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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死,焉知生

2017-09-22 21:17岳雯
南方文壇 2017年4期
關鍵詞:野餐晚餐小說

岳雯

在魯敏的小說里,我辨認出死亡。有時候,死亡被每個漢字、每個語詞、每句話濃墨重彩地渲染著,聲勢浩大地宣誓著它對文本主題的所有權;有時候,它靜靜地趴在小說的空白處,像一個龐然巨獸,發出咻咻的氣息;有時候,你以為擺脫了它,卻在猝不及防的時候與它迎面相逢,并奇異地踏上了另外一條小路??梢哉f,死亡是魯敏小說顯在或潛在的主題、結構甚至信念。我有一種預感——如果不談論死亡,我們可能對魯敏一無所知。

1

死亡是在什么時候被意識到的?它是如何由一團薄霧般的思緒中并不分明的存在,幻化成實際的輪廓,長出血肉,進而控制一個人的情感、思想和行為?在魯敏看來,時間、空間、甚至偶然事件,都有可能讓我們的意識從日常情境中抽離出來,進入被死亡控制的地帶。然而,也只有進入這一地域,我們才能從本質意義上思考,生存究竟意味著什么。

《西天寺》就是從空間——墓園和時間——清明節進入對死亡的意識的。小說的主要情節,是符馬一家人到西天寺給故去的爺爺上墳,貫穿始終的,是符馬的無聊感。他無聊地觀察著瑣細的上墳過程,觀察著一大家子所有人的表現,觀察上墳后吃飯的情景……無聊感延續到了飯后他與“那個女孩”的約會,他試圖去抵擋無聊,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計可施。這里有一個有趣的細節,當符馬無聊的時候,他開始搗鼓手機的各種功能,無意中打開了計時器,看到“數字飛快地翻動”,“真把他看得呆住了”。計時器的細節隨后在小說中又出現了兩次,大大加強了其寓言性。魯敏為什么要通過上墳這件事來寫符馬的無聊感?事實上,正是通過這樣的情節設計,死與生構成了對峙的兩極,連接這兩極的是飛逝的時間。越是意識到了死就在生的隔壁,越是感到了生的無聊;越是覺得了無生趣,越向往死的世界。所以,在一場性愛之后,符馬陷入了睡眠——“這一覺多么漫長,昏死一般,簡直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要是能一直待在那里多么好?!比绻f還有什么能對抗死的,就只有回憶了。在回憶中,符馬感到了幸福,但即使重復記憶中的行為,也只能讓幸福感略略停留片刻。某種意義上,魯敏延續的是現代小說的主題——人在現代生活中的不適。這一主題需要在死的參照下才能得以言說。為了進一步強化“死”,魯敏特地安排了一個出租車司機,在符馬耳邊不停地絮叨,從電臺關于死的討論,到司機本人對死的畏懼,再到南京這座“六朝古都”是“死人一層層堆出來的”?!八蝗桓械?,自己身下的這輛車,好像成了這個城市的最后一輛車,為了奔赴一個末日的約會,正艱難穿行在一個擁擠不堪但不見人煙的地帶,那些消逝了的肉身、敗落了的繁華恍然再生,相互層疊覆蓋著,發出震耳欲聾的嘆息?!边@樣的感想是符馬的,也是魯敏的。從這里,我們可以猜測,南京這座城市或許讓魯敏對于死亡有了更歷史化也更加感性的認識,她將一步步探究死,書寫死。

死亡披著緇衣而來,大約平常人對它都避之唯恐不及。魯敏在《離歌》里卻書寫了一個與死亡為伴的老人,筆觸那么輕柔,那么體貼,就連死亡本身也變得讓人安心了。小說是這樣開頭的,“暴雨下了整整一夜,三爺惦記起東壩的那些墳塋,其下的肉身與骨殖。陪葬衣物,以及棺木,必定也在泥土下濕漉漉地懸浮著吧?!倍嗝雌驷?!就好像死亡以及與死亡有關的一切,不過是些平平常常的所在,就像鄰家的菜地、路邊的野花那般家常?!峨x歌》中的三爺從事的是與喪葬有關的事情,在這個老人身上,我們看到的是體面、尊嚴、細致,不僅如此,死亡還影響到了他的人生觀——無得便無失,無生便無死。就這么一個被東壩人視為陰間和陽間信使的老人,時時安慰著為自己安排后事的彭老人。在那一夜,當他駕著船,載著彭老人的魂靈往返兩岸時,我們的心都分外柔和了。這真真是有古風的中國人對待生死的態度,既來之,則安之,像對待生一樣好好對待死。如此而已。

偏偏有人參不透這層道理?!端烂圆亍防锏睦侠罪@然更像《西天寺》里的出租車司機,對死亡有著莫名的恐懼。因為看透了生與死,三爺有著恬淡踏實的人生。在這篇跟死亡捉迷藏的小說里,魯敏仿佛是為了試驗,那些害怕死亡到極點的人,又會擁有怎樣的人生呢。如果說出租車司機是被“5·12”地震嚇破了膽,從此不敢再走地下的話,那么,老雷則是被小錢的意外死亡突然醒悟到了死亡之偶然。大多數人,會對意外的死亡悚然而驚,會感慨命運的不可控,然而,執著如老雷,則一定要千方百計地堵上意外死亡的口子,確保自己站在生的這一邊。于是,他在小黃本子上記下了可能導致死亡的各種事項,避免自己和家人任何踏上死亡地界的可能。然而,在對死亡的圍追堵截中,老雷漸漸失去了生,他的妻子、孩子,他引以為傲的小日子,從他攥緊的手中流出去。一個跟死捉迷藏的人,最終被死緊緊抓住,沒了生路。有意思的是,老雷最終選擇了他曾經那么恐懼的偶然性,來踏上死亡的旅程。老雷終于接受了生與死的偶然,而“我”,也感到了幻滅——“肉身薄如蟬翼,所能做的,便是對偶然妥協,并勾肩搭背地與之同行,與之茍合?!?/p>

說到這里,我們可以略略靠近魯敏的生死觀。在她看來,死,沒有什么可以畏懼的,它像一個不言語的伙伴,靜靜地坐在你人生的邊上。你所能做的,不過是好好對待生,進而有尊嚴地、體面地對待死。

2

生有時,死有時。假如你的人生,曾經遭遇過他人死亡的暗礁,會不會有什么不同?《墻上的父親》講的是王薔一家的故事,這故事卻是從父親說起,或者說,從父親的死亡說起。

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家庭,大抵是窮困的。小說的筆觸似乎一直圍繞著王薔、王薇和母親的窮困打轉,她們居住的L形公寓里十九平米的小單室套,她們的節儉度日,以及由這貧困生出來的精神窘迫。這一切,當然得由父親的死亡來承擔,尤其是,當這死亡里還有如此多的疑惑,有著對父親情感的懷疑的時候,正如小說里說的,“他的死亡像一個蹩腳的急剎車,右腳高高提起,狠狠踩下,卻忘了同時控制離合器,好了,就此熄火,還翻了車,母親、王薔、王薇,整個家,全都被掀下來,一片狼藉?!?/p>

父親的死亡似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意外,但這個意外就像八爪魚一樣,牢牢控制了這個家庭每個人的生活,也控制了小說的走向。對于母親來說,她必須用曖昧來獲取生活的便利;對于王薔來說,她的婚戀與父親的死亡息息相關——是實用的,也得滿足她突然被切斷了的對父親的情感依賴;對于王薇來說,父親的死帶來了安全感的喪失以及由之而來的貪吃和偷的怪癖。事實上,每個人在此后的生活中都不能正視父親的死,她們一直背負著死亡這一沉重的包袱,艱難度日。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在小說的結尾,夢中的王薔會“摘下塵灰滿面的父親,捧在手上——父親可真輕啊,她托都托不起來的輕”。這源于王薔的愿望,從父親的死亡中擺脫出來,卸下心理負擔,過一種更為輕松的生活。endprint

這樣的情節布局,在魯敏的長篇小說《六人晚餐》中進一步強化。曉藍、曉白如同王薔、王薇一樣,失去了父親,從此之后,命運開始拐彎。同樣的,丁成功和珍珍失去了母親。這才有了兩家人坐下來,在每個周末吃一頓“嘴唇的開合中散發出無限的凄涼之情,一種共同努力著但并無改善的困境,赤裸裸、心知肚明的孤獨”的晚餐。曉藍有多惶恐,王薔就有多凄涼;曉白有多孤獨,王薇就有多沒安全感。死亡,成了他們無法逾越的心理障礙。

如果重新梳理這兩部小說,我們就會發現,它看似與死亡無多大關聯,可是,死亡從一開始就佇立在那兒,魯敏所描寫的,都是死亡陰影之下的余生。所有的線索都是從死亡牽出;所有情節的進展,都是由死亡所推動;更有甚者,魯敏小說的人物,也是被死亡所塑造的。他們的性格,或多或少都被死亡所扭曲,都有著某種“暗疾”。在王薔,因為缺失,她見不得父女之間應有的親密;在王薇,她對吃的貪婪與偷的渴望,就連曉白的性格與體型,都是死亡所帶給他們的心理反應。從這個意義上說,魯敏對于人物的外在行為興趣不大,她永遠想要探索的,是人物的內心,特別是意識之下的暗中涌動的甚至不為她本人所知曉的潛意識。她熱衷于心理分析,所以在小說中屢見大段大段的對人物的心理分析。有時候,她甚至額外創造出一個心理醫生,充當自己的代言人,便于連篇累牘地展開人物的心理分析。老實說,這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在我看來,人性之幽深之曲折,遠遠不是精神分析用若干個概念和術語就能抵達的。這恰恰正是小說的魅力所在。作家所要做的,是引導我們來到人性的深潭,便靜默不語。那些可說的與不可說的,都交給讀者自己吧,讓他憑借自己的經驗去測量。說出來的,不過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但有可能限制了讀者的理解。

3

死亡是一些人命運的開端,卻是所有人命運的結尾。一般來說,小說家不大選擇用死亡來給小說結尾,這大概會顯示出某種計拙。魯敏沒有被所謂的規矩限制住,她對于人物死亡的描述也確實別致,讓人過目難忘。

在《不食》中,讀者就像小說中的“我們”一樣,關注的是秦邑的“怪癖”:他吃什么不吃什么,他這種吃法讓他變成了一個什么樣的人。當然,此前的秦邑不是這樣,他之所以變成這樣,緣于一次醉酒落湖之后的瀕死體驗。對,魯敏根本就是將之描述為“死亡”。這是我在魯敏的小說里第一次看到她對死亡的直接描述——“他不沉默,不腐爛,亦未被吞噬,好像余生都將這樣下去:油膩膩、白癡般地漂浮,一種惰性的、毫無價值的永生……”看,死亡與永生竟然有某種相似之處。同魯敏的其他小說一樣,死亡體驗改變了秦邑,使他恍若新生。但注定了,新生是脆弱的。在“我們”惡作劇般的考驗下,一個不懂得拒絕的秦邑重新卷入了欲望之中,那么,結局只能是再次死亡——“干瘦的身體被石膏與白紗布包纏得不見天日,像塊沒有銘文的墓碑,四面八方插滿粗細不同、顏色不一的管子?!边@樣的死亡,同漂泊在湖面上的死亡相比,是多么空洞、單調與乏味啊。但,這難道不就是我們生活的隱喻嗎?單調的生,只配得上單調的死。

同秦邑相比,穆先生的死亡就顯得頗為詩意,更像一個小說人物的死了。在《鐵血信鴿》中,穆先生患上了“意義缺乏癥”。無論是熱衷于養生的妻子,還是功利的養鴿人,都讓他覺得無趣。然而,他卻在一只灰色、尾部一圈黑色的“X”形花紋的鴿子上找到了意義。鴿子意味著自由飛翔。這只鴿子仿佛在宣布一切都是錯,因而更讓穆先生崇拜且渴求??墒?,這只寄托了他意義的鴿子卻時有時無,始終無法確認是否是真的存在。到了結尾,穆先生幻化成了一只鴿子,騰空而去。魯敏描述的文字頗有畫面感——“有個身穿睡衣、微胖的中年男人,如跨越某道鴻溝般躍出人世的陽臺,繼而往側上方飛去;他肥大寬闊的肉身,在風中緩慢而沉重地飄動、上升,直至化為一只怪模怪樣的灰色大鳥,其情狀,超逸塵世,美不勝收?!薄拔⑽l紅的晨光中,一只尾部帶有‘X形黑色花紋的巨大的鴿子正忽近忽遠地盤旋著、徘徊復徘徊,像要在最后的道別之前,喚醒這仍在沉睡的紅塵,并致以蒼涼的禱祝?!边@樣的死亡,稱得上飄逸了。在這里,魯敏似乎贊同了穆先生對這庸俗且無意義的塵世的拋棄,贊同死亡的超越意義。

同樣的,《六人晚餐》的死亡也有著奇異的美感?!读送聿汀返臄⑹鍪菑氖纸稚系谋ㄩ_始的。這爆炸是偶然也是必然,所帶來的直接后果是小說主人公丁成功的死亡。丁成功的死亡,怎么說呢,既是偶然也是必然??瓷先ニ坪跏潜ㄗ屗麘铱盏牟A萏?,將他埋在了下面。而事實上,丁成功本人也沒有活下去的念頭,曉白讓他意識到了他所珍視的一切是假,珍珍則讓他意識到曉藍將和他一起重新跌入這親切熟悉而又百般想要掙脫的廠區。這一切,促成了他的死?!翱墒撬劳龅哪铑^熟稔地最后一次光顧了,疾如閃電地光顧了。它水到渠成地就手替丁成功挑選了一根楔形的玻璃,并陪著他度過了血流汩汩的最后時刻,它還在丁成功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體貼地提醒他,用雪白的抹布遮住手腕,以便掩蓋住這令人神傷的細節?!辈坏貌徽f,魯敏對他的小說人物是體貼的,即使是在選擇死亡的時候,魯敏都讓他們同其心愛之物在一起,就像穆先生看見了那只鴿子,丁成功選擇他一生摯愛的玻璃結束生命,仿佛有了這些,死亡不僅不是可怖的,反而是親切的,讓人神往的。

4

魯敏的“東壩”系列收獲了一致的好評——“婉轉的語勢,閃耀的修辭,繁復的細部,荒涼的意境……加上它那奇妙而美好的構思?!毕胂笾性跂|壩這一片至善至美的理想化土地上,似乎不應該有死亡,可有趣的是,死亡也頻頻造訪這里。且不必提上文所提到過的《離歌》根本就是以死亡為題材,其他篇章里,也不乏死亡的影子。

《思無邪》,恰如小說題目所揭示的,是一個“無邪”的世界。蘭小的癡呆,被描繪成嬰兒般的天真;來寶對蘭小殷勤的無微不至的照顧,被描繪成至誠的善意。這兩個人碰在一起,即使發生了超越倫理界限的性事,在東壩也是被以最大的善意對待的。眼看著一件“有邪”的事情落實為一樁體面的喜氣洋洋的婚事,我們和東壩人一起放下心來,準備迎接一個美好的結局的時候,死亡猝不及防地來了。蘭小和孩子的逝去,將熱烈的情感迅速平復下來,然而這死亡又不是悲傷的,反而是平靜的。平靜中有某種人世的真諦在。endprint

魯敏為什么要這么處理?這個問題可以先按下不表。不妨再看看另一篇小說《逝者的恩澤》。這篇小說也是以一個男人的死亡開篇,陳寅冬,這個死在異鄉死于意外事件的男人,給東壩帶來了古麗和她幼小的兒子,帶來了一連串的故事??瓷先?,這也是一個十分美好的故事。紅嫂對古麗是包容,反過來,古麗又成全了青青對于愛情的幻想,最有可能發生齟齬的人們之間反而相安無事,甚至可以稱得上相親相愛了。這大概就是“逝者的恩澤”吧——小說里這樣寫道:“也許他就是沒有死,他只是用這種死的方式,活在某個地方,他希望由于他的消失,能夠促成一個家庭的壯大,能夠讓紅嫂與古麗、青青與達吾提在同一個屋頂下吃食與睡眠?!边@真是讓人溫暖的美與善。對此,評論家程德培卻銳利地發現了其中的破綻,他說,“無需置疑,所有的人都需要溫暖、友善與關愛,而且為了別人的需要不可避免地需要付出與犧牲,忘卻自身的需要?!妒耪叩亩鳚伞分圃炝诉@樣的需要,它的悖論在于利己的實現依靠另一種利他,每一個人的利他的實現都包括另一種利己,如此循環,最終只剩死者陳寅冬了?!蔽蚁嘈?,程德培所指出的,魯敏本人也察覺了,或者說,她刻意利用死亡來戳破這美與善。

現在,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魯敏在《思無邪》中沒有讓蘭小和來寶一如既往地過下去了。她虛構了東壩這樣一個洋溢著美德,充滿了理想主義的地方,為人與人之間的美好感慨唏噓著。但是,她自己并不信任這一切,于是,她需要死亡,來讓她精心構建起來的紙上烏托邦崩塌。這既是人世間的規律——好的是不長久的,也使文本內部構成張力,達至某種平衡。從某種意義上說,死亡,是內容,也是形式。

5

《六人晚餐》是魯敏迄今為止最重要的小說,可以說,她把很大一部分自己放進了這部小說中。如前所述,《六人晚餐》中浸透了死亡的敘述。只要想一想這部小說的題目,我們就不會懷疑這一點。順便說一句,魯敏擅長給她的小說尋找到一個與主旨極其吻合的題目,這也是一種天賦。

《六人晚餐》中最重要的意象,是兩個臨時家庭拼湊在一起開始周末晚餐的景象。正如畢飛宇描述的那樣,這是“中國式晚餐”。梁鴻補充說,“《六人晚餐》是以一種漫長而細致的回溯方式去不斷闡釋兩家家庭六人晚餐時各自的姿態、神情以及內部流淌的氣息?!送聿驮谖闹杏泻軓姷牡袼芨?,流動之中的瞬間凝固。這一凝固是靜態的,但卻蘊含著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所有命運。那餐桌上的咀嚼、吞咽和姿態是如此充滿決心,又如此各藏心事,以至于我們不得不把目光停留在‘晚餐上,觀察那餐桌上的食物,餐桌邊的人物,餐桌外的樓房、廠區和流動在這屋內和屋外的氣息?!彼f的我都同意,不過,不是六個人,而是八個人,亡靈也加入了晚餐。是他們默默控制著那沒有說出來的一切,進而控制了他們每—個人的命運。

其實,除了晚餐,小說還有兩次野餐值得注意。如果說,晚餐是凝重的,一如小說的氛圍,那么,野餐則是小說中少有的輕快的一幕,特別是,當我們想起來這野餐根本是為了悼念死者而舉行的。沒錯,一旦筆觸來到清明,魯敏立刻顯示出某種得心應手。一邊是曉藍、曉白家對爸爸的追念,曉藍就像魯敏一樣,對死本身充滿了興趣;一邊是丁成功、珍珍家鄭重其事的上墳。于是,就有了兩家人的野餐。野餐這一情節在小說中至關重要,這是頭一次,兩家人打開了之前拘謹隔膜的狀態,和諧愉快地相處。每個人似乎都跟平時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了。而正是在這次野餐過程中,曉白注意到了曉藍和丁成功之間毛茸茸的正欲萌發的情感,構成了小說的主要情節。敘述者甚至跳出來評價說,“這簡直可以說是喧囂而有趣的一個清明祭?!币运劳龅拿x聚集起來,卻洋溢著勃勃生機,給小說中的人物打開了各種可能。這樣的野餐還有一次?!笆畮啄旰蟮牧硪粋€初夏,曾經的親人杳不可追,新鮮的死者又加入地下,他們當中的茍活者們,重新走到一起,用紅布包裹著,伴隨著汽笛那走了音的漫長嗚叫,把親人們的骨灰拋入腳下渾濁的江水……”如果說,周末晚餐是死者不在而在的聚會,那么,野餐就是為了死者的聚會。第一次野餐,是故事的發端;第二次野餐,則是故事的收束。兩者之間,是光滑的弧線——時代從顛簸趨至平靜,人物從隔膜趨至和解,舊的逐漸消失,新的在孕育之中。這大概也是魯敏對于死亡最心平氣和的理解。

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六人晚餐》所蘊含的主題是多方面、多層次的,任何單一主題的長篇小說必然單調乏味到不忍卒讀。也許魯敏本人可能偏愛現代主義的小說,但是,《六人晚餐》恰恰從19世紀經典小說傳統中汲取了力量。一群來自較低社會階層的年輕人,如何離開家鄉,去尋找新的生活。對于曉藍們而言,廠區,就是他們的家鄉。對于這個家鄉,曉藍們的情感是含混的,他們既留戀又憎惡,在步履蹣跚的成長過程中永遠無法擺脫廠區所帶給他們的烙印。與19世紀作家不同的是,魯敏無意于描寫他們離開家門之后的冒險,她更多地將筆墨放在他們黏稠復雜的關系上,放在他們猶疑多變的內心生活上。這一點,又與現代主義的作家息息相通。

丁成功和曉藍的關系是這部小說的點睛之筆。就我目力所及,魯敏不大表現男女情愛,但她處理起來確實別開生面。因為懷著對逝去親人的懷念,丁成功和曉藍在相遇之初是有隱約敵意的,但這敵意在共同對抗蘇琴和丁伯剛的過程中迅速瓦解,加之曉白和珍珍的添油加醋,這份情感有了生長的可能。某種意義上說,丁成功和曉藍更像是精神上的兄妹,他們有著共同的出身,都聰明、敏感,都不認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在社會結構尚未凝固的時代跨越階層,實現命運的轉折。但境遇的差異使他們之間永遠像隔了塊玻璃——他們能看清楚彼此,但無法觸摸。一旦玻璃碎掉,死亡也就如約而至了。魯敏找到了一個特別漂亮的意象,來形容丁成功和曉藍的關系:玻璃,讓人難以忘懷。當然,小說還蘊含著許多小主題,比如,道德與欲望、忠貞與背叛、父與子、母與女,共同構成了音色和諧的奏鳴曲。

這部小說打動我的另一個原因是,它喚起了我沉睡的記憶。我和魯敏是同代人,同代人的好處是,一起穿越了這個時代的風云,擁有大致相同的貼膚感受。對于我來說,《六人晚餐》成功地喚起了我的兒時經驗。像丁成功、曉藍一樣,我也是廠區的孩子,目睹了廠區從繁盛到衰敗的過程。只有在閱讀中,那些來源不明性質不明的氣味又重新將我包裹。

從這個意義上說,《六人晚餐》有著成為杰作的潛質,卻不幸地止步于此。我以為,魯敏對于內心生活的過分重視,讓她在小說的一些關鍵切口處輕而易舉地跳過去了。比如,作為廠區的孩子,丁成功和曉藍們似乎從來沒有深入到廠區的腹地,去看一看屬于這一時代的龐然大物究竟是什么樣子。丁成功如此癡迷于玻璃,但顯然,他執著的是玻璃的形而上學的意義,他如何看待玻璃的物質一面完全被忽略了。事實上,這是塑造人物性格的關鍵因素。小說寫到了國企的改制,這是時代生活急劇變化的一幕,丁成功被安放在這場改革的風口浪尖上,以他的悟性,他不可能看不到從此之后工廠所面臨的衰敗命運以及社會階層的急劇分化。這是一個多么富有意味的窗口,但魯敏放過去了,僅僅將之作為人物的一段經歷。這里面蘊藏著的歷史的能量,還未得到充分打開。再比如,曉藍,一個多么聰明自信、野心勃勃想要改變自身命運的姑娘,但是她的努力完全失敗了,最后只能通過婚姻實現階層的跨越。這期間,她遭遇了什么?她又是如何對待的?魯敏似乎語焉不詳。我們也無從想象當她試圖回到原來的階層時又會遇到怎樣的困境。曉白的故事也好,珍珍的故事也好,都發生在中國這艘古老的大船發生搖晃的一瞬間,他們的故事不僅是他們自己的,更是中國的。朗西埃說:“巴爾扎克式的觀察者,他會看到某個時代和某個社會的歷史就寫在某張面孔、某件衣服或某個建筑門面上。左拉式的畫家就在集市的貨攤上或在《婦女樂園》的貨柜里直接抓取現代生活的偉大詩歌。雨果式的觀察者會下到巴黎下水道,以便尋找這位‘偉大的犬儒主義者所收集的真相?!笨上У氖?,丁成功、曉藍們本來可以照亮歷史的面孔,卻因為過于沉溺于個人而黯淡了。

現在,我大約可以小小地描述一下魯敏——那個經由文字所呈現出來的作家的肖像:她是敏銳的,在茫茫人海間她準確地尋找到她的人物,并經由他們去探索習焉不察的所在;她是悲觀的,但悲觀并不意味著厭世,相反,死亡猶如探照燈讓她對于生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她是平靜的,平靜意味著某種均衡的力量……我相信,對死亡的興趣將會為她的寫作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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