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

黑凝，本名張俊，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中篇小說集《蝴蝶谷之淚》，作品入選《江蘇省散文雙年鑒》《全國散文作家精品作品選》等，小說《證據》獲中國小說學會獎，散文《半個爹的心愿》獲中國散文學會=等獎。

他叫朱阿丁，大家伙都叫他朱油漆。他在我們瀨水河灘十里八村可謂名噪一時。

阿丁揚名的原因，不說則罷，說出來可真臊死人。

阿丁原本也只是瀨水河灘成千上萬的匠人中普普通通、默默無聞的一名油漆匠。不出那檔羞事，阿丁的日子過得也小神仙般滋潤。白天，他精心侍弄自家五畝責任田，夜晚再把妻子田菊花這塊自留地拾掇得服服帖帖，溜光水滑。農閑時，瀨水河灘的鄉親總能看到阿丁跨著那輛響聲驚天的雅馬哈，在兩岸的大渠道上飆來飆去，到處幫著鄉里鄉親干些雜碎油漆活。主家也虧不了阿丁，總是殺雞網魚，熱情款待。阿丁后來回憶這段生活，曾不無留戀：“那些日子里，咱也像個村干部，隔三差五吃香喝辣的?！?/p>

阿丁是在中橋村苗姑娘家油漆新嫁家具時，不知使了什么魔法，竟把苗姑娘弄到了油漆未干的新床上，假戲真做地演了回新郎新娘初夜那折戲，正巧被真新郎逮了正著。阿丁那次為偷腥被新郎一家打瘸了一條腿，賠了一萬元精神損失費。

阿丁再無顏面在家鄉地盤上混飯吃了。想想也是，手藝人吃的都是臉皮飯，你阿丁連未嫁女的腥都能偷，對那些男人在外打工不回家的少婦，哪個還敢捎話叫你干油漆活去。

阿丁在家里呆了半年后，一個開襠褲伙伴勸他去城里打工。

阿丁去都市打工時，田菊花淚水漣漣。她知道自己男人就好晚上拾掇自己這一口，有時上半夜吃了下半夜翻個身還要吃。果真一年半載離了她口，朱阿丁還不見得會做出什么齷齪事來。

阿丁去城里后，田菊花憂心忡忡。

還真讓田菊花擔心上了。

事情發生在當年盛夏。

現在回憶起來，應該是天氣悶熱的原因。油漆匠朱阿丁帶著他的徒弟在一幢新蓋的大樓里噴油漆。油漆氣味很濃，老徘徊在屋內散發不去。整個下午，阿丁都覺得頭腦發脹，胸悶氣短。他怕自己要生病了，囑咐徒弟打掩護，他早點收工。他想回工棚休息休息。

公交車上人頭攢動。徒弟很孝順，拔開人群，扶著師傅依在一張座椅后背的鐵管上。

后來阿丁回憶起公交車上發生的一切時，曾懷疑自己走進了某種圈套。

首先那輛公交車太破舊，僅有的幾張座位，像一付吃剩下的魚骨架，只有幾根鐵管架著，竟沒有一張軟靠背。且老黃牛拉破車，停一站吼幾聲，晃幾晃。

阿丁被晃得頭痛欲裂，雙腿發軟。他精疲力竭地伏在前座座位的鐵管上。前座坐著一位白皙的少婦。因為居高臨下，阿丁一低頭就能瞥見少婦低胸裙子里半截白凈凈的奶子，看上去粉粉的嫩嫩的，水分充盈，很像家鄉瀨水河灘出產的水蜜桃，用手輕輕一碰，就會把皮碰破，從破皮的地方還會流出蜜汁一樣的水來似的。阿丁這樣想著，就吞了一口涎水。

公交車發動機的喧囂聲，行進之間一停一牽的牽引力和慣性，加上你推我搡人潮涌動，把本來病懨懨的阿丁搞得精神恍惚，幾度支撐不住。他努力擠到窗口，想呼吸幾口車外的空氣。城市的空氣雖比不上家鄉瀨水河灘村野的新鮮甘美，但總車里混濁的雜味要強得多。

這時公交車前方突然沖出一個小孩，司機本能地緊急剎車，全車人像被村婦搟面一樣揉來揉去，前俯后仰。突然的外力讓阿丁小腿發軟，整個身子重重壓迫在了前座城市少婦的后背。阿丁像被人突然扎了一針，心里激靈一下，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悄悄地，不動聲色地將目光從車外收向車內，發現自己那根玩意真真切切頂在了少婦裸露的白皙后背上。這還了得，阿丁想立即離開現場，以免生非。不料，新站一下又擠上十幾個和他一樣面露萊色的打工仔，將他和徒弟隔開，還一浪一浪地將他往前擁。想想也是，他一個精神萎靡的病人，怎又能掙脫得了十幾個強漢。他只得把少婦的后背作為支撐點了。

起初，阿丁并沒有任何危險的預感，他只是心里感激少婦給予的支撐。漸漸地，他心里就有了可笑的想法，自己一個病怏怏的人，那玩意倒精神充足，隔了一條短褲，一條粗布工作服，一挨上城市少婦白嫩的后背，竟不聽使喚地挺了起來。

阿丁不禁再次偷窺了一眼少婦。少婦神態自若。阿丁又不由自主地窺見了少婦胸間的白嫩的奶子，被公交車顛得歡蹦亂跳……阿丁的心臟也隨之歡蹦亂跳起來，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襲遍全身。那一刻，阿丁肯定是忘了頭痛胸悶，甚至居然覺得病輕了不少。

前座的少婦突然回過頭，在阿丁臉上狠狠挖了一眼。此時他正用余光盯著少婦耳根細細的血管，作著大膽聯想。四目對視，阿丁像第一次偷盜被現場捉拿，臉唰紅到脖子，心飛速驚跳。徒弟不知何時擠到他近旁，見師傅突然臉色緋紅，著實擔心師傅會在公交車上被某種急病突然擊倒。

直覺告訴阿丁，少婦一定猜透了他這個臟平平打工仔的邪惡心思。少婦第二次緩緩回了一下頭，向后甩了一下美如瀑布的秀發，用蔑視的目光在阿丁的臉上又挖了一眼，環過雙臂，摸索著，小心地扣上后襟的兩個紐扣。

“咣當?！庇滞Ａ艘徽?。少婦準備下車了，她先回頭看了一眼阿丁，詭異地笑了下。這一笑讓阿丁心慌意亂，不知所措。阿丁佯裝注視著車外的大樓，從車窗玻璃的反光隱約可以看到，少婦下車時，像是鼓作勇氣做一件重大的事情。她先抓緊座椅的鐵管，作了次深呼吸，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似的，一下子站了起來。幾乎同時，阿丁感到褲襠被誰用力扯了一下，并聽到了清脆的“嘶啦”聲。阿丁還沒有反應過來，突然閃過一道白晃晃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痛。阿丁正準備睜開眼看個究竟，他的左右臉分別被誰炸了兩下響炮似的，灼灼的痛。緊跟著，他的衣襟被前座少婦抓緊，耳旁響起“抓流氓，抓流氓”的尖叫聲。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阿丁捂著生痛的左右臉，怔在原地不知所措。這時，阿丁發現少婦裙子的后背被撕掉一大塊，破裙子快要耷拉到乳房以下了。少婦正裹著裙子，遮蔽著裸露的上身。

一車乘客哄笑著，推搡著，場面十分混亂。endprint

阿丁順著徒弟的提示，低下頭，發現自己的胯部竟有一塊被少婦扯下的碎花裙子布片。

阿丁心里發怵，想法就更亂了。仔細檢查，卻發現原來少婦裙子后背的一只紐扣扣錯了位置，扣在了自己的褲襠紐洞上，顯而易見裙子是被他褲襠上的紐扣給撕碎的。

“紐扣是你自己扣錯地方的?！卑⒍q紅著臉分辯道。

“臭流氓。是你性騷擾，我才故意扣錯位置的。就要你這個臭流氓原形畢露?！背抢锏呐司褪遣灰话?，要是鄉下細妹子，早羞得無地自容蹲到角落哭泣了。自己和苗姑娘那回也只是像小孩子辦家家一樣，在新床上抱抱滾滾、親親嘴，卻被瀨水兩岸十里鄉親指鼻指眼罵成男盜女娼的賤人。

阿丁擔心這個潑辣的女人會當著全車人的面把他頂在她后背的詳情說出來，這可是真事。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以十分虔誠的態度向城市少婦道歉，并愿意賠償她的裙子。他以為城市的女人都愛占小便宜，這樣也許她會欣然接受。在他看來，對方顯然是占了很大便宜，因為她比誰都清楚，裙子是少婦自己扣錯位才撕碎的。

少婦沒有接受阿丁的道歉，而是拿出手機報了警。阿丁當時實在不明白少婦為這事報警的真正意圖?！斑@對你有什么好處呢？警察來了，總會了解事實真相。而真相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呢？真的是你扣錯了地方?！卑⒍∫辉俚偷偷馗賸D解釋著。

少婦一言不發。

一旁的小徒弟一再提醒師傅一走了之。少婦一手提著破碎的裙子，一手抓著阿丁的衣襟。阿丁當時如果想掙脫，跑掉的話，少婦肯定抓不住他，更不要說一直相隨左右的徒弟還能給他打掩護了。

阿丁堅定地相信，少婦是自己將紐扣扣錯位置才撕破了裙子的。這件事到什么地方說，都與他無關。至于那件隱私，他完全可以抵賴——唯一的證據，那根本來虎視眈眈的小老弟，早被少婦的兩記耳光扇成了縮頭烏龜。

“他是個臭流氓?！敝钡骄靵砹?，少婦才放開阿丁。

“我……我不是流氓。我……我是油漆匠?！卑⒍≈?，幾乎喊了起來。

“讓她先說?！本鞊]了一下手，讓阿丁蹲在一邊，又對少婦說，“慢慢說，別著急，法律是公正的?！?/p>

“他是個流氓?！鄙賸D又肯定地說，眼淚奪眶而出。

警察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阿丁。

“我不是流氓?！卑⒍∫詾榫鞎屗f話，趕緊爭辯。

“蹲著，沒你事，讓女士先說?！本祜@然失去了剛才的耐心。

“想想都惡心。嗚嗚……看看他那副猥瑣樣。嗚嗚……下流的鄉巴佬，下流坯，嗚嗚……真惡心，一上車就耍流氓，竟用……硬……頂著我后背，嗚嗚……都頂痛了?！鄙賸D慟哭著，泣不成聲。

“不著急，慢慢說?！本彀参可賸D。

“不是，不是她說的那樣?！卑⒍≈绷?，越來越感到不妙。

“沒問你，她先說?！本靺柭曋浦拱⒍?。

“警察先生，你可要幫我作主呀。這個流氓剛才還向我道歉，他怕事情鬧大，求我跟他私了。呸呸，臭流氓?！鄙賸D停止了哭泣。

“你說你沒耍流氓？那為什么要道歉？”警察問阿丁。

“問我嗎？”阿丁被警察吼了兩次嚇破了膽。

“不問你問誰？”

“是她自己將紐扣扣在我褲子上的?！卑⒍〔桓艺婊卮鹁?。

“沒問你這個。你說你沒耍流氓，又憑什么要向一個陌生女子道歉？”警察盯著阿丁。

“我……我是看她裙子撕破了，可是她……”阿丁目光與警察碰了一下，又縮了回來。這個瀨水河灘的鄉巴佬，哪里較量得過訓練有素的人民警察。

“你是可憐人家才道歉的噦。你還蠻善良的嗎？”警察笑了下。

“她的裙子因為扣在了我的褲襠扣上，才撕破的，就這樣牽連到了我?！?/p>

“善良的油漆匠先生，車上那么多人，她的裙子為什么只扣在你的褲襠上呢？”警察很有耐心，不緊不慢地跟阿丁兜著圈子。

“我，我……跟她挨得近?！卑⒍』卮?。

“挨得近？那又能發生什么呢？”警察逼近阿丁，目光凜凜。

阿丁無語。

警察顯然對阿丁已經沒有耐心了，他讓阿丁抽出皮帶、鞋帶，讓他蹲在一邊。又轉身問少婦，并開始做筆錄。

“裙子是你扣錯位的嗎？”

“是?！鄙賸D回答，十分干脆。

“扣的時候知道扣在另一個男人的褲襠上了嗎？”

“知道?！?/p>

“知道為什么還要扣？”警察倒不納悶。

“在他做流氓齷齪事時，我一直想著如何抓住證據。你是知道的，性騷擾是很難找證據的，我不這樣行嗎？”少婦義正辭嚴地說著，似乎早有思想準備?！拔矣龅竭^多次這樣的騷擾，也報過警，可就是沒有證據，報案后，你們也無能為力?！?/p>

接下來的事情，很多人在電視臺做的一次女性訪談類節目中都知道了：阿丁被以流氓罪、妨礙社會治安罪勞動教養一年，并處罰款5000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