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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者還鄉的道路

2017-11-13 22:39
揚子江詩刊 2017年4期
關鍵詞:書寫詩人詩歌

譚 昶

書寫者還鄉的道路

譚 昶

大解,原名解文閣,這兩個名字都十分醒目。原名被長輩任性地楔進了無可回避的時代,自己選擇的筆名看似隨意,卻固執著一種悄悄的回避。大解,乍一看似乎讓人誤會為吃喝拉撒的俗,但又透出一種排斥異類的驕傲:什么?你讀錯了?那就證明你不是知情人,連這么嚴肅的問題都敢戲謔對待。大解可是個實誠人呢,帶著相對清白和單純的職業履歷,一系列沉甸甸的獲獎記錄,以及難得的詩歌江湖上的正面名聲。好吧,這是個早已成名但一直不太熱鬧的名字,究其原因,可能是故意為之。這不禁引起了我的好奇:這個人是被發現得不夠呢,還是一直在被誤讀?

一、書寫者的年代

雖然僵化地按照出生年代對詩人進行分類和揣測已為詩歌研究者所放棄,但完全忽視詩人所處年代的特殊性對其造成的心理影響,以及其在作品中對語言和表現對象的選擇中所打上的時代烙印,也顯然是過于主觀的一種閉目塞聽。上世紀50年代出生的詩人,經歷了上山下鄉和“文革”,甚至他們上大學都不能只靠成績,更要通過貧下中農推薦,成為值得培養的工農兵學員。這樣的青春究竟意味著什么,又有什么不同于當今的曲折經歷?或者說,在這樣戲劇性的社會巨變中,一個自我約束的個體,是如何在各種變故和事故中成為少數幸存者,并一步步腳踏實地地進行個人史和心靈史建構的?

伴隨著電話另一端輕快的語氣,大解發來了他2014-2017年的詩作,并且稍帶害羞地說:“我其實什么都嘗試寫一點……詩歌、寓言,甚至還雕石頭……”我也盡量用歡快的調子回答:“沒關系,我也寫得很雜!”這種呼應出于本能,似乎是怕傷害到這位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老詩人,或者說,似乎想對他不被理解的隱隱憂慮給一個盡量響亮而正面的回饋?毋庸諱言,詩歌和作者之間關聯的緊密度遠遠超過小說等其他文體,可我為何并不急于搜尋他更多的照片和資料,而是直接進入了詩歌作品的閱讀?是為了讓這種與年齡不符的活潑錯位感在腦海中保留得時間再長一點嗎?或者根本就是為了防止干擾,防止人情世故的“正確”和“懂事”弄濁了詩歌在人類精神領域的純度?

對大解詩歌的閱讀是一氣呵成的,從2014年7月至2017年3月,33個月的時間,大解基本上連續地寫下了這些詩行。筆者在閱讀中,隨詩人一起,被古老氏族陌生的熟悉感帶領,貪婪吸入傳說中新鮮而古老的氣息,在大地和原野上放縱自己奔襲的狂喜腳步,征服阻隔的山峰叢林,獲得巔峰和光明的雙重確證,卻被夕陽西下的蒼茫逼迫,推開冷冽鋒利的風刃,蹚過漠然而絕望的流水……然而還是遲到了……這種近乎愚昧的尋找,像已經飄了千年的風旗,見證了多少次失敗,甚至遭遇過死神,真相是真的不存在嗎?還是只是看不見了,并非真的消失?可是,他追尋的究竟是什么?是誰的旨意嗎?而誰又是被旨意選定的信使?

二、書寫的傳說和使命

讀到這一系列詩歌,心中首先想起的是大解寓言系列,《老傻記》中的《走》,為什么要走呢?因為世人也都在走?;蛘呤且驗橐穼ぁ氨睒O星的光”?必須要走,因為催促他的是“焦慮的夸父”和“冒煙的日頭”,吸引他的是“想象力制造的彩虹”。對于俗世中的榮譽和獎狀,老傻開始是欣欣然接受的,很享受成為明星的感覺,但很快身邊充斥的文化垃圾及自身的平庸就使他膩味透頂,他終于回到了對美最初的感覺:“眼淚澆過的花”,“美得讓人傷心”。兜兜轉轉一大圈,老傻最終意識到,行走,回到老路上,才是自己內心的需要。

2014年的四首《傳說》,通過對一組傳統文化和生活場景的回溯,詩人對夸父的氏族和村莊進行了想象,這種想象帶有鮮明的個人史的烙印,夸父原來是個孩子,領著村里的孩子追逐“像皮球一樣彈跳”的落日,“使用舊靈魂”的人“真實而頑固”地統治著大地,甚至為了緩解旱情,“在空中懸掛一條河流”,“累死了一條真龍”。四歲的我看到村長坐在“軟綿綿”的云彩上走了,“回來時,帶來了上蒼的公文”??磥泶彘L曾經擔任過信使,他把“上蒼的公文”交給了誰?詩人并沒有明說。

但在18天以后,詩人緊接著寫了《在河之北》:

并非我一人走在原野上。

去往遠方的人已經彎曲,但仍在前行。

這些詩句已經暗示出“我”帶著使命,和無數離去的前人一起走向遠方。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詩人在河北附近被耽擱了一陣子,但他最終堅定地寫下:

平原盡頭突然冒出一列山脈,

有什么用啊,能阻擋誰啊。

……我不能在此久留。

——《秋天》

詩人希望自己能像華北平原一樣“無限延伸”出去,但——

大海封住了邊疆。

神是對的。在荒涼和凄涼之間,應該有個界限,

分開原野和波浪。我是否正在這條線上

——《邊疆》

詩人決定“向天堂獻祭”,不惜“老死他鄉”。不管中央的“主大事者”如何決定,“我必須前行”。但告別是艱難的:

時間過得太快了,

我有些承受不住。

……我突然握住自己的手,在此之前,

我從未得到過自己的安慰和問候。

——《握手》

決心已下,即使是自己安慰自己,也要完成神圣的使命,此時的現世多么令人留戀,但上路的時間畢竟已經到了。

三、書寫者的困境和掙扎

2015年春天,詩人如愿上路,“我可能是我的復制品”,“已經成為他人”?!翱只藕褪Э亍?,尚未開口,“空氣就堵住了他的嘴”。

北方有大事,

我看見了,我該怎么辦?

——《說出》

但真相是殘酷的,詩人已經追不上云,因為不可能“年輕十歲”。

他反復嘗試,但確實搬不動了。比失敗更殘酷的是,他遭受的巨大困境對別人來說幾乎不存在:

有人在遠方起身,從容地接住了來自天空的圣旨。

——《消息》

詩人實在不甘心就此認輸,即使遭遇人生重大的變故,也“并未走遠”,只是“在人生的外面轉了一圈,又回來了”(《經歷》)。

2016年4月的遂昌,詩人終于與自己約定,從“去留不定的北方”退場,“似乎要逃離人間”,做一個“荒涼的大?!?,匯聚深流而永不平靜。他在自問:“何事如此匆忙?”

詩人慢下腳步,獲得了短暫的安慰:

我迷戀這個世界,就住下了

孩子們也來了,你看多好。

……在太行山下,我所有的愿望,

都被上天知曉,甚至罪惡,

也得到了原諒。

——《在此,我心已經平安》

在《地老天荒》一詩中,詩人接連用了三個表示失敗的詞:“退場”“屈服”“認命”,他緊接著用《悲歌》來表達自己的悲愴:“只有眾生在死活”,“只有小小的憂傷”。

老信使在遠方遇到了親人,不再回來,誰能繼續帶來安撫世界的旨意?馭手失蹤了,累死無數次的兄長,在詩人體內新生:“體內,住著一個偉大的靈魂”,詩人是否應該接過使命?該何去何從?

面對人群期待的眼睛,“搖晃不定的人望著月亮”,詩人不得不轉身上路,哪怕他覺得此行兇多吉少,不得不留下手機自拍照作為紀念:

從肉里長出一片葉子,我想是可以的。

——《我想》

從6月26日至11月21日,出現了一個時間空當,詩人究竟去了哪里?他完成自己的使命了嗎?詩中只是說他從岷山回來了,回到河北,佛找過他,他承認欠了債。然后就是滿屏的雪花點了……

一直到河北真正飄雪的12月,他寫下《大?!罚骸傲粝驴嗨?,甚至“認罪”,“傾訴”,“哭泣”,直到“露出你的心”。兩個月之后突然出現的詩歌《金沙江》幾乎像一個事故現場,詩人渾渾噩噩地說著酒話和臟話,而我只看到頹敗空洞的皮囊,和對自己膽怯過往的輕蔑和憤怒。但一切已無法挽回。

四、書寫的失敗與寬恕

2017年3月,詩人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舌頭,卻是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氣息,他好像忽然想通了:

我有六十年的經驗。

……我屈服了。

……風來了。這不是一般的風。

它們襲擊了一個孤立的人

——《風來了》

我的堅持非常孤立,近乎愚昧,

但我絕不認輸。

……其實我并無要緊的事情非去不可,

也沒有理由較勁,但我繼續前行,

不怕老,也不怕在較量中,敗給西風。

——《較量》

看來失敗者是固執的。我也是。

……只是看不見了,并非真的消失。

——《白旗》

無定向的風,

……沒有那么多講究,

吹啊吹,好像人們根本不存在。

——《城中車站》

風在玩弄汽車……

快要累死了。

……風旗,已經飄了千年。

——《汽車,快跑》

風還是進來了,

它找到一本書,翻了翻,不是。

再翻,還不是。

……風一定是帶走了什么。

——《大風經過城市夜空》

此后,風與詩人的界限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甚至逐漸融為一體。我們既通過詩人,也通過風的眼睛觀察世界,感受萬物:

大風刮到一半,

突然停住了,解散了

……風不是因為它而停下。

風,遇到了死神

——《曠野》

我們甚至跟隨風的腳步,猛烈地刮到村莊的路邊,看到兩個凝固的人:

既不交談,也不走開,就那么站著,

……好像被固定住。

……在鄉村,彎曲和歪斜都不能,

改變人們的決心。

——《兩個人》

讀到此處,我估計讀者的心態應該和詩人,以及風的感受有些類似:

我不想再看下去,太久了,

沒有意思了。

——《兩個人》

被上蒼選定的書寫者承載著氏族的使命,無可避免地走向了“風”的一生,其實我們也注意到詩人文字中不多的暖色:

那時微風,

吹到我們臉上,

我們就停下來,

享受一會兒。

——《微風》

但未及享受太多的溫情,命運已經繼續展露其殘酷性:

時間,接連不斷地到來,

緩慢而持久,

改變了我們一生。

——《微風》

那么,詩人對這之前的一切又作何想呢?他將如何評判自己的行走?我們甚至還未忘記詢問,作為使者接班人的使命,他究竟完成得怎么樣?他從哪來?又要到哪里去?“風沒有家,因此也沒有歸宿”,他就像一直在路上的使者一樣,是“一個從天而降的人”。

關于使者的使命,詩人也在最后的幾行做了個說明:

我遲到了……

我請過假,但沒有獲得批準,還是來了,

……涼風為何如此急迫,不原諒我奔波的一生?

——《長恨歌》

組詩《風》到此處戛然而止,估計是結束了。相信此后即使有新的篇章,也應該是另起爐灶。詩人乘著文字的葉片御風而行,接過信使的責任,在路上奔波苦熬的日子,至此也告一個段落。讀者似乎松了口氣,眼看著這個跟自己較量了一生的人終于肯低頭和解了。

縱觀大解多個時期的長詩和短詩,甚至包括隨筆和寓言,發現他的創作確實有著多元化的呈現,作為一個感受到使命在身的書寫者,詩人時而堅定,時而懷疑,希望和絕望明滅交替的心理,分明是有跡可循的。

“我試過了,搬不動”,詩人不甘心地說,如果“年輕十歲,我可以抱著石頭,追趕它一百里”。但“孤云確實飄過去了”。讀到此處,筆者不禁露出了然于胸卻又有些心酸的微笑:如果一個人是時間的手下敗將,遲到了,衰老了,流逝了,改變了……這一切的一切,誰又有能力挽回?或許世上每個人在時間面前都是敗者?但嘆息悲痛之際,接下來的每一秒又撲面而來……緬懷過去,是否有助于人們更好地把握當下和未來?承認失敗,互相寬恕,再次走在還鄉的道路上,是否會孕育一個新的開始?

——春末,寫于暨南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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