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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時暮歌

2017-10-23 11:34宸煙詞
南風 2017年10期
關鍵詞:國師紅梅艾草

宸煙詞

(一)

紅泥火爐,呵氣成霜。

臘月的寒天,暮歌裹著赤色的襖子,一雙瑩白的玉足卻毫無遮擋地蕩了出來。蒼茫天地間,她紅衣赤足,顯得尤為突兀,也尤為驚心動魄。

可暮歌本人卻仿佛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只似笑非笑地倚在窗欞邊數著落雪,白玉般剔透的雪花,一瓣瓣落在她晶瑩的指尖,溫柔而冰冷。

到第九瓣雪花也融化時,一際墨影如魑魅般站在了她比肩之畔。

“二十四,你來了?!彼π?,修長十指爐火純青地撣去了他夜行衣上的雪子。墨影應了一聲,正想說什么,卻突然嗅見外人的氣息,一個飛影隱在了梁上。

雕著浮銀蓮花的木門吱呀作響,十年了,這聲音暮歌太過熟悉,以至于聞聲而知人,淺笑著正襟危坐,一雙瑩白的足也順勢藏進了襖子里。

寒時來時披了件煙紫蟒袍,白玉冠,鎏金劍,分明是九五之尊,偏偏生出了逍遙王爺的風度。

暮歌沒有行禮,只輕喚了一聲陛下,寒時便捉住她雙手,變戲法似地從腰間提出了一壺酒,輕呵:“說了多少次,喚我寒時就好?!?/p>

她笑笑,恍若未聞地斟了兩杯酒,空氣中盡是淡淡艾草香,嗔道:“陛下又來我這借酒消愁?!?/p>

兩人有一言沒一語地說著,喝至微醺,寒時起身要走,踉踉蹌蹌間,袖里藏著的奏折一咕嚕滾了出來。

他下意識遮掩,可到底還是晚了一步,暮歌只一個媚眼,便瞧見了折子里的事:西北戰事告急。

原來,這便是他今日所愁。暮歌淡淡一笑,眸里卻沒有笑意,目送寒時出去,又兀自斟了兩杯酒。

“我不喝酒?!绷荷夏把哉Z間聽不出情緒,“更不喝旁人飲過的酒?!?/p>

暮歌會意,將自己那杯酒盞推向了他,自己則拾起寒時飲過的酒盞,低聲道:“西北,戰事?!?/p>

她只說了四個字,墨影便會了意,飲盡她方才飲過的醇酒,微有遲疑,問道:“你想如何?”

“我要敢犯西北之人,生不如死。此生此世,生生世世,再不敢有絲毫覬覦寒時江山的念頭?!?/p>

音落時,二十四化作墨色煙云,朝西北方向散去。

(二)

暮歌再見到二十四,是十日之后的事了。

那時寒風正是凄厲,他滿身戾氣,在雪里打了好幾個滾,才散了殺氣,飛身進了國師閣。暮歌備了熱茶,見他來了,淺笑盈盈地遞了過去。

他接了茶,微微一瞥,只見那赤紅色的襖子半披在暮歌臂上,以至于她那一雙瑩白肩頭,嫵媚而招搖地撞進了他眸里。

他匆匆撇開眼不去看,熱茶入喉,偏偏蓋不住心頭那莫名的燥熱。

“怕什么?”暮歌一聲嗔笑,赤色襖子有意無意往他懷里蹭,“你我皆是妖物,何必如此介懷?”

二十四仍舊撇開視線不敢看她,只強調道:“你身上雖有妖氣,可你還是個人?!?/p>

“那又如何?只要能助寒時江山長安,我甘愿化妖?!彼烈庖恍?,卻被二十四陡然的怒氣逼退了不少氣勢。

青白色的茶碗被丟出窗外,埋進了雪里。他滿身殺氣,似乎怎么也壓不?。骸澳愦饝^我,不會化妖的?!?/p>

“哎呀,說著玩的,干嘛這么認真?”暮歌微微一笑,寬慰道,“有你在,我又何須化妖呢?”

二十四默默打量了她一番,似是不信這番說辭:“那你把狐襖脫了?!?/p>

暮歌為難地看了看他,只一個眼神,便泄露了她的心思。

“你不信我?!倍牡f了一句,不是反問,而是極其平靜而壓抑的一句陳述。音落后他一襲墨影便落在了梁上,好幾個時辰沒再理會暮歌。

后來暮歌實在熬不住,央閣外侍女剪了一簇紅梅枝椏,攀上木梁,輕輕戳了戳他背心。

“你生氣啦?”她明知故問。

二十四背對著她,也不說話。

“我沒有不信你?!彼执亮舜了承?,“只是,沒了赤色狐襖我便沒了妖力,這你是知道的?!?/p>

暮歌原本是凡人,若非因緣際會得了千年紅狐的狐皮襖,她根本入不得王宮。狐皮襖賦予暮歌妖力,她便是借著這妖力,助皇子寒時登基為帝的。只是這妖力用得多了難免反噬其主,不知不覺中,暮歌染了狐的心性,身姿愈發嫵媚綽約,眉間也多了幾許風情。

暮歌也明白,若她繼續借助狐皮襖的妖力,終有一日她當真會變成一個妖物。

“我也知道若真成了妖物,是萬劫不復的事,所以我也想過把狐襖脫了,可若脫了狐襖,我便沒了助寒時的本事?!彼D了頓,倚雪紅梅枝復戳過他背心,“雖然我知道你會助我,這些年,你也幫了我很多,可你畢竟不是神,也不是萬能的,總有你辦不到的事。萬一哪天你心有余力不足,或是哪天遇上了危險,我有妖力,也能去救你?!?/p>

暮歌說的這些事二十四是知道的,可他仍舊坐在梁上,一言不發。

“大不了我發誓,待西北戰事安定,我便不再穿狐襖?!彼e著紅梅枝起誓,信誓旦旦?!?/p>

二十四仍舊沉默,掐著十指不知道在算什么。暮歌等了許久不見他答話,正要離開,卻聽見他沉聲道:“待寒時成為東宮之主,待寒時登基為帝,待東南烽火一歇,待南疆叛軍退卻,待西北戰事安定,你便不再穿狐襖?這樣的誓,算上今年,你已經發過六次了?!?/p>

暮歌心虛地看了他一眼,訕訕地從梁上下來了,不敢再擾他清凈。

(三)

當晚夜未央,暮歌便做了一個夢。

夢里大雪紛飛,是她遇見二十四的那個數九寒天。那日,她披著赤紅的襖子走過白玉石子路,雪花紛紛揚揚落了她滿肩。她伸手去拂,無意融了幾瓣晶瑩剔透的雪花。

雪花融至第九瓣時,一襲黑影恍如魑魅落她身后。

她一驚,雙眸登時猩紅一片,周身滲出微微妖力。奪命的招式呼之欲出,二十四卻只是愣愣地站在那,直到肩頭雪花驚落,才在生死之剎道:“我欠你一樁情,如今是來還債的?!?/p>

這解釋毫無說服力,他甚至連自己的身份都沒說??赡焊枰膊恢醯?,她偏就相信了他。而之后這幾年,他所作所為,也確實讓暮歌相信,她并未信錯人。endprint

深冬時節,當雪花被她肌膚融過九瓣,二十四便會現身。他來時總是滿身風雪,卻能予她十里春風。只要二十四在,暮歌便不需犯險動用狐襖上的妖力,他會實現她所有的愿望,為她心心念念的寒時,謀取東宮,篡改圣旨,踏平烽煙,手刃叛軍,斥退賊寇。

他為她所愛披荊斬棘,不顧生死。所求之事,不過是愿她有朝一日能摒棄狐襖,安心為人,一生順遂喜樂。

而暮歌沒有給過他任何承諾。這么多年,她只應允過他一件事。那是寒時才登基為帝的某一天夜里,天生異象,漫天霜雪落了十日,已堪堪埋過膝頭。

那時暮歌還沒染上狐媚的性子,一身赤紅小襖坐在紅梅樹上,靈俏可愛地望著站在房檐上看雪的二十四。

“謝謝你十日前識破五皇子的詭計,又及時攔住了丞相,寒時才能順利登基?!彼⑽⒁恍?,小心翼翼折下一枝紅梅,遠遠地遞了過去,“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用妖力,所以沒敢用妖力催梅花開,一直等到今日,才能折梅相贈來謝你?!?/p>

二十四聞言略略一垂首,在梅影枝椏間望見了她。一時竟也不知道是在賞雪,賞花,還是在賞人。

“我幫你,并不是為了這枝梅?!彼@樣說著,卻還是在抬手間將紅梅藏入了袖里,“人身難得,如盲龜穿木。我幫你,只是不想你誤入歧路,化身為妖,萬劫不復?!?/p>

暮歌聞言輕笑,歡快地從樹上躍下,赤足踏梅,溫婉動人:“好,我答應你,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化妖?!?/p>

那是她唯一答應過他的事,給過他唯一一個承諾。

(四)

暮歌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醒時天已大明,一襲煙紫華袍在他身側,自斟自飲,唇角有淡淡的笑意。

見她醒來,寒時笑著為她倒了一杯酒,道:“看你伏在窗邊睡得正濃,不忍心擾你?!彼幻嬲f一面將新酒遞到她唇畔,“暮歌,西北之戰,朕又勝了?!?/p>

寒時眉飛色舞地說著使者快馬加鞭送回來的捷報,說那神秘的十四將軍突然披甲上陣,擊得西北賊軍潰不成軍,一退十里,糧草盡失。

不過十日光景,原本猖獗的西北賊將俯首稱臣,永不敢犯。

“真是個好消息?!蹦焊栾嬃司?,酒中艾草香甚是溫潤,她卻笑得嫵媚動人,自二十四回閣時,她便已猜到西北之事已平,卻還是佯作驚喜的模樣,道,“東南,南疆,西北,已盡歸陛下山河盛圖,如今只待明年寒冬再攻下半個北國,這天下,就只是陛下的天下了?!?/p>

寒時聞言也是笑,他的笑里有少年的意氣,亦有帝王的豪氣:“只是這十四將軍來無影去無蹤,又常年戴著銀面,不以真面目示人,若能收入麾下,定能護朕的江山長長久久,可若是他反了,只怕……”

“陛下不必憂心?!蹦焊栊χ?,眸光不留痕跡地掃過梁上墨影,笑得愈發明媚,“我早說過陛下是天命所歸,十四將軍,亦是上蒼派來助陛下坐擁山河之人,待江山盡歸,他自會離開?!?/p>

這話要是擱了旁人說,寒時只當是阿諛奉承,可暮歌不同,暮歌是他親封的國師,她一路做過怎樣的事,有著怎樣的本事,他一清二楚。

“你說的話我自然放心,只是……”帝王多疑,本就是本性??赡焊杷坪醪辉高^多談及十四將軍的事,寒時便也不再說,提著酒壺話鋒一轉,“待江山盡歸,海清河晏之時,國師可愿答應朕一個請求?”

他用著極莊重的措辭,神色極為認真。

她有微微的失神,眸光狡黠如狐,既未應允,也未推辭,只道:“陛下之事,便是暮歌之事?!?/p>

這話并不算答應了,可寒時還是開心得像個孩子,捧著酒壺笑著離開,一點也沒有九五之尊的風度。

那時暮歌想著,他這樣有赤子之心的人,將來必會是個好帝王,定能造福蒼生,功德圓滿。

只是這帝王心,遠沒她想得那樣簡單。

(五)

北國之戰敗走的消息,是在盛夏傳至王宮的。那時暮歌正倚在窗邊剪花枝,聽得那探子顫顫巍巍跪在地上,說著北國的戰情。

探子的話還沒說完,暮歌已一個飛身,赤足闖進了金鑾殿。

彼時正是上朝的時辰,寒時一身金線龍袍端坐在大殿之上,眉宇間暗含著怒氣。見暮歌突然闖了進來,他一驚,一時竟來不及發怒。

滿朝文武頓時歇了口氣,這才發現幾年不現身的國師大人此刻正披著紅襖,一雙瑩白的足赤著,無端勾著人心魄。

難怪民間有傳聞說這國師大人是妖孽,美成這般模樣,的確容易惹人浮想聯翩。

“陛下為何如此匆忙要征討北國?”她微微抬首,灼灼目光直逼寒時。

“北國人耐寒不耐暑,朕自要選在盛夏進攻?!彼f著,努力控制著情緒。

“陛下該知道臣問的不是這個?!彼⑽P了揚眉,萬般風情,亦有萬般無奈。他們明明說好要在今年寒冬討伐北國,可他偏偏等不及,非要在酷暑時節,瞞著暮歌出兵北伐。

從什么時候起,他做事開始瞞著她了?他們之間何時生了這樣的間隙?暮歌想不明白,只看著王座上的人愣愣出神。記憶中她似乎許久沒見過這樣的寒時了,他是她一手扶上王位的,但因她不喜歡金色,寒時從未在她面前穿過龍袍。

所以今日的寒時,讓她分外陌生。

“國師為國操勞數日,這等小事,朕不敢勞累國師?!边@說辭客氣而生疏,教暮歌好不舒服。

她定了定眸子,赤紅色小襖明艷如火:“如果我告訴陛下,我便是十四將軍,陛下還覺得此事與我無關嗎?”

暮歌一字一句說著,一雙眸子里也仿佛生出了灼灼火光,纖細的五指卻從狐襖里取出了銀面,扣在了如火的雙眸之上。

滿朝文武俱驚,寒時亦呆坐在王座之上,千言萬語滯在喉間,久久說不出一句話。兵部侍郎先回過神,一句恭請十四將軍上戰場,引來萬臣附議,一石驚起千重浪,寒時無力挽狂瀾,一時竟無法拒絕讓暮歌出征。

(六)

暮歌到北國的時候暮色四合,漫天繁星美得讓人心碎。她無暇觀賞這景致,佯作漫不經心地踏過森森白骨,只當踩過冬末滿地的霜雪。而那些渾濁了目光的血色,亦仿佛是冬日怒放的紅梅,鮮艷而灼目。endprint

可即便暮歌這樣自我寬慰著,將士送來的晚膳,她也還是一口沒動,只覺得胃里泛著一陣又一陣的惡心。

這樣的事,二十四從未和她講過,她也從不知道,當他化身十四將軍時,是如何在這人間煉獄走了一遭又一遭的。

敵軍偷襲的時候夜色正深,刺目的火光點燃了糧草,她一襲銀甲紅襖站在滟滟火光中輕蔑一笑,盛怒的妖氣便直沖九霄,頃刻吞噬了命數。

一切發生得太快,沒有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只記得赤色流光沖破天際,敵軍三千將士瞬時身形俱滅,連尸骨都尋不到。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那赤色流光卻又瘋魔了般地沖向自家陣營。

后來又發生了什么,暮歌自己也不記得了,她只記得自己是在血泊中醒來的,一身戾氣,一抬眸便對上二十四復雜的目光。

她費力地眨了眨眼睛,伏在他肩頭,卻發現二十四似乎比她還要虛弱。記憶中,二十四極畏暑氣,連他自己也說過,他生于寒冬,亦只能存于寒冬??扇缃穹置魇强崾?,他卻犯險而來,是為了救她嗎?暮歌靜靜想著,大滴大滴的淚不明所以地落滿他雙肩。

“對不起?!彼е?,只說了這三個字,爾后泣不成聲。她沒想殺那么多人,只想擊退敵軍,只是狐襖妖光,她駕馭不來。

二十四順勢擁住了她,骨節分明的十指卻緊緊扯上了她的狐皮襖:“狐襖雖是妖物,卻還沒那么大的本事,將士未必都死了,卻一定被狐襖封印在某處,你將狐襖給我,我引天火燒之,自有辦法救他們出來,這些罪孽,不應由你背?!?/p>

暮歌聞言仍舊伏在他肩頭哭,卻死死捂著狐襖,不肯給他。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她終于揚眉一笑,凄凄楚楚:“狐襖,我不會給你的?!?/p>

“你若不給我,那么多條人命,遲早會引來天譴,到時萬劫不復,你承擔不起?!?/p>

“萬劫不復而已,這罪孽我甘愿擔了?!彼质且恍?,眉目顧盼,盡是風情。

“好。就算你不畏天譴,你是人,狐襖是妖物,又牽扯了那樣多命數,遲早會反噬于你,到時你必定受盡折磨,生不如死?!倍募绷?,幾乎已是強搶之勢。

“萬劫不復我都不怕,又何懼區區折磨?”她輕蔑一笑,顯然無所畏懼,“若實在受不住,我便化妖,與狐襖融為一體,它便不會再為難我?!?/p>

“你若化妖,這千條人命,必死無疑!”二十四氣極,一時竟說不出話,良久后才嘆道,“你當真那樣喜歡寒時,喜歡到這般瘋魔的地步?”

暮歌沒有回答,只輕輕推開了二十四,翻身上馬,說了一句對不起。她不知道自己在為何事道歉,是為她辜負了二十四的情愫,還是為她違背了曾經的誓言,又或者,只是想單純和他說一句對不起。

記憶的最后,她策馬而去,鮮血白骨浸染的蒼茫天地里,暮歌與二十四,就此別過。

(七)

暮歌歸宮的時候仍是盛夏,微斜的日頭映在她染血的紅襖銀甲之上,是世間最驚心動魄的顏色。她歸宮前一晚做了兩個夢,第一個夢境里,是煙紫華服的男子,將幼時的她從冰窟窿里抱了出來。

那男子笑得很溫柔,似春日和風,予她一生無限生機??删褪沁@樣銘心刻骨的一個人,她偏偏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樣子,只記得他離開時,她曾死死攥著他的長袖,討要他的姓名。他當時說了什么,暮歌也不記得了,只費盡心機想起一個寒字,便從此死死刻在了心底。

后來她因緣際會得到了狐襖,又因緣際會地遇見了寒時。

他一襲煙紫華服出現在她眸前,告訴她他叫寒時的那一刻起,暮歌便仿佛認定了他,心甘情愿為他做任何事。寒時說他想當太子,暮歌便為借妖力為他謀取東宮。寒時說他想當帝王,暮歌便逆了天命,拼死也要扶他上位。寒時說他想平定四方,她便卸紅妝,披銀甲,寧可滿手血腥,也要成他心愿。

若不是遇見了二十四,若不是他攔著她,三番四次代替暮歌上戰場,只怕暮歌早就飲血沙場,散盡了妖力與命數。

只可惜,他終究沒能護住她。

第二個夢境里暮歌便見到了寒時,她策馬而歸,寒時領著千軍萬馬在城樓上相候。夢里她笑得明媚,只是那笑容還來不及定格,千萬支飛矢便從城樓上涌下,驚濤巨浪般,瞬時將她湮滅。

萬箭穿心的暮歌從夢中驚醒,月色清明,拂落她滿身清輝。分明還是酷暑,她卻忽然覺得很冷,身體里的每一寸血脈都仿佛凍結,身子動彈不得,心臟也如同被麻痹。那一刻,暮歌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她只覺得冷,夢里是冷的,現實也是冷的,連骨縫里都結了三尺寒冰。

這大概,便是二十四所說的反噬吧。暮歌這樣想著,卻無視了身體里每一個叫囂著妥協的細胞,攀上了馬背,朝王城的方向趕去。

哪怕夢境成真,哪怕前路兇險,只要有寒時在,她便心甘情愿殊死一搏,向死而生。

(八)

盛夏斜陽輕輕落她肩頭,滿樹浮光微動。她瞇起眸子,如同一只火紅的狐貍,打量著城樓上下那席卷了天地的大紅色。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夢,直到寒時一身喜服擁住了她,她才如夢初醒般地哭成了個淚人。她淚落成花,可寒時望她的眸里卻盛滿了溫柔。

“國師大人得勝歸朝,那便是證明,這天下,如今只是朕的天下了?!彼π?,傾身擁緊了懷中的美人,“那國師大人,十四將軍,是否只是朕的國師,只是朕的十四將軍呢?”

他問得突然,暮歌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待江山盡歸,海清河晏之時,國師可愿答應朕一個請求?”寒時牽起她的手,一字一句重復著昔日的話,又指了指宦官呈上的后冠襲袍,道,“這,便是朕的請求?!?/p>

突如其來的喜悅席卷過心上所有的柔軟,她一時竟什么也說不出,任憑淚花傾城,任那赤色流光的后冠綰于發上,任那金絲線繡成的鸞鳳袍披過她肩頭。

那是暮歌此生,從不敢奢求的溫暖。

只是太美的夢總是太過容易支離破碎,那一刻暮歌擁著寒時,總覺得分外不真實,分外歡喜,亦分外悲涼。

盛夏桃夭十里相迎,她赤足踏花,步入王宮,再沒有去冷冷清清的國師府,而是徑直入了熱熱鬧鬧的未央宮。endprint

未央宮是王后所居,那時暮歌還不是王后,人卻先住了進來,以示帝王盛寵??赡焊柚詰?,卻不是承了寒時的情,她只是在躲一個人。

帝王婚事需要籌備的禮節太多,而暮歌亦是國師之尊,王宮上上下下操辦起來,司儀官愣是忙了四五個月,才定下了深冬的某個黃道吉日。

婚日將近,可未央宮的侍婢卻覺得,她們的主子愈發怏怏不樂,總是一個人擁著小火爐,看著窗外的雪發呆。有時,她也會顫顫巍巍將手伸出去,數著漫天雪花,融于掌心。

一片,兩片……七片,八片。

她從不去數第九片,最遲最遲,也是在第八瓣雪花融盡時將十指訕訕地收了回來。爾后,望著一掌雪水,長久長久地沉默。當第九瓣雪花融于掌心,便是她召喚二十四來,這么多年,都是如此。

暮歌也想過,她與二十四,也許不該如此結束。她還有好多話想同他說,還有許多事想報答他。只是,若沒有了她,他的一生,應該比如今安穩快活吧。

便這樣吧。一切止步于此,欠他的,只得來生被毛戴角去還了。

(九)

喜轎落在未央宮時,暮歌只一身狐襖,披了鳳冠霞帔,也不顧婢女催促,風情萬種地飲完了清茶,才上了喜轎。

她是個孤兒,入宮這么多年,鮮少有人來往,除了寒時與二十四,她幾乎不認得其他人,這杯茶,她只當是二十四,來替她送嫁了。

婚宴那晚下了極大的雪,紛紛揚揚雪花落滿她雙肩,美得如畫似夢,那樣不真實。他們被最盛大的宴會送入了金鑾殿,送入了未央宮,那一盞合歡酒,藏著熟悉而陌生的艾草香。

她在寒時懷里飲盡了酒水,一杯已微醺,幸福和美滿地伏在他膝頭。

窗外月光靜靜散落著清輝,她起身去剪窗邊燭芯,卻在月光襲身的剎那,感覺到入骨的冰冷。那是一種由骨生肌,從身體到魂魄的涼意,一寸寸蔓延,一寸寸折磨,是只屬于狐襖妖力反噬的痛楚。

為何偏偏在今日?暮歌咬著牙,一步一踉蹌地走回去,她本以為她能扛得住。只要為了寒時,她以為她真的可以所向披靡。

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在離他懷抱只差一步的位置,暮歌終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縮在地上,垂死掙扎。

她那樣狼狽,可寒時臉上卻毫無錯愕之情,仿佛早已預料般,只是近近地,冷冷地望著她道:“暮歌,你果真是妖?!?/p>

她不明所以地回望他,卻只見未央宮門打開,一群錦衣衛魚貫而入,而為首的,是暮歌曾為了寒時的帝王之位而針鋒相對過的丞相大人。

“民間朝堂早有諸多傳聞,說國師大人是妖,朕起初是不信的??蓾M朝文武,黎民百姓的心總是要安的,于是丞相大人替朕尋到世外高人,釀以辟邪的艾草酒,此酒凡人飲之無礙,妖邪飲之,卻會大傷元氣?!焙畷r淡淡地望著她,一字一句皆如利刃,凌遲過暮歌心上最柔軟處。

她忽然記起,往日里寒時每次去國師府尋她,都會帶酒,而每一次的酒里,都有淡淡艾草香。原來,那樣早的以前,他便是不信她的。若他心中有一點點信她,在她第一次飲過艾草酒后他便不會再給她這種酒??墒呛畷r他,國師府去了一次又一次,艾草酒,也帶了一次又一次。

帝王多疑,他當日既會懷疑十四將軍,又怎么會輕易相信一直在他身邊游走的她呢?所謂的海清河晏,只怕是飛鳥盡,良弓藏。他待她,何曾有過真心?若是有,又何必每每戰敗時,嘴上不說,卻藏著奏折去尋她?他若真想瞞她,有的是辦法,譬如他與丞相的合謀,不就是瞞得很好嗎?

寒時他,終究還是不喜歡她的。從頭到尾,只是她一人一廂情愿罷了。從頭到尾,不是他騙了她,只是暮歌錯信了他。

(十)

暮歌被捆去火場的時候,那場傾世的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可她卻沒有心思去看。鳳冠霞帔還披在她肩上,里衣里也穿著厚厚的狐襖,可她仍舊覺得冷,徹骨得冷,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

火舌吻上枯草,在她足下肆虐。黎民百姓圍在不遠處,似乎有人在罵她是妖孽,亦有人稱贊帝王舍身降妖,千言萬語,是最后的寒刃,刺痛了暮歌早已麻痹的心臟。

她究竟做錯了什么?她只是那樣愛著一個人,她只是傾盡所有,愛著寒時而已。她只是把她有的一切,都給了寒時而已。

她到底做錯了什么,要落得這樣的下場?她是暮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是寒時明媒正娶的王后。她擁有千年難求的狐襖,坐擁妖力。她本可以馳騁山河,草菅人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伤龥]有。

東宮之爭,她可以殺盡皇子只留寒時一人。帝王之戰,她本可以取丞相性命一勞永逸。南征北戰,她本可以屠盡滿場另天下折服。北國之疆,她本可化妖取盡千條人命,免受反噬痛苦,也免遭今日之罪。甚至此刻,她本可化身成妖,翻云覆雨,又何懼區區明火?

可她終究什么也沒有做。

火舌肆虐地吻上鸞鳳喜袍,吻上狐襖,吻上她的冰肌玉骨。有簇簇雪花緩緩飄落,落她眉間。一片,兩片,三片……七片,八片,只可惜,這一次她又沒來得及數到第九瓣,便失去了意識。

烈火焚燒,冰寒徹骨,只要一個化妖的念頭便可解脫,可直到最后一刻,暮歌她,終未化妖。鸞鳳喜袍,火紅狐襖,還有她一身愛恨,盡數化作輕煙與塵土。

祭天臺上,寒時桀驁而立,一言一語,說著妖孽已亡。那時,他未曾發覺,第九瓣雪花,如星火般,隕落在暮歌尸骨灰燼間。

霎時,風起云涌。一襲墨色席卷著天地最大的寒意,攜天譴而來。

萬民皆跪,只見云霄之上,一襲墨影握著萬丈金光,朝寒時之處,冷冷一笑:“暮歌雖亡,可她的清譽,還輪不到你去詆毀?!?/p>

“火狐,你蠱惑人心,奪人性命,剝皮予人,妄圖找人替你承擔滿身罪孽,可惜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彼缺瘺龅卣f著,萬丈金光擁著滾滾天雷,終于逼得寒時現了原形。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暮歌以為她得到狐襖是因緣際會,卻不知那是火狐早就謀算好的陷阱?;鸷缇统辛藵M身罪孽,遲早要惹到天譴,為了躲避天譴,他便奪取了寒時的身體,又剝下一身狐皮為襖,贈給了暮歌。所以暮歌后來會因緣際會地遇見寒時,那本就是狐皮與火狐之間的自然牽引。

狐襖承了滿身罪孽,只待暮歌化妖,她便也承襲了那罪孽,做了火狐的替死鬼。暮歌飲下艾草酒痛苦不堪時,寒時以為她已化妖,卻不知那是狐襖反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終于還是守住了對二十四唯一,也是最后的承諾。

很久很久以前,暮歌曾在大雪天里從樹上躍下,足踏紅梅,溫婉動人地說過,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化妖。

她心甘情愿為另一個人萬劫不復,卻也愿意為他,拼死守著最后的承諾。

(尾)

火狐受天譴而亡后的第四年,五皇子在丞相的扶持下,終于成了帝王。他是個仁愛的人,待朝臣溫和,待萬民仁慈。二十四也幫了他不少忙,五皇子敬重禮待于他,予他高官厚祿,金銀財帛,卻盡數被他推辭了。

海清河晏之時,二十四一身煙紫仙服乘云而去,只討走了國師舊府的一枝紅梅。

十年光景,那一枝紅梅婉轉成樹,在最深的冬季里,散發著最動人的幽香。二十四時常望著紅梅發呆,然后會想起許多年前,在他初為仙官之時,曾在上任第一日遇見一失足墜落冰窟的小姑娘。她命數該絕,可二十四于心不忍,順手救起了她。

他醫好了她的傷,想要離去時卻被那小姑娘死死攥住了長袖。無奈之下,他只得告訴她,他生于寒冬,亦只存有寒冬。

那時姑娘年紀還小,這樣的話他也不知道她聽懂了多少,又記住了多少,反正之后許多年,他都沒再遇見過她。

直到那年深冬大寒,九瓣雪花融她肌膚,二十四便又遇見了他。也是那時,他才知道,他救了她,與她種了因,有了緣。只是那姑娘太過偏執,他那一救,成了她的執念,遲早她會因此而亡。

他終究,還是害了她。二十四以為守在她身側便能阻止這一切,可他終究,還是沒能救下她。

凄冽的寒風拂過冰面,二十四一身煙紫仙服踏足湖上,久久回不過神。又是一年大寒時節,他從冰窟里,撈出了一只通體雪白的小狐貍。小狐貍凍得渾身哆嗦,卻還是顫顫巍巍叼著一枝紅梅,放于他掌心,似是報答他的大恩大德。

二十四微微一怔,旋即抱起了小狐貍,微微一笑:“我是守護大寒節氣的神明,生于寒冬,亦只存于寒冬。暮歌小狐貍,這一世,讓我渡你為人為仙,好好守護你?!?/p>

大寒雖寒,可這世上總有一人,心甘情愿護你至春暖花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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