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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尋仇路(短篇小說)

2017-11-25 00:21張振玉
唐山文學 2017年7期
關鍵詞:王三那輛車副科長

◎張振玉

漫漫尋仇路(短篇小說)

◎張振玉

鱷魚的嘴,嘴里含著一根綠色的條紋線,陳舊暗紅的顏色,啞鈴樣的銹跡疤痕……龐然大物一些記憶的碎片,隨著時間一步步加深,也隨著他身體一天天好起來,逐漸還原清晰?!叭绻倏匆娝?,你能認出來嗎?”交通局肇事科王科長已經是第六次這樣問他。他沉吟了一下,然后堅定地點一點頭:“認識”。

舊國道往南挪了半里多地,新國道已經通行三年多了。

那已是六月末的日子,舊國道兩旁是沒腰深的玉米地,路兩旁的白楊樹都被公家伐干凈了,墨綠色的莊稼地便一覽無余。肥碩的玉米葉子相互交錯著浮蕩著,將地面遮蓋得嚴嚴實實,太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綠色的光澤。無邊的玉米地像一片綠色的深海,深邃而浩大。為那件事,他沿著那條路已經走過四遭了,他四處打聽詢問,所有和那件事有牽連的哪怕丁點蛛絲馬跡他都不放過。他騎著

自行車,有時候自行車過快而顛得厲害,屁股和大腿都磨破了,鉆心的疼,有時候他會感覺身上那些傷口又隱隱作疼,可他一聲也不吭。兩個多月了,他四處奔波,只想找到那個肇事逃逸者,為未婚妻報仇。他一次次無果而歸,失望絕望,他經常停下來,蹲在舊國道邊,瞅著一地半大的玉米苗子發呆。他急了,就問地里的玉米苗子,這一顆,那一顆,他挨顆地問。有時候,他著急了,真想跪下給他們磕一個,或者,跪下就不起了,他想感動玉米神讓玉米神站出來告訴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還有那個出事的地方。說起來,他再也不愿看那地方一眼,可他又控制不了自己,抱著某種不可能的僥幸和幻想一次次身不由己地到那地方去。未婚妻就是在那地方出事的。那天,他們去縣城拍完婚紗照回來,出了車禍,她走了,永遠離開了,肇事者逃逸了,無影無蹤。像幻境一樣,很多時候他會看見未婚妻在那地方等他,正款款向他走來。一會,一陣風吹過,幻境消失了,那地方除了幾個陌生的過路人,除了被風吹得發白的舊水泥路,除了那冰冷的水泥墩子,破敗不堪的舊石灰窯,再也看不見未婚妻的影子……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生不如死,悲痛欲絕。

快近中午的時候,天格外悶熱,人像在蒸籠,騎著自行車一身黏濕的透汗,空氣里像高度缺氧,憋得人透不過氣來。商鋪路面路標廣告牌……被灼熱的太陽光烤著仿佛要冒煙。過了一會,一下子天昏地暗,他看見天上烏云像洶洶涌涌的羊群,鋪天蓋地從東邊壓上來。轟隆隆一個悶雷,在烏云深處滾動著,震得心發顫。天很快都被烏云遮住了,眼前像黑了一樣。然后,銀晃晃幾個裂天的急閃,映得眼前雪亮,緊接著,咔嚓嚓幾個焦雷,撼得大地發抖,豆大的雨點從翻滾著的烏云里砸下來,嘩嘩嘩嘩……噼噼啪啪,像無數條皮鞭狠勁抽下來。雨的節奏越來越急,隨之而來的是風,如狂飆似的風,一陣陣怒吼著,或打著旋,或擰著花,或卷地而來,或橫掃疾馳而過,仿佛要把人掀上天去。風夾著雨,雨帶風,瓢潑似的向人身上澆下來,他幾乎被風雨擊倒被風雨帶走。那時候,他感覺到天地一片混沌,他感覺到了天的震怒,他有一種恐懼感……他有一種痛快感,一會,他就變成一只落湯雞。那個時候,他徹底垮下來了,那些雄心壯志在一種強勁的氣勢下,逐漸減弱,他想找地方避雨,他隱約看見不遠處銹跡斑斑的深藍色的小鐵屋,他匆忙往那邊奔去。小鐵屋的門首上方,橫立著一塊和小鐵屋一樣長的淺藍色招牌,上面寫著補胎充氣修摩托幾個醒目的楷體紅色大字。

門口的白帆布布蓬被收起來,門外修車的家活什都搬進屋里去了,王三嘴上叼著一根香煙卷,坐門口小板凳上,眼睛茫然地瞅著外邊深深的雨幕。王三三十多歲光景,高大魁梧,他厚厚的面皮,濃眉大眼,一身油污骯臟的天藍工作服,一臉的市儈狡黠滑稽之氣。他上次來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多鐘,他趁那時候路上行人稀少王三活路不多過來找他。他進屋時,王三正和幾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摔撲克。見他來了,王三以為他是來修車的,大聲讓他稍等一會,然后又埋頭打撲克。他站在旁邊等了一會,見王三他們幾個撲克打的上癮,他們打了一鍋又一鍋,仿若把他給忘了,他就大著聲音吆喝了一聲,第一聲王三沒聽見,他又大聲吆喝了一聲,王三忙抬屁股深表歉意地過來照應他。??!你們先來,你們先來著,我這邊有客人。啥事?王三喜滋滋地問他。我是有點事情。啥事情?王三瞪大眼睛盯著他問。是這樣,他把他拉到一邊,然后如此這般……你那天下午四點多鐘是否看見一輛紅色大掛從這兒經過,是否注意……他把那件事情講清楚了。是你???王三瞪圓了眼珠子,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個仔細,瞅得他臉上火燒火燎的。你燒包!王三的臉一下子黑下來。大哥,你怎么說話?他知道鄰村的王三是子承父業干修車的。你誰???你就是燒包,我都沒媳婦呢!你還想娶媳婦,該死!王三的一句話把他惹毛了,他只覺得一股子怒火騰地從心底冒起來,直沖頭頂心。他攥緊拳頭,無形間,狗日的!三個字從肚子里沖了出來,一個“狗”字在舌頭尖上翻了個卷,沖出嘴唇一半,又咽回去了。你怎么?你怎么?還想出莊打架?他那句“狗日的”剛罵出半個“狗”,就見那幾個打撲克的年輕人紛紛站了起來,揮拳頭,摸石塊,模板手家什,有人狠狠推他一把,要開仗。他的拳頭還沒舉起來,停住了,他站那兒怒視著那幾個人,呆愣了一會,悻悻地走了。

幾步就到王三小鐵屋了,他忽然感覺到腿越來越重,越來越抬不起來。上次去找王三,不但什么也沒打聽著,反而受了一場辱。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決定不去那小屋了!王三既然那么說未婚妻,他竟然說未婚妻該死,看起來這人是嚴重變態,想不起來怎么得罪他了,他對自己竟有那么大仇恨。不是聽人說嗎,天底下最大的仇莫過于殺父奪妻了,他那樣說出車禍死去的未婚妻,就是對自己有深仇大恨啊。如此,想他幫自己,連門都沒有。想到這里他掉轉車頭就要離開,卻看見王三走出屋子,站在雨里,大聲喊著他的名字向他跑過來??粗灸堑胤揭?,王三幾步沖上來,把他拽進屋里。

王三今兒對他的態度,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兇兇的一張門神臉一下子變成了文雅多情的張君瑞,竟讓他滿心惶恐。王三把他拽進屋里,連連道歉。他說:“那天,你千萬可不要多心眼子??!那天我可不是對著你的??!咱做點小生意不容易啊,難免讓村上一些不地道的人看了眼紅,那天的情況你都看見了,那幾個人就是存心使壞??!你想想,他們要是在我這修車鋪子打了你,今后,誰還敢到我這兒來修車啊,我這修車鋪子今后也甭想干了?!?/p>

沒什么!沒什么的。他見王三變了態度,也懦聲懦氣地跟著變。怎么?自己得求著人不是,再說了,他也不想和王三出什么過節,倆人兩個村的,他可以確定他就是村上那種說話嘴上少個把門的那類二百五了。

“你這人你也是,你別怪我說你?!蓖跞車烂C地對他說?!澳俏魍跚f的孫二寡婦來我這里可對你大有意見哪!他說你太不會辦事了。你說你在她家超市,當那么多人問她那事,你不是腦子少根弦是怎著?在那種場合,她就算知道點什么她能告訴你嗎?你想想,那肇事的壞小子都跑了,他為啥跑?不就想充賴嗎?誰要告訴你什么,就不怕他知道了下黑套子打擊報復,常言講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人家交警都不敢那么干,你看他們在電視上報紙上為你發的那懸賞尋找事故線索的啟示,他們都講給提供線索者保密哪。我給你提點小建議,我看,你不如也學交警隊的樣子印點小啟示貼出去,興許能辦著事。人家大干部那頭腦是你我比不了的,我們就學習唄,咱沒本事咱不會照葫蘆畫瓢。鎮上很多搞電腦復印的,花不了幾個錢。再說了,你出了那種事,還是同情你的人多,世上還是好人多??!”

可不是,我未婚妻沒了,我們剛剛拍完婚紗照,我們從縣城就要到家了,卻出了事。說完,他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哎!哎!哎!我說兄弟你別這樣,千萬別這樣??!你要挺住??!挺不住就越報不了仇!我是說凡事都要動腦子,特別在這種大屈大怨大是大非的時候,更得要小心冷靜,不然你咋能找到那壞小子?再說了,不是常言講嗎,要捉賊,得先知賊路。要想揪出他,你得心眼高過他。你這樣娘娘們們又哭又鬧,就是到了猴年馬月也找不著人??!

聽了王三的建議,他覺得有理,一會雨小點了,就急忙回家。第二天,他就去鎮上找地方印那(懸賞)啟示,印了幾百份,雇了兩小工,一個集空就全貼出去了。

說起來,這事真是苦??!未婚妻沒了,肇事者逃逸了,自己身上兩處重傷四五處輕傷,住院兩個多月,把家里的積蓄都折騰光了。他回家后,鄰居村干部交通局領導一次次來安慰,可那又有什么用,事故畢竟發生了。

那天,清晨起來,和未婚妻早早吃了媽做的早飯,騎上新買的摩托車,去縣城拍婚紗照。一路上,她牢牢攬著自己的腰。未婚妻是在外地打工時認識的,他們的愛,完全是出于機緣。自己條件差,家里窮,爸媽啥都不是,爸媽一直對這個兒媳婦很滿意,她不但溫柔漂亮,而且通情達理,現在的年輕姑娘哪個不想找個富二代或者父母做干部的人家,或者至少也得父母是個村干部,眼下村干部在社會上很吃香的……她能愛上自己的兒子,爸媽一直為此謝天謝地。那天下午三點多,他倆拍完婚紗照就往回走。下了國道,上了那條廢棄的舊國道,他像每次一樣,一上舊國道,就給摩托加速。在舊國道上,往西行了十幾里路,經過王三的摩托維修部時,他往王三的小鐵屋瞅了一眼,見王三的白帆布車棚里停滿了待修的摩托車,王三今天生意不錯,他正專心修理他的摩托車。然后,上了石灰窯丁字路,拐彎的時候,他在考慮結婚的時候婚車掛什么樣的彩飾,剛才,照相館的老板打開手機相冊讓他看了好幾款婚車彩飾式樣,他著急回家和未婚妻商議……然后,卻就像噩夢一樣,迎面一個半舊的紅色龐然大物,以不容思考的速度向沖過來,他急忙打車把掉車頭,整個人卻已經被一股子強大的氣浪高高掀了起來,他忽然意識到那是一輛大型掛車,自己已經出車禍了,他特別恐懼,那是平生最怕的事,他還沒來的及多想,一陣巨疼,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明白,不把那個人找出來,自己死也不能瞑目。他記得,住院時,一恢復意識,交通局肇事科的兩位科長就去醫院對他進行詢問。出院前,他多次被交通局兩位科長詢問。交通局調集了所有可能從那地方經過的紅色大掛的監控錄像材料,逐一進行排除比對化驗調查,幾個月過去了,一無所獲。一次,趙副科長告訴他,一輛湖北的車,嫌疑還沒徹底排除,最近,在他們負責的路段,又出了一起肇事逃逸事件,他們正忙著調查,臨時抽不出人手管他那個案子。他準備到湖北去。他下決心一定找到那壞小子,為未婚妻討一個說法。他買好了去湖北的火車票,爸媽苦口婆心也沒說服他……那天早晨,他離開檢票口,就要踏上遠行的火車,卻意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那人在電話里陰陽怪氣對他講,他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你必須準備兩萬元人民幣……他立馬打消了遠行念頭,離開火車站回家。

晚上9點多鐘,他又接到了那個電話,那人嗡聲嗡氣在電話里講:你沒有去湖北?我我沒有??!別急,我明天去給你借錢,兩萬塊哈!說話算話。唉,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了,我老婆那天去趕集,她目睹了那件事情的全部,她記下了那個車牌號,她光說你們慘,一地的血??!這幾天,她經常嚇得哭,可我們不敢說出去,我們……你快去籌錢吧,最遲明天下午三點,我還不認識你,我們……就是吧,過時不候。他聽出來他說話的聲音是做了偽裝的。他記得那天怎么來著?交通局的趙副科長告訴他,那天,他躺那兒得有一個多小時,才被一對趕集回家的夫婦發現報警。這人莫非就是……他一時想不清楚,又怕那條線索斷了,也不敢多問。那天晚上,他為了借兩萬塊錢,打了二十幾個電話,一分錢都沒借到,最后,打算明天去一個表舅家借錢。他那表舅是做生意的,家里條件好,兩家關系不錯,爸爸常常借他的錢,自己考慮著只有他那兒能借到錢。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到了鎮上,坐上了去縣城的最早一班公交車。到縣城下了公交,正要給表哥打電話,拔開表哥的號手機貼耳朵上的時候,對面墻上一街頭小廣告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則低息放貸的小廣告,上面留著兩個手機號。??!夢龍??!找我有事嗎?表哥在手機里大聲問。??!沒事,我問你最近忙嗎?忙!還有不忙的。掛了電話。他打通了墻上那個電話。你們借錢嗎?是??!這項業務,我們做了很長時間了,我們公司有很好的信譽。多少利息?一分二。他在心里默算著,兩萬塊錢,一分二的利息,一年后,就得還兩萬兩千四百元錢,對于自己要辦的事來說,值!他不想在親戚面前賣窮賣苦,他總覺得向人借錢特難張口。你有抵押嗎?一輛白色的小轎車,里面坐著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婦,那男的穿著板板正正干部制服,臉上白白凈凈,像個坐機關的,那女的燙發頭,圓臉,皮膚白皙,是個城里人。他們那車上有筆記本電腦等相應辦公工具。事情談妥了,他們拉著他去他家,給房子拍照,還去他們家果園拍了照,給他的身份證印了復印件,簽字畫押,兩萬塊錢到手。事情就那么簡單!他覺得這樣子借錢雖然需要算點利息,可比借親戚家的錢舒坦,借親戚家的錢老覺得過意不去。

當天下午一點鐘,他就騎車到了鎮上,然后,他各處瞎逛,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挨到兩點整,那時間越發過的慢,像蝸牛爬一樣,他心里又急又怕。他看一眼左近商場里那些攤主快活地做著生意,心里羨慕死了。自己的命咋就那么孬?未婚妻沒了,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死人了,所有快樂幸福都已與自己無礙。希望他們永遠快活下去!他在心里暗暗祝福他人。眼下唯一一點心事就是找到肇事者,不然,死也死不安??!下午兩點半的時候,他到了華龍超市附近,按照那個陌生人的指示,很容易找到了那個垃圾箱。那半個小時很快就到了,他手機短信息提示音響了,一看短信,提示他“把錢放進去”。他沒有馬上行動,當時他心思特別縝密,他看看手機熒屏上時間提示,剛剛兩點十分。他要等時間!一會,那邊又打電話催,他看看手機上顯示的是兩點十八,就回電話說:“沒到點哪”,對方就靜默了。他看著手機熒屏,看著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當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剛過兩點三十,他就按照陌生電話的要求,把兩萬塊錢擱在那個垃圾箱里。之后,他等在那地方二十米處的一個小面攤前,花五元錢買了碗肉絲面在那兒邊吃面邊監視那個垃圾箱。又過了二十多分鐘,那二十多分鐘他的心一直提溜著,他怕有人靠近那個垃圾箱。他終于看見一輛紅色小轎車在垃圾箱邊停下了,他的心又懸了起來,接著,車上下來一個穿破舊工作服的十五六歲的大男孩,把他那包裹了很多層的塑料裝錢袋拿走了。臨走,那邊按電話里說法,擺了擺右手,他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下來。又過了二十多分鐘的光景,他接到一條短信息,是一個車牌號:XX3B68。他一看就知道那就是肇事車的車牌號。他拿到車號就立即用手機發給了趙副科長。半個小時后,趙副科長來電話,說那個車牌號的車輛,半年前就報廢了。他講他們要繼續調查,看有沒有可能有報廢車輛上路,要他在家等結果。

三天后,趙副科長那兒結果出來了。我們縣交通局專門派人去了趟那輛車車主所在地,據調查:那輛車已經進了拆車市場。趙副科長還特意讓他看了調查人員帶回的那輛報廢車的照片,他一看那輛車的顏色比他記憶中那輛肇事車輛的顏色明顯淺不少,就對交通局的人說確定不是那輛車。被騙了!那時候,他真如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絕望的陰影籠罩著他,他回家后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眼淚撲簌簌像斷了線的珠子,整整流了十幾分鐘,把個涼藤枕頭都打濕了。他不知怎么睡去了,等他醒來的時候,房間里已經漆黑一片。一會,他聽見媽媽在門口喊他吃飯,喊了幾聲,聽見媽媽打開他房門的聲音,媽媽開了他房間的燈,媽媽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推了推他,又喊了幾聲,見他閉著眼不吱聲,就出去了。聽見媽媽越走越遠的腳步聲,眼淚又下來了。那晚上,趙副科長又來電話了,警告他凡事一定要依靠組織,依靠政府,千萬不可感情用事……趙副科長還提醒他,千萬不可恢心喪氣,千萬不要被困難嚇到,讓犯罪分子逍遙法外。再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盜用假號牌,可是按常理講,那種可能很小,可以說那種可能幾乎為零,因為根據你的描述,那輛車是一輛大掛車,而按常理那類車只能跑正規大型國道省道,而所有大型省道國道交通路口都有監控攝像頭,他們掛假牌,那不是自投羅網。但我們交通局一定深入調查研究,絕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他聽著手機里的聲音,是那么的干澀!那么空洞!

第二天,交通局肇事科兩位科長來家,他們剛從他未婚妻家過來。你這小伙子,你也太大膽了,你一個人就……社會上有壞人的,比較亂的,一個人做事總得有原則吧,你不要先給人錢嗎?你或者先告訴我們一聲!這不就被騙了。趙副科長急咻咻對他講。你假如見了那輛車,還能認出來嗎?劉科長認認真真地問他。這是劉科長第四次問他了,他像往次一樣,點一點頭很堅定地說:認得。好的,我們就擴大范圍,盡可能把所有涉嫌車輛的資料都搜集到,讓你認。劉科長果斷地說。

那些日子,他就在交通局里,坐電腦前認車。交通局里調出了幾百輛他講的那種紅掛車的資料讓他辨認,半個多月,一無所獲。他幾乎徹底失望了。那天下午,他準備回家一趟,剛下了公交來到村口,就被一輛白色的小轎車攔住了去路。他費了好大勁才認出那個人。那個人換了發型服裝,他們只有一面之緣。那人上次是標準的干部裝,今兒卻是特別講究的港澳派,小平頭,月白長袖T恤,象牙色男士商務休閑褲,腳上精致的尼龍白絲襪,橘黃真皮涼鞋。他身后還有一輛銀灰色P卡,上面下來四個花里胡哨的年輕人,他們一個個都在一米八以上,在那中年人身后一字排開。我說老哥,該還錢了吧?聽中年人一說他大吃一驚。怎么?不是一年的期嗎?一年的期?那中年人嘿嘿冷笑兩聲講:我這小規模,哪有那么遠的譜氣?怎么???就今兒還,晚一刻也不行??墒?,我沒準備!他小聲囁嚅。沒準備?你借人錢準備了,還錢沒準備?沒準備可不行,你可知道這行的規矩。

看看吧,一個月了,總債四萬元。多錢?你借的時候是兩萬,現在一個月之后連本帶息四萬整。你——你坑人??!我誰都不坑,就坑你了。你看。他打開手機相冊讓他看,上邊的人有缺手指頭的,有一個眼睛壞了的,有身上一個深凹傷疤的……你看吧,這是不還錢的后果,剁手剜眼還是挖肉……我們公司十八樣刑罰任你挑??墒?,我有單據???單據?拿來我看看。你看啥,那天,你當眾開的。當眾開的?我怎么不記得,不行,你得拿來我看看。他從隨身包里拿出單據,遞給他。他看了看,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三把兩把把單據給撕了。這才是真的。他從包里掏出另一張單據擺在離他眼睛不足一公分遠的地方讓他看。你看!你看??!這張單據是一張便箋,第一行中間用藍圓珠筆寫著借據兩字,隔兩行空兩字后邊是兩行潦草的藍圓珠筆字,下邊有他的簽字畫押。他仔細看看,上面用大寫數字寫著,借兩萬還四萬,滿月還清,還不清甘愿受罰。讀到這里,他的頭一下子懵了,他記得那時候簽了兩次字,畫了兩次押,第二次簽字畫押他沒仔細看。你殺了我吧!我死也沒錢。殺了你?殺了你那不便宜你了,我要玩死你,不然,你不知道馬王爺三只眼。三天哈!老規矩。三天不還錢,按條例辦事。

他把事情給爸媽說開了,爸媽全力支持他還錢,他和父親找村干部把家里果園更新的兩萬塊無息貸款使出來了。三天后,他拿著兩萬零二百塊錢到了那人約定地點。錢就這些,其他的依著你辦。他擼擼袖子褲腿躺地上,伸出手和腳,閉上眼睛。來吧!他大聲說,你怎么著都行。一會,他睜開眼睛,見眼前空空,那伙人都沒影了。

日子,就那么過著!所有該去的地方都去了,該查的線索都查了,等一切都過去了,他的心徹底空了,空的一無所有,他就像個植物人,終日抱著未婚妻的照片發傻,他茶飯不思,一天天消瘦下去,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爸媽天天守著他,陪著他,以淚洗面,苦口婆心勸他……

那天晚上,他又做夢了。那些日子,他一睡下就整夜整夜做夢,失眠。那天晚上,他夢見自己騎著新摩托帶著未婚妻拍婚紗照回家,到了那個丁字路口,一輛紅色大掛把他們撞飛了,未婚妻倒在血泊中,她滿手鮮血正一點點向他爬來,他渾身失去知覺,一動也不能動,她快爬過來了,他伸出雙手去拉她的手,就要拉到她的手了,卻猛然醒了。然后,他失眠了,像夢游樣起了床,來到院子里。他茫無目的游到街上。夜,黑森森的,天上星光慘淡,白天那些活生生的事物,只留下一些黑魆魆的輪廓,偶爾一些風,窸窸窣窣從身邊穿過,許多暗影里,像藏著鬼怪似的,像有什么聲音,讓人毛骨悚然,仔細聽聽看看,又什么都沒有。拐過胡同轉角,他看見了村委會大樓輪廓,他習慣性向那個方向折過去,白天那地方是村上最熱鬧的地方。拐上村委會門口那條最寬的街,一股子奇冷從背后襲過來,剎那間,灌遍全身。他感覺到一陣奇冷,不由得重重打了個寒顫。那時候,他好像又經歷了那天那個場景,一個龐然大物,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正向他撲過來,他躲閃不及……他揉揉眼睛,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龐然大物跟前。那是一輛車,一輛大掛。他急忙打開手機手電,確認那是一輛紅色大掛。手電光從一個似曾相識的銹跡疤痕上掃過,他把圓圓的手機手電光停留在那個啞鈴狀疤痕上,一點點拉近自己和車輛的距離,那個疤痕越來越模糊。第二天,他就去村委會門口,他認出了那輛車。他剛要舉起手機報案,卻看見一位老同學正睡眼惺忪走過來。

他不敢相信他就是那輛車的司機,然而,他卻大模大樣坐進了那輛車的駕駛樓。

他走近那輛車的駕駛樓跟前,把他喊下來。他揮拳就打。開始他還裝作莫名其妙,他還不停地躲他的拳頭。過了一會,他像記起了什么,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任他軟綿綿的拳頭往身上擂。

他攤在地上了。他抱著他嚎啕大哭

老同學,你能原諒我嗎?原諒……他泣不成聲。

警笛聲響了,從村外越來越近,他被帶走了。

他曾是個孤兒。他和他是小學同學,他讀到小學四年級就輟學了。那是支書的外甥,那時候他舅舅還不是支書,他承包魚塘。那年他爸爸媽媽都沒了,爸爸出了車禍,媽媽改嫁走了。他寄養在舅舅家,舅舅舅母因為他老打架。在他舅家讀書那些年,舅母老虐待他,他在學校里,經常是吃一頓餓兩頓,時常餓的哭。讀二年級的時候,他倆一桌,他中午經常分給他干糧,那時候看他真可憐。四年級上半年,學校所有代課老師輪流帶他回家照顧他生活。后半年聽說被他一個本家叔叔帶走了。兩年前聽說又要回村,支書老婆死活不讓他進家,聽人講他在縣城不知干什么,又聽人講,他又回老家了,認祖歸宗,繼承他爸爸的老房子。

媽媽回家告訴他,那個肇事司機找到了。沒想到是他??!媽媽和爸爸好像深深松了口氣。那個孩子也夠可憐的。媽媽的聲音有些哀憐。記得他小時候在咱村住,他那舅母老壞,他們家那么富,時常把孩子趕出家,時常不給孩子吃的,想起來那孩子當初跟個要飯的似得,終日赤腳拉耙的,怪可憐的!我還給過他兩次干糧幾雙咱孩子的舊鞋子。這,那孩子大了,他舅舅當那么大的村支書不管他,他就是個妻管嚴!怕婆子!他家里那么漂亮的車,那么高的樓,那么大的廠子,人說你出上點廢品垃圾也夠孩子活的……是一個外地老板可憐他,收留了他,讓他跟著押車,沒想到那孩子有心志,他想學駕駛證,沒錢啊,就把老板的車偷開出來學。

他那支書舅舅還給我們賠禮道歉哪,說外甥造成的一切損失他包賠!你要是給孩子點錢板板正正去學駕照,還能出這檔子事。

咱那么好的兒媳婦沒了,這個可憐的孩子又得遭那么大的罪,我心里難受??!

他聽見媽媽的啜泣聲,心里越發難過。

他閉上眼睛。心說:去吧!再也不回來!

張振玉,漢族,筆名:張雨,臨沂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協會會員。作品散見:《詩中國》《中國詩》《齊魯詩歌》《參花》《中國文藝家》《作家報》《唐山文學》等報刊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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