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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雞

2017-11-01 20:36/
文苑 2017年20期
關鍵詞:戰栗大阪積雪

文 / 王 族

雪雞

文 / 王 族

我時常想起獅泉河大阪上的那只雪雞。那個溫暖的冬日下午,它翻過崇山峻嶺,在我面前的一片白雪中停住了。于是,就像一位冰清玉潔的裸體少女從神秘幽冥的山洞飄然而至,在我的面前停留,拉起我的雙手覆上她的臉。那一刻,我內心的喧囂和煩躁消失殆盡,一個酷似新天方夜譚的故事發生了——

那個高原的中午顯得有些神秘。在親切的陽光下,我望了望阿里高原骨刺般的山峰和晶瑩的積雪,低下頭,就看見腳邊的積雪中有一只拳頭大的雪雞。它是剛從山下爬上來的,我幾乎被它嚇了一跳。它或許爬累了,找到了這片干凈而又祥和的白雪,準備歇息一會兒。事實上,它必須整裝待發,因為在它的前面,大阪陡得幾乎近于直立,那嘩嘩滑落而下的雪水,像是要扼住它喉嚨的一雙兇惡的大手。但它顯得比較從容,靜靜地將肚皮貼在沙土上,兩腮一鼓一斂地在喘息。

山中一片平靜,它仍在歇息。

我等待得有些不安了,抬頭看看天,估摸著時間,藏北與北京時差很大,雖然已是下午,但仍是日掛中天。我變得釋然,準備目睹一只雪雞攀登山峰的舉動。

它像一個充滿彈性的橄欖,貼地翹首,長久地蘊藏著爆發力,像是在期待,在準備,在幻想……我的呼吸急促起來,這個蹊蹺的日子,一只遠征的雪雞,它似乎要進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大行動。盡管難以預測它的行動能否成功,但它長久地,充滿虔誠地預備、蓄銳的態度還是讓我感動。

終于,它動了——雙腮一張一翕。這個動作一直在重復著,每做一次,它的軀體就膨脹起來一點點,原先細膩纖柔的羽毛變得堅硬起來,像是一位初次上陣的武士,正緩緩抖開他的衣甲。它真的要動了?也許只是一種期待和錯覺,但我分明聽見它從心臟深處發出的極輕微極空靈的吶喊,像一場盛會之前熱烈的鼓掌聲,在山谷中無比激烈地彌漫開來……

陽光還是那樣溫和。它的眼睛慢慢睜開,眸子里是晶瑩而透明的純白色。那種純白色越來越醇厚,像一場濃烈的大雪。忽然它戰栗了一下,戰栗得那么強烈以至雙爪邊的雪都被震了起來。就在它戰栗的瞬間之后,它閉合的喙張開了,銳利地叫了一聲,那叫聲細而尖利,如一把臨空劈下的大刀攜帶的風聲。它的頭高高地揚起,橄欖形的軀體漸漸變得蓬松而有力,原先緊緊貼在身上的羽毛直立成針狀,迎風聳立……在雪雞從靜到動的過程中,那些收縮自如的羽毛就像聽從號令的士兵,開始了沖鋒陷陣……

它的身子慢慢向后仰去,忽然,它尖叫著向雪山躥去。它的叫聲,猶如激烈的音樂。它的飛躍,猶如勁舞的動作。

然而,獅泉河大阪太險要了,或者說是太無情了,雪雞連連起跳、奮力攀登了十余次,仍無一例外地從光滑的雪壁上跌了下來。它掉在地上被摔出沉悶的聲響,高原的耳朵似是早已在歲月的渾濁之中長出了麻木的厚繭,所以在它連連摔下時,沒有一絲反應。

它停了下來,但不是歇息與期待,它只是校正好姿勢,便又開始攀登,它的嘴里仍奏著尖利的音樂。這是一種多么執著而動情的舞蹈啊。似乎高原只容許雪雞一次又一次地用固有的動作攀登,抑或自然之神給它腦中灌輸了只有“執著”這么一種東西。所以,它必須在嚴格規范中行動,哪怕重復,哪怕失敗,但絕不容許背叛。于是它雖一次次疼痛地跌入山谷,但再次振作而起的動作依然嫻熟完美;它唇角奏出的尖銳有力的音樂似乎是一種修煉的道行,它裹在里面像一個優秀舞蹈者在忘我地表演著。那種節奏與旋律,實際上是它那顆永不退卻、永遠向上的心靈在操縱。

雪雞還在努力。山谷中只有它發出的聲音在回蕩。它身上的羽毛隨著它的起落翻動著,一種動人心魄的凄美像厚重的流蘇一般,從它白色的軀體上垂流下來,它可以是眼淚,也可以是一種痛苦的語言。在藏北,一些東西就是這樣呈現出來的。

太陽已經偏西,藏北的冷空氣開始游動,遠處的山峰變得沉重起來。而一場動人心弦的舞蹈仍在持續著。雪雞一邊舞著,一邊將體內多年存儲的精力慷慨地揮灑,耗散殆盡,就像是一位從容不迫走向刑場的少女,她身上有一種壯烈的美,令旁觀者觸目驚心又悵然若失。它跌落在地上時,有幾根羽毛落了下來,被風卷走。雪雞進行的是純意志的行動,只有無言的天地和永恒的時間,能夠成為例證。

面對這只驕傲而又艱辛的雪雞,我無言以對。如果它的執著能成為一種可延續的生命,成為別無寄托、別無奢望,真正瀕臨絕望和死亡的形式的話,我寧可相信,它是以一種更為凄婉的形式在接近或告別它的夢;它的夢實際上就裝在心里,像一把火一樣燒得它坐立不安,狂竄疾奔,即使跌在雪地上,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疼痛……

過了一會兒,雪雞停住了。它又像剛開始與我相遇時那樣,安安靜靜地倚雪而臥。它張開的雙翅漸漸合攏,像是被無形的梳子梳理著一樣,一一整齊地垂下,向后排成密匝的波動式。它垂下白皙的脖頸,向積雪緩緩地匍匐下去。它平靜而莊嚴地做完這全套動作,大約用了半個小時,然后,雙翅戰栗了一下,像是舞蹈的尾聲中最后復位的表演。

它的開始是舞蹈,結束也是舞蹈,一起一落,一絲不茍。它用一整套凝重執著的舞姿闡釋了一次生命的真諦。如果它爬上一座山需要永久的執著,那么一朝一夕的成功或失敗也絕非是最后的,必不可少的;它由于要永遠往高高的山上爬,所以,它加倍珍惜生命,賦予行動以永久的意味。所以,它停住了,一如手握經卷的僧人為高貴的東西駐足凝思……

我想起朵蕾為我唱過的那首傳之久遠的羌塘古歌——

遼闊的羌塘草原啊,

在你不熟悉的時候,

它是如此那般的荒涼;

當你熟悉了它的時候,

它就變成了你可愛的家鄉。

太陽落西,雪雞已經安靜下來了,重新閉合的拳頭般大的單純的肉身,略顯有些疲憊。雪在夕光中泛開一片白光,雪雞在白光中像一只紋絲不動的小舟。如果天再暗一些,誰也不會發現,一只雪雞沉甸甸地躺在積雪中。如果不是親眼目睹,誰會相信,它會一觸即發,嘴里發出沖鋒者的音樂,頃刻間會攀越得很高。它看上去像睡著了,凝重而又安詳,沒有哀愁沒有痛苦。而它的心永遠醒著,在動與靜中擲地有聲。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只雪雞的肉身,不只是一連串的動作。那是藏北特有的事物與我的交談,我甚至覺得一只雪雞是最為強大的,它是藏北一個不死的靈魂。

我非常感謝那個溫暖的下午。雪雞的舞蹈留在了我心里,一如漫漫長途上的清水和陽光,為我的靈魂伴舞。

離開雪雞,踏上的仍是一條褐色的高原路。這時候,我想起維尼的詩句:“飛鳥在地上行走也讓人感到有翅翼在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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