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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

2017-11-14 03:33段海曉
綠洲 2017年3期
關鍵詞:土匪

段海曉

眼淚

段海曉

1

清晨,在離乏牛坡不遠的一個沙坑里,七連連長楊春武首先發現了一匹倒斃的戰馬。

跳下馬,蹲在沙坑邊,摸了摸被馬尿浸濕的沙土和馬糞的軟硬度,楊春武估計匪徒離這里只有八九里。

這是一匹栗色老馬,瘦得前胛骨和后臀骨高高凸起,肚腹干癟,毛皮粗澀骯臟。在追剿土匪近半年的時間里,這樣的馬他見過不少,但這匹馬那只向天的眼大睜著,一行清亮的淚流到嘴邊,凝然不動,還是令他深感震驚。他伸手向下抹了下,那只眼卻依然圓睜著,沒有合上。

東邊天際已洇出明亮的橙黃色,他知道太陽很快就會出來,酷烈難熬的一天又開始了。在北沙窩,出太陽和不出太陽有天壤之別,早晚溫差可達一二十度。尤其是到了中午,熾熱的太陽似乎能將沙漠上的一切烤化風干。他下意識地摁了摁腰后的水壺,心想,今天會發生些什么呢?半年了,這股土匪仗著熟悉地形和戈壁沙漠的生存技巧,跟他們兜圈子,盡管他們緊追不舍,卻從未接上過火??蛇@次,他分明嗅到了土匪那股濃烈的腥臊味。每次戰斗打響前,他的嗅覺就超乎尋常的靈敏,這次也不例外,他渴望今天有個結局。

突然,不遠處驚起一只鳥,撲棱棱飛過頭頂。這是為數不多的能在沙漠里生存的灰巖燕。當地協助剿匪的哈薩克族聯防隊員扎馬斯輕聲告訴他。

他輕“噓”一聲,帶著扎馬斯和機槍手趙兵躡手躡腳向灰巖燕飛起的地方搜尋。駱駝刺和砂礫在他們腳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前面出現了一座沙包,他弓身在一叢梭梭后朝沙包上逡巡,倏然發現一叢駱駝刺在抖動,兩根黑洞洞的槍筒從里面緩緩升起。他迅速從身后機槍手趙兵手里拽過機槍,架在梭梭枝杈上,扣動扳機。

“噠噠噠……”一梭子彈掃過去,濺起一團黃塵,一枝步槍頭朝下翻了一個跟頭滾下沙包,另一根槍筒消失了。

太陽騰地躍出地平線,眼前土黃色的沙包瞬間變成了金黃色。

楊春武疾步沖上沙包,大喝一聲:“不許動!”槍管抵住了一個土匪的腦袋。

這個土匪半臥在沙包上,抱著一條槍,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聽言,手一松舉起,懷里的槍出溜下坡,停在坡底一個躺著不動的土匪身邊。

這是個很年輕的土匪,黃布軍裝的左前胸掛破了一個大三角口子,露出一塊白肉。

“你叫啥名字?”楊春武問年輕的土匪。

“嘎二娃?!?/p>

“嘎二娃?”這兒人的名字真土,趙兵撲哧笑了,拖起嘎二娃,解下他身上的武裝帶、子彈袋。扎馬斯跑下坡撿起槍背在身上。

“你們有多少人,都去哪了?”楊春武問,“怎么就剩你們倆在這兒?”

“有二百多,都去了大沙坡。我倆的馬都死了,走不動就落下了?!?/p>

“你們不是每人都有兩匹馬嗎?”

“被你們攆了半年多,有一些馬病死了,有一些被宰了吃了……”

“你是哪里人?多大了?”楊春武想,這個土匪怎么處理呢?帶上,顯然不行,沒有馬,還得人看守,累贅。敵人四倍于我,前面是一場硬仗。

“旱溝的。十九?!?/p>

“他呢?”

“也是旱溝的,二十六?!?/p>

旱溝是離大沙坡最遠的一個村子,約有百十多里地。扎馬斯在一旁解釋。這個聯防隊員更多的是充當向導的作用。通過近半年的接觸,楊春武覺得他堪比活地圖。

“你們是不是想逃回家去?”看來土匪已人心渙散,楊春武嘴角扯出一絲笑,一只手攥成拳砸在另一只手掌心里。他有些興奮,每當大戰來臨前他都會興奮,想伸出拳頭去擊打什么。

“是……”年輕土匪抬眼望望他,只和他的眼一碰,就慌忙又垂下,黑黢黢的臉上脹起潮紅。楊春武發現這個嘎二娃長得很秀氣,長長的眼睫毛下的眼睛,像兩洼明亮的泉眼,柔軟安靜。他的心一軟,有這種眼睛的人怎么會成土匪呢?

“我是被抓來的……”

“逃跑說明你有覺悟,不與民為敵。好,我們放你回家?!彼X得這是當前處置這個土匪的最好辦法??戳丝磧H剩一身衣服的嘎二娃,他從身上取下行軍壺,掛在嘎二娃的脖子上,“走吧!”

這時,指導員王玉平帶著大部隊馳馬奔來。

“你們別去大沙坡……”嘎二娃突然說。

楊春武停住腳步,扭過臉。

“你們,人少……”

“你是說我們打不過這些土匪?”他瞪著嘎二娃,心想,自己的連隊雖然不足百人,但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而且每個排都配有兩挺機槍,還有兩門迫擊炮,對付這四百余眾窮途末路的逃匪,應該不成問題。

“我……不是……”嘎二娃囁嚅著垂下眼睛。他有些害怕楊春武的眼睛,那眼里似乎有一朵火,灼得他心火辣辣的。

楊春武笑了笑,轉身迎向走過來的王玉平。

“快回家吧!”扎馬斯粗大的手在嘠二娃的肩上拍了一下。

楊春武向王玉平簡單介紹了嘎二娃提供的情報。

“他的情報可靠嗎?”王玉平狐疑地睨了眼嘎二娃,“土匪狡猾得很,我們不能再上當了?!?/p>

一個月前,他們將一股土匪追至北塔山南部。在轉過一座山后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每條道都布滿了馬蹄和羊蹄印,無法判斷土匪去向。不遠處有兩個放羊的半大孩子,其中一個用手一指,說有一隊人馬往北去了。他們就往北追,結果一天后,這股土匪在相反的方向翻過烏拉斯臺,躥進了外蒙古國。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睏畲何浒櫫税櫭碱^。

“可以先放一個偵察排過去?”王玉平也皺了下眉。

“那樣的話,即便我們摸清了土匪的去向,也無法追上殲滅……”

“那?”

“機不可失,直接去大沙坡!”楊春武口氣不容置疑。

“這個土匪就這么放了?”王玉平悻悻地又睨一眼不遠處的嘠二娃。

“放了吧。他本來就是被抓的老百姓,自己逃出來的?!彼坪鯙榱苏f服王玉平,又加了一句,“他還是個孩子?!?/p>

“好吧,你說了算……”王玉平將手中的馬鞭無助地在右腿上甩了一下,走向自己的馬,后半句“出了問題,責任你負!”咽回了肚子里。

組建剿匪部隊時,王玉平就不想參加。全國解放了,他想去地方從事建黨建政工作,過安穩的日子。再說了,楊春武比較強勢,總是在軍事上壓他一頭,讓他心里不舒服,他早就想從七連出來,去其它部隊。但是他們整個連都編入了剿匪部隊序列,他不想去也得有個充分的理由。團長就找他談話,動員他還是服從大局,剿匪也就是一年半載的事,等剿匪結束后,他和楊春武都能升一級,到那時去哪里都好安排,從西安到蘭州再到迪化,一路鐵馬風塵,九十九個頭都磕了,還差這一哆嗦?

少頃,部隊成一路縱隊,順著沙丘之間一條狹窄的叫做駱駝脖子的沙路,直奔大沙坡。

騎馬翻上適才那座活捉嘎二娃的沙包,楊春武扭臉向身后望了一眼。

一路煙塵中,年輕的土匪嘎二娃還站在原地,掛在前胸的行軍壺像個倒著的問號。

2

大沙坡是整個北沙窩的最高點。南眺,是白雪皚皚的天山;北望,一條鉛色帶的山丘時隱時現,就是阿爾泰山系靠近外蒙古的北塔山。1951年夏,六軍十七師四十九團將謝爾德曼叛匪大部,驅至這塊狹長的地帶進行圍殲。

剛翻上大沙坡,就見東面芨芨湖那邊掀起了一股塵土。塵土像龍卷風似的越卷越長,向大沙坡移動。楊春武命令部隊下馬,一、二排由他指揮據守通道的兩個山頭,并向西呈一字形擺開,王玉平帶領三排為預備隊,隱蔽在靠北邊二里外的一個沙包后。全連迅速占領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十多個沙包。

前哨飛馬奔來,報告土匪約有四百余眾。六倍于我!楊春武愣住了,汗水從軍帽檐下滲出。

楊春武迅速草擬了一封救援信,交給兩名戰士由向導帶路趕回團部大營房。

土匪似乎也摸清了楊春武連的底細,不再逃竄,兵分三路騎著馬、打著槍,狂喊亂叫,呈弧形向大沙坡包抄上來,大有決一死戰之態勢。

臉色黧黑,身形強壯,剛結婚不到半年,嘴唇上的胡子還是軟塌塌的青年扎馬斯,一聽說土匪有四百多人,二話沒說,跑到楊春武跟前,用夾帶著哈薩克語腔調的生硬的漢語勸阻他趕緊帶部隊撤離大沙坡。

“我們這樣嘛,是羊入狼口?!?/p>

剛才楊春武也動了撤離的閃念,但扎馬斯的驚慌反而堅定了他的決定。

“我們不是羊,土匪也不是狼?!彼檬炙褐齑缴细陕N的皮,目光炯炯地看著扎馬斯驚慌的眼睛,心想,到底是民兵,沒見過這陣勢,“你怕了?”

“我,不是怕……”

黃豆粒大的汗珠從扎馬斯的臉上滾落到脖頸里,濕了衣領。扎馬斯是草湖人,他的“阿依了”(妻子)已懷孕三個月了,但還是同意他參加剿匪。他也明白,匪徒不剿,他們也沒有安穩的日子。但是,眼前的情形著實讓他不寒而栗。今天有可能不是他們把匪徒剿了,而是被匪徒包了“餃子”。漢人有句俗話叫“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不想自己的孩子還沒出生,就沒了“阿開”(父親)。這樣說來,其實也是怕。

“我們來打土匪是為了過更好的日子,不是送死……”他咬了咬牙,腮上鼓起兩道楞。

“不是送死,是犧牲。有戰斗就會有犧牲!你,怕死了嘛,可以回家去!”

楊春武冷冷的目光從扎馬斯緊繃繃的臉上滑過,移向遠處的天山。潔白的博格達雪峰,在湛藍的天空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晶瑩明亮。黃的綠的田野,從天山腳下,平展展鋪到眼前。如不是匪患,這該是多么寧靜美好的家園??!誰不想活?誰又想死?但是有些人的活必須要用有些人的死來換!這不是每個人都懂的。他一用勁,狠狠撕下一塊嘴皮,疼得他吸了口氣。他伸舌舔去嘴唇滲出的血,不再理扎馬斯,讓趙兵把機槍架起來,其他戰士成一條線分布在沙坡上。

楊春武是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老兵,敢打敢拼,從沒打過敗仗,在新四旅時就有戰地“小老虎”之譽。為了消滅這股頑匪,他主動請命,從木壘的大石頭到迪化(烏魯木齊)四周的戈壁草原,馬不停蹄追蹤了半年多,從沒近距離靠近過。今天,終于攆上了,豈能不戰而退。而且他有必勝的信心,只不過是代價大小而已。但是他忽略了一樣,扎馬斯的擔憂不無道理,因為同樣的人和事,擺在大沙坡和擺在其它地方是不一樣的。他的作戰經驗,在大沙坡將以另一種面目呈現,是他始料不及的。

扎馬斯沒再吭聲,只是像甩掉什么東西似的搖了搖頭,把挎在肩上的羊皮水袋往身后移了移,在離楊春武不遠的地方趴下來,像其他戰士一樣把子彈頂上膛,把手榴彈的后蓋擰開,擺在槍邊。

3

太陽已呈45度角照射在黃色的大沙坡上,每束光線都像燒白的鋼針一樣刺眼灼熱,每顆沙粒都反射著太陽的光,散發出令人窒息的熱浪。遠遠的,那滾滾而來的土匪就像裹在白亮透明的蒸汽里,扭曲了身影和隊形,有一種虛幻的真實和龐大。

這時,擔任后援的指導員王玉平從三排的陣地跑過來,伏在楊春武身邊,竟和聯防隊員扎馬斯說的一樣。

“老王,大戰在即,最忌諱的是啥你應該清楚吧?!?/p>

“我的意思是既要消滅土匪,又要保存實力。咱們連只剩下這68名戰士了,我怕……”王玉平白凈的面皮,經過半年多的風吹日曬,皴了一層褐紅色。

“怕啥?”他用手槍筒把帽檐往上頂了下,“我已經派人回去求援了,大部隊很快就會來支援我們?!?/p>

大戰來臨,最怕的就是軍心動搖。做了多年的指導員,王玉平何嘗不知?這樣的豪言壯語,王玉平聽了無數次,自己也曾說過無數次,但這次他卻覺得異常刺耳。全國已經解放,就要過上好日子了,老婆孩子熱炕頭,這種欲念從未像此刻這么迫近過,他內心的不安也越來越深。一直以來患有鼻炎嗅覺遲鈍的他,一走近北沙窩,忽然就聞到了一絲奇怪的腥氣,既不是水腥味,也不是土腥味。他茫然四顧,不知這腥氣由何而來。直到楊春武做完戰斗部署后,他才恍然覺得大沙坡兇險難測,楊春武過于武斷,會將七連斷送,包括自己的性命。這絲腥氣與其說是從大沙坡天地間的砂礫、草叢中升起的,莫若說是從他忐忑不安的心里升起的。

“如果援軍不能及時趕到呢?”他本來想說“出了問題誰負責”,可是他突然意識到,此刻再講誰負責不負責已經沒有意義了。

“沒有選擇了,老王!”楊春武壓抑著情緒沒有發作。

王玉平沉默了片刻,終于沒有再說啥,回到自己的陣地上去了。同以往一樣,他不僅要配合好楊春武,還要做好戰士們的工作。救援部隊很快會來,這無疑是一劑鎮定劑,使他略感安慰,但那絲腥氣卻非但沒有消失,而且越來越濃,令他有種想要嘔吐的惡心。他用力搓了幾把臉,似乎要把記憶里嘠二娃的臉抹去。

“如果我能活著回去,老子一定要宰了你個狗日的!”

很快,楊春武帶領的一排和土匪就接上了火。一時間,槍聲炒豆般響起。岑寂了不知多少個世紀的北沙窩,這天,竟如開鍋的水,沸騰了。

為牽制敵人,楊春武在匪徒離他們還有三百來米的時候就下達了射擊命令。

“打!”楊春武一聲令下,伏在身邊的趙兵就摳動了機槍扳機。

果然,土匪向他們集中撲來。這是些有戰斗經驗的土匪,槍一響,他們就跳下馬,貼著馬肚隱蔽,槍一停,就利用大沙坡密密匝匝的梭梭、紅柳和雜草叢進攻。

打著打著,趙兵的機槍就啞了。

“咋啦?給老子打呀!”楊春武喊。匪徒越來越近,能看清他們臉上的胡子了。

“扳機摳不動了?!壁w兵急得把機槍拖下坡查看。很快報告道,“連長,彈槽裂了?!?/p>

“炮火準備!”楊春武大聲喊。如不用重火力封住土匪水漫式的進攻,陣地就守不住了。

幾名戰士立即往支在沙地上的兩門“六零”炮里裝填炮彈。炮彈出膛時,炮口卻轉了向,炮彈不是落在敵群身后,就是飛向一邊。不一會兒,也發射不了了。機槍、大炮連續發射掀起的旋風,將地面砂礫攜卷進彈槽和炮筒,機槍受阻而將彈槽震裂,炮筒被黃沙堵塞。

多年后,楊春武每每想起大沙坡戰役,都深感惋惜和痛心。他的部隊若是稍有一點沙漠作戰的經驗,就不會導致機槍和“六零”炮等重武器在戰斗剛開始時就失去了戰斗力,七連也不會慘遭覆沒,大沙坡戰役的歷史或可重寫。當然,可能也沒有了下面的故事。

4

中午兩點,太陽光密匝匝直直潑下來,燥熱的氣流仿佛凝固,令人窒息。敵人沖鋒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他們據守的沙包開始丟失。一排戰士基本陣亡,二排戰士犧牲過半。

這時,匪徒已越過大沙坡前的沙梁,兵分多路向各個山頭包抄。楊春武突然發現一股匪徒已移動到自己戰壕的左后方,那里有一座沙包是作戰區的最高峰。楊春武急了,怕敵人切斷后路,忙招呼身邊的戰士吳全和文教小周,跟他一起搶占制高點。但是小周卻趴在原處不動。

“小周——”他又喊。

“連長,我覺得現在你帶我們要做的不是搶占啥制高點,”小周站起身,抖了抖肩頭上的沙塵,“占上了也沒用!”

“那你說我們現在該做什么?”

“撤退!或許咱們大家還有命?!?/p>

“沒了陣地,我們要命做什么?你整天是咋跟大家講革命道理的?”楊春武眼睛血紅,瞪視著小周,“膽小鬼!”冷笑一聲轉臉喊道:“張一德——”

張一德應道:“到!”

“張一德、吳全,你們跟我去!”

“是!”

“難道我們的命就該死?!”小周嘴角抽搐了一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低下眼睛,眼前的一顆顆砂礫反射出針尖般的光,刺得他閉上了眼。

張一德和吳全扛起槍跟著楊春武朝那座沙丘上奔跑。說是跑其實也只能是走,沙坡上的黃沙虛噗噗的,一腳踩下去像陷進了淤泥。

土匪雖騎著馬同樣也跑不快。當楊春武他們爬上山頭,土匪才到半山腰。他們迅速抽出手榴彈朝敵群甩去。一團團黃塵散后,土匪撤了,留下七八匹倒地抽搐的馬和十幾具尸體。

趁著匪徒撤退的間隙,他們手腳并用,快速在沙地上刨出掩體。

看來敵人瞄上了這個山頭,半個小時后又開始了進攻。一進入射程,三人就同時摳動槍機,打排子槍,敵人一個個像割倒的苞谷稈跌落馬下。就這樣,他們打退了匪徒六七次進攻,在制高點上堅守了三四個小時。

補充一排陣地的三排戰士在指導員王玉平的帶領下沖上陣地,但旋即就被上百名土匪成扇形包圍,且土匪還在不斷增援。包圍圈越來越小,戰士們已經開始與沖上陣地的土匪進行肉搏。雪亮的槍刺挑出的太陽的光芒,刺疼了楊春武的眼睛。

忽然,身后“鍋底坑”方向又傳來隱約的槍聲和爆炸聲。楊春武心一抖,敵人可能抄了自己的后路——馬隊。為了便于作戰,他們把戰馬和輜重集中在離大沙坡三四里的“鍋底坑”,由五六個戰士和三四個炊事員看守。

腹背受敵,一陣絕望襲上心頭。他以為靠著自己的勇敢和堅定,靠著戰士們的同心協力,能扭轉戰局,化腐朽為神奇,因為他們面對的畢竟是一些窮途末路的土匪,而自己的部隊是身經百戰、打過無數次勝仗的解放軍。但戰斗的形勢并沒有以他的意愿得以緩解,而是越來越糟。

他仰臉向天,努力睜大眼睛看著那藍得發灰的天空,眼前映滿了一個套著一個的白的,紅的,黑的,還有說不清顏色的太陽。楊春武閉上了眼,眼角沁出兩點亮光。他拽出別在腰后的三角紅旗,高高搖起,發出了撤退令。

他們三人把守的高地就成了對敵的最后前沿。匪徒開始集中火力朝他們進攻,密集的子彈從他們頭上、身旁呼嘯而過,打斷的梭梭、紅柳碎枝飛濺而起,鋪天蓋地落了他們一脊背。

忽然,張一德慘叫一聲,脖子一歪,口中鮮血水柱般噴射而出,栽出了掩體。楊春武和吳全一驚,拼命將張一德拖回掩體。張一德面色蒼白已停止了呼吸,口角卻仍在溢血,噴射在砂礫上的鮮血很快變成醬紫色。

匪徒仍源源不斷聚集。

“撤!”楊春武將張一德的軍帽摘下蓋住了他的臉,同吳全反身跑下了沙丘。

敵人窮追不舍。當他們撤到第三個沙丘時,一群敵人干脆跳下馬,嚎叫著一窩蜂地圍堵上來。他們朝匪群連拋了四顆手榴彈,在爆炸的火光聲中退到第四個沙丘。忽然,跑在前的吳全突地一擰身,凝視楊春武一陣,大氣沒喘一聲就一頭扎進了楊春武懷里,鮮血濺了楊春武一胸脯。慣性沖得楊春武向后仰倒在地,他用勁抱住吳全被打穿的頭顱,抑制不住全身的顫抖。

5

西斜的太陽依然撒下火辣辣的光線,織成一片密不透氣的網,籠罩著大沙坡。沙地滾燙,像娘攤餅的鏨子。楊春武摸到吳全的水壺,擰開蓋子對到嘴上,但只濕了濕嘴唇,又拿下來擰緊蓋子。只有小半壺了,他不知道在沙漠里還要堅持多久,他想留在最需要的時刻。據他的經驗,戰斗并沒有結束。他的嘴唇又爆起一層干皮,裂了多道口子,沁出的血已結痂,稍一動,血又滲出來。他掙扎著爬起身,挎上吳全遺留的槍和兩顆手榴彈,繼續前行。

剛翻過一個沙包,迎面又遇上了七八個土匪。他們頭纏白布,弓著腰、端著槍,怪叫著向他撲來。退卻已來不及,楊春武迅速拔出兩顆手榴彈用力甩去,借著手榴彈炸起的黃沙煙塵的掩護,連翻幾個沙丘,找到了指導員王玉平和十幾個戰士。

戰士們疲憊地半臥在沙坡上,默默地望著楊春武。他們已經一天沒有進食了,大多數人水壺都空了。十幾個小時的連續作戰和酷暑,已使他們體力消耗殆盡。身上的汗濕了干,干了又濕,衣服上印滿了一圈圈黃白色的汗漬。王玉平擰著頭不看他。他的脖頸和大腿多處負傷,流血不止,臉上布滿了東一道西一道的血跡。

看了一圈,沒有看到小周,他的心空了一下,像停止了一下跳動。不能再有犧牲了!他要為他的部隊保留幾個種子,哪怕是一個。楊春武命令通訊員和扎馬斯護送王玉平撤退。他帶其余人掩護。

“我不撤!”扎馬斯擰著脖子,口氣生硬,黑紅的臉膛像砧板上的一塊鋼板。

“為啥?”

“我嘛,不怕死,要戰斗到最后!”扎馬斯目光充滿挑戰。

楊春武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扎馬斯,有些潮熱。他明白,殘酷的戰斗讓有些東西退到了后面,讓有些東西走到了眼前。這是他需要的,也是戰斗需要的。

這時,匪徒追了上來,打著冷槍,并叫喊著:“抓活的!”

“快走!”楊春武命令通訊員帶王玉平離開。

“我撤回去有個毬用,全連人都死光了,我活著還有啥毬意思?”王玉平突然嗚咽著一把奪過通信員的沖鋒槍,單腿立地朝敵人射擊。

楊春武、通信員一起將王玉平拽倒在地。王玉平掙扎著又立起身,通信員也趕緊起身去抱他。忽然,一顆子彈射穿了通訊員的胸脯,他身子一軟倒在王玉平身上。王玉平兩拳捶打著胸脯,“嗷嗷”嚎叫著,被兩個戰士拖下沙坡。

“楊春武,你他媽把咱們七連給毀了!”

楊春武隱約聽到王玉平的叫罵聲,頹然坐在了地上。

太陽向地平線墜去,像鐵爐里燒透的煤球。鋪滿霞色的大沙坡卻像被撒了一把鹽的爐子,又響起一陣炒豆般的槍聲。

孤立無援的絕境使戰士們更加焦躁不安。

趙兵的眼里進了沙子,揉來揉去,兩只眼紅腫成一條縫,視力模糊得看不清準星。放了兩槍后,他從牙縫里呲出一句“老子跟你們拼了”,提起兩個手榴彈就朝沙丘下的土匪沖去。

楊春武停止了射擊,大喊:“趙兵,快回來!”

趙兵邊跑邊將手榴彈甩進匪群?!稗Z”的一聲震響,敵人倒了一片。趙兵也朝前撲倒在地,向前連翻了幾個滾,不動了。嗆人的煙塵散去后,只見一個土匪躥到趙兵跟前,高高舉起刺刀向他胸口扎去,一股鮮血噴向空中,像一道綺麗的彩虹。

楊春武閉上了眼睛,許久沒有睜開。

楊春武后來回憶,戰斗進行到最后,只剩他同三名戰士和扎馬斯,匪徒蜂擁而至。子彈打完了,他們端著上了刺刀的槍,躍上坡頂。他看見他的槍刺閃爍出一道血紅的光,十幾米開外的匪徒陡地停住了腳步,用手遮擋住眼睛。突然一顆硬物火辣辣地掃過他的臉頰,腦子發出“嗡”的一聲響,隨即胸口撞來一個人影,眼前一黑便仰倒在地。

6

夜幕籠罩下的北沙窩,像一個混沌的夢。

漸漸恢復知覺的楊春武輕輕睜開了眼。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見星星,清冷的風兒貼著地皮從梭梭、紅柳和雜草叢中穿過,掠過一座座沙丘,發出輕微的颯颯聲。一層寒氣悄然跌落在沙地上。

他眨巴了幾下眼,眼睛干澀,像揉了一把沙子。他晃了晃頭,腦袋像吹脹的氣球,疼痛欲裂。他依稀記得有顆子彈帶著尖銳的嘯音從他耳側穿過。當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時,他摸了下右耳,只摸到了半拉耳朵和一手粘稠的血。他不知是悲還是喜,只覺兩腿發空,胸口像壓了個沙袋,有一種遙遠的孤寂和沉重。他張了張麻木的雙唇,想喊,卻沒有發出聲響。當他發現身上沉甸甸的沙袋是一個人時,他扭動身軀,一點點從這個人身下掙了出來。當那個人從身上滾下的剎那,他的身子一下輕得像飄在了云上。

他喘息了一會兒,感到身子落回到了地上,焦渴難耐。他側身從身后拽過行軍壺,心頭卻一緊,水壺靠近底部的地方穿了兩個洞。他躺平身體,吃力地舉起水壺,將壺底尚存的幾滴溫熱的水滴進嘴里。一絲甜甜的濕潤滲進他苦澀的舌尖,一股力量重新在體內升起。他坐起身子,看見不遠處還有幾個或躺或趴的人。他知道這些都是戰死的人的尸體,有戰友,也有匪徒。

當他看清身邊這個剛才壓在他身上的人時,他愣住了。

“扎馬斯!”

是,是扎馬斯,是那個戰前建議他撤退,在他命令他護送指導員撤退時,卻堅決留下來的扎馬斯。他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胸部有兩個黑洞,肚子被豁開,腸子繩子樣扯出去幾米遠。

“啊——”他終于發出了狼一樣的嚎叫,雙手捂住了眼睛,身子向前一栽,頭抵在了地上。他想起了他倒地時那個擋在他前面的人影,這個被他鄙夷為怕死的聯防隊員,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匪徒射向他的子彈,然后倒在他身上,再次掩護了他,否則被剖肚扯腸暴尸的就是他了。

許久,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哆嗦著把腸子拾回來放進扎馬斯的肚子里,脫了外衣,蓋在扎馬斯的身上。在擺正扎馬斯的頭時,他發現扎馬斯的頭下有一個羊皮水袋,抽出來一晃,里面還有半袋水。他迫不及待地擰開木塞,灌了兩大口,等第三口水灌到嘴里后,他停住了,在嘴里含了片刻,又吐回到袋子里,仔細擰緊木塞,牢牢綁在腰帶上。

當他背起槍要離開時,卻在原地轉了一圈停住腳,仰臉望天呆了許久。他遇到了一個令他困惑不安的問題,他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正猶豫間,忽聽身后有馬蹄聲,他立即鉆進一叢茂密的梭梭林。

兩個在馬背上一搖一晃的土匪露出了頭。血“轟”地涌上楊春武的頭,他緊緊咬住下唇,將槍架在梭梭枝上?!芭椤钡囊宦?,騎在白馬上的土匪呼叫著從馬背上栽下。另一匹黑馬上的土匪慌亂地朝響槍的地方“噠噠噠”掃了一梭子彈,然后掉頭就逃。

只聽“噗噗噗”幾聲,少頃,楊春武感到腰部那塊突然濕了,一摸是羊皮水袋給打漏了。他連忙拿起水袋,對準漏水的洞張開了嘴巴,但只有幾滴水滴進他的嘴里。他頹然將四肢無力地攤在地上。

突然,狂風大作,沙石飛濺,打得頭臉生疼。他知道這是戈壁獨有的沙塵暴,來得兀然猛烈,他遇到過好幾次了。他翻身兩手抓住沙地,趴在梭梭林里等風過去。只能這樣,等風過去。溫度急速下降,他感到了寒冷,尤其是被水浸濕的腰部更加冰涼。他的眼前,老是晃動著那個被擊穿了一個洞的羊皮水袋,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痛惜,真后悔剛才沒有好好喝幾口。唉!他認真回憶了一遍這一天的每個場景、細節,忽然意識到他的判斷連連失誤,他們是來剿匪的,卻被匪徒包了“餃子”。下午的時候,他沒有舍得那半行軍壺水,結果被子彈打穿,只剩了幾滴,剛才他又沒有舍得把那半羊皮袋水喝掉,依然又被子彈洞穿。如果聽從聯防隊員扎馬斯和指導員王玉平以及后來小周的勸阻,及時帶領部隊撤離大沙坡,那么現在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結局呢?難道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他突然想起那個叫嘎二娃的土匪,在他們向大沙坡進軍之際對他說的話。

難道嘎二娃是在暗示和提醒他嗎?暗示他土匪不止二百,提醒他沙漠作戰的險惡?他不知道,他也無法知道。但他知道,這一天,偶然的因素太多了,超出了他的經驗和想象。難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宿命?自從參加革命后,他就不信命了,他知道命得攥在自己手里。但此刻,他手里攥著的兩把沙子,卻從指縫里流逝。

一陣劇烈的饑渴襲來,徒勞地又把身上的口袋摸了個遍,希望在哪個縫隙里有所發現,但依然沒有一粒能吃的,沒有一口能喝的。在追上土匪的時候,他們的給養就斷了。他和指導員商量,戰斗結束后,宰上幾匹敵人的馬,犒勞戰士們??墒恰膽鹩褌兌荚谀睦锬??他們都倒在了這片荒漠上!當他想到是他把他們葬送在了大沙坡,自己可能也走不出北沙窩時,心里就生出一種絕望的冰涼,自責像蛇一樣纏繞著他。但是,他不想死,至少是此刻不想就這么死去——匪徒還沒剿滅,死去的戰友的仇還沒有報。從軍十多年,他從未像此刻這樣渴望著活,活著走出北沙窩。

7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覺得風小了,他睜開了眼。他想,得盡快離開這里。如果土匪再撲來,他不一定還有剛才的幸運,他得盡快回到大營房,回到部隊中去。

那個問題依然橫在眼前。反正也辨別不清方向,占卜似的,他在原地轉了幾圈,停下后,就向前邁開了步子。

沙包一個連著一個,在夜色里靜靜地伏臥著,黑黢黢的,似乎掩藏著無數的秘密。他不敢大聲呼吸,總覺得身后有個人跟著,他停下,那人也停下;他走,那人也走,甩不脫。他的身子開始搖晃,牙齒也止不住地上下磕碰,手里的槍越攥越緊。他不知道剛才那場風沙是否已將那場戰斗的遺跡掩埋。他真希望那是一個夢,一個醒來就不再存在的夢。

走了約摸八九里,楊春武猛然發現前方有一團黑糊糊的影子在蠕動。他趕緊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沙子朝黑影撒去。只聽黑影“哎呀”叫了一聲。他“嘩啦”頂上槍栓,低聲喝道:“誰?舉起手來!”

黑影舉起了雙手。他走近,愣住了,原來是小周。

“你咋在這里?”他驚喜道。

“指導員帶我們撤退的時候,我腿受傷掉了隊?!毙≈芤查L舒了口氣。他的左腿被子彈打斷,疼得走不動了。

“這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p>

楊春武拿出自己的急救包,為小周的傷腿簡單做了包扎。

“走,不能在這等?!比拥裟_上灌滿沙子的皮鞋,楊春武攙扶著小周繼續往前走。

“這是往哪?”小周遲疑。

“不管往哪,只要往前走,就能走出去。走出沙漠咱們就有救了?!?/p>

“對不起,連長,”走了幾步,小周停住腳,口氣充滿歉疚,“我……不該頂撞你,不服從命令?!?/p>

“唉!不怪你,怪我,沒把大家帶好……”他聲音發顫,緊緊摟住了小周的肩。小周的身子跟他的一樣抖個不停。寒氣浸透了他們單薄的軍衣。

走了不到十里,小周就倒在地上起不來了,新裹著的紗布又滲透了血。

“連長,給我點水……”他氣息虛弱地對楊春武說。

“好,你等著?!辈恢朗前参啃≈苓€是自己,明明知道沙漠里不會有水,楊春武還是去四周找了一圈。他不敢走遠,一刻鐘后回到小周身邊。小周睜開眼,眼巴巴瞪著他。他垂下眼睛。小周在腰上摸了一會,把一個白瓷缸子舉到他眼前。

他又搖搖頭,告訴小周沒有水。

小周眼睛滑向他的褲襠。

楊春武愣了一下,沉默片刻,接過缸子背過身去。

滴滴答答,一串清脆的響聲驚醒了沉睡的北沙窩,東邊天際露出了白色,黑黢黢的沙丘開始顯現出青灰的輪廓,像女人起伏的胸脯。

小周一把奪過楊春武遞過來的缸子,一飲而盡。然后仰臉躺在沙地上,咂巴著嘴,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睡著了。

楊春武也躺倒在地。他同樣感到異常疲憊,想睡會再走。他的頭挨著沙地的時候,觸到了什么草。伸手一摸,感到一股濕氣。一激靈,睡意消失。他翻起身,眼前是一叢芨芨草。他扒開根部的沙子,露出了芨芨草根。他用勁拽下一根草根,放在嘴里嚼了嚼,雖沒嚼出多少水來,但一股濕氣卻在齒間和舌頭上彌漫開來。

太陽冒出來的時候,他們又繼續往前走。太陽一出來,晚上寒涼的濕氣瞬間就消失了。隨著陽光噼噼啪啪砸在沙地上,空氣變得干熱起來。一路上,他們走走停停,將芨芨草根下的沙土扒開,頭扎進去吸取根部的濕氣。中午,暴烈的太陽瘋狂地向沙漠噴吐著火焰,草根下的濕氣迅速蒸發。他們走不動了,開始爬。爬上一座沙丘他們就往下一滾,滾到坡底再往另一個沙丘上爬。粗澀滾燙的砂礫將他們身下的衣服磨爛了,胳膊、胸脯、肚子、大腿的肉露了出來。很快,皮肉也磨爛了,血滲出來,印在沙石上,瞬間變成黑色,一粒一粒,像黑色的螞蟻。

爬著爬著小周不動了。他艱難地喘息著,眼光虛弱地瞟向身邊的楊春武,微微搖了搖頭,然后將臉伏在了沙地上,閉上了眼。

“連長,你走吧……”

“不能停,一起走!”楊春武知道,只要一停下來,他們就會沉睡過去,就會被沙漠的烈日和熱浪風干成木乃伊。他拽住小周的一條胳膊,往前爬一步,拖著小周向前一步。

終于爬上一座沙丘,氣息奄奄的小周突然睜大了眼睛,跪起身子,直視前方。楊春武也看見了前面一條綠色的胡楊林和一道白亮的光。他嘴角一咧,干裂的雙唇又繃開多道口子。只聽小周喉嚨底發出一聲怪異的嗚咽,腦袋猛地向后一仰,整個人順坡滾了下去。

楊春武趕緊出溜下坡。小周的臉沾滿了砂礫,額頭鼻尖下巴頦和雙頰被擦破,沁出了血。

“小周、小周!”他低聲喚道,手伸到他鼻下,已感覺不到鼻息。他連忙解下缸子,連身子也顧不得避,費了很大勁,接了一些尿,喂到小周嘴邊。小周卻牙關緊閉。他用力掰開他的嘴,但倒進去的尿卻順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在他干癟黑色的臉上劃出兩道黃色的痕跡。

8

已經是第三天了,身上的槍越來越重。他把槍從背上取下來,橫放在雙腿上,油亮的槍身反射著太陽的光,刺得他瞇上了眼。離開大沙坡的時候,他就想把槍埋了,好輕松一些。但他又擔心碰見土匪,而且也舍不得。這枝槍是他在蘭州營盤嶺戰役時繳獲的美國卡賓槍。途中,他幾次動了棄槍的念頭,但都咬牙掐滅了。此刻,他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知道自己再也帶不動它了。他緩慢地把槍栓卸下來裝進口袋,然后用手在小周的墳堆旁又刨了條溝,將槍埋了。

他咬著牙把缸子里剩的幾滴尿滴進嘴里,然后向坡上爬去。這道斜坡大約五十多米,正常的情況下,只需幾分鐘就能走上去,他卻爬了近一個小時。背上是暴烈的太陽,身下是滾燙的砂礫,他仿佛置身于烤爐中,全身麻木得近乎失去了知覺,只有意識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本能地拖著他向前一寸,又一寸?;秀敝?,那遠隔了千山萬水的父母親和兄弟姊妹的面容在腦海里浮現出來,家里那座梁頂歪斜黃泥剝落的老屋,以及屋前在風中發出簌簌響聲的棗樹,也從記憶深處走到了眼前。很久他都沒有想起過父母和家了。那久違了的親情和思念,此刻突然洶涌而來,在他的胸前聚集起一團柔軟而硬實的暖熱,哽住了他的喉頭。

“媽——”

終于爬上了沙坡,再次看見了那片胡楊林和胡楊林后那道白亮的光帶。當他確定那道白亮的光帶就是水的時候,他的鼻腔一陣酸澀,像有無數螞蟻在爬。但是那片胡楊林和水帶,卻在另一個沙包的前面,他估計那可能有三四里路遠。他能爬過這三四里路嗎?他不能肯定。他忽然明白了小周在上文化課時,經常說的“咫尺天涯”是何意了。他現在距離那片綠洲就是咫尺天涯!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他努力咬緊下唇,感到了鮮血滲進齒縫的腥咸。陡然,他看見對面沙坡上有個黑影在蠕動。他心頭一震,猛然站了起來,像風中的芨芨草,立在了沙坡上。他兩手撐住抖索的膝蓋,深吸一口氣,從喉底迸出了一聲:

“喂——”

聲音就像出膛的子彈向前飛去,帶得他也向前一撲,一頭栽下坡去。

9

戰斗一打響,嘎二娃就往旱溝方向疾走,剛走出五里多路就被一股土匪又裹了回來。

“前面在打仗,你咋么浪到這達來啦?”

土匪頭目加帕爾,認得他這個不像土匪的土匪。嘎二娃和一些新兵剛來編隊的時候,加帕爾沒有要他,“像毬個丫頭子,連馬都不會騎,哪能打仗嘛!”其實嘎二娃會騎馬,但他拒絕當土匪,就謊稱自己不會騎馬。

嘎二娃說他的馬死了,掉隊了。

加帕爾狐疑地又問了他幾句,就命令他歸隊,并給了他一匹備用的瘦馬。大戰在即,多一個人多份力量。

一個大胡子土匪看到他胸前的沉甸甸的行軍壺,饑渴的眼睛頓時瞪得牛蛋大。他腿一偏,跳下馬,走向嘎二娃,伸出黑乎乎的手。

“拿來,給老子喝點?!?/p>

嘎二娃向后退了一步,手護在壺上,敵視著大胡子。大胡子身材高大,之前一定是個胖子,現在臉上的肉松垮垮地垂著。

“拿來!”大胡子上前兩步,伸手抓住了行軍壺的帶子。嘎二娃雙手抱住壺往后退。大胡子生氣了,用力一拉,嘎二娃被拽到大胡子臭烘烘的懷里。嘎二娃順勢張嘴在臉前的那只黑手上咬了一口。

大胡子“嗷”地叫了一聲,松了手,甩了幾下,拔出腰里的匕首,朝嘎二娃揮去。嘎二娃往后一閃,匕首劃出一道白光,從嘎二娃胸前掠過,將他胸前的水壺帶子割斷了。水壺“嗵”地落到了地上。幾個土匪上來拉開了大胡子。

“你們他娘的就會窩里斗,還不趕快上馬出發!”加帕爾揮著馬鞭在大胡子和嘎二娃身上,一人抽了一鞭子,“如果讓共匪的馬跑了,看老子不剝了你們的皮!”

加帕爾命人給每人發了三塊方塊糖充饑,然后起程。

這是一股偷襲七連戰馬的土匪。他們對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到了大沙坡的“鍋底坑”。一百多名土匪狂歡般地吶喊著朝“鍋底坑”撲去。押馬的戰士根本來不及還手,接二連三在槍聲中倒下。匪徒們刺殺戰馬,先喝馬血,然后用紅柳梭梭烤馬肉吃。

趁亂,嘎二娃躲進了一片梭梭林,直到天黑下來,他才鉆出梭梭林。但是,天黑以后的一場沙塵暴使他迷失了方向,走了兩天也沒走出北沙窩。

當他看到那片胡楊林和胡楊林后那道白亮的光帶,他才知道他走錯了路,走到了芨芨湖。不過,他沒有掉頭,而是繼續朝那片綠洲走去。這時候,他最需要的就是水,而那片胡楊林后就是一片水。往年,他馱煤曾多次路過那達。

他估計了一下自己的體力,覺得沒啥問題,只要往下一出溜,往前再走個三四里路,就能到達芨芨湖。

他跪下喘息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從口袋里摸出一塊方塊糖。他身上就剩這塊已被他舔去四個角的方塊糖了。方塊糖成了一個圓球,白色的晶體,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明亮的光澤。他輕輕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腮幫一下酸了,緊得半天張不開嘴。等嘴再張開時,他一下把糖塞進了嘴里。他的一側腮幫立刻鼓起了一個包。

這時,他突然感到脊背被什么擊打了一下。

他噎了一下,忙將糖吐回到手里,一扭身,看見對面的坡上滾下一個人。他望著那個滾到坡底半天都一動不動的人,猶豫了片刻,決定還是繼續往前走。誰知道是啥人呢?盡管他很想知道滾下坡的是什么人,是死是活。他不想給自己再添麻煩。今年,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好端端的,母親的眼突然就看不清了;好端端的駱駝,去戈壁灘馱了兩捆梭梭柴回來,有一峰就病了,不吃不喝,一天天瘦下去;好端端的一天,一伙土匪闖進村子,就把他們村的所有年輕人和馬抓了充匪……離開家半年多了,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么想念他的家人,想念他的那兩峰駱駝。他渴望好好活著回到家,求他的爹娘向他暗戀了幾年的姑娘蘭妹提親。

在他的眼里,蘭妹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尤其是她看著他笑時,那口玉米粒般整齊的白牙,泛著晶瑩的光澤,兩顆黑葡萄般的眸子,深如秋水,一顰一笑都令他耳熱心跳。蘭妹的腰身細細長長的,像一株剛拔節的玉米,清秀挺拔,麥色的皮膚緊致細膩,光潔如戈壁玉。比她高半個頭的嘎二娃走到她面前,總有一種莫名的膨脹和沖動。蘭妹家四個女娃,沒有男娃,打柴馱煤這些粗活,都需蘭妹來做,她是大姐。他心疼蘭妹,心疼蘭妹柔細的身子,他想看到蘭妹,想看到蘭妹明亮的笑容,于是他總是在她家需要柴火和煤塊的時候,就用他那兩峰駱駝提前給她家馱回來。春天耕種的時候,他會在晚上悄悄把她家的地翻了,平整好,毛渠是毛渠,埂子是埂子;夏收的時候,他天不亮就起床,先割上兩畝蘭妹家的麥子,收割好的麥子一捆一捆用芨芨草扎好,再到自家地里去收割。蘭妹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意,總是將一個蒸饃或一個燒土豆塞進他手里,有時候還有雞蛋。

一年,一年。突然有一年,就是去年,她在給他的饃饃或雞蛋的時候,手指不由得乍起來,怕觸到他的。他呢,接過來的時候卻想碰她的手,而且忽然不再敢看她的眼睛了,低下去的眼睛老是不期然地碰到她微微隆起的胸脯,他的臉就燒得像被誰扇了一巴掌。

在一個迷醉而又惶惑的夜晚醒來后,嘎二娃的脖子忽然粗了一圈,喉結洶涌凸起,形成一個尖銳的倒三角,修長的胳膊上鼓起兩疙瘩肌肉,伸縮時,像有兩只老鼠在皮膚下游走。

“老鼠”是蘭妹說的,是去年夏收他給蘭妹家割麥,蘭妹給他送茶的那晚說的。那個晚上,月亮很亮,像清涼的水潑在麥地、麥垛和路邊的幾棵樹上,也潑在他們的身上。蘭妹提起水壺,給他碗里續茶,他伸出手,胳膊上的一坨肉就滑下去,收回手,胳膊上的那坨肉又滑上去。蘭妹看到他胳膊上滑動的肉坨撲哧笑了。

“老鼠咋跑到你胳膊里去了?!?/p>

嘎二娃扭臉看看胳膊,嘿嘿笑了。心想,你才是老鼠,鉆到我心里來了。

“二娃,我家的活兒都叫你做了,你叫我做啥嘛?”

“我說了,”他吭哧道,“你能做嗎?”

“你說嘛,看我能做啥?”

他不說了,只是看著她,看著看著,臉上的笑容僵了,低下的眼光,停在了她翹起的胸脯上。

蘭妹意識到了,兩臂抱在了胸前。

“走吧,蘭妹,你先回,我憋得慌,想撒尿……”他起身慌亂地躥到麥垛后去了。

“不害臊!”蘭妹“咯咯咯”笑著,提起水壺跑下了坡地。

他從麥垛后走出,提著兩個拳頭看著跑遠的蘭妹,心里空得像割光了麥子的茬地。

離開村子那天,在送行的人前,她上牙咬住下唇,給他手里塞了兩個煮雞蛋,那雙原本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層霧……

嘎二娃想要盡快趕到芨芨湖,飽飽喝頓那清涼甜美的水,又似乎像要逃避啥似的,腳步變得急促起來??墒菦]走幾步,突然,脖子上掛著的行軍壺掉在了沙地上,咕嚕咕嚕滾下坡去。那是楊春武放他回家時給他的行軍壺。在襲擊“鍋底坑”前,帶子被大胡子土匪的匕首割斷,他打了個結,不知為何,這時候那結竟然開了。正是靠著這壺水,他才堅持了兩天一夜,走到了這里。所以壺里雖然沒有水了,但他一直沒有舍得扔掉。

行軍壺滾到了坡底那個躺著的人跟前。嘎二娃沒再猶豫,雙手抱住頭也滾了下去。

10

一絲白色的光透過楊春武干澀的眼皮,黑色慢慢褪去。唇上有一絲咸澀的濕潤,他伸舌舔了一下,微微張開了眼皮。一雙眼睫毛長長的眼睛伏在他眼前,胸前的衣服破了一個三角形的口子。這雙眼睛里汪著水,掩在草葉般的眼睫毛下,就像露珠。眼睫毛上下開合,滴答,滴下一滴水,滴答,再滴下一滴,砸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張開嘴,貪婪地伸舌舔著。

“你……是嘎二娃?”

嘎二娃使勁點點頭,眨巴眨巴潮濕的眼睛,將攥在手掌心的方塊糖塞進了楊春武的嘴里。

兩個人重新往坡上爬去。但楊春武過度虛弱,一塊糖的能量很快就耗盡了,爬爬停停,爬了一半死活也爬不動了。

“別管我了,你走吧,家人盼著你哪?!彼杨^擱在伏在地上的胳膊上,閉著眼,喘息著對嘎二娃說,“不然我們都沒命了……”

“哪能呢,我的命是你給的,我的命就是你的。要走一起,要死一塊!”

剩下最后幾里路時,楊春武昏迷了過去。嘎二娃把自己的上衣脫了,用兩只袖子縛在楊春武的腋下,拖著他走。其實那根本算不得走,只是一寸一寸往前挪。在嘎二娃有限的經歷中,那段路,幾乎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比他去北塔山馱煤要遠,比他去迪化賣羊皮更遠。他去北塔山馱煤來回要三天時間,去迪化賣羊皮則要一個禮拜。漫長,是一座山,壓得他喘不上氣。有一刻,他再也爬不動了,剛好拖著楊春武的衣袖也繃斷了,他便松了紅腫麻木的手。

丟下了楊春武,像卸下了一座山,但腳下卻飄得不著地,踉蹌著沒走幾步就跌倒了。他朝前爬了十幾米,扭頭望著一動不動的楊春武。忽然看見母親從楊春武的身上直起腰,看著他,眼里充滿憐憫;蘭妹從楊春武身上站起身,怨艾地凝視著他。他眨巴眨巴眼,母親和蘭妹消失了,只剩下楊春武。他低低地哭泣著,又爬了回來。

當嘎二娃拖著楊春武爬到芨芨湖邊那片澇壩時,天已黑了。星星掉落水里,反射出鉆石般的光。嘎二娃一頭扎進水里,咕咚咕咚不知喝了多少口才停下,然后用行軍壺灌了水喂楊春武。喝了水,楊春武醒了過來,他坐起身子,看到眼前的一坑水,便仆倒在地,手腳并用爬到澇壩邊,也把頭扎進水里。然后兩人并排躺在了澇壩旁。

“我們還活著?!备露拮匝宰哉Z,笑著閉上了眼。他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覺。

“我們死不了了!”楊春武抓住嘎二娃血肉模糊的手,放在胸口。他也太累,也只想美美睡一覺。

好好地美美地睡一覺是他們當時覺得最幸福的事。至于睡醒后怎么辦,他們誰都沒有想。

在醫院躺了三天后,楊春武醒了,看到了吊著的輸液瓶子和守候在床邊的指導員王玉平。王玉平腿上打了繃帶,懷里抱著一支木拐杖。

醒來的楊春武渾身酸痛、乏力,他吃力地轉動腦袋左看右看,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就用眼睛詢問地看著王玉平。

“找啥?”王玉平問。

他張了三下嘴。

王玉平猜測著問:“你是說跟你一起的那個土匪?”

他的頭搗蒜般點了點。

“這個可惡的土匪,提供了假情報,害得咱們七連全連……虧得你抓住了他。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的手還緊緊抓住他的……”

楊春武一下坐了起來,瞪得大大了的眼睛里充滿疑問和恐慌。

“這小子真狡猾,還往你身上潑臟水,說啥你救了他,他又救了你……”王玉平氣憤得臉都紅了,“他一個土匪咋會救你?你又咋會救一個土匪呢?胡言亂語嘛!還想逃跑……”

楊春武焦躁地拽掉了手上的針頭。

“他人呢?”終于發出了聲音。

“槍斃了?!?/p>

“嗖——”一顆子彈呼嘯著向他的腦袋飛來,濺出一片白熾的光。

楊春武“嗵”地仰臉倒下,牙關緊鎖,口吐白沫。許久,緊閉的眼里,一左一右淌下兩行清淚……

11

楊春武王玉平率七連直奔大沙坡后,作為后續部隊的二連和訓練隊也出發了。但是這兩個連隊卻跟錯了腳印,尾隨著一群從五馬場放牧的馬群,朝東北方向的巴里坤追趕而去。送信的戰士趕到大營房報信時,他們已出發多時了。

大沙坡一役,七連只生還了連長楊春武、指導員王玉平和護送王玉平的一名戰士,三人被分別記一二三等功。不久,新疆軍區發出總剿匪令,組成了一支聲勢浩大的北疆剿匪部隊。楊春武、王玉平率領新組建的一個排的戰士繼續參加戰斗。雖只是一個加強排的編制,但番號仍是七連。

王玉平在之后的一場戰斗中,左眼被一顆子彈擊穿。

責任編輯 劉永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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