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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天堂的路

2017-10-15 18:37忘巛
短篇小說 2017年2期
關鍵詞:惠子神父日本

◎忘巛

通往天堂的路

◎忘巛

身材瘦小的李修士慌慌張張撞進門的時候,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像一張黃表紙在風中稀里嘩啦地顫抖。

海神父坐在椅子上,手里捏著兩張照片,深藍色的眼睛穿過窗口,停留在對面綠意蔥蘢的山頂上,又從那里輕霧一樣浮上天空。殘陽如血,染紅了半個西天。響動讓海神父嚇了一跳,他收回目光,一臉卷曲的絡腮胡子和挺拔的鼻梁隨即詢問地轉向李修士。

李修士用手指著大門的方向,嘴唇哆嗦得說不成話。這時海神父才聽到咣當咣當的鐵大門被砸的聲音,李修士又喘了一口氣,終于說成了一句話:“日、日、日本鬼子!”

海神父臉色驟變,霍地站起來快步往外走。

岡崎躺在路邊的青石板上,也看見殘陽如血染紅了半個天空,他聽見同胞不斷用槍托搗著青色的鐵大門咣當咣當地響聲,受傷的左腿突然劇烈疼痛起來,他呻吟了一聲,額上滲出了汗珠。

井田小隊長對身穿青衣的海神父深鞠一躬,然后揚著頭嘰里咕嚕說了幾句日本話,海神父聽不懂日本話,一個白臉翻譯趕緊走到海神父面前點頭哈腰地笑笑說:“皇軍說打擾了,我們有個士兵受了傷,知道您這里有醫療所,留下他在您這里待幾天,幾天后我們再來把他接走,拜托了!”

海神父看到了躺在擔架上的岡崎,那用兩根手腕粗的榆木和裹腿布做成的擔架就擱在門前的青石板上,岡崎的左腿已被鮮血染紅,青石板上沾滿了血跡。海神父看了岡崎一眼,艱難地說出兩個字:“好吧!”

井田咕嚕了一句日本話,兩個士兵彎下腰就要去抬岡崎。

“等等,我們來抬!”海神父大聲說。井田翻一下白眼看看海神父,海神父對翻譯說:“我們來抬?!?/p>

岡崎看見天空在眼里晃悠了幾下,又穩定下來,然后看見天空在慢慢移動,接著聽見井田隊長大聲說“向第三帝國致敬”。岡崎看見第三帝國的旗幟在大門上迎風飄展,黑色萬字符戰車車輪一樣地滾碾過來。李修士和趙修士把岡崎抬進天主教堂大門,那十幾步的路程好像走了一萬年,后脊梁骨嗖嗖地往外直冒冷氣。直到聽見身后的大門咣當一聲關上,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岡崎傷得并不重,子彈從小腿前部打進去,又從小腿肚子上穿出。海神父檢查了傷口,用鑷子夾著酒精棉球輕輕擦拭,岡崎疼得直哆嗦,海神父看他一眼,做得更輕更小心了。他把前后兩個槍眼敷上藥,正要叫香菊纏繃帶,香菊卻不在身邊,海神父愣了一下后自己動手給岡崎包扎。他動作緩慢遲鈍,內心陣陣疼痛,海神父想起香菊的家在龍寨村,前不久龍寨村被日本人血洗,死了二百多人。

岡崎十八九歲,還沒完全從青春少年脫胎出來的稚嫩的臉上,布滿了疑惑、恐懼和愁云。這讓海神父想起了兩張照片,想起了兩個侄子,大侄子雷奧二十歲,身穿軍裝,挺拔地站在家門前的花圃前邊,背景是藍天白云和紅頂房子,他笑得那樣自信,好像這個世界正在等待他去拯救似的。小侄子盧卡十八歲,也一身戎裝,他同一個漂亮女孩在海邊合影,海波浪洶涌,天空渺遠。盧卡有一張典型的日耳曼民族的面孔,他像花朵一樣笑著。半年前,海神父從李神父那里等到一封從使館轉來的信,里邊裝著這兩張照片,還有一段簡短的話,告訴海神父兩個侄子要上前線了,要去為第三帝國而戰了。唉,第三帝國!海神父在心中深深嘆了一口氣,也不知奧雷和盧卡現在在哪,東歐?非洲?還是別的什么地方?但愿他們還活著,主啊,請拯救他們吧!

海神父終于給岡崎包扎完傷口,他輕輕幫岡崎把腿放平,看了看他年輕稚氣卻愁云慘淡的臉,示意他躺下好好休息。岡崎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輕躺下后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沒發出聲,淚水卻從眼角滾落下來,那顆淚珠像石頭一樣猛然地砸在海神父的心上。

鄰居女孩惠子穿著艷麗的盛裝來送岡崎?;葑诱f這是我做的,讓它陪著你到中國去吧!岡崎看見惠子白凈柔軟的手掌上有一只小小的布娃娃,布娃娃的眼睛像兩枚新月,嘴也像一枚新月,三枚新月就是一張甜蜜的笑臉。岡崎拉著惠子的手說等著我?;葑诱f我永遠等著你。兩個手掌中的布娃娃甜蜜地笑著。岡崎登上卡車,卡車開動,他拼命向惠子招手,直到惠子變成一個點消失在視線里。岡崎相信東亞圣戰很快就會結束,自己很快就會榮歸故里,然后把惠子娶進家門,同她白頭偕老。

來到中國,岡崎把對惠子的思念寫成一封一封的信揣在懷里,有幾封已經發回國內,也不知她收到沒有。一晃三年過去了,半月前岡崎突然收到父親的一封信,說母親去世了,得的是胃病,沒錢去看最后死在家里了。父親又回工廠做工去了,姐姐也去了。廠里的年輕人都當兵了,工廠很缺工人。父親已經六十六,實在是干不動活了,可沒辦法,不干是要受處罰的。信上最后說惠子到南洋勞軍去了,這句話像一支陰險的暗箭突然射傷了他的眼睛,又射穿了他的心臟,他疑慮、憂傷、憤懣、無奈,最終是用雨點般的拳頭狠狠教訓了那個北海道來的豬一樣令人惡心的山島——他竟然偷了岡崎寫給惠子的信去擦屁股。

香菊跪在圣像前痛哭失聲,屋脊上的幾只老鴰撲棱棱飛上天空,太陽正在沉落,天主教堂浸潤在鮮紅的余暉里。海神父、修士、修女們都在胸前畫著十字。

撕心裂肺的痛哭如鋼針一樣刺穿岡崎的耳膜,仿佛積蓄了幾萬年的憂傷和憤怒突然火山一樣爆發出來,岡崎渾身戰栗,他不知道這個女人就是跟海神父一起來給他治傷的那個修女,就是那個長得很像姐姐、讓他感到親近、眼里卻燃燒著兩團仇恨火焰的修女。岡崎知道所有的中國人都在燃燒著這樣的烈火,他心里覺得日本遲早要完蛋,他遲早要死在這里。

他的臉又癢起來,癢得痛不欲生,他用兩只手去抓,剛結上的血痂又破了,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疼了,只有針刺骨髓般的癢。從龍寨村回來了十來天,他每天都要發作,一發作就要大喊大叫,幾個人都按不住,井田隊長鄙夷地罵他是個懦夫。

岡崎和山島幾個人圍住了一座草房,山島把火把扔到屋頂上,麥秸稈轟的一聲燃燒起來,風魔鬼一樣趕來,沒幾分鐘整個屋頂都燃燒起來,噼噼啪啪不斷發出爆響,一個孩子在屋里面拼命地哭。

岡崎相信那個黎明是被龍寨村的大火燒紅的,那個看上去跟父親差不多年紀的男人揮著扁擔第一個從冒著濃煙的門口沖過來,被山島一槍打倒在地。披頭散發的壯年女人手里揮著菜刀向岡崎撲來,岡崎大槍一挺,刺穿了她的前胸,血濕漉漉地噴濺到他的臉上……

岡崎拼命抓自己的臉,奇癢難耐已遠遠超過了傷腿的疼痛,啊啊啊——,他發出凄厲的尖叫,仿佛是來自地獄深處的聲音,教堂在這慘叫聲里顫抖著。那叫聲仿佛是在召喚,香菊的痛哭戛然止住,她用手背使勁抹一下淚水,打量了一下大堂里有沒有武器,沒有。仇恨讓她在烈火中焚燒,她像黑色旋風一樣從大堂里沖出,抄起門口的鐵锨直奔醫療所。太陽在屋頂灑下最后的余暉,陰影罩住了教堂的院落,香菊雙手握锨,明晃晃的锨頭朝前,如同挺著一桿大槍向前沖鋒,黑色的長裙刮起地上一溜塵土。香菊撞開虛掩的門,看見岡崎正在床上抓自己的臉,她掄起鐵锨拍在岡崎的頭上,一聲悶響,岡崎頭一歪倒在了床上。

香菊收回鐵锨再次輪過頭頂,突然海神父墻一樣地擋在了她面前,他胸前的銀色十字架正對著香菊的臉,海神父微閉二目,右手在胸前劃著十字,嘴里念著“主啊饒恕他吧”,香菊的手已來不及收住,砰的一聲砍在了海神父左肩上,然后鐵锨從香菊手中滑脫出去,當啷一聲掉在石板鋪成的地面。香菊兩腿一軟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地痛哭起來:“主啊,爹啊,娘啊——”她突然又站起來再次撲向岡崎,卻被聞聲趕來的修士修女們拉住,任憑她怎么掙扎也無法擺脫。海神父一動不動地站在岡崎和香菊之間,表情痛苦,不斷在胸前畫著十字。

香菊終于安靜下來,她輕輕抽泣著,被兩個修女攙扶著回到自己的小屋。門被從外面鎖上了。

海神父的肩膀沒什么事,只是覺著有些疼。岡崎昏過去了,右手抬起去擋鐵锨的時候,被拍斷了中指和食指。

岡崎是突然看見那一片碧綠稻田的,稻田遠處是神木山,山腳下是他的房子。母親正赤腳在稻田里勞作,她彎著腰,很仔細地辨認著跟稻苗長得差不多的稗草,然后一棵一棵把它們拔出。岡崎想父親肯定在信里撒謊了,母親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也許父親是喝醉酒后寫的信,父親經常喝酒,喝酒了就抱怨,分不清現實和幻想。岡崎懷里抱著死去的小花狗,抹著淚來到母親身邊,母親用拇指拭去他腮上的淚水,說小花狗沒死,只是靈魂到天堂里去了,該替它高興才是。走,咱們把它埋到那棵櫻花樹下,讓它變成櫻花,年年來看我們的岡崎。那棵櫻花樹正盛開著雪花一樣的花朵,飄來游絲一樣的香氣。父親真的又在工廠里做工了,他頭發全白,我離開的時候他還沒有一根白發,現在卻全白了。他滿臉憂傷滿臉疲憊,坐在沖床前,那怪物咣當一聲砸下來,下面的鐵片就被砸成奇形怪狀的模樣,然后父親再喂進一塊鐵片,再咣當一聲,又變成了奇形怪狀的樣子,整個地面整個廠房都在它的咣當聲中發抖。岡崎從父親身邊走過,他沒有被發現。父親必須集中精力才能勉強滿足那家伙的胃口,才不至于被它把手掌當成鐵片砸出窟窿來。岡崎跟父親大聲說了句再見就回了部隊,父親沒有抬頭,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聽見。岡崎看到的不是井田小隊長,也不是在中國,那里很熱,每個人都穿著大褲衩短袖衫,很多人還在排隊,他也在排隊,排到他時他進到一間小屋,看到惠子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惠子已經不認識他了,她神情麻木地看著他,然后別過臉去。岡崎沖出小屋跟所有的士兵廝打起來……子彈像火焰一樣穿過他的腦袋,從左太陽穴到右太陽穴打穿了一個洞,他看見太陽在那個洞里變得血紅。刺刀涼涼地切開他的肚子,他看見自己五顏六色的腸子流滿一地,又糾結在一起。他慌張地捧起來往肚子里塞……接著有人在鋸他的腿,像鋸木頭一樣的聲音,他感到一陣一陣的疼。

岡崎醒來時已經是在海神父的床上了。海神父不希望岡崎死在教堂里,更不希望日本人來找教堂的麻煩,幾十口人的性命現在都攥在日本人手心里,岡崎絕對不能再出意外。他讓李修士和趙修士把岡崎抬到自己寢室里,海神父的寢室有里外兩間,里間擺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盞油燈,外間放著兩個書架、一個衣櫥和一些生活用品。海神父讓李修士和趙修士抬來一張木板小床放在外間,海神父晚上睡。海神父插上門栓,又用碗口粗的木棍把門頂上,總算熬過了一夜??吹綄樾褋?,海神父長舒一口氣,在胸前畫著十字說:“感謝主啊,感謝主??!”

這天很平靜,香菊也在自己小屋里不停地禱告懺悔,沒再進入瘋魔狀態。岡崎肉體的疼怎么也壓不過靈魂深處對自己的厭棄,沉重的罪惡感已讓他生不如死,他希望自己趕快死去,趕快從龍寨村的夢魘中逃出。海神父盼著日本人把岡崎接回去,可又擔心岡崎的兩個斷指惹惱了他們。

十來天了,日本人沒有來。

那天,西天又是一片血紅,黃昏霧一樣地越來越濃稠。天完全黑下來時,大門突然咣當咣當地被砸響,海神父心想是日本人來了,趕快讓李修士去開門。呼啦啦,十幾個壯漢闖進來,卻不是日本人。其中兩人點燃火把,瞬間照亮了所有人的面目,只見他們青衣青褲,腰扎一條紅束帶,有的拿刀,有的拿鏢,有的拿著棍棒,還有的拿一桿火銃。海神父知道這是鐵板會的人,兩月前攻打日本人就是他們干的,日本人血洗龍寨村也就是去找鐵板會的。

拿刀的漢子有著犍牛一樣的身胚,兩支火把一左一右在他的兩側,他大聲說:“我們來找那個日本鬼子,誰要攔著,我就戳他個血窟窿!”說完一揮手,十幾個人直奔海神父的寢室,海神父和修士們站在原地誰也沒動,他們不斷地在胸前畫著十字。

十幾個漢子旋風般來又旋風般去,留下濃烈的血腥味在教堂上空飄蕩。

人的生命有時很脆弱,可有時又那樣頑強,九死之后得一生,這也許就是宿命吧!岡崎竟然沒死,當海神父抖動著手指感覺到他還有一絲氣息的時候,趕緊讓李修士把香菊叫來。

面無表情的香菊看見岡崎,眼淚滾落下來,眼前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只是一塊血肉模糊、夾雜著衣服碎片的叫不上名字的東西。

岡崎最終活下來了,海神父的醫術和香菊的精心護理挽救了這個日本人的生命,他身上留下了二十多處傷疤,瞎了右眼,斷了三條肋骨、兩條腿、五個手指。

日本人一直沒有回來接岡崎。半年后,海神父幾次要把岡崎送到城里去,岡崎卻死死抓住大門就是不走。

多年以后。

那天陽光很好,岡崎穿著一身中國老百姓的衣服,拄著雙拐在院子里東倒西歪地走著,誰也不會認出他是東洋人。香菊走過來,岡崎叫了一聲姐,香菊吃驚地站住,勉強笑了笑。

坐在二樓窗口的海神父望著岡崎,心中卻想著自己的兩個侄子,充滿了憂傷。他在心中禱告著,愿上帝保佑他們平安回家。

后來,這座藏在大山褶皺里的天主教堂里有了一個東洋修士,人們叫他岡修士。

責任編輯/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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