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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月記

2017-10-23 11:30陳敬
南風 2017年10期
關鍵詞:夫子冰糖姑娘

陳敬

流光夜色里,姑娘褪去了白日喧嘩的紅塵氣,飄逸如謫落凡間的仙,靜美如素裹林蔭的雪。(換導語)

楔子

——你??!已經幾次被逐出師門啦?

掰手指,掰手指。

——二……不,三次吧。

——好,那現在第四次了。

楚冰糖覺得自己要瘋。

她大概會成為武林中一個膾炙人口的傳奇——年僅十七歲,入門十二年,并在年關將近之時,榮幸的第四次被逐出師門。

“這次又是為了什么???”臨下山前她可憐巴巴地撲閃著大眼睛瞅師傅,“師傅你明知道我最最敬您愛您,還有哪位師兄弟為您推拿按摩比我更純熟賣力?”

“這點,我是不否認的?!?/p>

神闕宮主楚懷南表情沉痛,從袖中取出一幅帛書。隨手一抖落,長卷紛揚,從師傅胸前直拖到腳下。

“上次重收你入門墻至今,也快一年了啊?!?/p>

“是?!?/p>

“這一年門下莊客聯名送上巫山的訴狀,也比之前長了一倍有余呢?!睂m主的指尖無奈地彈了彈潔白的絹帛。

正月初三,帶同門人弟子四人,竊佛前生豬一口,香果無數,山后分而食之;

三月初九,入大戶林員外府,掠金珠首飾無算;

五月初七,奇裝異服招搖過市,驚嚇縣府大員,久病未愈;

……

“白紙黑字,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么好說?”

“全憑恩師教導有方?!?/p>

“……給我滾出去!”

“嗚嗚”

“好吧慢著?!?/p>

“多謝師傅收回成命,弟子一定更精研推拿手法,好好伺候師傅?!?/p>

“誰跟你說這個了!只要你這次下山,替為師辦成一件事……”

寒冬臘月里,巫縣官學外不知怎地竟開了家新勾欄。

學府之畔斯文禁地,雖常有三五食肆以供消遣,但居然堂而皇之打出“得月樓”的煙花招牌,滿坑滿谷多到要溢出來的脂粉氣,還是炸歪了一眾孔孟門生的眼。

“成何體統,這是成何體統!”

學監趙夫子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聞訊霎時吐血三升,就這么兩腿一蹬臥床不起,連登門罵街都有心無力。

無奈之下,一眾鄉間仕子你推我搡,只得挑公認最冷靜端方的杜生前去交涉——倒也沒指望能談出什么結果,只是就這么不聞不問,總歸是對不起夫子教的這滿腹圣賢書。

卻沒成想。

去時飲了壯行酒,風蕭蕭兮易水寒。

然后就沒有了。

壯士這一去,便真的仿佛連人帶志氣一道融化在溫柔鄉里,再也不曾冒一個水泡。

日復一日,眾生望眼欲穿,卻只杳無音訊。

待到第七日頭上,壯士沒等來,倒是等來了花紅柳綠、聘聘婷婷的一位姑娘。

濃施粉黛,眉眼彎彎。

姑娘捧著疊請柬,提著朱漆食盒,頂著無數驚掉下巴的目光旁若無人,蝴蝶穿花般蹙進了學堂。

請柬分送諸位同學,食盒奉上恩師趙公。

——杜生和得月樓的頭牌楚姑娘,這就要成婚啦。

不消說,趙夫子又一次吐血三升,這回徹底暈死過去。

全縣大嘩。

巫縣官學似乎碰上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機。

其一,夫子病了,課業沒人教;

其二,杜生沒了,諸生亂了套;

其三,勾欄瓦舍開到眼皮底下,成日價鶯鶯燕燕眼波流轉,花團錦簇蜜里調油,誰家少年不得心猿意馬,圣賢書還哪里讀得進去?

——話雖不錯,倒也不盡然。

至少杜子梅還是能讀進去的。

哪怕正襟危坐于煙花深處,四周姑娘們好奇地圍了一大圈,低低的抹胸松松束著箍兒,雪白皓腕搭著少年肩膀,任誰慵慵伸個懶腰,都能熏他一鼻頭女人香。

這般爛漫春光,眼睛可該往哪里放?

——沒處可放,就往書上放啊。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讀完《論語》讀《孟子》,讀完《中庸》讀《大學》。搖頭晃腦延綿不絕,吟哦的姑娘們一個個腦中飛出瞌睡蟲,一個接一個打著哈欠次第而逃。臨出門前還不忘同情地拍拍楚冰糖的肩膀:

“姐姐你加油,咱們實在是頂不住啦?!?/p>

忽忽幾個時辰,偌大的閨房里姑娘們散了個一干二凈,只留下個翹著二郎腿,靠掐手臂強打精神的楚冰糖。

雖然兀自咬牙逞強,她也沒能撐多一會兒。不得一盞茶功夫也癱倒牙床,鼻息細細,會周公去也。

杜子梅可算喘了口大氣,緊繃的神經一朝放松,這才覺著陣陣透骨的寒——全身上下貼身衣物早在不知不覺中汗了個透濕,凍得他快打起篩子。

瞟一眼噴香紅羅帳里,錦被衾裘早曬得暖烘烘,厚得堆成山。

更別提楚姑娘的睡臉兒燥得紅撲撲,宛若個能捧在手里的小火爐。

他嘆口氣,抖抖索索地靠過去,凝神盯了少女半晌,卻終究沒上床去,只是輕輕攏了攏被褥,悄悄放下一簾羅紗。

他不會去占這送上門的便宜,卻始終還是想不明白。

這姑娘明明素不相識,怎么就著了魔似的老拿他開這等玩笑?

四書五經里可沒講過這個。

杜子梅苦苦思索,只依稀記得夫子教《毛詩》的時候,他曾有過幾番旖旎遐思,自己想來都覺羞赧,夫子再拿竹板敲敲手心,連背上十遍“思無邪”,這才壓住了心中懵懂的什么東西。

壓了好久,久到他覺得忘記。

可現在才知道,其實那諸般不足為外人道的綺思,一直躲在心底下,從來都記得。

杜子梅忽然頭暈目眩,不由得閉了眼。

便沒瞅見,不知是否真在夢中的姑娘,嘴角邊已牽起一彎兒似有若無的笑。

她在笑什么?endprint

忽忽數日,楚姑娘的好事愈近,得月樓也碰上了大危機。

說大其實也沒很大,但要當沒瞅見,卻也不行。

繼趙夫子和杜子梅后,終于有第三人想起來斗這有辱斯文清凈地的煙花地。

兩列木牌分開左右,一曰“肅靜”,一曰“回避”;八抬大轎孤懸正中,簾子遮了窗戶看不見臉兒,只聽得見氣急敗壞的聲。

砸!給我狠狠砸!

衙役兵丁忍著笑,卻都不動彈,只有管事師爺湊近前去,低聲回稟:小姐,縣衙再小也是官府,沒憑沒據砸人家的地盤,怕是于老爺官聲有累。

怎么沒憑據,天下哪有秦樓楚館開在學塾門口的道理?外人知道了不得把爹爹這縣令笑死?

小姐說得是,這其中關節怕是有些許不周。那小姐何妨移步相問?

轎中人一時沒搭腔,許不定是臉上臊了?

舉牌的兵丁忍不住,已是有人吃吃笑起來。

笑什么笑!你出的餿主意!這個……這個什么得月樓何等齷齪之地,我……我怎么能去問?你去!

師爺吃了罵,倒也不委屈,正待去扣門,兩扇雕花板子早朝著左右一開。

搖著小團扇,嗑著葵花籽兒,三五個笑嘻嘻的姑娘簇擁著一臉不怕事兒的楚冰糖,堂而皇之地踱出步來。

喲!得月樓才開張沒多日,竟然有這么大的面子,可把哪位官老爺都盼來啦?這可真是有失遠迎,快請快請。

少裝蒜!且問是哪路神仙允你這妓院開到官學門口?烏七八糟的哪還有一絲浩然正氣?

師爺還沒開口,那轎中人早忍不住。

一聽是個清亮的女孩嗓音,楚冰糖就笑了,一臉促狹。

姑娘們也笑了,師爺也偷偷笑了。哪怕眾兵丁,人人都是一臉促狹。

回您這位不知哪兒來小姐的話,正是巫縣令尹林大人親自批的手諭,大印才蓋沒幾天,朱砂都還沒干透呢。

爹?!怎么可能?!

得,自報家門了。

楚冰糖聳肩:不知道怎么可能的,反正話是真的印也是真的,林小姐不信,隨我一看便知。

話到此處突然一轉,這才恍然大悟似的:“哎呀瞧我這腦子,林小姐千金之體,我等這齷齪之地實在難迎大駕。要不,您還是請回吧?”

不消說,轎中人氣極,琢磨著怎生反唇相譏,她心底雖另有所圖,卻不得宣之于口,正苦無話柄懊惱間,忽的眼前一亮。

盼什么來什么——姑娘們身后朱紅漆的門里,杜子梅茫然失措的腦袋,可巧不巧探了出來。

三、

這不是杜子梅第一次嘗試溜號。

他也知流連得月樓著實不成體統,可他長這么大,從沒聽過世間有如此古怪的青樓。

他來理論時只記得帶一腔正氣,卻不記得帶半兩紋銀。

倒沒什么,他是來說道理,又不是來嫖姑娘。哪怕道理講不通,揚長而去便是,確然沒想過要花一文錢。

就退一萬步,道理講不通還撕破臉,反正要命一條,拼著給亂棒打出,還有何懼?

就是沒啥可怕的,他才敢麻著膽子進來這煙花巷里“齷齪之地”。

不消說,里邊都是些煙視媚行眼波流轉的好看姑娘。杜子梅長這么大不曾見過如此多女孩兒花團錦簇地聚在一堆,嘰嘰喳喳說說笑笑,來時鼓起的一番雄心,還不曾搭句話,就不知給這些姑娘你半斤我八兩的偷藏去哪個角落里,路還沒走進一半,已經腿肚子轉筋兒想逃。

——想歸想,逃不逃得掉就兩說了。

他被頤指氣使的楚冰糖不由分說便關了起來。

初時他很怕,怕刮花他一張臉,打折他兩只手,這樣他就寫不了卷子答不成科舉,一身所學無用武之地,夫子怕是做鬼也饒不了他。

然而并不。

得月樓的姑娘們沒一個拿他作威作福,你一個杜公子她一口杜先生,叫得要多親熱有多親熱,他固是受寵若驚,卻又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姑娘們叫得那么歡實,莫不是瞅準了要做他生意?

可他沒錢,這不就等著給亂棍打死?

他著急忙慌,見一個姑娘說一番真話——真是真話,可就是沒一個人理他。

一文沒要他的,好吃好喝供著,要讀書更清出偌大屋子,點足滿滿的大燈燭,比昏暗逼仄的官學里不知亮到哪里去。除了女孩兒們時常在那什么楚姑娘帶領下尋他開心,他這幾天過的可說神仙日子。

除了不讓走,真是沒啥可挑剔的。

更不必提那討人嫌的楚姑娘,壞事做盡不說,一顰一笑間把他的心當了個菜包子,一口一口啃得千瘡百孔。

可這怎么行呢?

縱然這里比縣學好上千倍萬倍,花枝招展的女孩們漂亮的迷人眼目,他一介寒門學子,也終不是屬于這里的人。

決心非常堅定,他一直在逃。

頭一次謀劃著后院翻墻,給楚姑娘逮個正著;

第二回尋思著茅廁尿遁,又給楚姑娘逮個正著;

第三次豁出去一身斯文鉆地溝狗洞,還是給楚姑娘逮個正著。

到這份兒上,他簡直覺得這楚姑娘屬蜘蛛的吧?這得月樓其實是她自個兒吐絲自個兒結成的一張網,無論他步子往左往右往前往后,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但他還是要逃,非逃不可。

這不,楚冰糖不知被什么事兒從得月樓里引了出去,他面上波瀾不驚心底卻驚喜莫名。好容易溜到無人注意的門口,卻沒成想被意想不到的人又給逮個正著。

林七雪,刁蠻任性,避之不及。

卻避無可避。

杜子梅這輩子最怕見林七雪,可怕什么來什么,林七雪怎么就總都能抓住機會和他照上面。

小時候父親帶他上門初次拜會,兩個孩子不約而同躲在自家父親身后,同時怯生生地探出腦袋。大人要談正事,叫倆孩子手拉手出去玩。天擦黑回來了,丫頭還是粉妝玉琢,小子卻鼻青臉腫。

問是怎回事?打死也不說。

不過后來兩家凡再走動,杜子梅必定肚子痛,臥床不起哪兒也去不得。endprint

但這也躲不掉啊,林大人還是會帶著女兒來,親親熱熱的。

小孩子玩就要小孩子陪,林七雪回回都瘋得很開心。

直到家業敗,父親死。

林大人自不再光顧,可林小姐卻莫名其妙反其道而行。

穿的長衫破了,他尚沒空縫補,衣箱里自有熨帖新物;

吃的冷粥長霉發毛,他還沒買新米,諸般吃食就送上家門;

住的茅屋給風掀了頂子,他還沒上街請泥瓦匠,就有人乒乒乓乓修葺一新;

如是種種。

時日漸長,是個明眼人都看出落花有意隨流水。

那流水呢?

杜子梅是很窮了,但也沒志短到那份上。窮則思變,寒門子弟唯有苦讀而已。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哪怕閉目塞聽,哪怕裝傻充愣,哪怕把心中所有的萌動都刨出來,變成一個空殼。

其實也不是林七雪不好,或許……只是單純的沒有緣分。

流水無心戀落花。

今年又到開科舉的時候,杜子梅早已打點起簡單的行裝,若不是這場飛來橫禍,他興許已在進京路上。

但他被囚在了溫柔鄉里,逃不出。

他其實知道林七雪是來救他的,但他何以為報呢?

所以這份好意,他終是消受不起。

四、

林七雪終于按捺不住,從轎子里跳出來,氣勢洶洶地站在楚冰糖身前。

如果不是這種場合,楚冰糖會誠實地夸獎她確然是個可愛的女孩,生機勃勃明艷動人,可眼下她為了重返師門正身負重擔,只好對不起。

當這女孩指著杜子梅控訴得月樓構陷良民謀奪錢財時,她聳聳肩全沒當回事。

謀奪錢財?誰呀?他?

指了指杜子梅,姑娘們一個沒忍住,都笑岔了氣。

他?哈哈哈,哎喲!這位小姐,求你來問問,這許多日來,只有他吃喝用度我們的,我們豈有收他一個銅子兒?

林七雪不信。

當然不信,她還不知妓館是什么地方么?溫柔鄉不假,可也是銷金窟。

怎能不要錢?

于是杜子梅被押上前來,他看看楚姑娘,又看看林姑娘,哪個姑娘都不是好相與的,但這對他其實沒什么影響。

反正他只說實話。

確實沒要錢。

林七雪一怔。

但是要他成親啊。

林七雪怔不住了。

——這怎么行?

她當然不能允許,可又怎么阻止?

翻遍多少官家律例,至少男女間這你情我愿或者你情我不愿的事,官府既攔不住,也從來沒動過心思去攔。

管你是隔層紗還是隔座山,只要真肯去捅破去攀登,豁出體面不要,總有轍兒在一起。

她怒氣沖沖,卻不由啞了言語。

終于敗興而歸。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官小姐當得真沒意思,明明都喜歡著同一個人,可逼婚這事,連妓女都做得,她卻做不得。

什么道理?

沒道理。

然而轉念一想,既然杜子梅成婚也是被逼,那至少……他也沒真心愛那勞什子的楚姑娘吧?

林七雪忽的下了個發瘋似的決心。

不就是豁出去么?

大不了,官小姐,她不做了。

佳期如夢,轉瞬即來。

得月樓里里外外掛滿了喜氣洋洋的紅綾子,軟紅十丈花團錦簇。最富麗堂皇的天字一號房被姑娘們興致勃勃裝扮一新,紅燭點點映明月,燙金囍字正中懸。

楚冰糖一身鳳冠霞帔,水潤潤的瞳眸底,仿佛藏著漫天星辰。

她問杜子梅。

怎么不逃了?

想逃來著,沒逃掉。他還是那么老實。

杜公子,你就這么不愿跟我相敬如賓,恩恩愛愛?

少女的睫毛忽閃忽閃,眉花帶笑。

杜子梅一早已被換上了大紅喜服,就臉還是繃著,總有那么一絲不情愿。

楚姑娘,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可如此兒戲?

他嘆著氣,嘟嘟囔囔。

卻被姑娘捂住嘴,一雙妙目緊盯著,一眨也不眨,看得他渾身一陣莫名的燥,好像被那目光直直戳破無數層提防,直戳進柔軟的心底。

姑娘說,哪兒來那么多有的沒的,就問你,愿不愿?

愿不愿?

杜子梅想,當然不愿,他本就是被逼的啊。

可怎么就開不了口?

得月樓的這些時日里,姑娘固然百般逗弄他,就好像貓兒逗弄剛抓到的鼠,每每要臊得他捂著眼,滿面紅,才作罷。

然而就有那么一晚,他忽然瞥見姑娘倚在窗格邊,月色流瀉著爭搶燭光的影,把個俏生生的女孩兒夾在明暗間,怔怔的若有所思。

他忽然覺得奇怪,這和白日里無所顧忌胡鬧不休的姑娘,真個是同一個姑娘?

她在尋思什么呢?

杜子梅是個誠實的人,想到就會去問,于是就問了。

出乎意料的,沉思被驚擾,楚冰糖卻沒生氣,而是跟他聊起天來。

淡淡的沒什么波折,說來說去就是些山間事,江湖事。

其實他早看出姑娘不是真在歡場,卻不料姑娘壓根兒沒心隱瞞。

姑娘口中有山林大澤,峰谷絕頂,張揚恣肆,無憂無慮,連他都不禁悠然神往。

那是怎樣一個陌生又神秘的江湖?

在那江湖里,什么才是姑娘真正的樣子?

他愣愣的,有點兒發癡,直到姑娘看他傻,笑出聲,才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

那一刻,他素來向往的廟堂忽然遙不可及,倒是從來陌生的江湖,仿佛近在咫尺。

又有一次,同樣清麗的夜色下,姑娘一本正經的問他:“自己這氣派像不像花魁、像不像老鴇?”

他想了想,說不像。endprint

為什么?

他又想了想,說老鴇嘴巴咧著笑,眼睛卻只盯著客官的銀子,可自己身上沒一分銀子,哪個老鴇眼力差到這份上?

你倒聰明。楚冰糖抿嘴笑,卻忽的嗔怪:“你一定嫌我不漂亮?!?/p>

這又哪里話來?杜子梅頓時手足無措:天地良心,他真的從不說假話。

流光夜色里,姑娘褪去了白日喧嘩的紅塵氣,飄逸如謫落凡間的仙,靜美如素裹林蔭的雪。

哪個大膽包天的男子,豬油蒙了肚腸,昧著良心敢嫌棄?

可姑娘自有道理:若覺得我好看,多的是機會給你做我入幕之賓,你怎地腳下硬得像生了根,一絲半毫也不肯往我身邊湊?

杜子梅臉一紅,不敢接茬了。

其實誰還能比自己更清楚呢?這一重重簾幕在眼前輕輕擺蕩著,香氣誘人如絮語,他每次都花了多大的定力,背了多少夫子教給的道理,才能忍住沒妄動?

可妄動固然不敢,妄想卻少不得一腦門兒。

——這哪敢跟姑娘說?

還有一次。

再有一次。

另有一次。

到底多少次?

杜子梅自個兒都慌了。

明明就這短短的時候,怎地此刻想來,得月樓里的每一幕都記得如此活色生香,美好得像做夢,幾乎蓋過了此前的一輩子?

恍如隔世,耳邊還是那三個字。

愿不愿?

他怎生開得了“不愿”的口?

就在他心旌搖蕩,一個“愿”字憋在了喉嚨邊——毫沒征兆的,姑娘卻手上松了勁兒,臉上落了寞。

好了,不逗你啦。

杜子梅愣。

什么?

姑娘伸了個懶腰,一身的大紅嫁衣,環佩叮咚,瞬間好像蒙上塵,褪了色。

到此為止,夠啦——關了這么久,小美人終于拿定主意,來救大英雄。

杜子梅正不明所以,忽然就仿佛算計好的,窗外紙屑紛飛鞭炮炸響,敲鑼打鼓樂聲喧天,莫名又是一支送親的隊伍,一路逶迤,將將停在了得月樓前。

——林七雪跟老爸大吵一架負氣出走,一怒之下當了首飾賣了綾羅,不管不顧帶人來搶親了。

出乎意料的沒有違和感,得月樓一片喜氣洋洋,林七雪的人馬也一片喜氣洋洋。換了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是同一樁婚事。

只有跨過幾道珠簾,幾扇簾幕,才能隱約嗅到濃香四溢空氣中的緊張氣息。

紅緞子描金線的嫁衣有兩襲,遠山眉點絳唇的姑娘有兩個:一邊是拋家棄父的官小姐,一邊是煙花巷里的假花魁。

四目相對,電閃雷鳴。

畢竟新郎只有一個人。

——還被楚冰糖點了穴道,不能言不能動,披著厚厚的紅蓋頭,好像獎品般放在正中間。

大違禮法。

可這又如何?煙花地里成婚,二女爭一夫,哪里又合了禮法。

大家都豁出去,只是要爭個贏。

鬧鬧鬧,頭暈腦脹一團糟。

杜子梅雖然比誰都著急,可是眼前一片黑,看不見東西可該怎么辦?

動也動不了,好像個粽子。

他聽著外面諸般吵嚷,由起而承,自轉而合,漸漸的寥落了,安靜了。

倏忽一下被掀了蓋頭,刺目的光戳得眼角直流淚。好不容易睜開眼再細瞧,光里有個林七雪,可哪兒還有個楚冰糖?

不止是她,得月樓好像忽然變得空空蕩蕩,剩下了足夠辦一場奢華婚禮的一切——卻唯獨沒了住在此間的那一群姑娘。

……她們人呢?他心里忽然有點兒慌。

都被我趕走了啊,我把你救了出來,開不開心?

林七雪志得意滿,一臉嘚瑟,卻也掩不住心底的關心之情。

正好留下這么個好地方,什么都齊備著,干脆就這么把婚事辦下吧?

林七雪的臉紅撲撲。

她說她不再是官小姐,自己也不必再擔憂別人說閑話。哪怕拼盡一切,糟糠度日,她也要和杜子梅在一起。

她愿意等自己上京赴試,愿意省吃儉用,一次不中大不了繼續陪自己苦讀,夫復何求?

杜子梅愣愣的,絞盡腦汁,想啊想。

似乎感覺到異樣,林七雪的笑漸漸有些僵硬了。

怎么了?

奇怪了,真是奇怪了啊。

杜子梅搞不懂。

——明明聽上去那么完美,可他怎么就是不開心?

五、

事隔三月。

巫山道,神闕宮外。

楚冰糖終于回來復命了。

其實她早就能回來,得月樓的女孩們花了她不大不小一筆銀子,但這無關痛癢——算算楚懷南支給的活動資金,剩下的銀子足夠她天南海北浪蕩許久。

于是她就老實不客氣地浪了幾個月,看遍了名山大川,人間錦繡,拼了命的要把這糟心的活計忘掉,于是這才回來。

“你忘干凈了?”楚懷南問。

“我沒錢花了?!背谴?。

神闕宮主楚懷南有個為官多年的好友林大人,林大人又有個性子別扭蠻橫又害羞的女兒林七雪,林七雪呢……還有個從小喜歡到大的杜子梅。

無論家道昌盛或中落,她都喜歡。

林大人覺得這也很好,他知道杜子梅是個誠實又本分的人,怕被人說閑話也是人之常情,可女兒雖然事事刁蠻,真到了臨門一腳之時又老是退縮,蹉跎日久,終于連自己都不耐煩了。

得怎生想個法兒,推她一把。

兩個老不休,想出個餿主意。

而這主意最終就著落在了楚懷南座下最不按理出牌的楚冰糖身上。

一件東西再珍貴,若是沒人來和自己搶,終究意識不到失去的可能。

楚冰糖去搶了。

眼看她起高樓,眼看她宴賓客,眼看她樓塌了——但并不遺憾,很圓滿。

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贏,該抽身而退時,就得抽身而退。endprint

至于林大人要怎么去修補父女之情,林七雪新婚后日子過得如何?都和她沒關系了。

她重回了神闕宮門下,繼續賣力地給師傅揉肩膀。

一如從前。

仿佛只是場胡鬧的黃粱夢,夢醒了,便回來了。

夜。

月迷風影,竹浪窸窣。

輕搖的紅燭下,姑娘發著呆,情思困困。

一不留神,“咔啦”一聲,就卸掉了師傅的肩胛骨。

楚懷南嘆著氣,開了口。

徒兒,你搞什么。

按摩啊。

說實話。

……

師傅,我謝了您給我安排的好差事。下次能不能靠譜點兒?

怎么就不靠譜了呢?

不靠譜極了,差點兒把徒兒自己搭進去。

是差點兒,還是搭進去了?說實話。

……

說啊。

……好像,是搭進去了。

說起來,究竟是從什么時候把自己搭進去的呢?

三個月里,楚冰糖想了很多次,還是沒頭緒。

是喜歡他軟玉溫香在抱卻不為所動?

是喜歡他然信重諾無論如何不說謊?

是喜歡他身無長物卻一心苦讀,渴望君子豹變的小小志氣?

還是都喜歡?

她真的不知道啊。

全是不經意間,她便在意起了這個一本正經的書生漢,不解風情的呆頭鵝。

然而從她出現的第一刻起,存在的意義就是撮合他和別人。

做得成,她要抽身而退。

做不成,她還是要抽身而退的。

杜子梅應該會讀書科舉,直到有一天,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自己應該會繼續縱情這八千里路云和月,繁華萬里好江山吧?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他們注定不該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說也奇怪,她知道江湖上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哪一個不比只呆頭鵝好?

可她卻偏生不喜歡。

杜子梅這會兒大概已經在進京路上了吧?這一通折騰,希望別誤了路途才是。

紛紛擾擾,亂七八糟,腦子里的念頭兜兜轉轉壓不住,不留神又是“咔啦”一聲。

楚懷南忍著疼,再嘆口氣。

——另一只肩胛骨也給卸脫了臼。

……

師傅,對不住。

嗯。這次又是搞什么?

回師傅,這次真啥也沒搞,就單純對不住。

說實話。

……

說啊。

……師傅,我有點兒想下山。

六、

意料之中,楚懷南一點兒不吃驚。

找人?

嗯。

他?

嗯?

楚冰糖愕然回頭。

一只木愣愣的呆頭鵝,伸著長脖子,在門外傻乎乎的笑。

楚姑娘,你又找我???

楚冰糖忽的覺得脖子有點兒僵,卻揉了揉眼睛。

然后才反應過來到底該找誰麻煩。

她溫柔地把手放在楚懷南背后。

……師傅?

楚懷南舉手投降——這回他真的什么也沒做。

只不過是有個冒冒失失的笨蛋,寧可耽誤一期科考,推拒美人之貽,也一定要找到這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楚姑娘。

得罪了小姐,得罪了縣令,得罪了夫子,呆頭鵝倒有倔勁兒。

找啊找啊找,皇天不負有心人,兜兜轉轉,轉轉兜兜,終于找來了神闕宮。

楚懷南勸得嗓子冒了煙兒,楚冰糖一日不回來,杜子梅便一日在這等。

才三個月,不算長。

他說。

楚姑娘,咱們久違了。

楚懷南很識相,關門上鎖,揚長而去。

花好月圓夜,天涯共此時。

年輕人的事,他才懶得多管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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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姑娘的信
冰糖寶石
冰糖葫蘆
心通長宇,道貫廣宙
泥姑娘
你是不是故意的
夫子亦“愚”
采山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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