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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我們的大哥步平

2017-11-07 14:07步雄
北京紀事 2017年11期
關鍵詞:二哥大哥歷史

步雄

2016年8月14日凌晨,我們一行人沿著一條狹長曲折的走道陪伴大哥走向他人世間的最后一程——北京同仁醫院的太平間。盛夏時分,過道里竟涼意襲人,恍惚間,就像走入了靈魂的黑洞。68歲,這個早逝的生命中充滿了事業和生命的兩相糾結。我家原本是有長壽基因的,父親93歲無疾而終,母親也是78歲那年去世的。正因為如此,大哥的死像一棵大樹轟然而墜,壓倒了我們原本生活的自信和張力,我們感到了一種生命的驚悚。我們只能用淚水和默禱送別他那儒雅、剛毅而高貴的靈魂,在我們一家人的淚眼里,這靈魂成長、盤桓與飛升的過程永遠歷歷在目。

童年里的大哥

20世紀60年代,大饑荒。正在上小學的大哥司掌了全家的伙食。他把全月的糧食買好背回來,按照當月的日歷數均分成份,每天烙成餅,按照定量分發到人。烙時,我和二哥圍定餅鐺,聞香,咽涎,盼熟。哥善烙,總讓那餅中先躥出一股熱氣,任它左沖右突,那餅慢慢膨脹如鼓。開飯時,大哥將那餅依年齡大小切成不等的幾份。爸最大,我最小,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和二哥經常為分配不公而翻臉。哥哥總是趁二哥不注意用自己那份救濟我,經常弄得自己肚餒。

遇有節日,家里會按照定量買來不多的瓜子、花生一類吃食。姥姥、父母基本不吃,盡數分給我們。哥兒仨也舍不得大吃,一小把花生、瓜子,竟能吃上三四天。每逢這時,父母便不失時機地對我們進行感恩教育,讓他們想一想平日里誰歲數最大,誰最辛苦、誰最謙讓、誰干活最多、誰最缺營養。評著評著,老大帶頭,倆弟弟效仿拿出自己的幾枚、十幾枚花生、瓜子湊成一堆兒送給最應得的人。姥姥、父母總是不要,讓給老大,老大不要,再反饋給我們。每每吃盡最后一枚,我便毫不客氣去掏大人們和大哥的口袋,他們的口袋里總是備著的,也都樂得被掏。掏姥姥的口袋時,她會借機俯下頭,用嘴含住我的耳朵,喃喃地念叨:“小寶耳朵、老吃老有——”掏媽媽的口袋時,她總會緊張并面帶難色地偷看一下二哥,嘆口氣,用手戳一下我的腦門說:“小饞子,別顯擺,快吃下去?!碧桶职值目诖鼤r,他總會搶先攤出幾枚在手上,對著我和二哥說:“多乎哉,不多也!”然后給我倆平分。掏大哥的口袋時,他總是很鄭重,很有儀式感地問我:“還淘氣嗎?還讓媽生氣嗎?好好學習嗎?”在得到我的大力保證后拉鉤才行?!靶闹亍薄澳檬庐斒隆笔谴笕藢λ脑u價。

為了名正言順地惠及弟弟們,大哥發明了一種“棋開得勝”法。每天臨睡前,哥兒仨總要玩幾盤“康樂棋”,這是一種靠步數決勝負的棋,誰走得最快最先達到終點為勝。開棋前,哥哥把他第二天的早點分成若干小份,譬如將發面餅切成水果糖大小的菱形塊放在碗里。勝者可得兩塊,第二名可得一塊。他定下規矩:我可以先走五步,二哥可以先走三步。我和二哥爭先落子后就基本鎖定了大哥的敗局。結果是我每盤必贏,二哥總是第二,大哥盤盤敗北。幾盤下去,干糧便沒了,可憐孔融尚有梨,大哥亦無食矣。為此,他曾經因饑餓而暈倒在學校操場上,母親感其人小心大,時常暗自垂淚。是時,小小的他不過13歲。

記得一個夏夜,胡同里家家戶戶集中點起“66粉”熏蚊子,屋子里濃煙滾滾的當口,大哥分開眾人,突然不顧一切鉆進去,眾人驚愕。半晌,大哥方才咳得一塌糊涂地鉆出來,手里攥著他最心愛的一柄竹劍,那是他的杰作,精巧、漂亮,但畢竟耐得風煙,何以如此夸張。姥姥點說他:“從小看大,八歲至老,這小子有股子艮勁,為自己喜歡的東西能舍命!”

求學中的大哥

大哥的學業和品行堪稱少年翹楚。他從小就對自己的學習異??燎?,自小學開始,一直是全校第一,先后“跳級”進入了北京最好的中學和高中,總以全班最小的年齡,贏得老師們最由衷的夸贊。那時候,升初中和高中都要填志愿并考試,大哥總如探囊取物般如其所愿。錄取通知書通常由郵遞員送到家里。那一天,是整條胡同的大日子,每一個學子的家長都惴惴地在胡同口張望等待。唯獨我的父母足不出戶,端端地在家坐等,那種坦然中摻雜著期待和驕傲的復雜表情深深印刻在我的記憶里。錄取通知書總會由熱心的街坊們搶著送過來,甚至帶著自己的孩子來,用大哥的成績給他們現身說法。每當我和二哥與胡同里一幫小伙伴玩得昏天黑地的時候,看到戴著“三道杠”的大哥在我們的身旁匆匆而過,默然生出一種愧疚。我上學后,經常有陌生的老師們指著我對旁邊的人說,“看見沒,那就是步平的弟弟?!?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11/10/bjjs201711bjjs20171112-2-l.jpg" style=""/>

“文革”中,為安全計,我家一架巨大的書桌反向面墻而立,上面鋪上被褥充床鋪,面墻的抽屜和書柜中滿是禁書,看書時需要兩人合力搬開,大哥一個人時常鉆到桌下躬身將那書桌頂離墻面,探手去掏書看。至今,大哥在桌下苦讀的身影仍時時閃現在我們的眼前。父母對我們“窮養”有方,那年,父親將一本價格不菲的精裝本《新知識詞典》當作禮物送給赴東北建設兵團的大哥,但半開玩笑地說其書的產權歸哥仨兒共同所有,哥兒仨要依次傳承下去。不料大哥真就謹從父命,兩年間,競將那詞典恭謄成書,原書整潔如初地饋還給二哥,其情其功令人唏噓。

大哥在北京師大一附中讀書時曾被班主任老師所賞識,“文革”驟起,該老師被戴上“走白專道路的反動學術權威”帽子受到批判。大哥曾一度對自己勤奮讀書的既往產生惶惑,父親套用當時“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革命口號告誡大哥“篤學無罪”“思辨有益”。讓他遠離是非,潛心學習,不要參加任何組織,任憑風浪起,做一個睿智理性,憑知識、憑本事吃飯的人。大哥就是憑借著以上文化和人文儲備奔赴東北建設兵團,始終沒有偏離篤學、思辨的正途,對所鐘情的歷史研究事業更是舍命而為,就像對待他兒時的那柄竹劍。

1967年,19歲的大哥主動報名去了東北建設兵團。一家人到北京站送他,站臺人山人海,列車一響,哭聲遍地,大哥從車窗探出頭來向我們拼命揮手,直到他那藍色的棉制服和棕色的狗皮帽子與灰黃的天際融為一體。我悲從中來,心想:“得,大哥沒了!”不久,做了鍛工的大哥給我們寄來了他親手打造的一把羊角錘和一把東北的烏拉草,在信中暢談其晨起迎著東北“大煙泡(暴風雪)”跑步和一些戰友搭幫自學微積分的感受,青春銳氣躍然紙上。endprint

作為歷史學家的大哥

不負光陰,砥礪前行。二十多年后,那個曾經餓暈在學校里的勵志少年,曾經在轟鳴的汽錘前揮汗如雨的青年鍛工,用他過人的毅力和剛毅的信念刻苦學習、努力鉆研,在中國史學界脫穎而出,成為了我國著名歷史學家之一。他曾先后擔任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副院長,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所長,中國抗日戰爭史學會執行會長,中國近現代史學會執行會長,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東北中日關系史學會會長,俄羅斯科學院名譽博士,兼任日本“橫濱”“新瀉”“應慶”“早稻田”等多所大學的客座教授。他注重歷史和現實的互動,特別在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里“爬羅剔抉,刮垢磨光”,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他長期致力于中國近代史研究,在中日、中俄、東北亞國際關系史,日本侵華史、抗日戰爭史等研究領域建樹頗豐。

他是“建立東亞共同史觀”的主要倡導和踐行者,他的倡導在史學界影響深遠。

他是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委員會的中方首席委員。為此,他組織中日雙方各10名學者組成共同歷史研究委員會,分為古代與中世紀史、近現代史兩個組,開展了共同研究,形成兩卷本的《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報告》。目的在于通過學者間的冷靜研究,首先從學術上理清歷史事實,緩解圍繞歷史問題的對立情緒,促進兩國友好交流。這次共同研究,兩國學者共同確定了研究題目,在重要問題上進行充分討論,在吸收部分對方意見的基礎上多次修改,形成各自的論文。雖然是“各自表述”,但因為研究題目是共同確定的,兩國學者能夠在同一題目下圍繞關鍵問題展開研究和討論,不回避分歧。雙方學者在各自的論文中都明確指出:自1931年開始到1945年的中日間的戰爭是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戰爭,闡述了侵略戰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的巨大的傷害與損失,表達了譴責侵略戰爭和維護和平的愿望。

同時,日本學者也在相關研究成果中明確承認了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和給中國人民造成的巨大傷害,日軍的種種非法行為給大量中國平民帶來了深刻的戰爭傷痕,認為那是新的中日關系的絆腳石。他們的論文還認為:近年關于細菌戰、遺棄化學武器、強制征用勞工、對婦女的暴行等問題的訴訟,都是戰爭帶給中國人民深刻傷痕的表現??梢哉f,就歷史研究而言,雙方的合作向前邁出了一大步。有了雙方合作的這一基礎成果,中日兩國民眾對于這段歷史的認知裂縫,也就可以逐漸縮小。他在研究過程中鄭重提出:“亞洲和平的前提是解決建立面向未來的歷史認識問題?!?/p>

他針對日本右翼在日本教科書上對歷史的扭曲,組織中、日、韓三國學者編寫了《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該書猶如“歷史校正器”,客觀公正地再現了那一段歷史。為此,日本某些右翼組織對他畏之如虎,稱其為“反日控制塔”。

他在世界范圍內大力弘揚中國的唯物史觀,用客觀的史實告誡日本學者和青年反思侵略戰爭罪惡,確立公正、客觀的歷史認知。高度的歷史使命感和沉重的工作負荷讓他放棄了太多的休息,直至病危前,還在主編八卷本的《抗日戰爭史》。那年,離散60多年的四姨家人專程自臺灣來京為我的姥姥和父母掃墓,這是家人離散后的第一次聚首,親人們輪番給大哥打去電話,請他抽出一點時間來和親人們見面,但終因其正組織中日韓三國學者為《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會商定稿而無法脫身,留下了終生的遺憾。

大哥是一個忠實于歷史,著眼于現實的歷史學者,他始終站在中日關系的風口浪尖上,用他那把激濁揚清,理性與智慧并存的利劍化解著中日兩國人民心頭的寒冰。

抗日戰爭期間,我們的父親曾是一名抗日的熱血青年,他在赴渝途經陜西潼關乘“闖關車”,遭山西風陵渡日軍的猛烈炮擊險遭不測。他曾希望國家本著客觀的、尊重歷史的角度在風陵渡建立一座國恥紀念塔,不但驚醒國人始終敲響反戰警鐘,而且超越歷史認知的局限發出永久和平的吶喊。他的這個夢想雖然最終沒能實現,但他的兒子步平卻站在歷史發展的新高度,向人們揭示了中日間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他不斷用史學研究的新成果向人們呈現著世界和平發展的大縱深。他是一位業界公認的平和、客觀、睿智,有著深邃歷史眼光的學者,他在《今天的日本人,不是70年前的鬼子》中強調:“青年一代要銘記歷史,但不只是記住仇恨?!彼诮邮苤袊嗄昃W專訪時說:“公祭日,不應只記住民族仇恨,更應以大國心態,放寬視野,放眼未來?!?/p>

父子兩輩人對中日關系的發展有著清晰的、趨同的認知。自大哥1967年離別北京,父母日日盼團聚終不能成,當他30多年后從黑龍江社會科學院調回北京時,二老已先后離開了人世。鑒于大哥做了這么多讓他們感到欣慰的事情,倘若泉下有知,父母于家于國的殷切之心也應該得到寬慰了。

來為大哥吊唁的人群中,有很多來自日本的專家學者,他們都是中日歷史的客觀記錄者和見證人,他們都是中日關系正常發展的有力推動者,也都是大哥的朋友。他們曾經主動向他提供了許多中日歷史以及抗日戰爭的許多珍貴史料,這是歷史長城下不可或缺的基石。只因他們贊賞和喜歡大哥的為人,他們對他的尊重和信服在某種程度,更加趨近于人性的本真。

大哥的去世也震動了一些和他在中日兩國歷史問題上曾經交鋒論辯的對手,其中就有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日方首席委員北岡伸一,作為兩個國家歷史研判桌上的發聲者,他同樣對大哥表示了真誠的尊重和敬佩。而日本外相岸田文雄則在唁電中用“豐功偉績”來形容步平為增進兩國有關歷史上的相互理解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鑒于兩個國家的復雜特殊的歷史和現狀,我們從中感到了一種超越歷史恩怨甚至家國情懷的人性和道義的力量,這也正是大哥幾十年來所追求的。

(編輯·韓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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