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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失的身體、語言和鏡像中國

2017-09-22 21:11梁鴻
南方文壇 2017年4期
關鍵詞:歷史語言

這本書,你最好夜讀。萬物俱靜,心神合一之時,你所有的感官肉身都被調動起來,追逐著自書中緩緩逸出的香,感受它精妙復雜的美與奧義。真的,你能聞到香味,能聞到清少納言“枯了的葵葉;雛祭的器具;綢絹碎片”,能聞到李賀的“裊裊沉水煙”、張華《博物志》中“香氣聞長安四面數十里中,經日乃歇”的西域奇香和讓宋徽宗神魂顛倒的“龍涎香”,那從久遠歷史中散發出來的香縈繞著你,讓你心醉神迷,神思萬里。還有那些人,“那位‘異國名香滿袖薰的少年武士”到哪兒去了?那失落的利瑪竇怎樣走在通往皇宮的路上?那在黑暗中消失的“李子神父”到底從何而來?為什么是“窮波斯”不是“富波斯”?那是我們曾經有過的身體和生活嗎?

但是,且慢,這不是一部感官之書,它讓你著迷,但不會讓你沉迷。你當然會被書中怪誕神秘之器物、之知識所吸引(其實,怪誕神秘緣自我們的遺忘和對生活表象的過分執著),它們的來路太過奇特,好像你從來不曾觸及,你更被吸引并為之著迷的是它們被編織的方式,在語言的往返纏繞和對那一縷香、一朵玫瑰、一本奏章的執著追尋之中,生活和歷史的另外鏡像被呈現出來。

《青鳥故事集》是一本書中之書,是一次關于知識的再建構,《博物志》《太平廣記》《開元天寶遺事》《太平御覽》《中國基督徒史》《中國之歐洲》《舊中國雜記》……時間倒流,那被遺忘了的長安,已經坍塌的街道、房屋,已成塵埃的裙裾、瓦罐和床鋪再次恢復,世界重又細致入微、栩栩如生,馬戛爾尼又回到那艘大船上,利瑪竇帶著他的鐘表正趕往皇宮,小斯當東正在向“李子神父”學習漢語……所有的知識元素、普通器物都被包容進去,一瓶香水、某首詩詞、一句諺語、某個瘦削的背影都是作者要品味的對象,也是《青鳥故事集》的主角。以它們為起點,時間再次開始。但是,這些又不是傳統意義的知識,就像艾柯的《玫瑰的名字》,卡爾維諾的《宇宙奇趣》,以“物”起始,卻不止于物,而是對“物”之來源,物所包含的人類心性、歷史和象征進行考察。所以,“窮波斯”不只是“窮波斯”,而是攜帶著遠方信息的旅人,“玫瑰”與“薔薇”的混淆也不是簡單的錯認,而是一次漫長的跨文化旅行。

李敬澤把知識解放出來,變為活的紋理,重新編織我們的生活??此崎e話野史,邊角廢料,卻恰恰勾勒出歷史形成的另類邏輯。你可以說它是知識考古(如果不做勘察,難以從那么多隱秘混亂、夸張戲謔的歷史碎片中有所發現),幾乎無一句無來處,奏章、雜書、公文、詩句,都嚴密可靠,但是,敘事和邏輯所依靠的卻是作者巨大的想象力,作者在用一種新的方式重新理解世界。即使帝王將相,也不涉及權力野心或陰謀,他觸摸的是即使作為常人也可以忽略的“多余物”,用另外一個詞,叫“審美”。這些知識、事物與生存、貧富無關,但卻是人存在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他讓我們看到這些“多余物”的重要性,看到它的魅力和迷人之處。在物質世界的內部,牢牢附著著精神的需求,就像宋徽宗的龍涎香,利瑪竇的鐘。他們的行為也許是個人行為,卻也微妙地參與歷史的行進之中。

所以,初看《青鳥故事集》,感覺它非常傳統,古雅、玄妙、文人化,承繼了中國文學“文”的傳統,遠有搜神志怪、筆記體小說來對應,也頗具唐宋傳奇之神韻,又很有現代文學時期隨筆式散文的意味,譬如梁遇春的《春醪集》和錢鐘書的《寫在人生邊上的》,縱橫捭闔,旁征博引,意趣橫生。細細品味,又都不盡相同。它的旨意不只在表達文學趣味和人生的某種況味,考古不只是為了考古,博物不只是打撈風物,它指向更寬闊的面向。

李敬澤有更大的野心。他要重新起高樓,創空間,注氣息,他要把游離于歷史之外的、已經遺失于時間黑洞之中的書、物和人再次拉回,讓我們重新發現世界。敘事和修辭不只是技巧,它就是世界本身,是審美,也是意義。語言的氣息、時空的轉換、物的選擇都包含著作者對世界與美的認知和理解。所以,他不僅要尋找彌散在長安的香氣,要沿著這縷香氣,或者說“碎片化的知識”,去追溯它的根本來源,還要建構一個新的意義世界。在《發達資本主義時期的抒情詩人》中,本雅明不只是在論波德萊爾的詩的意象,同時,他也給我們建造了一個波希米亞式的、充滿著游手好閑者的巴黎世界,他重新復活了19世紀上半葉巴黎的文化和文學形式,工業和資本形式,他對當時文人的生活、創作方式及與社會的關系進行了精微考察,并且讓彼此關聯起來,成為一個有機體。本雅明曾經說過,他最大的夢想是“寫一本完全由引文組成的書”,這樣的引文其實已經呈現在他所有的文章中,那種碎片化的、隨時而至的資料和史實結構成一種敘事,并形成一種文體。這種隨時中斷式的、無限關聯的、時空共在的敘事,在卡爾維諾那里,被稱之為“百科全書式敘事”,“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部百科全書、一個圖書館、一份器物清單、一系列的風格;一切都可以不斷地混合起來,并且以一切可能的方式記錄下來?!笨柧S諾稱這是一種“積極的懷疑主義”,“像是一種賭博與冒險,不倦地努力,要在討論、各種方法、各個層次的意義之間建立起關系來。知識作為一種繁復的現象是一條把所謂的現代主義和被定名為后現代的主要作品連貫起來的一條線索?!逼鋵?,不只是現代主義或后現代主義,我們把視野擴張一點,這一“積極的懷疑主義”也應包含古典作品和現實生活。

知識不再只是僵硬的知識,公文不再只是固化的公文,它們都被編織入一個新的鏈條之中,這一鏈條既形成新的故事、意義,也形成一種文體、敘事。本雅明致力于完成一個巨大的野心,讓知識建構生活,并賦予世界以新的形象。在這一過程中,好像完成了洗滌,又好像得到某種“靈光”的注視,“時空的奇異糾纏,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當知識以某種奇妙的敘事、邏輯和語言連接在一起時,它就像一位魔術師,一次化合作用,產生出一個新的事物和新的意義。這正是小說的基本要義。

我們看到,李敬澤的寫作也同樣具有這樣一種“百科全書式敘事”的特點。無論是早年的《河邊的生活》《小春秋》,還是近年來在《十月》雜志的專欄“公飲記”、《當代》雜志的歷史專欄“講談”,你會發現,這些散文(姑且稱之為“散文”吧)很少有通常的敘述文體,幾乎都是融知識、考古、博物和現實于一體?!逗舆叺纳睢分袣v史考古隨處可見,如河邊石子處處閃光,這些閃光不是因為作者在發歷史幽思,而是他對每一處山河、古跡、廟宇確有相關的考古和博物知識,這些考古學、博物學的知識直接參與到語言和修辭之中,形成一種亦史亦文、典雅瀟灑的風格?!缎〈呵铩吩趯Α洞呵铩贰蹲髠鳌返戎袊糯浣庾x的基礎上,加入了黑色幽默和現代思想的成分,那些歷史事件和人物仍在古老大地上奔突,他們的形象、面貌和精神從來沒有離我們如此近過。2016年在《十月》雜志上的專欄“會飲記”進一步發揮并擴張了這樣的風格?!毒碌姆巍贰蹲返鹊?,玄幻奇妙,每一篇都像一幅華麗而充滿無數細節的畫卷,有《清明上河圖》的栩栩如生,如昨在今,也如今在昨。歷史和現在,過去與當下,霧霾和五國城的風,西安機場的那碗面和齊國的水,它們之間不再有距離,都活生生地在你面前。在這里,歷史人物和當代人物,歷史生活和當代生活,就活在同一時空里。宋徽宗那一瞥之間的惶恐和感受著的冰冷,也包含著蕭紅面對的大雪,梁鴻李敬澤在人群前表演的脆弱,維特根斯坦的“真”與“假”的悖論,也包含著馮唐譯詩的尷尬和孤傲。endprint

在《利瑪竇的鐘聲》中,李敬澤引用了日本作家遠藤周作的一句詩,“主啊,人是這么的悲哀,海是這么的藍?!蹦且豢?,所有的人——宋徽宗、蕭紅,包括遠藤周作,《沉默》中的那個傳教士,他們的內部精神和面臨的境遇是相通的,被隔絕的歷史和那些遺失于時間深處的人物再次被喚醒,并擁有能量,他們和幾百年、幾千年后的人一起,迎接四面八荒吹來的罡風。每個人都既是瞬間的,同時也具有永恒性。這不單單是高超的想象力,也不單單是對歷史典籍的把玩程度,更重要的是,漢語及相關的歷史、故事、修辭在此已經變成一個充滿靈性的生命體,他在盡力打造那樣一個有著巨大肺活量的文學空間,它以嶄新的建筑形式給當代文學增添新的種類和精神方向?!懂敶穼凇爸v談”則以大歷史修辭的形式出現,如果說《小春秋》是在歷史碎片的基礎上對人物及其世界進行素描式的勾勒,那“講談”的面向則更寬闊一些,作者充滿“造物”的野心,開始更嚴謹地爬梳和格物,他要進行大歷史的建構,他要做的是“大春秋”,在此意義上,你完全可以說《青鳥故事集》是一部小說(不管是隨筆小說、考古小說還是偵探小說等等之類)。極致的想象力,離奇乖張又合情合理的情節,再加上恍惚迷離的空間敘事,它們構成一個華麗幽遠的美學世界。李敬澤就像一位隱身民間的偵探,像那個穿行于“交叉小徑花園”的間諜,根據一個模糊曖昧的線索,甚或只是一句“裊裊沉水煙”,就奮不顧身又樂在其中地跳入時空迷宮和浩瀚文獻中,迷失、歧義、發現、渺茫,只為尋找玫瑰何以被錯認是薔薇,或者,追蹤那個無處可逃的逃亡者,又或,只是追隨耶縷香氣。語言之香,文字之謎,這是一場古老的游戲。我們從語言中尋找、描述并確立自身。

何為青鳥?報信之人。語言是其必要的媒介。它的任務是要傳達真實。但是,正如柏拉圖著名的“洞穴”理論,人們會把自己的影像當作真實。而語言,則是關于影像的描述,是影子的影子。它是產生誤解的根本原由。

誤解,其實是誤讀。而誤讀則是世界形成的根本。大至國家外交,譬如最著名的晚清“馬戛爾尼”外交事件,小至對一句話的不同理解,都會因為誤讀產生新的意義,并且改變事件的進程?!讹w鳥的譜系》就是一篇關于誤讀的敘事。它的故事主干是美國人威廉亨特《舊中國雜記》中所寫的一個案件。印度水手犯案,法官請來英國人老湯姆,老湯姆又請來會說幾句印度話的木匠翻譯阿樹,于是,幾個人進行了一場“驢唇不對馬嘴”的、讓人捧腹的對話,法官在審訊,阿樹在推銷自家的家具,印度水手則一頭霧水,旁邊一群洞若觀火的人在圍觀。這個場景非常具有隱喻性。語言在人群的上空亂飛,沒有達成任何交流。但,這就是交流。正如作者所言,“語言的相遇是兩種互不交融‘現實的碰撞,只有他們能夠將雙方引入同一個現實平面?!倍皻v史就這樣在多種多樣的想象和幻覺的沖突中展開”,這也正是16世紀以來中國和西方相遇時的基本狀況。

《飛鳥的譜系》從道光皇帝所閱奏本的修辭寫起,從紙上語言進入歷史,從一個案子,說到馬戛爾尼,再回到唐代的元稹,轉而到1947年的開羅會議,然后,回到最初隨船來華的“李子神父”,回到誤讀最初產生的時刻。在某一時刻,幾個知識點突然對接,眼神霍然碰撞,火花四濺,遙遠不相干的時空和身體連接起來,產生T.S.艾略特所說的“化合作用”,碎片變為了整體的一部分,并從陳腐化為生機。唐代元稹的詩與馬戛爾尼使團中的那個“李子神父”之間發生了聯系,1947年的開羅會議和《舊中國雜記》中的那個案件有了同質性,它們都是“返與他心腹”“翻來誘同族”。這不只是翻譯,而是誤讀之后語言象征的濁化。李敬澤用“雜質”這個詞來形容語言進入異質文化之初的形象,曖昧、糾纏、混淆,還有侵入、威脅和因為彼此面目不清而產生的警惕感。在這里,李敬澤展示了自己的歷史觀:世界并非只是“事件”的世界,也是普通人并由普通人參與創造的世界?!耙俗⒛康娜伺c事不過是水上浮沫”,“鴉片戰爭”“八國聯軍侵華”起因不只是教科書中告訴我們的那些,可能僅僅是因為那個錯誤百出的、經由無數次“鳥譯”而面目全非的奏章,它才是故事的最大主角。

“科學思想”得益于以“新”的方式看事物的能力。文學也同樣。世界看似只有一個,生活看似只有一種,但是,當你用不同眼光去理解并記憶它時,它便有無窮個。在這個意義上,事件的生活只是生活中最微小的一部分,或者,它更容易遮蔽更為復雜的存在,而那些微小不易覺察的事物卻也常常改變著歷史的面目?;蛘哒f,日常生活更主宰歷史。這是他的歷史觀,也是他的文學觀。

東方、西方,從來都不是截然對立或分明的存在,它們各自攜帶著關于遠方的想象,彼此纏繞交織,或者說相互歪曲,就像《紅樓夢》中劉姥姥進到大觀園中看到的那個“籮柜篩面一般”的西洋鐘。同時,它們也在歪曲和謬誤中產生新的結果和意義?!安贾x沒有夢到的是,那棵銀樹也是一面有著神奇魔力的雙面鏡子,東方和西方、中國和歐洲,在鏡子的兩邊相互凝望?!薄扮R中之相”“水中之月”“夢中之夢”,這既是近代中國在世界中的形象,也是我們理解自身時的狀態。在很多時候,我們通常是以“他者”之眼理解我們自己?;蛘?,從來就不存在什么本來面目,雖然“皇上的知識體系是堅如磐石的堡壘,異域風物只是堡壘外隨處開放的野花”(《利瑪竇之鐘》),但最終,這個孤絕的自我還是敗在了一個被重重誤讀之后的奏章上。利瑪竇終其一生都沒有走進紫禁城,那些西洋鐘也成為廢物堆積在歷史的角落,即使如此,也并未能阻止“世界”還是轟隆隆地開進紫禁城,并且還將繼續。

《青鳥故事集》試圖從我們的知識、文化和“物”的蛛絲馬跡中尋找那被遺失的身體,自由飽滿的身體,尋找在漫長旅程中遺失的語言、意義和氣味,尋找陌生人的臉及他們的表情,試圖勾畫出隱藏在“時間上游”的過去,那在黑暗中涌動的無名個人和無名行為,“歷史的面貌、歷史的秘密就在這些最微小的基因中被編定,一切都由此形成?!?/p>

這是一次漫長的旅程,但也是一次尋找真實與美的旅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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