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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對照錄金宇澄《回望》

2017-11-13 11:21王春林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17年4期
關鍵詞:維德母親

王春林

時光對照錄金宇澄《回望》

王春林

《對照記——看老照相簿》,是張愛玲的一部晚年力作,作家精選了人生不同階段的五十四張照片,然后以長短不拘的隨性文字一一加以說明,組合在一起,最終構成的,就是作家自己一部別具一格的小型傳記,或者也可以被看作充滿滄桑感的人生縮影。而金宇澄的這部《回望》,讓我們聯想到張愛玲的《對照記》,其中穿插有當事人不同時間段的大量照片,以及不少來往信件的影印原件。很大程度上,作家那多達十四萬言的敘事文字,也都完全可以被看作這些照片與信件的說明文字。當然,由于時間因素,過去與現在之間生命反差與對照意味的存在,也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我們于是可以把這部《回望》理解為金宇澄的“對照記”。只不過,與張愛玲的《對照記》明顯不同的一點是,張愛玲《對照記》的傳主明顯是她自己,但金宇澄《回望》的傳主,卻并非金宇澄自己,而是金宇澄具有傳奇色彩的父母。假如說張愛玲更多地保持著某種疏離于社會政治之外的個人存在姿態,那么,金宇澄的父親“程維德”(系父親當年從事地下工作時的化名,后長期以這一姓名行世)和母親姚云,就毫無疑問屬于那種深深地卷入了社會政治運動的所謂“革命者”。也因此,假若說張愛玲在她的《對照記》中只是更多地映照出個人身世的滄桑與蒼涼的話,那么,金宇澄的視野與筆觸就無疑要開闊許多,就由父母個人命運的跌宕與乖謬而更多地切入到了社會與歷史層面的凝視與反思。

按照金宇澄在“我們回望”這一部分中的說法,這部《回望》的前身,不過是2014年發表在《生活月刊》上的短文《一切已歸平靜》。在初稿于1990年代的那篇文章中,金宇澄頗為隱晦地用“伯父”、“伯母”的稱謂來指代自己的父母。一直到父親在2013年去世之后,他才更改回來,并把這篇文章正式發表。沒想到,就是這篇短文,竟然引起了時任《收獲》雜志主編李小林的關注,她建議金宇澄繼續這個題材的書寫。面對著李小林的熱切期待,金宇澄便以極大的熱情投入了父親跌宕起伏人生的“回望”之中:“以后的幾個月,我走進了本以為清晰,其實相當陌生的地方,遠看一個普通的青年人,如何應對他的時代,經歷血與犧牲,接受錯綜復雜的境遇和歷史宿命,面對選擇,從青春直到晚年,旁逸斜出,草蛇灰線,實在也是復述的一種周折,我常常瞻前顧后,下筆踟躕,習慣被七嘴八舌的聲音和畫面切斷……終以《火鳥——時光對照錄》,刊于《收獲》(2015年第五期專欄‘說吧,記憶’)?!边@一次整合為一部長篇傳記文學作品出版,添加了父親的大量書信內容之后,也就自然構成了本書的第二部分。父親的不幸去世,對母親的情緒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蛟S是為了轉移母親的注意力,金宇澄“請她以這些照片(老相冊的那些照片)為序,記下曾經的時間和細節?!庇谑?,母親便“認真做了起來,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近九十歲的老人,半年內做了兩大本剪貼,在梳理記憶的這段日子里,她變得沉靜多了,仿佛只有回望,才是生命的價值”。很顯然,對金宇澄來說,也只有在完成了以母親姚云為核心人物的第三部分之后,方才更進一步地明確了“對照”二字的內涵:“擺在面前的圖文,記錄了一個上海普通女孩的時光之變,也使得本書的前兩章,出現了‘未完成’狀態,顯露了更復雜的對照?!庇纱丝梢?,所謂的“對照”,除了張愛玲那個層面上的對照之外,也還有文本內部中幾個部分互為參照的意思。

實際上,金宇澄在這里所特別強調的對照,意指第一、二、三部分若干相關細節表述上的前后不一致。這一方面,最典型不過的,就是關于父親被捕的那些細節。第一部分說:“某個深夜,父親與他‘堂兄’——他的單線聯系人,幾乎同時被捕?!钡搅说诙糠?,就出現了另一種描述:“他們并不是共同被捕的,‘堂兄’也不瘐死于監房,而是在憲兵醫院跳樓就義?!倍P于父親的監獄生活,也存在著敘述方面的錯訛:“關押父親的地點,不在提籃橋,是北四川路憲兵監獄(大橋公寓)。1940—1950年代,父親數度入獄轉獄,在母親回憶的1950年代初,竟然他也在這座著名監獄短暫工作,因此前篇我筆誤‘提籃橋’,仿佛就是‘言說與記憶’的某一種夢魘?!眴栴}在于,既然金宇澄已經明確意識到了這些前后敘述不一致的存在,他為什么還要堅持將錯就錯,不做修訂呢?對此,他給出的答案是:“我保留著這些局部不一致的痕跡,保留‘在場感’的某種差池,是保留了‘尋找’的姿態?!笔聦嵣?,正如同古希臘先哲所謂“一個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一樣,作為后來者的我們,也從來都不可能以客觀的方式真實再現任何一段既往的歷史。更何況,我們在這里讀到的,也不過是金宇澄單憑個人之力對于父母往事以及那段歷史的還原,其中無可避免地會打上個人鮮明的主觀化烙印。

盡管說《回望》中最主要的兩個人物肯定是金宇澄的父親和母親,但其他一些曾經偶爾被提及的人物,卻也一樣不僅被作家涂抹得栩栩如生,而且還能夠引發我們對于歷史與人性復雜性的深入思考。這一方面,最讓人過目不忘的,就是那位侵吞了別人財物的吳醫生。將吳醫生“引狼入室”的,是父親小學同學沈玄溟的母親。沈玄溟的母親:“婚前在上海某知名百貨店做事,屬‘五四’前上海最時髦的職業女子,平湖人,天足,一次與玄溟父親沈劍霜邂逅,展開了上海的新式戀愛,雙雙回鎮結婚,生下獨子玄溟?!钡l知,就在玄溟出生不久,他母親就自行做主把自家樓下的廂房租給了一個青年醫生做西式診所:“玄溟的母親時約三十多歲,青年西醫眉清目秀,才二十出頭,吳姓,個子不高,態度極為和藹?!睒窍率敲记迥啃愕那嗄晡麽t,抬頭不見低頭見。自家的丈夫,卻又遠在上海教書。一來二去的,玄溟的母親就和這位吳醫生有了私情。雖然沈劍霜洞悉內情后,已經從上海辭職回家,并且主動提出要與紅杏出墻的妻子離婚,但這位妻子卻霸道得很:“玄溟母親極為厲害,一方面坦承了自己與吳醫生有染,卻絕不應允丈夫離婚,兩人經常為離婚之事大吵大鬧到深夜,引發了玄溟外婆過世?!奔词谷绱?,玄溟的母親仍然毫不收斂,以至于最終逼迫沈劍霜無奈自殺。但這個家庭的悲劇命運,卻并未到此為止。尤其出人意料的是,在沈玄溟服從母親的強悍意志,與鎮西一典型的鄉鎮小姐結婚之后不久,這位早已經將玄溟母親勾引到手的吳醫生,竟然又盯上了沈宅新的女主人:“就這樣,這位沈家大宅里的青年吳醫生,逐漸逐漸也就做了玄溟妻子的入幕之賓……”做了沈宅新女主人的“入幕之賓”倒也罷了,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到最后,這位吳醫生竟然在席卷了沈家所有金銀首飾和錢莊存款之后,攜同沈玄溟年輕的妻子私奔了。依照以上的敘述,這位吳醫生的確是一位罪不可恕的人間惡魔。但是,且慢,故事到這里并未講完。按照父親在筆記中的記載:“抗戰期間,黎里鎮一位年輕的西醫曾經派人通風報信,使中共地下吳嘉工委書記及時轉移,傳為佳話。令人驚訝的是,做這件好事的,便是這個吳醫生?!蹦軌蛟诳箲鹌陂g以通風報信的方式救人,當然冒著生命危險,是需要有絕大勇氣才可以做得出的事情。從這個角度來說,稱這位吳醫生為民族英雄也不過分。但偏偏就是這位吳醫生,在日常生活中卻又是那樣一位侵吞別人財物拐跑別人妻子的惡魔。二者整合的結果,只能夠讓我們感嘆歷史的吊詭與人性的深不可測。

同樣令人對歷史的復雜與吊詭生出深深嘆息的,是金宇澄的父母,是這兩位革命者,在號稱“革命世紀”的20世紀所遭遇的那種充滿跌宕意味的命運起伏。身為一熱血青年,父親程維德的介入革命,很顯然與左翼文藝的影響有關:“他一直被初中三年的經濟窘境壓得喘不過氣來,何況高中呢。欽佩進步作家,接受左傾文藝書籍的變化,是在這個階段開始的?!闭^,時也運也,就在程維德的思想逐漸左傾的時候,日軍突然入侵華北,全面抗戰就此爆發。一直胸懷報國之志的程維德,理所當然地不可能置身于洶涌的時代潮流之外。與他思想的左傾有關,他最終選擇的報國路徑,是參加中共的地下秘密情報系統。面對著程維德的悲劇人生,我常常會想,同樣是報國,他為什么不選擇其他的路徑呢?因為,在某種意義上,從他開始參加中共地下秘密情報系統工作的時候,他一生的悲劇命運就已經被鑄定了。首先,是地下工作本身的變幻無常:“他常常說,這是一種最講規則、也最沒規則的工作,必須隨時隨地獨自應對突然的變故,常不知所措,不知任何是好?!贝朔N情形的生成,與他明暗反差極大的工作性質有關。明面上的身份,要求他服從自己的上司,但暗中的地下工作卻又要求他必須忠實于自己的組織。二者之間一旦發生沖突,他就會陷入無所適從的尷尬狀態。然而,與變幻無常相比較,地下工作最突出的一個特點,恐怕還是危險系數極大。只要稍有疏漏,就可能鑄下致命的錯誤。從這個角度來說,程維德們其實長期過著一種“刀尖上的日子”。對程維德來說,雖然一貫心思縝密的他并沒有犯錯誤,但因為受到別人牽累的緣故,他還是在1942年,被日軍逮捕了。事后才知道,他的這次被捕,乃是因為受到日本國內曾經震驚一時的“佐爾格案”影響牽連的結果。被捕入獄后,面對著來自于對手的各種刑訊逼供,除了承認自己在上海從事宣傳“和平文化”的工作之外,程維德恪守了一位地下工作者嚴守組織秘密的底線。而他,之所以要承認自己在從事宣傳“和平文化”工作,是因為這種坦白符合地下工作的組織原則:“他承認擔任了汪偽刊物編輯,原在桂林、昆明等地做抗戰文化工作,宣傳抗日,對國民黨腐敗不滿,之后在金華做文化工作,受到當時國民黨文人紛紛投向南京、上海參加‘和平運動’的影響,決意脫離金華抗戰區來上海做‘和運’工作,編輯宣傳‘和平文化’內容——他心里明白,這樣的回答,符合‘必須堅持黨分配的掩護身份’這一組織原則?!?/p>

也正是通過這種對照與反差的內斂式書寫,金宇澄在對一部復雜乖謬的歷史進行著執著的追問與沉思

但程維德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就在自己多年為之浴血奮斗的社會政治理想實現之后的1955年,他自己也會因為受到潘漢年案的牽連而再度鋃鐺入獄:“一九五五年,他因涉‘潘漢年案’被隔離審查。直到該年九月始審被捕變節,審理者打開他當年的全部供詞,抽取最后的這幾句問答,當即認定他‘叛變’?!倍?,審訊者認定他被捕后變節的主要依據,還偏偏就是當年他的承認自己從事宣傳“和平文化”的工作這一庭審供詞。明明是革命的忠誠者,但卻偏偏要被誣為革命的背叛者,而且還不容有自我置辯的權利,這就真的不能不讓人頓生情何以堪的感受了。從此之后,父親就開始了自己那漫長的申訴歷程,盡管他清楚地知道這樣的努力未必會取得理想的結果:“在漫長的申訴過程中,他已清晰地意識到——即使再如何申訴,也未必能有‘實事求是’的結果,只能接受并賡續下去?!睙o論如何,我們都得承認,金宇澄關于父親的相關描寫,的確在很大程度上能夠讓我們聯想到古希臘神話中那位無始無終地在“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個忠誠地追求理想的人,到頭來反而遭到了所謂理想的無情嘲弄。這就不能不讓我們聯想到父母投身革命時曾經的意氣風發與躊躇滿志:“他們那時年輕,多有神采,凝視前方的人生,仿佛無一絲憂愁。他們是熱愛生活的一對?!?將父親程維德當年投身革命的熱情,與他后來不僅被關進自己的監獄,而且還被迫長期處于申訴無門的狀態并置對照,細細想來,其中的悲劇況味不容輕易忽略。事實上,也正是通過這種對照與反差的內斂式書寫,金宇澄在對一部復雜乖謬的歷史進行著執著的追問與沉思。

也正因此,《回望》中與父親緊密相關的一個細節,才會顯得特別耐人尋味。父親程維德,去世于2013年6月。程維德去世后,被家人很快運送至附近一家醫院的太平間。在這家醫院的底層,金宇澄意外發現了“門邊嵌有一塊墨字刻石‘備殮室,民國二十六年立’”。正是這塊刻石的意外發現,觸動了金宇澄的某種飄忽心思:“父親生于一九一九年,民國二十六年,即一九三七年,那是他十八歲在二百公里外杭州大營盤軍訓的時候,也是他得知戰爭爆發消息的這一年,他應該不會知道,二百公里之遙的遠方,新建了這所大房子,勒石銘文,會是七十六年以后,停放他遺體的所在……他曉得這所房子,看見過石上這兩行隸字嗎?”金宇澄的這種聯想與描寫,細細琢磨,其實彌漫著某種命中注定的宿命和虛無意味。究其根本,金宇澄之所以會生發出如此一種宿命與虛無的聯想來,與他對于父親程維德錯謬人生的深入思考有關。更進一步說,金宇澄其實是在借助于革命者程維德的錯謬人生對20世紀的“革命”做出真切深刻的反思。唯其因為曾經制造出無數個類似于父親程維德這樣的“革命”悲劇,所以,我們才必須告別革命。

假若說父親程維德走過了一條革命者遭遇莫須有的冤屈的人生道路,那么,母親姚云所走過的,就是一條資本家的闊小姐如何走向革命的道路。只有在讀過金宇澄《回望》中的母親自述那一部分之后,我們方才知曉,金宇澄的母親,那位資本家的闊小姐姚云,卻也曾經和文學史上大名鼎鼎的蔣錫金、朱維基發生過人生牽連。時在1943年,金宇澄的母親改名為姚云,進入建承中學讀書。因蔣、朱二先生正在這個學校任教,所以,姚云便與他們有了一定程度的交往。其中,因為逃避被日軍抓捕,母親姚云曾經決定逃離上海,去根據地參加革命:“最后決定,我和蔣還是去安徽天長的新四軍軍部,于是找了詩歌‘行列社’成員的老黨員沈孟先,請他設法接通關系,辦妥組織介紹信等?!薄皫滋旌蟮玫较?,到安徽去,一路上要經過幾個關卡,路不熟,不如準備一些被褥鋪蓋,請當地的腳夫挑著走路,才可以走通。至于路費,蔣把匆忙中帶出的半部《星象》書稿,給了‘永祥印書館’的范泉,暫領到一些稿酬。我把手上一枚金戒指換成了現錢,還去附近的‘南京理發店’剪了短發?!钡驮谌f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候,姚云的大哥出場,不由分說地把自家妹子拉走,關了差不多一個月。就這樣,姚云的第一次“革命”之旅,就此宣告終結。人生固然無法假設,但假若姚云當年跟著蔣錫金先生投奔了根據地,那她此后的人生道路就肯定會面目迥異。實際上,也正是因為錯過了投奔革命的機會,姚云方才有緣結識了程維德,并與他結成了百年之好。

關鍵的問題在于,雖然已經與父親程維德結成了百年夫妻,但母親姚云對于程維德的真實生存狀況卻并不了解。雖然父親從事地下情報系統工作并由此而入獄,是發生在抗戰期間的事情,但很顯然,一直到父親因所謂“叛變”事發而再度入獄的1955年,母親姚云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當年的歷史。此種情形,若非金宇澄以非虛構的方式言之鑿鑿地寫出,是很難讓人相信的。一對日日相對感情很好的夫妻,盡管已經度過了長達五年之久的婚后生活,但父親卻一直對母親守口如瓶,一直把那段地下工作的經歷埋藏在自己心里。此種情形的形成,一方面,固然說明父親是一個合格的地下工作者,即使已經進入和平年代,即使面對朝夕相處的妻子,他也沒有泄漏任何一點相關的秘密。這一生活細節的描寫,的確在很大程度上寫出了革命倫理與人性倫理之間的某種尖銳沖突。此外,雖然并非《回望》的書寫主旨所在,但母親姚云的自述中關于復旦大學當年的若干記憶,卻還是能夠讓我們這些今天的大學教師油然生出某種“雖不能至,但卻心向往之”的感覺來:“中文系主任是陳子展,很和善。教授有李青崖、方令孺、周予同、周谷城、趙景深先生等,側重《昭明文選》、音韻學、訓詁學、哲學和中國文學史。上課不點名,學生缺席與否,教授們也不在乎,學生只要考試及格,修滿學分就可畢業。教授和學生有些距離,親近隨和的是章靳以先生,他講‘文學論’,態度和藹耐心,我經常請教他?!?/p>

自然,母親的回憶自述中,最令人不可思議的一點,就是父親在1955年的悄然“失蹤”。早在六月七日,父親就突然隱身不見了:“六月七日這天下班時分,我在樓下遇見維徳,他穿著藏青色中山裝,正要去主席室,有些匆忙,我沒在意。晚飯后聽報告,回家已經九點多了,抬頭望望三樓沒有燈光,這么晚他還沒回?上樓到房里,看到他留得字條,稱有要事出差。沒寫去哪里。婆婆說,有人陪他一同來,拿了換洗的衣物,急匆匆走了,像是去北京,大約十天半個月就可回家?!闭l知道,一直等到6月28日,父親方才托一位陌生人給家里帶來了一封信?!靶挪秽]寄,托人帶來,我有一絲不安,到底是什么緊急任務?保密,也不告訴地址。組織紀律提醒我,不能隨便問,雖心中有這些疑慮,我還是很高興?!本瓦@樣,在和平時代,兩位革命者竟然以如此一種“地下”的方式開始了他們的家庭通信。謎底最后終于在這一年的7月16日晚揭曉。在日記中,姚云清楚地記下了自己終身難忘的這一天:“臨走時那人冷冷地說了句:‘你愛人涉及潘漢年案?!鴮嵶屛页泽@不小,當晚翻來覆去沒有睡好。今天報紙公布‘潘漢年、揚帆反革命集團案’有關文章,明確提到7月16日經全國人大批準,已將潘漢年、胡風兩代表逮捕審判。我震驚,深感意外,潘漢年是副市長,當年上海地下黨的領導,為革命出生入死奮斗數十年的老黨員,怎么會是內奸、反革命?和維徳又有什么關系?十分驚詫不解?!弊鳛楹髞碚叩奈覀?,簡直無法想象,革命者父親的突然變身為反革命這一事件,對于母親所造成的精神打擊以及隨之而來的精神壓力究竟會有多么嚴重:“美好向往是一個個肥皂泡,飄在空中,飄在陽光下,不久就被擊碎,我跌入漆黑的深淵?!薄?0月8日這天,宣傳部長找我談話,對我宣布,維徳是‘潘案’成員,已被正式逮捕,并開除黨籍。工資停發。天崩地裂的消息,令我全身發冷,四個多月的日思夜盼,等來的卻是這個結果,我有生以來最大的痛苦和遭遇?!庇绕鋰乐氐氖?,這個時候的姚云,不僅有三個年幼的孩子,還有年老體弱的婆婆要撫養。不必說政治上的歧視與冷眼,單只是一家六口人的生活重擔,就足以讓姚云這樣一位年僅二十八歲的曾經的資本家闊小姐備覺生活壓力的沉重:“在當時的形勢下,人人對政治高度敏感,一切服從黨,相信組織,任何人都不會同情我,沒人相信我的眼淚,經歷了一場狂風暴雨,人人都對我關上了大門,為了家庭和孩子,多給自己勇氣,否則怎么生活下去!堅強才是唯一的出路?!彼?,女性的生存能力的確是非常堅韌的。盡管非常艱難,但姚云卻還是憑借自身的力量挺過了來自于生活的尖銳挑戰。

但也正如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中所言:“有誰從小康之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币舱窃谡煞虺叹S德被打入政治另冊之后,姚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與世態炎涼。比如,在這一年11月2日的日記中,姚云不無痛楚地寫到:“得知曾引為知己的×××,去京參加政法學習班已經回滬,我去電話請她來陜西南路,向她傾訴近來的遭遇,期待她的慰藉。我實在是過于天真了,她的態度完全變了,冷漠至極,讓我傷心不已。我們同窗多年,她父母早亡,家境貧寒,高一輟學即肩負生活的重擔,我父母非常同情她的境遇,一直幫助她,包括為她弟弟當學徒做鋪保,我也曾多次拿出壓歲錢助她弟妹上學,1949年我妹妹發展她入黨……”沒想到的是,“在我最痛苦、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她避之不及,急于和我劃清界線。為此我非常痛苦懊悔,并下了決心,不能妨礙她,不要讓她為難,從此一刀兩斷吧……”無獨有偶的是姚云在建承高中就讀時的一位女同學××,她的姿態與前邊提及的那位同學如出一轍:“一天在樓下食堂吃飯,看見建承高中的女同學××,讀書時她比我高一年級,我們曾經非常要好,她家在北四川路橋堍開一個單開間西裝店,我去過她家。一九四三年秋她要去根據地,我去看望她,臨走前送她一雙銀筷以做紀念。這年冬天,突然傳來她犧牲的消息,我悲痛萬分,特意寫了一篇文章悼念她,誰知她并沒犧牲。多年后竟在此見到?!闭^“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與高中密友的意外相逢,讓姚云端的是喜出望外。但誰知,同學對此的反應卻是一種截然相反的冷漠:“一次我就上樓找她,本以為見面時她一定像我那樣驚喜,但我又錯了,她極其冷淡,連聲敷衍,我仿佛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這是我沒汲取以前的教訓,我的心又被重擊了一次,久愈的傷口又開始流血?!睗M懷期待地去見自己的老友,沒想到到頭來卻是如此一種極端的冷遇,母親姚云內心的悲涼,的確可以想見。好在人心并沒有完全淪落,在很多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也的確還有人古道熱腸地給予著必要的幫助。比如,時任建工局副局長的范達夫:“他非常關心地安慰我說:‘你心里別難過,老金的事,最后總會解決的,組織上一定會調查清楚的,你要耐心,要好好照顧孩子,當心老金的身體……’聽到這幾句溫暖話語,我如沐春風,不覺流下了熱淚。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總以為人心已死,事實告訴我,人間自有真情在,我們有這樣一位真正的朋友?!蹦撤N意義上,程維德的不幸被劃入另冊,就如同一塊試金石。在這塊試金石面前,人性的善惡可以說立見分明。

雖然說一直到2012年《繁花》發表后,金宇澄的名字才廣為人知,但其實他早在1980年代就已經開始了自己的小說創作,創作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說?;蛟S與他從事多年的小說創作有關,有敏感的論者從非虛構的《回望》中也洞悉發現了某些小說因素的存在:“以小說家筆法來構筑非虛構,我們所讀到的,就不是感情的習慣性分泌,而是做了充分的文學化的表達。它才會獨立成為一種文學的參照物,比個體的生命存在更長久?!闭f《回望》存在著小說性因素,是毫無疑問的一種事實。關鍵在于,這種小說性因素究竟因何而來。在我看來,這種小說性因素的具備,并非金宇澄刻意經營的一種結果,而是因為父母親那跌宕起伏的命運故事本身就充滿著小說的意味。小說性因素之外,《回望》的敘述也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風格,尤其是與《繁花》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雖然在具體的敘事過程中也有著諸多“不響”,但就總體的敘述風格來說,《繁花》的確稱得上是如同長江大河一般地滔滔不絕,格外鋪張。假如說《繁花》的風格是鋪張的,那么,《回望》的敘述風格就很顯然是內斂的。在很多時候,金宇澄只是點到為止,絕不在某一處做過多的留戀。質而言之,一部《回望》,就是在以一種格外冷靜、內斂的筆觸凝望并沉思著一部復雜詭異的20世紀“革命”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說,第一部分中關于父親閱讀《廿四史》的細節設定,就無疑有著突出的象征意味:“在晚飯前的那段平靜黃昏中,父親開了燈,伏在《廿四史》縮字本前,用放大鏡看那些小字。他已經八十歲了,他聰敏、沉著、自尊,在漫長的人生中,已無法再一次尋找他年輕時代的神秘未來,只能在放大鏡下,觀看密密麻麻的過去?!备赣H在回望遙遠異常的《廿四史》,而我們,則伴隨著金宇澄的筆觸,凝視回望著父母的歷史。我們注意到,1987年,父親程維德曾經在《日瓦戈醫生》封三的白頁上寫道:“……反映當時的動蕩,饑餓、破壞、逮捕、投機分子和知識分子的沮喪,都是事實,但作家的任務是什么呢?知識分子絕不是沮喪和黑暗的?!备赣H不是作家,兒子金宇澄是作家。父親這段話的微言大義究竟何在呢?是寄希望于金宇澄寫出別樣真實的知識分子形象嗎?又或者,父親在自己的回望歷史中,是否已經有特別的體悟與發現呢?因了父親的去世,所有的這一切,我們都已經找不到確切的答案:“萬語千言,人只歸于自己,甚至看不清自己?!本科涓?,正所謂“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我們希望能夠從這種“回望”中,發現更真切的生命體悟與歷史啟示。從這一點上說,金宇澄的“回望”書寫,其深層的價值當然不容懷疑:“記憶與印象,普通或不普通的根須,那么鮮亮,也那么含糊而羸弱,它們在靜然生發的同時,迅速脫落與枯萎,隨風消失,在這一點上說,如果我們回望,留取樣本,是有意義的?!?/p>

?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一卷,第153頁,同心出版社2014年5月版。

? 鐘紅明,《回望,及存在的證明——讀金宇澄非虛構敘事集〈回望〉》,載《新民晚報》2017年1月6日。

(本文系“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13&ZD122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編輯/張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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