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姓氏喬
讓我再看你一眼,當時的少年
文 /姓氏喬
001
十七歲時的我總想做許多二十七歲才能做的事。
想站在最高的寫字樓看夜景,想一口就能品出紅酒的種類,想徒步橫跨半個歐洲然后坐在某個街邊小店要一杯咖啡。
而我唯一在十七歲做成的事,是在某個夏天從家里搬走。
我拉著沉重的行李箱搬到了離家兩公里的一間公寓,同最好的朋友擠在狹小的三十平方米里。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間并不怎么好看的公寓??v然我們買了漂亮墻紙裝飾一新,但是三十平方米里需要放下的東西太多了。
我們的書成摞堆在地上,小電視機孤零零地擺在床頭柜,一整箱的可樂與樂事湊在一角,更可怕的是我們還養了一只虎斑貓,將它放出籠子的一日即是世界末日。
奇怪那時候我們還沒有能力照顧好自己,卻信誓旦旦地先照顧起了別的東西。
我們攢錢給小貓買最新的玩具,給對方買最貴的禮物,買最新的專輯和最好看的CD機,整日播放五月天和蘇打綠,剩下的時間里我們大多是一窮二白,吃飯都靠父母接濟,可是那時候我覺得我過著全天下最好的生活,我住在我親手裝飾的小屋,和最好的朋友擠一張床,每天花大把的時間看書,我什么都不害怕。
及至過了我的十七歲我才明白,什么都不害怕的定義不僅僅是無畏,還有無知,那時候我的腦子里滿是詩和遠方,分不清東南西北和五谷雜糧,遇見任何事情都愿意橫沖直撞。
可惜我只在那間公寓待了一個夏天,假期一過我便拖著行李箱一個人去了更遠的地方。
那才是我要一個人生活的開始,在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相處,于是那天我在我的十七歲第一次躑躅不前,我回望那間小公寓,很希望能搬回去,希望那個夏天永遠不要結束,希望我能一直自欺自瞞地假裝獨立,可是沒辦法,時間馬不停蹄地催促我長大。
002
我在陌生的學校聽到最多的詞便是“十七歲”。
我和同校其他幾千名一起來到這個陌生地方的學生,一起過我們的十七歲。搬離那間小公寓時,我剛好湊夠一個拍立得的錢,我興奮地買了一個相機和無數膠紙。
我拍了無數個十七歲的自己,那時候我以為,全天下的美少女都喜歡嘟嘴巴剪刀手。然后拍了我的城市、我的房間,再從長江拍到黃河,終于拍到了那個陌生的地方。
從西南到西北,眼見草木凋零成黃土,真不敢想像那時候我卻沒有哭。
以至于以后我在太多太多忍不住埋頭大哭的時刻,都想起那天的自己。
然后在短短一天之內,這個陌生的城市讓我發現全世界的人為我們的十七歲撒了一個巨大的謊言。
比起永遠都在下五子棋的高中,大學簡直堪比人間地獄。
暈頭轉向的我每天在找選題、跑新聞、寫稿子以及度日如年的剪輯中度過。
有時候忙到次日凌晨兩點,可是我一抬頭看見鏡子里那個掛著碩大黑眼圈的人,臉上卻是擋不住的容光煥發。
因為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在青春正好的年紀里,做著我最想做的一些事情。
我通過鏡頭和筆探索我想知道的一切,我甚至不惜為此錯過了無數部電影,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為錯過它們而遺憾。
后來我在我的二十一歲,回顧十七歲那年的凌晨兩點半,眨眼幾年時間,我已經不喜歡可樂和熬夜,也終于學會在每天的十二點安然入眠??墒俏胰詿o比懷念我在窗臺吹著夜風的那些年,我在那些年里學到了能讓我如今安睡的很多東西。
003
那些東西包括如何變成更好的人。
十七歲前我只喜歡白襯衫和新球鞋,十七歲后我學會穿裙子和高跟鞋,也在大學開學的第一年,買了第一支口紅。
在我們的青春里,好像長大成人的必經之路就是從買第一支口紅開始。
那時候我覺得一個給嘴唇涂顏色的東西怎么可以賣到三百塊錢,可我還是咬緊牙關攢了整整一個月?,F在回想起來,作為成長的代價,它著實賣得很便宜,便宜到三百塊錢讓我們知道了什么是溫柔、什么是星空下閉目聆聽的成熟。
很奇怪,就那樣細細的一小支唇釉被我認為是通往仙女之門的寶物,我每天將它揣在化妝包里招搖過市,恨不得十分鐘就補一次。直到有同學問我是不是涂了豬油,我才知道,原來橙色口紅只是屬于白皮膚的福音。
于是那天幾乎變成我余生最羞恥的一天,我后來買了許許多多不同顏色的口紅試圖彌補那天的尷尬,可是我每一張十七歲的照片都是它無可遁形的身影,它們永遠在提醒我,我曾經用過多么不合適的口紅,遇見過多么令我心碎的人,走過了多么長一段曲曲折折跌跌撞撞的路。
但每當你問我后悔買了它嗎,我卻總是要說不。
004
而在我轉瞬的青春里,走過的最曲折的路,也是在我可笑又可恨的十七歲。
我從來都愛寫故事,我將我的作品放到各個平臺,投給各個雜志社。
可是那些我認為天下第一好的故事沒有一個人認可,最好的情況莫過于編輯回復我“有些矯情”,剩下的都是石沉大海。
我并不懂矯情是什么意思,但那時我做了一件最矯情的事。
我一氣之下把所有的文檔刪除,手稿統統撕掉,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場。
哭完我從回收站把它們拉回來,一寫再寫,一改再改。直到某一天我的公眾平臺突然有了粉絲,拿到了雜志社第一筆稿費,收到了第一個編輯的稱贊。
那天我平生第一次喝了那么多的啤酒,我在夜色里迎風高唱“最后變天后變新娘都是理想”。
后來總有人不吝稱贊我,稱贊我的故事我的文筆,他們說你好像天生適合寫書。
可是其實沒有什么是天生的,我也有過在鍵盤前趴著打不出字的時刻,也有花幾個小時刪刪改改的時刻,我只是一直在重復做著這些事而已,我也在每時每刻都羨慕那些有幾十萬粉絲的作者。
我唯一堅信的,我將把這些故事從我的青春年少寫到白發蒼蒼。
005
然而在某天,某個猝不及防的十分,我的青春年少忽然就結束了。
它結束得那么不經意,甚至讓我害怕白發蒼蒼的如期而至。
但它也就像我以為我將永遠面臨左燈右行的沖突時,忽然打開了所有通道的綠燈。
我迫不及待地告別了從前的日子,我太想像大人一樣,過那些看起來很漂亮的生活。
那時我已經明白了三十平方米和三百平方米的區別,明白了真正的漂亮姑娘拍照從不用手比剪刀,明白了如何省時省力地跑一場采訪,也明白了我最適合的口紅顏色。
我唯一仍在馬不停蹄努力的事情是寫各種各樣的故事,那些故事多是別人的故事,很少有我自己,我還沒來得及回顧我的青春。
我不停地奔波忙碌,我感覺到累,卻不覺得滿足。
我為此而疑惑,直到我忽然又翻到了從前那些狂熱拍下的照片。
我發現三十平方米的屋子雖然小可是溫馨,剪刀手縱然常見卻依然可愛,那些我采訪時辛苦奔走的樣子格外有誠意,橙色的口紅也并不那么差,畢竟我有著最年輕的臉龐。
當我回顧從前的那些故事,它們是我曾經含著淚一改再改,我曾經認為它們無比好,可它們確實稚氣未脫。
我后來學到了一個名詞——思是由于困在一個軀體中,無法同時分身多地而導致的失落感。
它闡述的感覺是就像你在飛機場,屏幕上飛逝而過無數的離港航班信息,那些航班是他人的陌生地,每個名字都代表著有一個你今生無緣的旅途。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地圖上箭頭表示著:你在此處。
而我站在如今的這個時節,回看我來時經過的千萬條旅途,恨不能抽身回去,讓我再走一段青春的路,再看一眼少年的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