義,都是弱化紀實功能,用中國人的說法,是從“寫實”轉向“寫意”。俄國、中國后來的油畫風格潮流大變,比歐洲晚了一兩拍,但也是不得不變,我們現在去中央美院看,很多大一學生也不做素描了。當然,喜歡紀實的、工筆的,就像文學中就喜歡格律詩的,還會有,還可能出現天才,但從總的潮流來看,照相機也是一只看不見的推手,最終逼得繪畫藝術的生態體系大為改觀。

由此看來,文科生切不可以為科技與自己沒關系。

第二,新科技正在改變什么?

我不是科技方面的專家,僅僅是與大家做一點雜感式交流,談一些現象。有一位記者說我善于“前瞻”。哪有什么“前瞻”呢?都是當下已經發生的事。

比如說空間。通信技術對我們的時空感覺改變最大。我們經常不知道鄰居是誰,甚至連親人都疏遠,但地球那一方的某個人可能從早到晚都在與我密集聯系,“天涯”與“比鄰”在普遍交換位置。以前的文化差異經常是由地緣因素決定,什么南方/北方,亞洲/歐洲,等等。但現在地緣差異越來越小,倒是時間差異、代際差異越來越多。就像剛才邵老師一直在強調85后、90后——哪怕相差幾年,都可能造成語言上不相通。網上一個80后在一堆90后里插話,90后可能會說,骨灰級的,一邊去。學術體制好像沒跟上這種變化。社科院有英國研究所、美國研究所、阿拉伯研究……有沒有80年代研究所、90年代研究所、95后研究所?

超地緣、超代際的差異也在虛擬空間生成和加劇,暫時叫“網群差異”吧。一方面,是互聯網促進全球化,不光中國的孩子追韓劇、美劇,好多國外人也在追中國的網絡小說。另一方面,互聯網也催生“逆全球化”的強大力量。比如以前很多國人移居海外后,特別想融入當地主流文化,學外語、交外國朋友、建立當地人脈,好發展自己的事業。倒是現在有了微信,成天活在同胞、老鄉的圈子里。我有一個在美國生活了幾十年的親戚,現在每天發十幾條湖南的消息,比我還像湖南人。很多海外華人的圈子越來越封閉,完全成了在海外的飛地型和孤島型的文化群落。據說西方的很多中東、中亞難民也有這種情況,通過社交軟件,天天討論《古蘭經》,把歐美的基督徒們給急死。西方曾經大為自信的文化同化能力,曾經美好的全球化愿景,突然被微信這種東西大打了折扣。

再說說知識?;ヂ摼W等新工具使我們學習越來越方便,知識越來越多,據說將來可用納米材料做成超微芯片,直接植入人體,省去我們的潛心苦讀,省去所有的學校。但也并不全是好消息。比如我們很多知識都是來自屏幕,很多人是屏幕面前長大的一代,脫離社會、脫離實踐的時間越來越長。以前中學畢業就是知識分子,可以開始工作?,F在呢,從幼兒班開始,三十多歲還是博士后,幾乎半輩子在校園里。我在哈佛大學還見過一個五十出頭的老博士生在那里混。不是說實踐產生知識和激活知識嗎?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必須嘗一口梨子。但是現在“梨子的滋味”都產生于書本和屏幕,用一百本書產生第一百零一本書,從一千G文件產生第一千零一G文件,“知道分子”滿天下。知識的碎片化、復制化讓人擔憂。有一個中國作家寫了一部小說,說的是女大學生晚上賣身。其實這故事是小報上一篇來自日本的報道。湊巧的是,小說發表兩三年后,一個日本學者又根據這個小說,寫了一篇論文,進而研究整個亞洲的什么什么……一個二手變三手、三手變四手的知識旅行就這樣形成了,知識的不斷鏡像復制就這樣形成了。記者、作家、學者在這一過程中都各得其利,但這對社會有什么好處?是不是反而伏下了某種風險?

我以前還只是擔心文科太脫離社會和實踐,以為理工科畢竟有實驗,有實習,比文科要好。但我有位年輕人從美國回來告訴我,眼下很多理工科的實驗們也摻水了。以前是用很“原始”的方法做實驗,比如手工操作量杯、試管、試劑,雖有點危險性,但化學實驗的體會很深刻,人心入腦?,F在呢,大多用模塊化的、半成品、甚至半智能化的工具來做實驗,就像用傻瓜照相機來學攝影,安是安全了,順是順利了,攝影到底學得怎么樣呢?對光圈、速度、聚焦等技術要點領會得如何?恐怕是有疑問的。

再來談談民生。最近很多媒體和專家在熱議人工智能。凱文·凱利最近有三本書在中國翻譯出版,其中有一本叫out of control(《失控》)。他是個樂觀派,說像維基百科這種東西,大家參與編寫都不要錢,使用也不付費,這叫“數字化的社會主義”,好像個個都是活雷鋒。馬云還說:現在有了大數據,搞計劃經濟毫無問題。不過知其一,還得知其二。機器曾經替代我們的體力,現在開始替代我們的智力。好事嗎?好事,大家更有閑工夫爽一把了?生產效率還會突飛猛進?但由此而來的就業問題可能就比較難辦。特朗普在美國上臺,雄心勃勃的目標之一就是為美國人創造更多就業。當年美國一個高中畢業生就可以當上中產階級,賺很多的錢。全球化之后,那種好日子慢慢不見了。很多工作機會流失國外,被日本人、中國人、韓國人、印度人搶走了。其實專家們說,特朗普更大的克星是人工智能。即便這些工作機會今后能回到美國,也不會落到那些高中畢業生手上。郭臺銘說,他在中國大陸雇用了幾十萬工人,五年之內要裁減掉90%,他的富士康將變成“黑燈工廠”。他去美國會不會也使這一招?endprint

我在文章里也提到,2016年底谷歌宣布他們新一代的翻譯機出現,減少舊式翻譯機的毛病60%以上。今后除了文學翻譯比較難搞定,一般的商務翻譯、新聞翻譯、旅游翻譯大概都可以搞定,那么外語系的孩子還有多少能就業?中文系也很懸?,F在很多報社已經開始用機器人寫新聞稿,保險公司、司法機構、社會團體等也開始使用機器人秘書。即便是最低一等的,那些兜底性的再就業崗位,保安、保潔什么的也可能好景不長。有人臉識別、指紋識別的軟件,完全可以機器化,將不需要那么多保安。保潔可以用掃地機,我女兒家里就有個掃地寶寶,很便宜,沒電了它還能自動找插頭充電。報紙上有兩個數據,一是估計以后99%的人要失業,二是估計失業率在42%以上。但不管哪一個數據,都會讓整個社會玩不下去。別說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玩不了。你讓這些失業者都去干什么?曬太陽、斗地主、跑馬拉松?或者都可以白吃白喝?如果那樣,干活的人又怎么心理平衡?

最后談談價值?;蚣夹g給我們帶來了福音,一些以前不能治的病現在可以治了,一些不孕不育的問題可望解決,新的植物、動物、微生物說不定能給人類帶來極大的福利,讓生活煥然一新。但轉基因食品到底是否安全,至今還鬧得沸沸揚揚的。更重要的,有一個以色列的學者尤瓦爾·赫拉利,寫了一本《人類簡史》,一本《未來簡史》,在中國都出版了。他是比較悲觀的,認為基因技術一旦同市場化原則結合起來,就會造成“生物等級制”。有錢人可以買來優秀基因,窮光蛋就只能基因低劣,基因優化權掌握在富人手上,很多人一開始就輸在娘肚子里。他說,“我們可能正在打造一個史上最不平等的社會?!?/p>

這件事對文科的意義尤其重大。因為人文人文,文科就是人科,文學就是人學,以尊重人類生命為最重要的價值前提,以人道主義為天經地義的立身之本。所謂真,就是確保人類的認知可靠。所謂善,就是追求人類的利益共享。所謂美,就是提供人類感官的愉悅形式。這一切都是圍繞人展開的。如果基因技術推出各種仿生產品和類人產品,那它們還算不算“人”?如果那些活物不是來自父母,不過是基因公司的產品,五臟六腑、手足四肢都不過是納米材料、或其他生物材料,那它們還能不能享有“人權”?傷害一個這樣的產品,是犯有反人類罪呢,還是同拋棄一臺電腦差不多?高規格和低規格不同配置的基因產品,在“人格”上該平等嗎?不斷的修補和置換,可以讓很多產品不“死”,那么“生”又有什么值得大吹大擂?如果無性、無婚、無親、無倫的活體產品滿天下,那么以“愛”與“死”為永恒主題的文學還有何用,還能讓人讀得懂?……美國一個大發明家庫茲韋爾,說2045年前將實現碳基生物和硅基生物的完全融合,就是人和機器的完全融合。如果他說對了,賭對了,人類漫長的文科歷史——包括你們研究的網絡文學,差不多就進入死亡倒計時了。

第三,人文精神再次面臨十字路口。

按照庫茲韋爾的說法,新科技不是在扮演上帝,而是已經成為上帝。問題只是在于,新的上帝是否足夠仁慈?我們似乎不知道,很難知道。

也許我們眼下只有兩種選擇:

一是文理互盲,精神危機。因為現代教育體制分科太細、太窄,現在很多文科生無視科技,不懂科技,大概是“君子不器”吧,以為只有一口文藝腔才是高大上,用法文或英文談點詩歌、戲劇才有范兒,才有×格。與此同時,不少理科生特別迷信科技,認為科技能解決一切問題,其實是用一種對待宗教的態度來對待科學,在我的文章里,被稱為“數理邏輯的一神教”。比如不少專家用醫學、生理學來處理社會和精神的問題,說有人不快活,是缺少快樂的基因,說美國人選擇當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那也是基因方面的問題,是他們的祖宗就決定了的。這也太扯了吧?經濟學家們不懂數理方程,都沒法在圈子里混,都沒法開口。但特朗普上臺,你們用那些個方程測算成功沒有?2008年金融危機,你們那些數理邏輯的偉大作用上哪兒去了呢?

18世紀以后,所謂“上帝死了”,人文學科興旺并取而代之。沒想到,眼下全球性的宗教、邪教大舉回潮,甚至極端主義的原教旨化。和尚道士、神父牧師很吃香,眼下家里稍有幾個錢的,都要在墻上掛個金剛經或心經,結交一兩個仁波切,似乎信仰問題要重新交給神學來解決。人文知識分子干什么去了?他們的影響力、感召力、說服力到哪兒去了?按照世界衛生組織公布的數據,精神病的人數正在不斷地攀高,2005年到2015年的十年之間就增加了18%,每年造成自殺人口一百多萬。一方面是高度物質化,另一方面是重新神學化,這已經構成了人類精神危機的基本面貌。

另一種選擇是文理互補、重建價值——也是我覺得正確的選擇。我們是人,按照莊子說的,“物物而不物于物”,掌握新科技,是要走科技服務人類的正道。既要警惕物質化,又要防止神學化。既不要迷信科技,又不可拒絕、害怕、遠離科技。其實我們作為人,并不需要事事都高科技。比如我吃飯,有一雙筷子就行,如果給我一個吃飯的機器,我肯定不高興。我散步、打拳、跑馬拉松,也都很低科技,用不著用高科技武裝到牙齒。再說,作為一種精神體,我們價值觀的創造和堅守,也不一定非高科技不可。李白用毛筆寫詩,我們用電腦來寫,就一定寫得過他?當然,從總的方面來看,文、理雙方總是互相滋養、互相滲透、互相推進的。凱文·凱利說,人工智能是“人類的孩子”,需要人類不斷給它“灌輸價值觀”,因為辨識和創造價值觀,是人類的長項和優勢,恐怕永遠無法被機器人所取代。凱文·凱利這種援文入理的態度,是一個有智慧的啟示。

啟蒙時代以前,人類很多時候靠神學來管理價值觀,后來因得益于科技的發展,現代人文學科成長起來,才以文科取代了神學,即尼采說的“上帝死了”。與此同時,也是得益于現代人文學科的發展,科技反過來也有了突破性進展。美國科學史家托馬斯·庫恩有一本著名的書,《科學革命的結構》。他在書中指出,當年哥白尼的日心說,達爾文的進化論等,并不是來自一個邏輯實證主義的直線積累過程,而取決于新舊“范式”的更迭,取決于這種更迭后面人類主體的心理變化。很多時候,在不利證據更多的情況下,新范式也可能因社會心理、文化潮流、意識形態的變化,實現不可思議的不戰而勝。這就證明,人文也一直在促進科技。

庫恩這本書被視為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五本哲學著作之一。它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文理互補、重建價值的黃金時代。有意思的是,為什么到了21世紀的今天,文、理雙方反而要那樣傲驕,要互相關上大門呢?為什么要那樣怯于承認自己知識專業的有限性,不愿以更大的視野來關切當代的重大問題,特別是價值觀的重建問題呢?這里面是否多多少少已經暗藏了一些準神學的態度?

沒有科技的文科,只能是變種神學。

沒有人文的科學,也只能是變種神學。

聽說在座的有文科生,有理科生,這很好。雖然我們各有專攻,但就像古人說的,為術有別,為道相通。我們只有在互相補充、滋養、推進中,才能做出非常有意義的工作,邁過21世紀這一道大坎。

謝謝大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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