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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關

2017-11-14 05:36/
青年文學 2017年7期
關鍵詞:年關一代人一家人

⊙ 文 / 朱 鏞

年 關

⊙ 文 / 朱 鏞

朱 鏞:云南昭陽區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小說、散文集共四部。曾獲云南省作協創作獎。

在我們這兒,春節這一天,村子里的人們依然還把它稱作年關。我一大早去了老家,發現今年的這個日子似乎很特別。一向平靜的鄉村,在這一天變得熱鬧了起來。天氣的變化,也仿佛遂人愿,連日的陰冷突然放晴,跟著人們歡快起來,天空中陽光在飛,白云在跑。在鄉村的路上,人比平時多了無數倍,而有的地方,走著游玩的人,甚至像在大街上一樣。鞭炮和煙花,也隨時會在村子里炸起,響徹在村子的上空。我注意到,特別是在秋收季節里就盼著兒女們回來的老人們。當久別的家人在這一天回來與他們重逢時,他們來自于心底的那份興奮的狀態,全都顯露在了臉上。在這個時候,他們的心情,是放松的,歡快的。他們游走在路上,臉上顯露出來的神情,比秋天收獲莊稼的時候還欣慰,還痛快,有種圓滿和舒心。那滿面笑容的堆積,猶如春天的陽光剛剛露臉似的。

但是,我也注意到了他們大多數都有一個特征,就是在表露出一種興奮的同時,也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憂傷。我聽到不止一個人帶著嘆息的口吻說:“過年好是好了,只是過了年,又得照樣孤守著這間房子這點土地過日子了!”是的,不可否認的是,年關一旦過去,一批人是肯定又要從村子里走了的。那留下來給他們的日子,是會有著一年到頭無休無止的企盼和孤獨。出走和留守,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是誰也無法避免和阻止的現實。但是至少在年關的這個日子,村莊召喚了一家又一家人的團聚。我發現從村子里走出去的人們,幾乎都來了。我也同樣如此,一大早就趕著回來了。

我游走在村莊的路上,發現今年的年關,確實有些特殊。因為無論是一個人遠在他鄉,還是一家人遠在他鄉的,這一天在村莊里,見到了。無論是在外經商做官飛黃騰達或者早已安家落戶的人,還是為了生活奔波在各個城市打工的道路上往死里賣力的人,都因為這個年,在村子里,見到了。還有在往年從未謀面,一些曾經熟悉得很卻因為多年在外沒回過村莊,已有些似乎變得陌生的面孔,在今年的這一天,見到了。就是連已經全家都離開故土多年,在村莊里,沒有了活著的親人的人家,在今年回來,也見到了。我的三叔家,一家人都在外打工,并未全家人在一個地方做活兒。我的三叔在昆明幫人搞土建,我的三嬸在離昆明一百多公里的山上幫人種地,我的一個堂兄卻遠在深圳,幫人送快遞。但是,一家人在這個年關,會集到一起,趕回來過年了。

看見三叔一家回來,我去了他家里。我三叔一家人是在二〇一〇年的春節過后,就外出了。他們回來,一直緊鎖的門,現在終于打開了。我發現,當他們家寂靜的屋子里重新燃起了火爐,炊煙從屋子里冒出去時,仿佛生活的氣息也才開始彌漫于這間空蕩的屋子里。在屋子里,由于有人在的原因,好像就有了生氣和溫度,人在家里,屋子就溫暖了起來。三叔和我說,他們一家人回來的目的,也就是為了給我的爺爺奶奶,燒一點紙錢。三叔說,他們在的地方太遠了,在那么遙遠的地方燒的紙錢,我的爺爺奶奶從來沒有去過那些地方,燒了讓他們辛辛苦苦跑那么遠的路程去領取,找不到路,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但是,過完這個年,他們還要繼續出去。三叔說,趁著現在還勉強苦得起,打算再出去掙點錢,以前的分分錢,在現在已經買不到什么東西了。我知道三叔說的是實話,這個物質的社會,確實帶給人掙錢的機遇,只是,也帶走了人的精神的散失。

當然,像三叔一家這樣,全都出去打工的人家,在這個年節的日子里,一家人全都回來的,并不在少數。他們回到村莊來的想法和目的,與我三叔一家,基本大致相同,想著故鄉,為先祖燒上一堆紙錢。我以為,所謂根,就是即便家不在村莊了,可黃土堆里或者墓碑上的祖先,依然還留在此地。不管他們是對故土的眷念,還是對先人的緬懷,故鄉的土地,始終有他們的汗水浸過,至少,沒有在這塊土地上流下汗水的人,小時候,也在這塊土地上流下過淚水。其實,只要是從村莊里走出去的人,我以為,在外面無論環境變得如何美好,生活如何富裕,村莊,依然是每個人正在追逐和實現那個精神的居所,依然是一個人歇氣,修心或者養性的地方。在外累了,可能就會想到村莊,會回來。在外受苦了,可能會想到村莊,會回來。甚至在外老了,也可能會想起這片故土,還是會回來。只是村莊什么也不說,它就那樣安靜,沉默。

雖然時代不同,但我始終認為,這個社會發展比以往來說不管已有多么的不同或者是巨大的變化,對于一個村莊來說,其實,它不止懂得真正的沉默,他更懂得你永遠是它的一個孩子。我觀察到從來沒有離開過村莊的一代人,他們在這塊土地上,像根一樣,穩穩扎扎的,一輩子,身體的行走和目光的焦點,就守著那幾畝田地,從來就沒有離開。當然,他們之后也可能不會離開,那也就不會離開摸了一輩子的泥土、莊稼、鋤把、牲畜和瘋長在地里的野草了。勞累了一天,會走出來,坐在路旁,不語,不動,或者,遇上共同走出來歇息的人,抽支煙,聊著過去的經歷和時光。第二天,又閑不住要走到田地里。

我記得小時候,村莊里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腰已勾成了一個直角。大人孩子,誰也沒按輩禮,統統都叫他老太爺。老太爺總是閑不住,無事都要到地里去撥弄一下野草,或者,用一把小鋤頭擔著一只糞撮,游走在牲畜走過的地方,拾糞。那時,我們一幫小伙伴,常常跟在他屁股后邊,學他彎腰走路的樣子。開始的時候,他見我們這樣模仿他,非常生氣。后來我們經常這樣,他也再不管我們。我們之所以喜歡跟著他,不全是喜歡模仿他走路的樣子,是因為有的時候,他會給我們唱歌,“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有時,還會給我們念“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還有時候,他在路上見到一堆燒過的灰堆,他都會把它拿回去,他說:“這也可以做農家肥,莊稼一枝花,就全靠這些糞當家?!彼诼飞蠐斓揭涣5粝碌陌茸?,或者一顆豆子,他就會對我們說:“只要有了土地,就有了糧食,糧食是莊稼人的命,哪怕是能多收一粒,莊稼人也愿一顆汗珠摔成十瓣?!笨粗艑W路上的學生,他會對我們說:“你們長大了要進學堂,學習方方塊塊的字,做堂堂正正的人?!甭?,他像一個娃娃頭一樣,只要他出村子里在前面走,我們一幫小伙伴就會像尾巴一樣跟著他,不離不棄。就是大人喊破嗓子,我們都得等到他回家了,才散伙回去。他看著我們一天除了跟著他,啥也不管,就對我們說:“我是快要離開這個村莊的人了,你們這些娃娃要勤勞,不怕苦,不怕累。祖先也說過,錢在白巖,不苦不來?!?/p>

我們從未想過,他給我們說過這樣的話后沒過多久,這個身子骨硬朗的老頭子,就真的離開了這個村莊。我記得莊稼剛剛收完,有的人家已經開始翻挖土地,在他安詳地離開這個村莊的頭一天,我們依然還跟在他身后。在那一天的黃昏,金黃的陽光照著村莊,進村的路上,出現了一個坑塘,他還從地里搬了一撮土,填在進村莊路上的那個坑塘里。

在那個時候,對于老太爺的這些舉止,我們時常跟著他的一幫人,誰都不以為然。在我長大后,我才發現,老太爺一撮填在路坑上的土,內心是何等的淡泊、純凈和明亮,肉體里住著一個何等高貴的靈魂。在村莊出生、生活的人都會銘刻在心,我以為,這就是一代又一代人生存和挺立的脊梁,是一代人又一代人一種無形的教化。因為在他那一代人里,他們的身體里,裝著的,是村莊的世界,也是大地的世界。他們對身邊的每一寸土地,熟悉得要命,哪一家的田埂有多寬,有多牢固,挑著重擔走時,需走哪根田埂才不至于踩塌;哪一家田邊公用的水溝,又被這家人貪圖便宜,種上了一排豆莢;哪一家地邊的交界,埋著的,是當時生產隊的半邊碓窩,村邊十字路口的北邊、東邊、南邊和西邊分別埋著哪一戶人家做法事用的碗,半扇石磨。對村子里發生的每一件小事,他們更是記得準確無誤,都收藏在記憶的博物館里,親人回來了,坐在火塘邊,他們就會一一地解說:哪一家,在去年的某月某日某個時候,走了一個老人,又在哪一天下葬,天上下雨還是放晴,云朵是疏還是密,氣氛如何,有多少戴孝的人,來了多少親戚朋友,收了多少錢、米、祭幛;哪一家的人出去打工,某年某月某日,一家人去領了回來,抱著的是一個骨灰盒,像抱著身體上長出的一顆毒瘤,淚流滿面;哪一家,除了老媽,其余的全都出去打工,剩下的這個老媽,幾天不見出門,有人去把門弄開,發現早已咽氣。反正他們說起村子里的事情,并不亞于那些年輕人在外見了世面回家吹牛,一樣地說得川流不息。

可以說,生活之細,留在他們的記憶中,細得像電腦里建立的一個文件夾。時間、大小、多少,只要一打開,就展現在你面前。

但是,這一代人,現在他們生活的世界,正在一步步縮小。同一個時代出生的人啊,正在一個個地走了,永遠地走了。對于還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老人,他們要找個曾經的伙伴說說話,都成了一種奢望,現在的生活里,伴隨更多的,是孤獨、寂寞和失落的悵惘。我感受最深的是我的母親。在我的父親去世后,我發現每次我回到家里,母親就會常常念叨:“自從你父親走后,咋個就像是他把家里的很多東西都帶走了。以前覺得這個房屋嫌小,現在覺得空,硬是空得很??!”是的,這間屋子顯得空了。直到現在,我也才真正理解,母親為何一直不愿離開這間如此空曠的屋子,因為這是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世界。這個世界之大,大得足以用一生來創造和守候。

按照鄉村的舊歷序法,只要除夕這天沒有過去,日子就還在舊年的時光里。在鄉村,這一天之所以被稱作除夕,是表明這是一年到頭的最后一天。其實,過年了,所謂年關,就是每一年的時間結束了要送走的一個夜晚,也就是除去了夕,再次迎接新一年新的一天。這該算作又一年初始的第一天,它本是一個仿佛周而復始的計算方式,或者是重復的方式。但是,一年,又一年,村莊、房屋、田野,一切新的氣息,都是在這新的初始的一天開始復蘇。一切開始發出了聲音,冰雪融化的聲音,冬眠在土里的蟲子醒來的聲音,花兒即將綻開的聲音等等,全都會開始涌來了,新的景象在大自然里逐漸在展現。事實上,無論是一年的頭還是尾,都有一種氣象萬千的景象,是讓人欣慰的、向往的、期盼的。在這樣的日子里,對于村莊,我本不想記錄半點憂傷。但是,有一點卻是擺脫不掉的事實,那就是過完年,雖然大地復蘇了,可是又一部分人終將要從村莊出走。而留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又開始一種生活方式,念想著從家里走出的人兒,他們又得從初始開始盼到除夕,盼回兒女,盼回丈夫,盼回身邊的親人。

當然,所有從村莊走出去在外的人,在這個年關想著回家,都是因為故鄉牽扯著的故鄉之子的心,對故鄉的思念。誰都會為了久別的家人,為了熟悉的村莊,為了故鄉的氣息,為了兒時的記憶,為了那些久遠的傳說和風俗,也盼著回到故鄉來。就如那些一家人離開村莊早已在外扎根的人,一樣回來了,因為還有在故鄉的墳場上的一堆黃土,還埋葬著自己的祖先。這些存在的深埋于大地的白骨和靈魂,是永遠一脈相承地出現新的生命的根,和不息的延續的血脈,他們就是為了給逝去的人燒上一堆紙錢,故鄉,招魂一樣,也會把一顆顆心都招回來。我以為,故鄉的情,是永遠揪著每個人的心的,如果把村莊看作一個人,那這個人一定永遠是我們賴以生存和站立的支撐,也是我們出發和回歸的力量。盡管鄉村的很多生活,一如既往,讓人熟悉得仿佛從沒有改變過,村莊的夜,也依然一如既往的黑。于我個人而言,甚至在我的內心里,帶給我的苦楚比歡樂還多,但是,它始終像一個磁場,應該說永遠是一塊巨大的磁場,在吸引著我。當然,也在吸引,在召喚,在牽扯著每一個遠在他鄉的人,或者一顆顆漂泊的心。如果往大處說,這就是故鄉,它默默地接納一切,往小里講,這就是家,它有著無限的魅力和溫暖。但是,如果一個人永遠走了,再也回不來了,我以為對于活著的人,家里是會缺少一部分溫暖和生活氣息的。因為我的姨媽剛過世不久,就在前幾日,我去看望我的姨爹的時候,他的變化讓我吃驚。在我的記憶里,姨爹是一個很威武的農村漢子,五大三粗,雖然很多時候,三天兩頭常都在與姨媽吵嘴,但吃飯時端個大碗,一次吃個三兩碗飯,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但是這次我去了,我發現他的生活里,沒有人和他吵嘴了,他變得很安靜。我看著姨爹吃飯,就像貓,他的心里,仿佛全都裝滿了孤獨與無助。

我以為,在村莊的內里,對于一代留守在土地上的人,有一種內心的渴望,就是他們需要等親人回來,親人平安,內心就有了幸福,臉上就有了慈祥舒展的笑。盡管,他們也習慣了,無數的道別和相守孤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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