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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讀《廢都》:世紀末的文化空間符號學

2017-09-22 14:41王一燕
南方文壇 2017年4期
關鍵詞:西京閑人賈平凹

王一燕

賈平凹從197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近半個世紀,著作等身,名揚天下,從詩歌小說到散文隨筆,種種文類,無不涉及。賈平凹的散文獨樹一幟,堪稱美文,但是若從其創作整體來看,其主要精力是放在長篇小說創作上的,文學界對賈氏的評判褒貶也大都基于其長篇小說。雖然賈平凹早期的中短篇小說奠定了他進入文壇的基礎,但真正讓賈平凹名聲大振的應歸功于1986年出版的《浮躁》。這部小說以“浮躁”為題抓住了當年社會改革開放的命脈,讓“浮躁”成為當年最常用詞,足見其影響之深遠?!陡≡辍?988年榮獲“美孚飛馬文學獎”,中國文學翻譯家葛浩文的英文譯本1991年在美國出版,賈平凹的寫作登上世界文壇。此后的兩年時間,眾多讀者舉首翹望賈平凹的新作問世??墒?993年出版的《廢都》卻讓賈平凹的名聲一落千丈,《廢都》遭禁,出版社被罰款,評論界對賈平凹的贊譽頓時消失在辱罵聲中。1995年《白夜》銷聲匿跡的出版,評論界完全沒有反應。隨后面世的《土門》(1996)、《高老莊》(1998)、《病相報告》(2002)都沒有引起文學界熱烈的反響,直到2005年《秦腔》出版并榮獲“紅樓夢文學獎”,賈平凹才翻身成功?!肚厍弧芬院蟮摹陡吲d》(2007)、《古爐》(2011)、《帶燈》(2013)、《老生》(2014)、《極花》(2017)雖然也各領風騷,有許多突破,但文學成就與歷史意義畢竟未及《浮躁》《廢都》《秦腔》。這三部長篇仍然是賈氏文學生涯中最為重要的里程碑,而這三者當中,《廢都》也仍居首位?!稄U都》不僅是賈平凹個人的杰作、代表作,也是當代中國文學中獨具特色的作品,更是中國當代小說里屈指可數的突出個人內心世界的文本。

《廢都》自2009年解禁以后,評論界重讀《廢都》,眼界顯然拓寬許多,先前對《廢都》很是憤憤然的批評家很多轉向對《廢都》及作者倍加贊賞。誠然,十幾年前的禁區很多已不復存在,不過21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評論也確實更為客觀,理論性也普遍加強。20世紀90年代將作者等同于主人公,并對作者開展人身攻擊的現象幾乎完全消失。再版的《廢都》由李敬澤、陳曉明、謝有順三位中國當今重量級的文學評論家作序,可見賈平凹的文學創作確實贏得了文壇認可。其中陳曉明和謝有順的文章回顧賈平凹整個創作生涯的心路歷程,論及賈氏創作何以從數量、質量到風格語言超越文壇起落、政治風云以及當代文學史的偏頗。陳曉明看到賈氏鄉村敘述中對“性情”的執著,看到《廢都》如何演示了知識分子的失落和蛻變,但并不為90年代的讀者接受,因而成為“文化上的另類”。陳曉明還看到隨著中國城市化的飛速發展,本土鄉村文化被城市化加全球化快速取代,賈平凹卻能夠榮辱不驚,堅持書寫本土,在全球化時代使漢語寫作不被馴化。謝有順非??粗刭Z平凹的寫實能力,極其欣賞賈平凹能夠以平常之心寫作,用漢語、用中國式的思維,叩問存在的意義,創造出“無解”的現實并附之與豐富的精神維度。謝有順認為賈平凹是當今中國為數不多的具有文學整體觀的作者②。筆者非常同意謝有順的看法,正是這種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關注,正是這種希望讀者能跟他一起體驗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的愿望,令賈平凹的寫作能夠超越統領了中國文壇多年的宏大敘事,進入文學的終極目標——描述人生,順便也探討一些哲學問題,如人生之意義,等等。

雖然陳曉明、謝有順的評論都有提及《廢都》,但只有李敬澤題為《莊之蝶論》的文章深入討論了《廢都》。李敬澤從莊之蝶的一舉一動深度解讀這位在90年代很多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口誅筆伐的文學人物,并將《廢都》與《紅樓夢》的敘事與人物塑造細致比較。僅此一舉,足可見李敬澤對《廢都》及賈平凹如何的贊譽非凡。李敬澤的《莊之蝶論》是筆者迄今見到的,也是中文文學評論中極少的,基于細讀文本的深度人物分析。李氏的討論擊中要害,其最為精彩的論點是:《廢都》是簡體橫排的《紅樓夢》和《金瓶梅》,莊之蝶乃簡體橫排的明清文人。好一個簡體橫排!一語道出了傳統與現代錯綜復雜的關系,也說白了《廢都》書里書外的是是非非、情長愁短。

《廢都》的確是中國當代小說中借鑒明清敘事傳統最為成功的文本。莊之蝶的形象代表了傳統的衰敗以及隨之而來的個人的、內心的、不可逆轉的失落。謳歌個人內心的失落和靈魂的孤獨,這在橫排簡體字文學里是首創,屬于“陽春白雪,和者蓋寡”。不過,莊之蝶并非《廢都》唯一的關注焦點,顧名思義,《廢都》本身的文化空間“西京”是故事里的又一重要“人物”。本文將跟隨莊之蝶的足跡,在西京的文化圈里走街串巷,解構《廢都》文化空間的深層意義。

故事與人物:寥落文人的潑煩日子

《廢都》既不涉及重大的歷史事件,也沒有令人肝腸寸斷的悲慘場面。這部近五百頁的長篇小說詳盡地描述了虛構的西京城,以及住在城里名為莊之蝶的作家的日常生活和風流韻事,好在打了一場文學官司,故事方才有些曲折婉轉。小說主人公,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反”主人公(非英雄式主人公)莊之蝶,人到中年,身材矮小,其貌不揚,與其說他是當代作家,倒不如說他落魄文人,其作品、思想、心態、志向和生活方式處處體現出文人的頹廢趣味及厭世情緒。

《廢都》以中國傳統小說的慣用方式開篇,不是直接介紹人物,進入故事情節,而是先來描寫一番西京城內天上人間的奇聞怪事。于是奇異天象,珍花奇草,怪誕蟲害,重重疊疊,不期而至。然后才是艷婦唐宛兒與青年才子周敏私奔來到西京。唐宛兒是有夫之婦,美艷動人,雖生有一子,但怨恨丈夫不讀詩書,因此與周敏一見傾心。周敏胸懷抱負,一心希望成為像莊一樣的知名作家,但苦于投靠無門。

一次偶然機會,周敏結識了孟云房,隨后通過孟云房認識了莊之蝶。孟氏是當地文史館研究員,西京文化界的知名人物,更是莊之蝶的知心好友。孟云房借莊之蝶之名,瞞著莊之蝶幫周敏找到在《西京雜志》編輯部跑雜的工作?!段骶╇s志》編輯部是西京文化廳的下屬單位,主管是莊之蝶的初戀女友景雪蔭,正是通過這層關系,孟云房得以讓周敏進入《西京雜志》打工。由此,周敏進入莊之蝶的生活。

急于成名的周敏乘機借題發揮,撰文演義莊之蝶與景雪蔭的戀愛,虛構了許多細節,未經當事人過目許可便在《西京雜志》上發表了。莊之蝶看后暗覺此事不妙,知道就此會惹來麻煩,但還是表現得很大度,并未責怪周敏莽撞??墒?,此舉卻得罪了景雪蔭,她對自己私人情感生活被曝光十分惱火,覺得莊之蝶是在利用與她的關系謀取私利。景雪蔭將莊、周二人告上法庭,莊之蝶敗訴,與景雪蔭就此疏遠。但是漫長的司法對壘不僅將其精力耗盡,還搗毀了他的家庭生活。牛月清跟他離婚,唐宛兒遭綁架,他本已脆弱的“自我”感覺受了致命打擊。endprint

千思萬慮之后莊之蝶選擇摧毀自己的作家聲譽,以終止社交來找回自我。他登報聲稱已喪失寫作能力,此后他不再是西京的著名作家。聲明一出,先前的種種特權頓時煙消云散,往日情同手足的市長立馬對他視同陌路,鄰居商販等等也開始慢待他。出乎意料的是,他確實將自己還原為“普通人”之時,卻是他更感孤獨無助之日。最后他決定離開西京南下,候車室里意外撞見周敏,兩人決定結伴同行,等車出發時莊卻突發中風,昏迷不醒。

莊、周二人,實為作者精心設計的互補角色,是莊周一人之兩面。莊之蝶和周敏是同鄉,都是西京東面小縣城潼關人氏,都是唐宛兒的情人,都靠或者想靠寫作為生。周敏寫作惹的禍,但莊之蝶自認倒霉,苦口難言。莊之蝶在南下火車上病變失語,周敏卻不期而至,成為莊的伴侶。

《廢都》及其文化景觀構建

賈平凹的長篇小說有好幾部是以西安為背景的,除《廢都》之外,《白夜》《高興》中人物活動的主要場所也是西安。但是賈平凹書中的西安都不是現代化城市的再現,也不展示西安市最具現代性的街區市景?!栋滓埂贰陡吲d》中的西安是農民進城打工的西安,是鄉下人進城以后通過自己的關系網逐步發現的、并賴以生存的、不甚熟悉的環境。尤其在《高興》一書里,主人公劉高興進城以后撿破爛,他所經歷的西安城不是丑陋的街角就是骯臟的旮旯?!稄U都》里的西安跟《白夜》和《高興》里的又不一樣,《廢都》里的西安不僅是敘事的背景,也是敘述的核心所在。該書稱西安為“西京”,直接影射其作為許多朝代都城的歷史,只是往事卻不堪回首,西京如今只是一“廢都”耳!

“廢都”西京的城市圖景是通過賈平凹本人熟悉的文化符號實現的,這些文化符號并非為讀者、抑或是西安本地人所認可,但卻是有效的文化在地敘事,是賈平凹本土敘事的有機組成?!稄U都》出版前不久,賈平凹還解釋過自己為何特意設計這套文化符號體系:

現在都在說符號學,對符號學我有我的看法。譬如說《詩品》,特別是《易經》,就是真正的符號學?!兑捉洝氛劦矫恳回远加幸粋€象。整個有一個總象。對于文章,嚴格地說,人和物進入作品都是符號化的。通過象闡述一種非人物的東西?!挥薪涍^符號化才能象征,才能變成象。

藝術就是虛構的東西。我就是要在現實的基礎上建立自己的一個符號系統,一個意象世界。不要死摳那個細節真實不真實,能給你啟示,一種審美愉悅就對啦?!M量在創作時創造現實,在那另創造一個虛構的現實。

對于賈平凹而言,陜西的本土文化傳統正是“本真”中國之所在,西安則是中華文明的淵源。根據賈平凹自述,他想表達的是“廢都意識”:

我欣賞“廢都”二字。一個“廢”字,有多少世事滄桑!

西京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廢都,而中國又可看作是地球格局中的一個廢都,而地球又是宇宙格局中的一個廢都吧!這里的人自然有輝煌的過去,和輝煌帶來的文化重負,自然有如今“廢”字下的失落、尷尬、不服氣又無奈的可憐。這樣的廢都可以窒息生命,又可以在血污中闖出一條路來。而現在,就是這樣一種艱難、尷尬的生存狀況。認識了這種生存狀況,才可以逼人覺悟,逼人從血污中闖出來。

顯然,賈平凹正是從這由輝煌過去而來的“失落、尷尬、不服氣而又無奈的”復雜情緒出發來表述廢都的文化及社會意義的。他把西安比作中國的廢都,把中國比作世界的廢都,極為清晰地將西京置于中國歷史背景,將中國文化置于國際背景。這一定位描繪了中國與外部世界的對比,同時也是過去與現在的對比。從這個角度著眼,作者是鼓勵讀者將其解讀為國族文化寓言,宣布《廢都》要走進文化傳統。

既然作者把西京作為廢都來描寫是想構造發掘中國文化傳統的根本,那么文人高雅文化與當代通俗文化在西京的同臺演出就不足為怪了。并且由于作者的意圖不是在西京夢說繁華,種種文化編碼組合形成的是功能失調的大都市。正是如此,《廢都》的文化景觀構建集中于“文化閑人”群體的生活方式與個人行為,莊之蝶則是這一群體的核心人物。與莊之蝶稱兄道弟的哥們兒大都是享有特權的當代文人,具備創造與鑒賞文化作品的素養。跟西京其他社會群體相比,他們具有非常不同的但更為重要的文化、社會功能。當然,說他們更為重要,是就西京的文化氛圍而言,因為本文關注的是文化西京。從文化意義上看,他們不僅構成了西京的文化圈,而且其日?;顒油彩莻鹘y文化的當代實踐。文化圈又好像過去文人的門派,他們的幫派行為反映了中國文化傳統的現狀,既是商業活動,又是圈內事業,還是西京市文化資本。

莊之蝶的個人生活空間

莊之蝶出身潼關鄉下,身份卑微,以才子的魅力贏得牛月清的愛慕,通過婚姻進入西京文化圈。牛家是西京從前顯赫的大戶人家,在雙仁府街上有所舊宅,牛家往事近事都帶有傳奇色彩。牛月清的祖父在二三十年代是西京奇人,有“觀象于玄表,察式于群形”的本事,名噪一時。他還能夠神機妙算,得以弄清敵軍的進攻方位,幫助當時的陜西長官楊虎城守衛西京成功。后來牛月清的父親建立了西京水局,使市民喝上了干凈的飲用水。牛家至今還保留有舊時的木制水牌,現已成為收藏文物。盡管莊之蝶聽起來是西京城大名鼎鼎的作家,但與岳父、岳祖父相比卻遜色許多,家內家外遠遠不及他們更受尊敬。

牛家的老宅雕梁畫棟,極具傳統建筑特色。精美的雕飾雖已脫落許多,卻依舊能看出昔日繁華。莊之蝶的岳母八十歲了,獨自深居老宅,但卻不愿搬去現代水泥建筑中與女兒女婿同住。她五十歲時丈夫去世,六十三歲時開始神志不清,曾昏睡過去兩星期,而后竟奇跡般活過來并且康健如初,只是隨后她便生存于陰陽兩界,游走于活人死人之間。老太太還逼著莊之蝶給她買了副棺材,從此每晚睡在棺材里,把鞋放在胸口上,說是以免魂魄到處游蕩。她不僅能預言生死,還深知宇宙變化,講起死人來活靈活現。凡此種種,難以置信,但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人故事卻屢屢得到驗證。老太太沒去墓地便知道丈夫的墳邊添了座新墳,陰間的丈夫對此很是不滿。老太太天天嘮叨,牛月清夫婦只好去墓地查看,令人又驚又怕的是,牛父的墳邊果然添了座新墳,墳周邊也業已被雨水沖塌許多。endprint

老太太除了在陰陽兩界游走來回之外,還喜歡保存種種舊物、習俗、信仰。她自己釀醋,腌菜,制藥。家中的塵土蛛網,她一律不準打掃,說有過世親人的足跡。她的世界既神秘又封閉,起居之處不是高墻深宅就是陰森棺材,可是她卻看得見先祖墳塋,街坊鄰里,城里城外。莊之蝶十分樂于遵從老太太神秘宅院中的“老”傳統,不僅不反對她的生活模式,還對她的要求唯命是從。岳母故事里的魔幻色彩讓他驚嘆發現了中國本土的魔幻現實主義。牛家衣食住行中的點點滴滴在不經意中構成了莊之蝶在西京的文化根基。

莊之蝶自己的各處居所也充分表現了他的傳統文化價值取向。他和牛月清的家安在作協分配的文聯大院居民樓,擺設裝飾都有意展現文人趣味。盡管有沙發、地毯、電視及其他現代物件,但家具和裝飾明顯超越歷史,傳統文人的“物語”壓倒一切??蛷d正墻懸掛著莊之蝶最欣賞的格言“上帝無言”四個大字,由其本人手書,配黑框玻璃鑲裱??繅κ撬纳萨P翔雕花屏風,屏風前是一張橢圓黑木桌,兩端各放一把高背黑木椅。書房里藏有大量古董,有唐三彩、漢磚瓦、明瓷瓶。雖然是所謂的當代作家,可莊之蝶卻置身于中國“古典”環境的氛圍中,盡可能地遠離現實。他也常常提筆寫作,不是隋書就是詩詞,只是從未見他書寫現代小說。此外,這個書房更多的用處是和好友孟云房研讀道經,煉制仙丹,有時也是莊之蝶與情人幽會之地。

莊之蝶另外還有一所公寓,是市長給他的獎勵,因莊氏為其連任賣力不少。莊稱其為“求缺屋”,強調欣賞“殘缺”的審美意境,并親筆寫就,跟家里的書房一樣,亦鑲黑框高高掛起。莊之蝶本打算在這里辦文學沙龍,但后來大多在此和唐宛兒偷歡。他把唐宛兒的身體當作夢幻之地,用口紅在唐宛兒大腿內側寫下“無憂堂”的命名,并于此醉生夢死。顯而易見,“求缺屋”及“無憂堂”表達的遠遠不是當代作家或是具有現代意識的知識分子的個性化追求,與這一形象相應的,恰恰是古往今來的文人。

不僅如此,莊之蝶上無父母,下無子嗣,真真地應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老話。事實上,莊之蝶一直自視為舊時文人,并用唐人陳子昂千古傳唱的名句來聲言自己:“大人物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雹邔鹘y文人而言,切斷祖先根脈最為慘痛,“不孝無后為大”,也往往令其感傷。莊之蝶的文人元素于此也再次凸顯。

“傳統”充斥莊之蝶的私人空間,無時不在,無處不有。莊之蝶的各處住宅無一例外是展現傳統的舞臺,莊在這些舞臺上,與情人朋友交相呼應,秀出了中國傳統文人的行為、思想、趣味。莊之蝶對古玩的熱衷,題寫古名的習慣,古典詩詞的造詣,乃至書法技藝都源于他對中國傳統高雅文化的沉迷。并且莊之蝶的文人朋友也無一例外都生活在高墻大院的舊式建筑中,都被特意置于傳統文化的深處,盡可能和當下社會現實拉開距離。這些私人空間反映了文人傳統的堅硬,令西京的重塑不僅超越現實,也超越了大眾的審美感受,但西京由此轉變為展現文化活動的場域。

莊之蝶的文人同僚

莊之蝶的好友孟云房職業是文史研究員,但更是佛教、道教與諸多其他信仰的熱心實踐者,是文人執迷于傳統文化中超自然信仰的代表。只是他見異思遷,對每樣實踐的熱情都不持久,而且往往追求的并不是宗教教義,而是實際運用從中獲益。孟渴望長生不老,對長生之道、修身之法孜孜不倦,為了發掘超自然現象的秘密,努力學習求神算卦。他拜孕璜寺智祥高僧為師修行,但并不為學習佛法超度,而是想習得跟智祥一樣高超的煉丹術和氣功。為了長生,他戒煙戒酒,避葷吃素,還說服兒子一同踏上“西游之路”,去尋找得道高人。

在其他方面孟云房同樣實際而精明。多年的文化研究練就了他一雙“火眼金睛”,文物鑒賞,世事人情,不在話下。孟氏十分了解中國社會機制乃“學者”本分,因此,從隱居道人到風塵女子,從省市政要到普通市民,社會各個階層他都廣泛交往,在西京的黑白兩道游刃有余,如有機會,同尼姑調情也算工作學習。正是這樣,孟云房成了西京文化圈的“萬事通”,與“文化閑人”中的四大名人和西京馳騁風云的“社會閑人”關系都不錯。他能將西京四大文化閑人的事業與生活一口道來,評價中肯,幾乎是《紅樓夢》中的甄士隱西京現代版。甄士隱引介賈雨村時也是將金陵的四大家族逐一評價,孟云房引介周敏的路數與之如出一轍,而且賈雨村和周敏兩人都小有才氣但終不成大器。跟甄士隱一樣,孟云房也說佛念經,保留一定的良知。

西京四大文化閑人之首是汪希眠,擅長國畫,是天才的贗本高手。汪在西京著名歷史景點大雁塔出售贗本而大發其財。汪氏還好色無度,身邊總是美女如云,汪妻冷清持家,與婆婆相依為命。后來汪希眠的贗本勾當引起公安局注意,汪隨即被警察通緝追捕。

書法家龔靖元在四大文化閑人中排行第二,西京的商鋪、飯店、賓館都爭相懸掛龔氏手書匾額,以此為榮。龔還是有名的美食家,來西京謀生的廚師若想開業,首宴必請龔靖元,只有經他認可的廚師才為他人認可。龔氏更是深知市場運作,在龔氏書法收藏者大力吹捧下,龔靖元的任何書法都能賣出好價錢。龔靖元遠非文明社會的守法公民,美食、女人以及賭博的嗜好令其頻繁出入公安局。他小兒子是無可救藥的癮君子,常常偷偷廉價賣掉龔靖元的書法和藝術藏品換毒品。小說末尾,龔靖元因賭博再度被捕并被處以巨額罰款,為籌罰金,兒子無奈只好將父親最好的作品與收藏低價賣給了莊之蝶。龔靖元獲釋回家看到多年的藝術珍藏所剩無幾,精神崩潰,自殺身亡。

阮之非位居第三。他原是秦腔演員,會好幾手秦腔表演絕活兒。市場經濟大潮襲來,他抓住機遇,組建了自己的演出團,自聘樂手、時裝模特、舞蹈演員聯合四處巡回演出。演出團迅速走紅,用賺來的大把鈔票將業務擴張到餐飲業與模特業??墒菢窐O生悲,巨額財富與奢靡生活讓他成了眾人嫉妒的目標,晚上下班后他遭人綁架,單眼失明,后移植狗眼替代。

孟云房在介紹中有意把莊之蝶同其他三人區別開來,在孟看來,莊之蝶雖偶爾也做做奸商,搞搞腐敗,玩玩女人,但說到底,莊氏的劣跡屬不愿為而為之,從根本上看他還是個真誠的、有良知的人。其他三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是識時務者,很會賺錢,但良知幾乎喪盡。endprint

西京的文化人中還有位名叫趙京五的年輕人,是莊之蝶開書店做古玩生意的合伙人。趙家有顯赫家史,祖上與中國近代歷史事件相關,由此西京歷史人物與中國國家歷史直接接軌,賦予西京重要的國族意義。據趙京五講,他祖父曾是清慈禧太后掌權時的刑部尚書,列強攻入北京時的五位主戰派官員之一,并暗中支持義和團。清廷對抗洋人失敗,趙氏保駕,護送慈禧從北京逃到西京。清廷戰敗,列強簽訂和約時要求公開處決趙氏,以震懾國人的抵抗運動。由于無力與洋人抗衡,雖有西京六萬民眾抗議示威,慈禧無奈只好賜其自盡。趙京五的祖父和莊之蝶的岳父及隨之而來的種種歷史杜撰,都是虛構的文化遺產,方便西京從政治之都轉換為文化沉淀深厚的傳統城市。

趙京五對其家史的詮釋還完成了另一概念轉化,即對歷史文化的傳承不經意中被物化為對文物古玩的繼承。清廷當政時,整整一條西府街都是趙家產業,街上的傳統建筑、字畫古董、手工藝品等等遠近聞名。光陰荏苒,趙家日漸敗落,整條街的房產漸次賣光,最后只剩下趙京五與父母的一處居所。不久,市府決定在西府街建體育館,因此這僅存的房產未能留下。拆房之前,趙特意請莊之蝶去參觀,做一番文化憑吊。趙家儼然就是博物館,傳統風格的建筑暫且不提,珍藏的文物令人目不暇接,字畫、陶瓷、青銅器、古幣、拓片、雕刻件等等不一而足。吸引眼球的還有硯臺收藏,每一方都歷史久遠,硯身還刻有相關的故事傳說。

趙京五和莊之蝶二人在文物古玩上志趣相投,但趙氏更有經濟頭腦,也是西京文化圈里的先鋒收藏家。眼下圈里特別流行的收藏新寵是已故政治名人的物件,如康生的書法之類。毛澤東、康生、趙元任、康有為、楊虎城等中國現代史上的名人,因為都同西京的文化話語相關,他們不同的政治立場更為收藏增添色彩,長期著眼,增值是必然的。趙京伍在文化生意上很有眼光,收藏范圍甚廣,古代文物,近、當代特色物件一概不拒。他索要莊之蝶的書法作品就不僅為了收藏,還為了日后的出手轉讓。作為回報,趙送給莊兩面鐫有精美文飾的宋代銅鏡。

從歷史進程來看,趙家的家族史是近代中國貴族到平民衰落的縮影,也顯示了中國精英文化的遭遇。趙京伍本人為事做人的方方面面更是凸顯了文人傳統的危機:從文化上說,家傳古物他視作商品;從政治上講,他既無雄心大志,也無權力欲望;從家業上看,他無妻無子,顯然也不想光宗耀祖,與其說他精于藝術收藏,不如說他是個急功近利的敗家子。如若沒有家族文化遺產的浸潤,他也不可能精通古玩交易,但是歷代相傳的藝術珍品在趙京五眼中物化為貨幣符號,文化歸屬、遺產保護等等是跟他完全不相干的議題。

趙京五是新一代文化閑人的代表,其人生觀與生活方式與父輩的傳統文人大相徑庭。雖然莊之蝶對文化商業化也隨波逐流,但是他對整個文化商業化過程的反應是深受震撼,極度失望。龔靖元雖然也倒賣文物,奢侈無度,但對文物還是珍惜的,以至于丟失收藏便生不如死。相比之下,龔靖元的兒子根本不懂文物價值,就文化欣賞來說,遠遠不能望其項背。趙京伍雖然認識文物,但他不僅認同商業化,在市場經濟里游刃有余,而且在文物交易中卑劣冷酷,賺錢是唯一目的。父輩的傳統文人精通藝術,有書法、繪畫、詩歌或是其他方面的專長,直接參與文化產品的創造。而趙京伍之輩的文化技能欠缺,對文物的興趣大都出于商業動機。跟趙京伍年齡相仿的周敏對莊之蝶戀愛故事的失實描寫也是相同的文化“投機”。凡此種種,《廢都》展示文化傳統的商業化只能預示一個必然后果:中華文明如同西京一樣,生命垂危。

“文化閑人”與西京文化構建

“文化閑人”有兩個共同點:其一,都把文化成果視作賺錢的商品;其二,生財之道都來自個人文化資源。其日常生活主要是從事文化活動,或經營與文化產品相關的生意。例如《西京雜志》編輯部莊之蝶的朋友們會常常聚會,談談“純文學”,聊聊誰又在哪里發現了漢磚之類。酒桌上,賓主或聯詩作對,或談禪說易。他們頻繁光顧的往往是書店、娛樂場所或是寺廟。為消遣時光他們會吟詩作賦,相互贈和,轉手之間,饋贈的書法作品又會在市場流通,賣出高價。文人之間互贈的禮物,或是對調官員的賄賂,絕不會用煙酒糖果之類普通消費品,必得是古玩、書畫之類高品味的藝術品??傊?,文化閑人依賴自己的文化才能得以在商業大潮中有資本進入市場。

“文化閑人”的形象塑造及其當代的社會功用與意涵曾是《廢都》爭議的焦點之一。在《城鎮、文人與舊小說》一文中,吳亮認為,就形式與內容兩方面而言,《廢都》是對中國舊小說的拙劣模仿:

《廢都》中的人物,沒有知識分子,只有坐井觀天的舊文人:畫家、作家、演員、書法家和文史專家。這些古老的職業,以及由這些古老職業構成的“西京文化中心”,不僅說明“西京”的文化停滯性,也證實了《廢都》的視野完全囿于文人圈層中。而這種視野,導致了《廢都》的“非城市化”和“非知識分子化”。

吳亮認為《廢都》并非一部關于現代城市或市井生活的小說,而是用民間語言與鄉村模式講述的20世紀末的“小城故事”,用農民的目光來觀察一群舊式文人的自戀及其生活經歷如何與“現代”相悖。吳亮認為《廢都》對中國文化與社會的理解不僅極其狹隘,而且是“對歷史毫無品味的、病態的、走調的歪曲”⑨。

吳國璋盡管贊同《廢都》中的人物只是文化愛好者,而并非有見地的現代知識分子,但他對這些“墮落”文人所承擔的角色卻持相反意見:

在社會群體當中,所謂文化人的概念是十分模糊的,知識與文化在某種程度上并非能劃上等號?!稄U都》中似乎也未給這一類人分出個子丑寅卯來。但是,當作者將作家或藝術家一類的人物作為他反映的主體的時候,他的筆觸也就伸到了社會心理的最深層次。在這里,不是說作家或藝術家一類的人物就是社會的杰出代表,而是這一類人物往往會集中地折射出社會的各種文化積淀物?!瓘目傮w上講,他們是社會精神文明的創造者,同樣,也是社會文化的批判者?!谥袊膶W史上,《儒林外史》著重揭示了文化人在社會價值體系中的無足輕重?!秶恰贩从车氖侵R分子在把握自身感情方面的無可奈何。這兩部小說與《廢都》相比,在對人格、人性與文化的沖突等矛盾揭示方面仍表現了一定的差距。endprint

許多學者認為《廢都》是對文化傳統與社會變革之間矛盾的適時思考,反映了傳統行為準則的壓抑特質與個人欲望的碰撞,吳國璋的評論便是此中代表。與吳持相同觀點的還有文學批評家白燁、《廢都》的編輯田珍穎以及賈平凹的傳記作者、學者費秉勛。他們都承認《廢都》通過對文人角色的性描寫,深入探究了中國知識精英在當前社會變動中的失落感,亦對社會進行了大膽抨擊。白燁認為該書是關于主人公莊之蝶的反面教育小說,莊從名人墮落至閑人,最后成為廢人。曾鎮南對此觀點表示贊同,認為《廢都》至少在兩方面是無與倫比的:一是對當前中國城市社會現實鮮明逼真的反映;二是對目前中國作家、藝術家可悲精神狀況的移情性評論。

莊之蝶極其文人朋友的放蕩貪婪顯而易見是負面的,因而經常被看作是對現代知識分子的“歪曲”。但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其實這是一群文化閑人,與現代知識分子有關聯也有差別。兩者教育程度都頗高,也都可能從事文化活動,但文化閑人的角色更傾向于傳統精英文化的實踐或研究。知識分子和文人在有文化有知識的層面上的確相近,但知識分子的概念在中文語境里不僅僅指具有超出普遍知識水準的社會群體,往往還隱含政治角色的分派,許多知識分子自覺背負社會責任,視救國救民為己任。文人,尤其是《廢都》里的文化閑人,少有社會責任感,莊之蝶之流時時刻刻關心的是自我的失落或是自身的利益。不過中國進入現代以來,作家幾乎都被認定是知識分子,甚至是公共知識分子。因此,莊之蝶的身份確實有些曖昧。他身為作家,還是人大代表,但并不專心為市政著想為社會擔當出力,完完全全是文人心態。

《廢都》展示了文人在社會變革中被重置的過程,他們本身便是多彩文化景觀。他們既是書法家、畫家、演員、作家、編輯、記者,也是賭徒、制假者、巡演藝人與商人。他們從事文化產品交易,游走于歷史文化景點之間,將自己與他人的創作變成商品。一方面他們的文化活動豐富了西京文化生活,另一方面他們也賄賂、貪污、沉溺女色,成為社會墮落與理想破滅的化身。此外,他們對自身在社會中的日益邊緣化也十分傷感,為了經濟或政治利益也會犧牲尊嚴,但是深感焦慮苦悶,心理壓力巨大,備受折磨。當代社會的變革使其成為“閑人”,原先陽春白雪的生活方式難以維系,因而文人即使沒有面臨滅頂之災,其生活方式業已成為“瀕危物種”。

作為文化能指,文化閑人是和自己的孿生弟兄“社會閑人”同時誕生的。賈平凹的散文《閑人》對各色閑人,包括社會閑人作過詳細的描述和定義。賈氏認為社會閑人是由個體戶或無業人員組成的社會群體,這些人往往受過些教育,練習過武功,講哥們義氣,喜歡路打不平伸張正義,因此也時常與當局對抗。事實上,年輕一代的文化閑人經常在這兩種身份之間轉換。周敏、趙京伍和洪江等人,既是文化閑人,也是街痞無賴,是社會閑人新一代。他們做生意,談文化,打群架,辦宴會,倒賣文物,無所不及。社會閑人還常常超乎于社會權力框架之上,他們更樂于是文化符碼或社會群體規范,而不是國家的法律法規。他們有時會為官方出力,但也會與之對抗,而官場人物出于政治目的,對他們也時而寬容,時而利用。從文化閑人到社會閑人,《廢都》設置“閑人”是為了構建傳統文化景觀,因為閑人們自古便是中國社會的有機構成,而且閑人群體沒有政治理想。這是作者有意而為的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組建,也就是今年來很多學者稱頌的“民族志”寫作。相反地,假如選擇其他社會群體來進行文化編碼,如高校學生或工人階層,這些群體都產生在近代,會顯得過于新穎現代,不足于體現歷史沉重的延續,更難于折射文化衰落的陰影。除此之外,其他社會群體還會承載過多的、不必要的政治外延,會遮蔽《廢都》本來想強調的文化意義。

《廢都》對文化閑人的描寫更多地具有象征性而非現實性。在順應商品化潮流的過程中,西京的文人變成生意人,開始適應并采用種種商業手段??墒沁@種適應恰恰是以自我否定為前提的,于是便造成文人兩難的困境:商業的成功直接消解文人傳統的價值,之后可以想見文人傳統本身的消亡。文人與商人身份轉換的悖論是社會轉型帶來的,是當下文化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值得注意的是,《廢都》中的文人形象不僅是負面的,也是夸張的,《廢都》并非頌揚而是批評了文人所代表的文化傳統的方方面面。西京的四大文人是“廢都”的文化遺民,無一有好的結局,而其不幸也暗示了中國高雅文化灰暗的未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廢都》根本不是現實主義的作品。90年代的讀者和批評家們更多傾向于用現實主義的眼光看《廢都》,自然覺得一無是處。

西京的市場、大眾文化與市井生活

西京文人的兩難處境延及城市自身,和許多其他的古城一樣,西京當下的繁榮主要依賴于文化旅游業及文化商品,“廢都”也逐漸從夸張的隱喻過渡成為文化與社會現實。顯然,西京的城市發展規劃以商業目的為中心,古建筑的修葺或重建也都以能否帶來經濟效益為標準。為此,市政府修復了西京城墻,疏通了城河,沿城河邊建成極富地方特色的娛樂場。又改建了三條大街:一條為仿唐建筑街,專售書畫、瓷器;一條為仿宋建筑街,專營全市乃至全省民間小吃;一條仿明、清建筑街,集中了所有民間工藝品、土特產。

與此同時,為仿造歷史街道騰出空間,真正的文化遺跡卻被拆除。一座座老房子被拆毀,取而代之的是混凝土高樓。牛家與趙家的老宅院在城市拆建的高潮中立馬消失,隨之而去的還有以這些房屋街道為所在地的“本真”文化。與此同時,政府許諾的城市現代化姍姍來遲,而老城在走向滅亡的痛苦中卻一再遭到歷史對抗性的報復。拆建工程驚醒了地下、墻縫中沉睡了多個世紀的無數蛾蟲,從一片片房屋廢墟中沖出來對路人肆意叮咬,痛癢難耐。緊接著洪水泛濫,電力中斷,交通癱瘓,疾病流行,西京這座古代文明之都從物質到文化全面失調,天怒人怨。

西京文人和高雅文化在商業化的過程中萬分痛苦之時,大眾宗教、民間文化卻欣欣向榮,市場、廟宇、街道處處充滿了商業激發的活力。西京市井生活最生氣勃勃之處,就是各色人等頻繁光顧的各種市場。菜市場上不僅能夠買到普通民眾日常所需的各種農產品,亦能購得舉辦文人家宴的,有陜西鄉村特色的各種原料和調味品?!肮硎小蓖黹g開市營業,經營工業產品,因此叫鬼市。晚間營業是因為這里的許多交易并不合法,國家不允許工業品私人交易,可是鬼市卻從螺絲刀、電線、水泥到鋼筋,無所不有。文化商品交易市場同樣繁榮,絕大部分交易品都是汪希眠之流仿制的贗品,專門供給廣州、香港等南方市場,從那邊再銷往海外。寵物市場叫“當子”,取“空當”的意思?!爱斪印辈淮?,但卻車水馬龍,人流如潮。當子市場出售動物、鳥類、魚蟲花草,還有侍養寵物需用的器皿盛具及食料。市場上還有蟋蟀角斗,過往顧客駐足熱情觀戰。當子里的攤販與顧客三教九流,無所不包,但多為社會底層人物,有各色江湖方士、雜耍藝人、街痞流氓,甚至還有罪犯。endprint

顯而易見,多數市民的生活與文人精英及政府規章有很大的出入。市場里沒有警察,也沒有社管,但是傳統道德觀的管理在此深具效力。人們對舊傳統服服帖帖,買賣公平,不僅不見爭吵爭斗,甚至使用的語言也與別處不同?!稄U都》中這樣的市井描寫看起來是東拉西扯,跟情節發展、人物塑造關聯甚少,但這是明清小說常見的路數,而且市場最能展示地方傳統風俗,是必要和有效的文化能指。因此,《廢都》將西京各色市場一一道來,一邊展現出西京普通民眾的生機與市場經濟的活力,一邊不經意地對照出文人的沒落及精英文化的尷尬。

西京的市井還有位更為獨特的角色:牛。來自終南山的這頭母牛至關重要,莊之蝶喝她的奶,與她談心,莊、牛之間充滿精神、情感、歷史、文化、命運的多重聯系。首先,莊之蝶夫人姓“?!?,是莊之蝶建議劉嫂牽牛進城擠鮮奶賣,牛因此逃過被宰殺的命運,牛對莊之蝶心存感激。此外,奶牛還認識莊的保姆兼情人柳月,她們前世有緣。那時候,柳月是牛府的貓,牛給牛府拉水車,貓、牛曾經甚是親密,貓還欠了牛一份情。從某種意義上說,牛與莊之蝶都是入贅牛月清家的“外人”,因此牛與莊心心相通。大街上莊之蝶會噙住牛的乳頭當眾吸吮,而牛也總是知道莊之蝶的行蹤,走近了會“哞、哞”熱情招呼。潛意識里莊之蝶同樣明了牛的境遇,牛染病時和最后的彌留之際,莊總能神奇地出現在牛的身邊。

無論是生活在終南山下的牛群中還是遷移至西京城內的人海里,牛都能置身世事之外,洞察天人之變。已經幾世為牛的她,見證了文明進程,也目睹了社會惡化,記憶里滿是歷史的“前科”。不幸的是,牛最終也成了西京城的犧牲品,進城以后它就得了癌癥,很快離世。莊不忍別離,把牛皮帶回家,后來負責籌備西京藝術節的阮知非用牛皮蒙成一面大鼓,置于西京北城門樓之上。牛的生命從此成為永恒,它繼續俯瞰西京,向整個城市呼喊。

牛所體現的超自然色彩也是賈平凹的本土魔幻現實主義寫作實踐,在1993年的中國文壇別樹一幟。選擇牛作為沉思人類生存意義與現代文明“罪惡”的哲人,作者明智地考慮了文化與政治的雙重因素。作為“非參與性主體”,牛是觀察員,牛能夠從“他者”的角度觀察社會人生,不必受社會規范與意識形態的束縛,使《廢都》得以探索民間習俗,大眾宗教,并展現民眾現時生活的超自然層面。牛是大眾文化里很重要的象征物,在神話里常常以地府守衛的形象出現,從“牛頭馬面”“牛鬼蛇神”等成語中可見一斑。牛的文化象征與中國現當代政治距離甚遠,不會引發政治敏感。牛還能站在自然一方與文化相對,代表不斷被“文化”損毀的“自然”。牛的悲觀能傳遞世紀末情緒,并且不直接涉及政治意識形態,能夠相對自如地評論人類行為及后果,表達人類個體無法言說的意見。

終南山借牛的足跡得以進入《廢都》語境,以襯托出西京的頹敗。終南山位于西京南郊,風景美麗自然和諧,是古時高人修煉得道之名山,也是文人夢中的世外桃源??墒墙K南山在現當代文學中銷聲匿跡,賈平凹讓終南山與文人重現,與牛為伍和廢都西京一起組成自然與文化的二元對立?!稄U都》是賈平凹強調自然與文化二元對立關系的開始,小說《土門》《高老莊》《懷念狼》等都再次重申這一主題,認為自然養育生命,生命發生文化,文化發展到一定程度后會破壞自然,而自然的報復會是對人類的致命打擊。

結語

《廢都》之前,賈平凹一直關注的是鄉村,尤其是其故鄉商州地區,《廢都》是賈平凹首次構建市井環境。促使產生這一轉變有多種原因,但主要是源于賈氏城市生活體驗的不斷積累,以及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快速發展的市場經濟給文化傳統與知識分子所帶來的巨大威脅?!稄U都》不同于在此之前的商州系列,不僅在于敘述背景與人物造型的改變,也不僅是先前充滿活力、清新喜人的山野鄉村的消失,更重要的是賈平凹本人人到中年,從樂觀走向了悲觀。雖然將陜西作為中國文化精髓的初衷并未改變,但是市場經濟對傳統文化的沖擊,對知識分子身份的顛覆和瓦解,帶來了賈平凹對己、對人、對社會、對文化、對政治等等的疑慮和重新思考。

《廢都》書寫了兩種并存的歷史時刻:商業物化的現時,傳統輝煌的昔日,“廢都”乃時間與空間的雙重隱喻。借助時空的不可分割,并將二者刻意交錯,《廢都》成功地將過去與現在交織于同一空間,既表現了傳統在當代環境中的存在,也強調了與之俱來的復雜性。一方面,傳統無孔不入,現代化進程中處處可見傳統的足跡,傳統的頑固又加劇了現代化的迫切。另一方面,現代化不僅發明許多“偽”傳統,還毀掉很多寶貴的“本真”傳統。如此反復,無數的過去在現代空間重現,現代又興起于過去的碎片之上?!稄U都》人物在過去與當今之間穿梭,現代感與歷史感交相展現,只是不可逆轉的衰敗始終占據上風,現在常被過去蒙上一層陰影,使全書敘事沉浸在挽歌般的悲涼氛圍之中。

《廢都》中無處不在的過去對建造文化之“廢”十分關鍵,過去蔓延至現在,敘事構造了一個時間似乎靜止的文化空間。敘述者不厭其煩地引領讀者穿越滿目滄桑的文化古跡:破敗的廟宇、城墻、鐘樓、皇陵、護城河及各家老字號的飯館,其中還不時縈繞陶塤的哀傷旋律,更強調了古時在現時中的駐留不去。塤樂或遠或近地飄灑在空氣里,混合著莊之蝶鐘愛的秦腔哀曲。盡管西京也有現代科技(如汽車、電話、錄音機)與高樓大廈,但城市空間氛圍大多是在顯現文化遺產的衰敗,周遭回響的悲歌一曲。從語言到音樂,從傳統文化活動到其當代的、時髦的改頭換面,從食物到衣飾,從和尚、道士、庸醫、奸商到各式各樣的文化“專家”,西京之為“廢都”不容置疑。

《廢都》是一部關于中國歷史與當代社會的作品,借西京來象征已逝的輝煌與目前與日俱增的邊緣化,不僅表達了對歷史過往的緬懷,亦痛惜了中華文明“精髓”的衰落。鑒于西京在中國歷史上的中心地位,作者堅持將歷史性與真實性相等同,堅持以在地與文化傳統來定義中國。因為敘述的事件大多具有當代性,而文化實踐又具有歷史性,所以過去與現在實際上通過廢都這一隱喻交融于西京的血脈。

然而,《廢都》最重要的文學意義是塑造了莊之蝶這樣一位不合時宜的人物,并通過這個人內心的潑煩、糾結深刻地展現了社會變化于個人的沖擊?!稄U都》不只是有聲有色地說出社會變了,有些人變富,有些人變窮,舊的去了,新的來了,《廢都》的深刻是用莊之蝶的失落提出了思想者價值取向的重大問題。從前,這樣的問題在橫排簡體文學里是不存在的,不僅是因為不準有這樣的問題,關鍵是作家們傾向于思考國族敘述的重大問題,因此太多的小說總是言說國家民族街坊村鄰如何受苦受難受欺負。莊之蝶的出現提出的問題是:面對市場經濟,全球化,意識形態的多元化,國家有國家的對應,自己個人的選擇是什么?有了自由,怎么使用?或是更確切地說,豐衣足食之后,生命的意義何在?這些問題也許沒有答案,至少莊之蝶、周敏、孟云房都沒有找到答案。但是如果一個民族的文學對這些問題無人問津,那就太可悲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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